第171章
卢掌柜压下喉咙间的颤音, 目光死死锁定在亲信的脸上,反复确认:“已经卖完了?那一船货都卖完了?”
那一船货可是整整有一等皂八千,二等皂两万, 三等皂十万块!
按照沈大人一开始定下的价格,那可是要二十万两银子的收入!
可问题是, 他们原本想着,这些香皂送到北直隶,总是要至少卖到年底的, 目前库房中的货, 他们是准备销往安南等国的。
可现在才过去多久?一个半月吧,居然又让补货, 这是卖的有多好?
亲信狠狠点头:“小的走的时候,北直隶那边的库存只剩下三成了, 小的一路快马赶回, 估计现在已经销售一空了!”
卢掌柜震惊的已经说不出话来了,等到回过神来后,立即带上人就往县衙赶去,他要赶紧将这个消息告诉沈大人!
其实, 沈江霖得到的信息比卢掌柜还要早两天, 数据也更加详实, 这次所得之利, 去掉所有开□□一船货的利润在十二万两左右, 毕竟北直隶一口气铺开十家铺子,人员培训、铺子装潢等都需要银子, 再加上一些政治上的打点,这些都是前期必要的投入。
在这十二万两的利润中,其实主要收益还是在高端的一等、二等皂, 三等皂虽然卖出去最多,但是实际上产生的利润并不多。
这样的局面沈江霖早就想到过了,但是他的目标并非是利益的最大化,而是彻底盘活整个河阳县的经济情况,只有进行大批量三等皂的生产,才能让更多的百姓参与进来,迅速改善河阳县的民生。
而现在,第一船货的成功,已经极大程度的证明了沈江霖的正确性,哪怕现在还没到年底分成的时候,所有人已经不会再对沈江霖有任何置喙——只是发了一船货就有十二万两的利,他们想象不到,接下来如果将香皂铺子再继续铺往南直隶,卖往其他小国,会能得到多少银子?
将五十万两的本收回来,只是早晚问题,而更大的利益还在等着他们呢!
自此之后,河阳县上上下下,对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县,只有一片赞誉之声,沈江霖再想做什么,都会得到极大的拥护和支持。
随着河阳香皂一批批地发出,银子又一笔笔地涌入,河阳县衙的账上金银以一个很恐怖的速度在增加着,河阳县的老百姓如今已经有了一个共识:只要手脚勤快肯干活,那就绝没有饿死的道理。
河阳县从村到城,再无无家可归之民,老弱病残者会被收容入“慈幼堂”,年轻力壮者,要么种地采花理药材,要么开荒修路造房子,运气好的就是被选入香皂作坊做工,若是能成为技术工或者能提出优化建议,那更是能够得到丰厚的奖金!
河阳县几乎是一天一个样,就连原本一直躲在山中的一些少数民族也开始渐渐走出自己的地盘,尝试着和山下的人交易药材和花卉,更有一些脑子活络的人,开始往周边县去采买花卉药材,因为河阳县县衙开的价格高,他们完全可以通过倒买倒卖来赚取其中的差价。
沈江霖听到下面的人回禀之后并没有出台什么阻拦的政策,而是乐见其成。
他给河阳县的经济打入了一剂强心针,而整个市场的活跃度还需要靠每一个百姓的聪明才智,一个小的收购倒卖的团体,就意味着解决了3-5人的就业问题,百姓只有赚取了足够多保障他们生活的银钱,才会舍得去消费,而消费继续刺激新的生产和销售,一盘死棋才算是盘活了。
河阳县的百姓很快就发现,渐渐地,大家的生活都变好了不说,出门做小买卖的人也多了。
香皂工坊上工的人多,香皂工坊门口就开始有专门叫卖吃食的人,在他们上下工的时间叫卖,有推着小车的,有挽着小竹篮的,尤其是早食的摊子,更是五花八门,几乎想吃什么都在香皂工坊门口买着。
范从直经常去香皂工坊巡视,看到这样的情景后,他是马上汇报沈江霖,希望沈知县能出台政策管一管,否则那香皂工坊这么气派的大门口,全是一些贩夫走卒、弄得乌烟瘴气的还得了?
结果沈江霖的做法,却是派人在香皂工坊周边另外建了一排简易小集市,那些做小生意的人每日只需要缴纳五文钱就能在固定摊位上占一天,既保持了整条街道的规整,又方便了所有人。
小老百姓有小老百姓的智慧,他们知道香皂工坊的工人月例高,舍得花钱,人流量又大,在那边做小生意,亏不了。
如此一来,又让许多百姓添了进项、刺激了消费。
河阳县县城中的几条主干道之前一直在乱糟糟的修路,搞得大家走路都不好走,好多住在主干道附近的居民都是怨声载道,可是近期道路一条条都修整好了,大家再走出去一瞧——呦呵,竟是全铺上了青石板路,修的整整齐齐、亮亮堂堂的!
他们再也不用担心雨天路滑马车牛车陷在泥水里过不去,也不用担心到了七八月的雨季雨水排泄不掉倒灌入家中了,如今所有排水沟都已经修好,雨水会顺着排水沟排到城外湖泊中去。
沈知县下了命令,不允许再有人随意在路上倾倒垃圾和粪便,违者罚银两钱,并且派了专门收垃圾、倒恭桶的人早晚一次挨家挨户去收。
当时刚刚下这个命令的时候,还有些人不以为然,天长日久养成的生活习性哪里是马上就能改好的,就算有专门的人早晚来收,但有人还是随意就往街角倒了垃圾了事。
很多人私底下还说,新来的年轻县令爱民如子,断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而找百姓麻烦。
可惜,这一次就不是他们想的那般简单了,每一个随意倒垃圾的人都被四处巡视的衙役给抓住了,那些衙役可不听这些人怎么狡辩,他们巴不得这些人多犯几次——沈知县说了,两钱银子,一钱给衙门,一钱月末的时候分给抓到的小队。
这可是整整两钱银子,做点什么不好啊,就平白无故地被罚了!哪怕有些人撒泼打滚不想交钱,但是最后衙役们拿出镣铐直接要把他们抓入大牢的时候,那些人也怂了,只能交了银钱了事。
一个月后,河阳县所有街道都是干干净净,再无臭气熏天之状。
每一个路过河阳县行商的人对焕然一新的河阳县都是啧啧称奇,而邻县之中有儿女亲家在河阳县的,当他们听到河阳县的盛况时,起先还不信,毕竟有些人之前是去过河阳县的,这才短短几个月功夫,一个县城就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这如何可能呢?
小农经济的世界,一切变化都是十分缓慢的,人们往往接受不了日新月异的变化。
但是总有第一个吃螃蟹的人。
当越来越多的人在讲述在河阳县的种种见闻之时,有些快要在本县生活不下去的人终于心动了。
孙有福就是一个在江川县小原村里马上要活不下去的人,他和他婆娘一共生了六个孩子,三个夭折,另外三个如今送出去了一个儿子,还剩一儿一女,今年庄稼欠收,在外头赊欠的银子再没有转圜的余地,现在连地也给收走了。
他如今一贫如洗,已经在考虑将女儿儿子都过继出去,自己和婆娘就给人家做佃农去,或许还能有一条出路。
河阳县的事情他之前就听人说过了,也动过心思,但是他婆娘说,那些都是骗人的,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离乡背土的,这里还有乡里乡亲,到了河阳县,他们又认得哪个去?
孙有福那时候还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暂且听了妻子赵氏的话,可是现在若是再不改变,或许他们一家四口都得饿死。
当两个孩子抱着他和赵氏的大腿,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说什么都不想被送出去后,孙有福思来想去,拍板决定举家去河阳县闯一闯。
孙家本身就是家徒四壁,他们扛上一包衣服,卖了三间茅草祖屋,挑上一箩筐的锅碗瓢盆,杀了家中仅有的两只老母鸡,就这么上路了。
江川县距离河阳县不远,不过一百多里的地,但是孙有福为了省钱,硬是带着家人走了三天三夜才到了河阳县县门口。
河阳县的城门显然是加高加宽过了,整个城门比之江川县的要高出不少来,看着更加巍峨高耸,门口的兵丁十分整肃,孙有福心怀忐忑地穿过有些阴冷的城门洞,等到再一次看到日光的时候,孙有福肩膀上的挑担猛地一松,他张大嘴看着眼前宽阔光洁的青石板路街道,络绎不绝的车马人流,有一种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的恍惚之感。
“俺的老天爷啊!”孙有福喃喃自语,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就是距离江川县百里之遥的河阳县?
这是什么神仙地方?
第172章
孙有福是被人骂了一声“别挡道”才恍然间回过神来, 急急忙忙往旁边让去,然后拖着妻子儿女继续往县城里面走去。
他们说是舍家搬迁,其实除了卖掉祖屋的三间茅草房, 得了一两半的银子,多余的一文钱都没有。
看着这个和自己以往生活环境极不相同的河阳县, 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到哪里去落脚。
看着街上的百姓个个面色红润,走路风风火火,孙有福在街上溜达了半晌, 看着一家家整齐的店面, 出入来往的人衣着也都是干净的布衣,没有一个像他们一家似的, 身上的衣服脏污又叠着补丁,脚上穿的都是露脚趾的草鞋, 孙有福有心想要去店家里问一问, 又生怕自己被赶出去、被嫌弃脏了人家的地。
他们一家到的时候已经晌午了,转了这么一大圈已经是下午末时末了(三点),一家人在路上已经将带的两只鸡还有一点干粮全吃完了,此刻肚子饿得咕咕响, 又像个没头苍蝇一样到处乱逛, 也不知道究竟可以在哪里落脚。
赵氏看了这半天看的眼睛都花了, 大人肚子还能忍的, 小娃儿又如何能忍?
她两个孩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走了百里的路,一路上愣是一声不吭, 没叫大人背一下也没喊过一声累,就怕说了这一声,爹娘就不要他们了。
赵氏无奈, 只能提议道:“孩他爹,要不我们就在那馄饨摊子上吃一顿,正好问问老板,再想想去哪里吧?”
孙有福下意识的就想反对——他们什么人,还能去吃馄饨?一碗馄饨少说得十五文,哪里能费这个钱?
但是刚刚他找了一路了,也没个头绪,回头看到妻儿又累又饿的样子,默默将到口的话咽了回去,脚步一转,就带他们往馄饨摊子走去。
两个小孩儿内心欢呼雀跃却不敢表现出来,孙有福却是心里想着,就算是死也做个饱死鬼,万一实在找不到赚钱的门路,那就只能在这里卖了两个孩子,给他们找一条活路。
“麻烦店家,来两碗馄饨,再多要两只空碗。”孙有福让妻儿先坐,自己走到正在包馄饨的老板娘面前轻声道。
老板娘头也不抬,响亮道:“两碗菜肉馄饨四十文。”
竟是比他们老家那里还要贵出五文钱一碗。
孙有福拿钱的手顿了一下,最后还是仔细数出了四十文钱,交给了老板娘。
老板娘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孙有福,然后又看到她馄饨摊子上唯一的一桌客人,马上就知道是怎么个回事了。
“得嘞!你们稍等,大馄饨一会儿就来!”
孙有福愁眉苦脸地坐了回去,果然不一会儿,两碗大馄饨就来了。
因着他们要了两个空碗,孙有福见空碗里也放上了一碗馄饨汤,馄饨汤里有猪油,上面飘着几粒葱花,闻着很香,再一数那两碗满满当当的馄饨,里面竟然每一碗都多出来两个。
老板娘热情招呼:“快趁热吃啊!”
孙有福一家分吃了两碗馄饨,连汤都喝了个精光,一粒葱花都没舍得剩下。
老板娘包完了馄饨,这个时候就这一桌客人,笑着打招呼:“大兄弟是江川县来的?”
老板娘的老客人里有几个江川县的客商,和孙有福的口音一摸一样。
孙有福连连点头:“是啊,老家过不下去了,我们一家想来河阳县碰碰运气。”
这个老板娘倒是个好心人,闻言直接拖了一张条凳坐过来,仔细讲了起来:“你们一时要是没有落脚的地儿,可以去县衙那边做一个就业登记,县衙那边正缺人做事,到了哪里包管你们能做上活赚上钱。”
孙有福一听“县衙”二字,顿时就吓住了,连连摆手:“这如何使得!这如何使得!”
老板娘“哈哈”一笑,明白孙有福在怕什么,给他解释道:“咱们这个县衙可不比别处,里面办事的都是青天大老爷,只要你不违法乱纪、作奸犯科,那人家都是按规矩办事,每日里去登记的人多了去了,没听说过县衙里人吃拿卡要的,而且马上就会给你安排地方。就算一时之间没有合适的地方让你去,也会安置你们到“慈幼堂”去,“慈幼堂”你不知道吧,这可是我们知县夫人亲自在管着的,谁敢胡来?大兄弟,你就放一百个心吧,只要来了我们河阳县地界,咱们沈大人是绝不会让你饿死的。”
一说到河阳县的父母官沈大人,老板娘这个话头就停不下来了,真的假的传言一股脑儿门都说了出来,甚至说到最后,老板娘一脸庆幸地感叹:“咱们沈大人啊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是财神爷的关门弟子,是整个大周朝最好的父母官,在沈大人的地界上,你啊,就放宽心吧!”
孙有福听完这一席话,仍然觉得有些云里雾里——这世上还有这么好的官?
见孙有福还有些不信,老板娘不高兴了,甩着脸子道:“你不信是吧?你看看我,我家男人以前种地,我给人浆洗衣裳,一年到头吃用干净落不着一分银子。现在呢,我男人在香皂工坊招过去做工,他现在是中级技工,一个月二两半银子,我有点手艺,就开了个馄饨摊子,沈大人专门给我们划了地方,每日只交五文钱,保我摊子安稳,日日有差役在这条街巡逻,谁敢闹事,头一个逮他!到我收摊的时候,还有专门的人来收垃圾,整条街都是干干净净的,你看到没?没有沈大人,你说我家能过上这个好日子么?”
孙有福大张着嘴巴听完了,再没有敢不信的,吃完了馄饨后,就照着老板娘指点的方向去了县衙门口,果然就看到县衙门口的东边支着一个小棚子,棚子前有两个人在排队,里头有个书吏模样的人在登记着什么,县衙门口站了两个胯刀衙役,威武不凡。
一看到这些穿着公服的衙役书吏,孙有福忍不住就腿一软,下意识地就想低下头赶紧走。
谁知道却被那个眼尖的书吏一眼看到了:“前面挑担子的汉子,是来登记的吗?到这里来。”
孙有福慌忙抬头,见果然是在喊他,他又想走又不敢走,只能抖着腿走了过去。
“把户籍文书给我,有没有什么擅长做的事情?”
孙有福手忙脚乱地从怀里拿出一张纸,递了过去,颤抖着声音道:“俺会种地,俺媳妇会做衣服。”
书吏快速登记好,又问他:“今日刚来吗?有没有落脚的地方?”
孙有福吓得说不出话来,只会摇头。
书吏快速写了几笔,又从抽屉里拿出一块绿头木牌交给孙有福:“带着这个木牌,交给“慈幼堂”管事,他们会给你安排住处,管一日三餐,三日内必给你们安排好去处,去吧。”
孙有福拿着木牌子离开县衙门口的时候,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这就完事了?他们一家就这么简单要在河阳县落脚了?
有地方给他们吃住,还要给他们安排事做?
孙有福感觉自己在做梦,他一言不发地按照书吏说的路往前走着,走着走着他的眼眶里满满溢出了泪来,他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真的,他们一家好像真的可以在这里生存下去了。
未来依旧迷茫,孙有福也不知道他们会走到何方,但是至少这好似是一个欢迎他们的地方。
像孙有福这样的人还有很多,大多在原籍过不下去了,“慕名而来”,迅速被接纳,而河阳县本地人也越来越以自己是河阳人而骄傲。
当京城传来旨意,河阳香皂被选为了贡品,以后还将大批量地供入皇室后,所有初时觉着自己冒着极大风险投入香皂生意的士绅商户们简直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们供给皇室的价格自然是较低的,但是也能从中赚到一大笔,毕竟这是一个极为稳定且大量的生意。
而更加重要的是,河阳香皂从此以后打上了“贡品”的标签,这就是最好的广告,有了这个金字招牌,以后无论他们卖到哪里,都绝不会缺生意。
相比于河阳人的欢呼雀跃,京城之中渐渐发现这件事情始末的官员们开始面色不对了。
原本也有不少京城官员听家中女眷说起香皂一事,但是他们都没有放在心上过——女眷们用的东西五花八门,又常常出一些新奇之物,他们的心思都在朝堂政务上,哪里会去关注这些?
等到天津卫的曹知府通过这件事升官后,这块香皂才真正走进了众人的视线之中。
杨允功捏起一块香皂仔细的看过,尤其是正中心印刻的“河阳香皂”四字,字迹飘逸潇洒,哪怕只是拓印,也能让人看出书写之人的笔力不俗。
杨允功冷笑一声,将香皂丢掷在案几上,朝着束手立在堂下的杨志远看去,语调没有丝毫起伏道:“希君,祖父将你送到这个位置上,不是让你做一个木头人的。”
杨志远依旧低垂着头不发一言,看似是在听,但是杨允功养了杨志远那么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这个孙子的脾性,他这分明就是在无声的反抗!
“希君,你给我说话!”杨首辅音量不高,但是每一个字都重若千钧,十分具有威慑力。
杨志远抬起头来,苦笑道:“孙儿无能,还望祖父息怒。”
杨允功不信杨志远的这份辩解:“你几乎日日伴驾左右,如何会不知道陛下要将这个香皂列为贡品的想法?你该不会真的以为,我送你到陛下身边,只是做一个书吏吧?”
杨允功如鹰隼般的目光凝结在杨志远的脸上,探究他到底什么想法。
第173章
若是杨志远早一点透露出这个香皂即将成为贡品的消息, 那么杨允功自然还能从中运作一番,打压沈江霖。
然而现在木已成舟,如何再去扭转陛下的金口玉言?
不管基于任何的原因, 杨志远的所作所为都让他大失所望。
杨志远扬起头看向杨允功,认真道:“祖父, 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孙儿是在为陛下办事, 外泄太多信息, 与孙儿仕途无益。”
杨允功万万没想到一向在他面前都是十分乖顺听话的杨志远居然说了这么一番话出来,杨允功虽然在外头首辅气度深沉, 但是对着自己的孙儿,却是底色尽显:“无知!可笑!”
“若是食君之禄, 你食的也是我们杨家的禄, 若没有我在前头为你扫清障碍,你的官途会是一片坦顺?”
“你以为陛下会因为你忠于职守,就会看重你?你的身上早就打上了杨家的标签,你不为杨家办事, 却想着独善其身?真是何其天真可笑?!”
杨允功的每一个字都仿如一把把尖刀刺入杨志远的心中。
祖父永远是这样, 他看不到他个人的努力,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施舍、都是杨家的栽培, 而他自己, 只是一个提线木偶、只是一个听话的工具而已!
杨志远深吸了好几口气,却依旧没有办法压抑住胸口被积压的越来越深的怒气, 这种怒气中带着多年的不甘和怨念,在下一句杨允功的指责中终于爆发了!
“你若是再有下回,那就给我滚回你爹身边去!”
“好!那孙儿明日就请辞, 收拾行囊回湖广老家,这么多年孙儿只顾着侍奉祖父,没有堂前尽孝,是孙儿的不是。”
杨志远哪怕说着这些话,却依旧在克制着自己的言行,这是被教条到骨子里的君子之风,可是此刻却是与他心中蓬勃的怒气在互争高低,但是他脖子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暴起,显示着极为隐忍的怒意。
“砰”一声,然后便是价值千金的端砚砸在地上四分五裂的声音。
杨志远在看到砚台朝他砸来的时候居然根本不闪不避,让那个砚台的一角正好撞击到他的左前额上,瞬时间,左前额处流下了一道血痕,从额头到鼻梁,蜿蜒而下。
杨允功看到这个情景眼睛闪了一下,转瞬却又平静下来,叹着气道:“希君,你知道祖父老了,马上就要退下来了,我是希望你能走的比祖父更远更好啊!”
首辅不愧是首辅,玩弄人心的手段堪称一流,从刚刚的怒气腾腾,到此刻显出颓丧之态,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若是换了旁人此刻或许已经开始反思己过了。
然而杨志远却是杨允功一手抚养大的,他太了解自己这位祖父了,他直直地挺立在原地,眼中闪过一丝嘲弄之色:“祖父,您太高估孙儿了,孙儿一辈子都不会再到祖父的高度了。”
杨志远的话让杨允功心中一惊。
然后便听杨志远冷然继续道:“祖父,你何曾看过一个身不由己的提线木偶能行至远方的?孙儿只是一个器物而已,根本不配有自己的思想,一个身不由己的人,又有什么本事辅佐君王,治国平天下?”
杨允功从书案后面绕了出来,站到了杨志远的面前,杨志远的个头要比杨允功高出半头,致使杨允功不得不抬起头,盯着杨志远沾满血迹的脸,平静道:“那你待如何?”
杨志远一瞬间也卸下了自己的怒气,同样变得十分平静,只听他一字一顿道:“我想做一个我自己想做的官,有自己的政见,而不仅仅只是祖父的应声虫。”
“好!好!好!有志气!”杨允功抚掌而赞,然后下一秒,杨允功猛的转过身去,冷冷道:“那你就靠着你自己的双手去争取,不要用一丁点杨家的资源!”
杨志远心跳剧烈、头皮发麻,甚至牙关都是咬紧的,但是他依旧深深作了一揖:“谨遵祖父之命。”
杨志远今年已经二十又八,在之前的二十八年里,他是一个亦步亦趋的听从者,是他祖父手中一块可以任意塑形揉捏的泥土,是背负着杨家未来希望的独行者。
杨允功其实心中是老怀甚慰的,他认为只要杨志远顺着他铺好的路走下去,即使不能继续创业,但是做到守业却是易如反掌。
可谁知道,就在这个新老权力交替之际,出现了变故,杨志远迟来的叛逆打了杨允功一个措手不及。
杨允功原本以为话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了,孙子自然是会服软的,他已经不是血气方刚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了,他自己都已经为人父,在官场上也打磨了这么多年,哪怕一时意气,此刻也该知道低头了。
谁知道杨志远竟然梗着脖子要和他杠到底!
杨志远说完这一席话后,直接跪倒在地,深深磕了一个头,然后便利落地站起身来,转身大步流星向外走去。
杨志远的脚步一开始稍显凌乱,到后来越走越坚定,他抬起头看着天上的漫天繁星,突然站定住了脚步,胸口中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既然沈江霖都可以不依靠家族,自己闯出一番天地,哪怕到了河阳县这种他人认为的必死之地,依旧可以靠着自己的力量起死回生,他又为何只能依靠家族。
很快,杨志远搬离杨府,与祖父杨允功决裂的消息不胫而走,许多人听了这个大新闻时,先是大惊失色,接着便是一脸看好戏的八卦之色。
许多人做梦都想有一个首辅祖父却不能实现,这个杨志远却是一出生便什么都占尽了,却还不知道珍惜,真是笑煞世人了。
大家都认为,等到杨志远发现官场没有自己以为的那般好混的时候,总是会知道这一切都是他自讨苦吃。
那些老奸巨猾之徒,和杨允功的想法可谓是不谋而合。
周承翊自然也知道了这个事情,他看着这个依旧在自己身边兢兢业业做着起居郎工作的杨志远,第一次仔细打量起他来。
在以前的周承翊心里,这个杨志远就是杨允功的政治延伸,他既要防备他,也要善待他,放这么一个人在身边,总归是有些别扭的。
但是没想到这个杨志远胆气这么足,这是准备自己走出一条路了?
到底不知道是他们爷孙两个要演一出戏,还是果真如此?
当然,就算是此刻是真,过几日想法又转圜过来了也不一定,毕竟人家才是一家人。
不过,这样的行为显然是值得鼓励的。
当然了,就算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也有八卦之心,故而这次朝后,周承翊忍不住试探起了杨志远的想法。
“杨卿,宫外有传言称你已经搬出杨府,有自立门户之意,可有此事?”
这是杨志远上任后陛下第一次基于私事来垂询自己,杨志远自己心里都是一震,然后便立马迈出一步跪下:“禀陛下,不敢欺瞒,却有此事。”
周承翊装作继续批阅奏折,仿佛只是拉家常般的闲谈:“杨首辅对大周江山素有功勋,听闻其治家更是严谨,长辈的一些话或许逆耳,但是自有其道理,杨卿可不要会错了意。”
杨志远伏底身子,聆听受训,面上恭敬无比,他自然不能说出自己是不想将皇帝的心思透露给祖父,才爆发了这场战争。
这样一来,对杨家极为不利,同时对他自己未来的工作也有极大的麻烦。
很多话,只可意会,不可言说。
他完全不必此刻在陛下面前切割杨家来表忠心,以事实证明足矣。
但是刚刚陛下话间的意思,听着像是在劝和,但是却让杨志远敏锐的捕捉到一丝言外之意。
陛下年纪和他差不多,站在两个人差不多的角度,他的祖父在家中不断地向他施压教导他,那是不是陛下在朝堂上也有这种感受?
因为想要自立出来,杨志远比以往对皇帝的话反复揣摩地更深,想到这样一层的可能性,杨志远忍不住心底一颤。
杨志远收拾好心绪,沉声道:“微臣回去后定当反思己过,微臣已近而立之年,想在朝堂上有所建树,恐怕以后还需要陛下多多指点。”
杨志远这话说的巧妙,说着反思己过,却不说和他祖父赔礼道歉,却说要周承翊多多指点他。
周承翊这才抬起头来,停下了御笔,他不会被杨志远三言两语而影响了自己的判断,但是他此刻对杨志远是有一丝好奇的。
“对了,朕刚刚看到一封关于河阳县的奏折,倒是想起了那沈江霖来,杨卿,你说说看,沈江霖三年后能不能回京?”
话题换的猝不及防,杨致远微微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
沈江霖是他祖父弄走的,也是因为沈江霖走了他才有机会成为新的起居郎,周承翊这问题其实极为尖锐,说不能回,那么刚刚杨志远所说的一切都成了无稽之谈,若能回,那就是彻底背弃了杨家,至少是背弃了杨允功的政治立场。
杨志远心里是真的佩服这个沈江霖,他就是能一遍一遍地在陛下心里不停地刷存在感,哪怕已经离开了好几个月了,陛下身边都换了一茬人了,但是他依旧能够用自己的方式提醒世人,哪怕他人不在京城了,依旧可以随意掀起风浪。
杨志远抛开自己杨家人的身份,仔细衡量了一番,然后才郑重道:“禀陛下,三年后小沈大人应该回来,但或许介时他不能回来。”
第174章
“哦?杨卿这是何意?”
杨志远沉吟了一番, 然后才谨慎用词道:“小沈大人如今在河阳县已经开创出了大好局面,若是三年一到就将他调任回京,那么这三年来小沈大人辛辛苦苦种下的树, 或许就要让别人给摘了果,若是陛下真的有意提拔小沈大人, 不若在京中提拔其兄长,让其放开手脚去干,小沈大人的官职则是可以继续在云南地方上调动。”
周承翊仔仔细细端详了杨志远一回。
周承翊当然是知道杨志远究竟长什么样子的, 但是那样的记忆只是为了有别与其他人, 潦草记住他的一些五官特征,不至于在看到杨志远的时候将他与其他人弄混。
但是这一回, 杨志远在周承翊心中第一次有了真正的面目。
周承翊突然大笑了两声,站起身来走到台阶下, 亲自将杨志远搀扶了起来, 杨志远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他还第一次受陛下如此优待。
“杨卿,以往是朕小看了你,没想到你确实是心怀大义, 为国为民!”
杨志远知道这是陛下在真正的夸赞他, 而他此时说的事情, 不过是遵从本心以及立足朝堂之根本而得出的结论。
在这一刻, 杨志远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一阵轻松, 甚至和陛下都产生了一种志同道合之意。
他对沈江霖从无恶感,只有愧疚, 而沈江霖所做的一切都令他钦佩向往,不以杨家人的立场说话,他终于有一次是在为自己发声了。
这种感觉, 就仿佛人生初始,刚刚学会讲出的第一个句子一般,让他心里震颤。
*
“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
郎朗的读书声从“慈幼堂”中传来,赵氏趁着送菜路过的功夫,踮起脚尖往窗户里头看了一眼,果然就看到自家两个孩子坐在角落里也跟着摇头晃脑在背书,她脸上露出了一抹笑来,转头的瞬间,看到“慈幼堂”的两个掌事嬷嬷正小心地跟在一位年轻夫人身后,正快步向这里前来。
赵氏避之不及,拎着食盒也不敢跑,只能将食盒放在一边,赶紧磕头跪下。
那年轻夫人虽然穿着简单,但是发髻上的明珠簪子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上身着秋湘色绸缎褙子,下穿同色裙子,只是为了方便走动,长度只到脚踝,原本的广袖也做了窄袖处理,若是京中贵夫人看了或许会觉得她的装扮很是有些不伦不类,但是在赵氏眼中,这位年轻夫人远远看去便是一身的从容气度、利落整肃,让人不敢轻视。
掌事嬷嬷见赵氏不知道规矩,在甬道当中跪了下来挡住去路,怕她嘴笨说漏了,惹恼了知县夫人,连忙开口道:“夫人,这是近日新来的农女赵氏,江川县人氏,在灶上做事,乡间妇人很是不知礼。”
谢静姝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等到赵氏离开后,她才道:“吴掌事,我与你说过了,新来的人必须先将规矩教导清楚了,才能让她做事,切不可再忘了,再有下次,我就要扣你的月例了。”
吴掌事听了心中一惊,连忙轻轻拍了两下自己的脸,赔笑道:“夫人恕罪,实在是最近县衙那边又接收了许多没有落脚之处的人,往往一来就来一串,拖家带口的,这人一多,事情就杂,那赵氏手脚还算勤快,只能先充作灶房杂役了。”
吴掌事口舌伶俐又惯会讨好人,只是在谢静姝面前却卖不到好,谢静殊本想留她一点面子,此刻却只能冷冷道:“她刚刚去的方向可是你们管事的前院,否则如何会走到学堂教室这边来?这食盒又是给谁的?这个时辰可是吃饭的点?”
谢静姝一连串话问出来,说的吴掌事张口结舌,不敢回答。
谢静姝又看了吴掌事一眼,这一眼看的吴掌事心里凉飕飕的,恰好这个时候里面讲课的先生朝着谢静殊点了一下头,见谢静姝当先一步走进了教室,吴掌事才擦了擦头上的冷汗,看向了李掌事,小着声音嘀咕道:“这个知县夫人才多少一点时间,就厉害成这样了?这以后让我们还怎么活?”
李掌事不动声色地冷笑了一声,嘲道:“你也知道怕了?光天化日的,使唤人送吃食到你房里去,瞧你的馋嘴样儿!今日正好被夫人撞上吧?该!”
吴桂敏自从得了这个管事嬷嬷的活计,便得意了起来,她那早死的丈夫是个账房,能写会算,吴桂敏年轻的时候也是个聪明伶俐的,丈夫教了她一些,她就会了,那时候靠着丈夫在外头挣银子,日子还算好过。
可谁知道她那丈夫命短,才三十又二就走了,丈夫死后两年,儿子也得天花夭折了,人人都说她是克夫克子命,竟是想要改嫁也改不出去,一年年就这么苦熬过来,直到知县夫人办起了这个“慈幼堂”,将快要饿死的她收容了进来,她才有能活了。
吴桂敏是最早一批进来的人,因着能写会算,很快就被谢静姝提拔成了管事嬷嬷。
吴桂敏可是看着谢静姝从一个有些不善言辞的知县夫人,变成了现在这般精明干练的模样,前后不过才几个月的功夫。
不仅仅将这个越来越庞大的“慈幼堂”管理的井井有条,甚至还出台了一本手册,但凡入“慈幼堂”的人,当先第一课,就是要背完所有规定,规定一月一改,还在完善,效果是显而易见的,奖惩之下,大部分人还是规规矩矩的,不想被赶出去。
但是不比旁人,吴桂敏仗着自己来的最早,很爱摆些老资格。近日谢静姝一连几日没有过来,吴桂敏就大了胆子,她有些上了年纪,爱喝些酒、吃些下酒菜,因着现在有点权,就让灶房的人预先将她的下酒菜备上,她到饭点的时候就自己一个人关起门来吃了。
但是白日饮酒、搞特殊待遇都是手册里所不允许的,刚刚吴桂敏一看到赵氏的时候心里也忐忑极了,就怕谢静姝问她送到哪里的。
而现在,虽然夫人没问,但是吴桂敏已经从谢静姝的态度里知道,她心里如明镜一般,只是给她三分脸面罢了。
吴桂敏也有些害怕真的被赶出去,连忙拍打着嘴巴赌咒发誓道:“哪里还敢有下回哟!知县夫人是天上神仙娘娘下凡来,我们那点小心思什么都瞒不过,以后自当警醒着做事!”
李掌事撇撇嘴,要不是那吴桂敏脑子不错、做事又有些章法,或许今日夫人就要革了她的职!
李掌事是谢静姝的铁杆支持者,如今虽然年过四十了,但是为人十分勤奋,天天晚上扫盲班上课,如今已经学了六百个字了,等到她学会一千个字,就能从扫盲班毕业了,每个月还能多二钱银子的月例!
可以说,没有沈夫人,没有“慈幼堂”,她早就是白骨一捧,哪里还能活到今天?
所以李掌事十分看不惯吴掌事,心里早就暗暗较起了劲,想要比她更有学识,以后记账写报告自己也可以来写,像吴掌事这样偷奸耍滑的人,就不该在这里待着。
谢静姝不去管门外两位管事的官司,她今日是来试讲算术课的。
“慈幼堂”的初衷是收留那些孩童和无家可归的可怜之人,但是随着香皂作坊轰轰烈烈地投建投产,以及一笔笔高额盈利从北直隶输送回来,“慈幼堂”早就已经改头换面,从一开始谢静姝个人拨款投建,到现在纳入到县衙的下属机构中来,正式由官方拨款,不仅仅承担抚恤老弱的职能,同时成为了投奔入河阳县后,百姓第一站的落脚点和人才的分理中心。
沈江霖给谢静姝提了几个要点之后,自己便忙的脚不沾地,他既要管民生又要管经济中间穿插律法刑事等俗务,许敏芝、范从直之流不过刚刚收服,要让他们俯首帖耳还需要时间磨合,更遑论香皂工坊的产量亟待提高,技术工人极度短缺,而谢静姝这边就成了香皂工坊的人才输送地。
谢静姝以家庭为单位将这些人进行划分,小孩不满十岁者必须全天在“慈幼堂”进行读书,超过十岁的孩子则是每日有二个时辰的时间参与轻省活计的劳动,以此补贴家中的开支;女子若是有意者,可以白日做针线缝补、浆洗衣物以及灶上等工作,晚上加入扫盲班,能够识字满五百者,可以获得进入香皂工坊的机会;男子同样如此,只是工作机会更多一点,工价也更高一点,不管是帮着扛大包还是修路造房等,都需要力气活,因为人力的短缺,河阳县的平均工价已经来到了一两银子一月。
三个月后,这些有自食其力能力的人,便可以搬入沈江霖命人修建的新区内,县衙以极低的租金租赁给这些人,一处房舍可以住五口之家,租金十分低廉,等他们出够造价的费用,这间房舍就算是这家人的了,故而大家都争先恐后地去租赁新区的房子。
谢静姝已经意识到了河阳县人才的极度短缺,整个县有秀才功名的两只手都数的过来,更糟糕的是文盲率太高,以至于工人太难管理,许多道理听不进去,上个月就在香皂工坊中出现过一次两个村落之间的大规模斗殴之事。
谢静姝如今要做的,就是将教化百姓的事情提上日程,成人是扫盲,孩童是培养和选拔,包括今日要讲的算术课,这本课本是谢静姝这几日废寝忘食所编撰,十分适合蒙童,今日谢静姝先讲,另外选出来的三个老师在下面和学生们一起听,然后回去之后写总结报告,交换意见,下一个班再由另一个老师来讲,等到三个班都讲完了,对讲课流程进行了优化之后,便可以以此推进了。
谢静姝的思绪十分活跃,做事又有条例且严谨,从她编纂蒙学课程,扫盲班课程,到算术入门课程,都是她亲力亲为,一点点将“慈幼堂”真正做了起来。
谢静姝站在讲台上将自己事先想好的题目一道道写在黑板上,这个黑板也是沈江霖出的主意,在木板上刷上黑漆,再用炭笔在上面书写,就可以从口口相传转为边讲边写地传播知识方式。
谢静姝写了二十道加减法,由易到难,之前启蒙的时候已经讲过认数字,现在谢静姝准备教导他们如何进行快速计算。
原本以为今日是教学方案的试讲总结,谢静姝准备一切照计划来,可是当她讲到一半的时候,发现别的孩子都在随着她的思路大声说着答案,只有一个坐在角落的孩子却是双目无神、似在发呆。
谢静姝只以为这孩子是走神了,便叫他站起来回答刚刚讲过的几道题,好委婉提醒他
没想到,这孩子竟是一一都答对了,谢静姝本想叫他坐下了,突然转念一想,又开始问起他接下来的几道题。
后面的几道题是十位数和百位数的加减法了,对于今日刚刚入门的孩子而言,要好好算一番,况且这个孩子看上去只有七八岁的样子,在这一群孩子里也是年龄偏小的,能解答出刚刚那些题目已经算是上课认真了。
可是没想到,这个看着十分瘦弱的小男孩原本低着头,飞快地看了板子上的题目一眼,然后又继续低下头,瓮声瓮气道:“36,78,88,125,155,364……”
他在飞快地将每一道题目的答案都报了出来,从第十一题开始一直到第二十题,没有一处错漏。
谢静姝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紧张地双拳捏紧不敢抬头的孩子,试探着问:“七十又一加五百四十又二再加三百二十又一等于多少?”
谢静姝话音刚落,就听那孩子脱口而出道:“九百三十又四。”
谢静姝心里也在飞速地计算,愣了几个呼吸后,才得出了和那孩子一样的答案!
第175章
谢静殊心底暗暗倒吸了一口气, 柔声对那个孩子道:“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几岁了?”
那个孩子胆怯地偷偷看了谢静殊一眼,见她脸上依旧带着笑, 声音也是柔和如风,这才小声道:“我叫孙铁山, 今年八岁了。”
贫苦百姓多贱名,贱名好养活,甚至有时候很多人连贱名都没有, 只是按照家中排序和姓氏, 胡乱叫着,以前孙铁山也没有正经名字, 到了“慈幼堂”必须要登记名字了,才被他爹现场随意取了一个名字, 希望他以后长大了能壮实一些。
看着眼前这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谢静殊实在无法将他和“铁山”联系在一起,不过她面上不露分毫,直接让他先坐下,然后继续她的授课。
等到课后, 谢静殊和那些老师商讨完课程要点后, 然后便让人将孙铁山叫了过来。
在孙铁山来之前, 谢静殊已经看过他们家登记的信息了, 是半月前刚刚举家来河阳县的, 父亲孙有福如今在县城新区那边修建房舍,母亲赵氏在灶上做活, 还有一个妹妹只有六岁,如今跟着一起在蒙学班学习。
十分平常的一段信息,来河阳县的穷苦百姓里, 十个里有九个都是这般的,但是这个孙铁山刚刚在课堂上却是给了谢静姝很深刻的印象。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先生为什么又要在课后把她叫到办公房里,他被人领进来后,立在当地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是要行礼吗?要跪下吗?孙铁山小小的脑瓜子里乱哄哄的,小脸憋得通红,一句话也不敢说。
谢静姝对他招了招手,刚刚在课堂上不方便问的,现在终于找到时间可以询问了。
“张铁山,你以前可学过字?可学过算术?”
张铁山摇了摇头,磕磕绊绊地说道:“学生家里很穷,每日都要做很多事,家里没有时间也没有银钱供学生读书,我只在这里学过。”
也就说,张铁山从头到尾的学习生涯,只有到了“慈幼堂”的这十来日功夫。
谢静姝抽了几个蒙学课本上的问题问了张铁山,他虽然不甚流利,但是也都说对了,然后谢静姝又问他是否能够跟得上,老师课讲的好不好,张铁山心里着急,连忙道:“先生们讲课都讲的很好,学生很愿意听,我,我一定会认真去学,下次先生再问我,我保证答得更好!”
孙铁山自己觉得自己的答得不算好,以为谢静姝要赶他,心乱如麻,害怕极了。
虽然孙铁山只有八岁,但是除去三岁前模糊的记忆,孙铁山之后的记忆里,就是做不完的活。
父母一大清早就要去地里做活,他要带着妹妹穿衣洗漱热早饭,然后要去后院喂鸡、扫地,日头高起来了,就要去地里挑菜捡菜,等到了五岁上下,个子还没灶台高呢,就要搬着小板凳踩在上面煮饭烧菜,有了空闲时间还要带着妹妹去挖野菜打猪草,农忙的时候还要跟着父母一起在地里干活,小小年纪,孙铁山的一双手却是又黑又粗糙。
但是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日子,再苦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他也觉得是能接受的,因为在他最早的记忆中,他曾亲眼目睹过大哥是怎么送到别人家去的,所以孙铁山一直很乖巧,就怕自己也会被送走。
而他们一家人来到了河阳县后,却是仿佛一切都变了,他和妹妹不需要再做任何农活,每日的任务就是将自己打理的干干净净的,然后坐在亮亮堂堂的教室里,听先生们上课就行了。
这可一点都不累啊,只要坐着,先生讲什么自己就认真学着便是。
所以孙铁山是极为用心的,虽然只上了十来天的课程,但是他记忆力很好,又舍得下苦功夫,将前面讲的《三字经》和谢静姝编写的《识字启蒙》都追上了进度。
别人学了三个月的东西,孙铁山十来日就能学会,可想而知此子的资质。
而孙铁山记忆力好还只是一个方面,更让谢静姝惊讶的是他的心算能力,谢静姝又额外和他说了一些乘法的口诀和技巧,几道题一讲,孙铁山很快就融会贯通,且对此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就连刚刚的拘谨都少了许多。
谢静姝了解好了情况,又勉励了孙铁山一番,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小巧的素面荷包,看着有些鼓鼓的,放在孙铁山的手心里。
孙铁山看着谢先生的手指洁白如玉,托起他黑乎乎的小手时,真是慌得不知道该如何是好,直到有些沉甸甸地小荷包落在了他的手心里,谢先生的手离开了他的手,他才长松了一口气。
“这是松子糖,拿去和妹妹一起吃吧,以后还要继续好好学习啊!”
目前孙铁山的基础还太差,需要快速进行启蒙知识的积累,等到后面再细心施教,想来以后定能成材。
谢静姝心中暗暗思量着。
孙铁山不知道这位女夫子在想些什么,他只是感受到了谢先生对他的喜爱,不仅仅轻柔问他课业,还教了他一些课堂上没有讲过的知识,甚至还送了他松子糖!
松子糖他只吃过一回,是村长家的孩子拿出来给小伙伴们炫耀的时候他正好打猪草回来看到了,几个小孩儿撅着屁股用砖头把一块小小的松子糖敲成碎粒,然后一人一小粒含着吃,孙铁山看小妹馋的直流口水,便也上前讨要了两粒碎粒。
苦吃多了,哪怕是一点点的甜,在孙铁山心里也变成了无穷无尽的甜意,到现在都让他记忆犹新。
而现在,谢先生给了他整整一荷包的松子糖,就连这个荷包都看上去那么漂亮!
孙铁山站在谢静姝面前,头一回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黑黢黢的小脸上是最纯粹的感激和高兴,连连给谢静姝道谢,欢欢喜喜地捧着糖走了。
谢静姝回去后,就和沈江霖说了此事,她开心自己发现一颗好苗子的同时,又是感到十分的可惜:“张铁山已经八岁了,再过两月都要九岁了,如此资质,若是生在富裕之家,怎么会蹉跎到现在才开始读书?”
京中官宦子弟开蒙早,三岁之后就会随着家人识字,等到了五岁便会开始正式读书,读到七八岁就要择名师来拜了,尤其是张铁山这样聪慧的,若是落到了官宦人家家中,早就当宝一样供起来了,哪里会到了今日才发现这个孩子的不同之处。
沈江霖听完之后却是摇了摇头,并不赞同谢静姝的想法:“八岁还小,一切还未定性,有你这样的良师指点他,以后他定然是差不了的。他比之你来,又何其幸运,能早早遇到一个赏识他的人。”
沈江霖一边说着一边握了握谢静姝的手,两个人沿着后衙小径上来回走着,没有了荣安侯府别致的花园亭台景观,但是饭后消食散步的习惯两个人却没有丢,一面走一面交流着今日两人的所见所闻。
谢静姝听罢沈江霖的话,心里头触动更深。
沈江霖说的没错,对于张铁山的惋惜,何尝不是在张铁山身上看到了幼年时期自己的影子,只是她比张铁山幸运的是,她出身在官宦人家,不曾为了吃穿用度发愁,能够轻易获取知识和书本,但是依旧是一路走的跌跌撞撞,直到遇到了沈江霖,她才真正的一点点找到了自己。
沈江霖总同她说,“你要做你自己。”
初时谢静姝不懂,她本就是她自己,又为何要做她自己?
而今她已开悟,人世间最难的事情,就是做自己。
有多少人浑浑噩噩、一生屈从,从来没有机会表达自己的想法,也没有机会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沈江霖让她做自己,已然是对她表达了最深的爱意。
童年时期被漠视的创伤哪怕二十来岁再回望,依旧让她心潮起伏,她回握了沈江霖的手,那只手骨节如玉、干燥温暖,一如它的主人一般。
见谢静姝有些沉湎过去郁郁不乐,沈江霖切换了话题温声道:“张铁山这个孩子是个可造之才,若非你这个伯乐,恐怕还要埋没下去,你预备以后如何教导他,正式收他为徒吗?”
谢静姝愣了一下,她虽然在“慈幼堂”同样担着教习的事情,但她主要是制定方针策略、编纂各类教材,因着谢静姝博览群书、不管是传统文学还是算术天文都有涉猎,她依着这里学生的情况,进行课程的调整,取得了相当不错的成绩。
但是针对像张铁山这样的孩子,谢静姝原本没想过收徒,只是想到以后多关照一些而已。
谢静姝有些不确定道:“这是不是于理不合?”
她在“慈幼堂”中被称为“谢先生”,但那些不过是孩子们的尊称,如今都还是孩子,河阳县中男女大防也不严重,无人会说什么,可若是她收了张铁山为弟子,这几年尚好,等年纪大起来了,恐怕会遭人闲言碎语。
沈江霖冷笑一声:“理?什么是理?古人言,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为人师表只讲道与术,可没说这师父还必须是男是女。你如此为这些孩子,为师又有何不可?若是有人挑你这个理,那便是他的愚不可及。”
与沈江霖成亲日久,谢静姝已经对沈江霖的一些惊世骇俗之言接受十分良好了,甚至谢静姝经常觉得,沈江霖总能说出一些她心里想说却又不敢说的话。
“若是收徒,我想再看看张铁山的妹妹,兄长如此聪慧,说不定妹妹也有过人之处。”
沈江霖点头称是:“收徒还是要看眼缘,不要贸然收徒,品性、脾气、才干都要和你心意才能收下。”
沈江霖细细说了收徒的一些注意事项,谢静姝一一听了,有沈江霖和唐公望这样的师徒关系在前,谢静姝对有自己的亲传弟子一事,也开始认真思考了起来。
两个人将事情说完正要折返,便见许敏芝快步前来,行了一礼后立马有些急切道:“大人,咱们发往安南的那批货,被临安府的人扣下了!”
第176章
一行三人直接去了书房议事, 等到许敏芝细细讲了一通,沈江霖才知道了这个事情的原委。
自从香皂工坊创建以来,便一船又一船的货发往南北直隶, 早就引起了云南周遭府县的侧目,羡慕想要取经有之, 嫉恨红眼想要取而代之亦有之。
只是沈江霖可不是无名无姓之辈,货物发往北直隶自不必说,本就是荣安侯府的大本营所在, 不仅仅有荣安侯府的姻亲在, 更有之前相交不错的同门和沈氏子弟散落在各处,自然是一路畅通。
而南直隶这边, 沈江霖的嫡亲姐夫孟昭如今已经升任了正四品应天府府丞,以孟昭长袖善舞、善于结交的本事, 应天府梁府尹早就视他为心腹, 给沈江霖的“小生意”保障安全抵达,如今不过是孟昭抬抬手的事情。
眼见沈江霖的本事,江莽更是放下心来,可以说, 香皂工坊之所以能产生这么多的利润, 和沈江霖的权势是逃不开的, 若没有这份本事, 每到一处便是一层盘剥, 层层盘剥下来,再高的利, 同样是所剩无几。
而现在他们只需要缴纳正常的商税和过税,剩下的便都是利润了。
江莽太知道商路上所发生的一切了,见此情况, 他终于松口,将他手下的商队开始拆编入县衙新建的运输部,由县衙统一对马帮成员进行管理,打上官家的旗号,而他同样在里头只占三成的股,只是不再以他为主导。
香皂工坊产能做出来后,沈江霖就按照原定计划,备货一等皂和二等皂各一万块,又让他们家的买办从南北直隶运输来了丝绸五千匹,精美瓷器两千套,香料三千斤,茶叶一千斤,总货值近十万两白银,派出了一百五十人的运输队,开始往安南国进发。
安南国与临安府接壤,要入安南国,必须经过临安府,是绕不开的。
所以在出发之前,沈江霖便写了一封手书,并且让许敏芝送了五千两的银子给临安知府章文鼎,章文鼎收到钱和手书后,十分热情地接见了许敏芝,银子收了、信件也回了,拍着胸脯称一切有他。
沈江霖不是迂腐之人,上下打点、拿银子开道,只要不过分,能简化事情、将事情快速推进下去,沈江霖也不拘于这些。
如今的官场上,官官相护、贪腐依旧成风,想要整改整个官场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并非沈江霖一人之力就能马上解决的。
可是这个章文鼎倒是好,拿了银钱做了保证,却没有让运输队的人顺利过关,这就有点下作了。
“听临安府那边传来的消息,咱们一百五十人的运输队现在被扣押在石屏州,石屏州知县查验了我们的货后,说这批货有问题,但是又不说是哪些问题,一直在派人反复查验,拖延时间。”
许敏芝在这次的运输队里也拿出了闲置的银钱,跟着一起采买了一些物品,一共五十两银子的东西,不多,但是回来可能就是两三百两,足够许敏芝吃用很长时间了。
他原本以为什么都打点好了,跟着沈江霖干绝对不会有问题,谁知道还有章文鼎这样的杀才,如此出尔反尔!
过了石屏州便是安南,石屏州的人自是不着急可以慢慢查验,可是他们的货却是拖不起。
尤其是那些香皂,反复开箱查验,若是碰到温度过热,就会有些融化,这东西除了本身的功效外,外观的精致也是极为重要的,但凡破损了一点表象,价值就会大打折扣。
沈江霖坐在上首沉吟不语,谢静姝同样蹙眉,许敏芝脑门冒汗,来讨主意。
话说了这么一长串,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对方是什么意思。
无非就是看到这么多的货物出境,嫌五千两少了,故意为难,想要沈江霖服软再加一些。
至于加多少?对方是不会说的,直到你加到他满意为止,否则他就可以一直拖着你。
基于大家都是官面上的人,货他不敢侵吞,但是使点雕虫小技来为难你,那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哪怕这件事告到了御前,章文鼎也有说辞:出入边境之物乃是重中之重,自然是要仔细查验,河阳县发出的货物太多,他担心有通敌叛国之物夹带,只能挨个检查,恐有错漏,以负皇恩。
至于之前收到的五千两银子,若是沈江霖应对的不好,他完全可以以行贿之名检举到上头,当然,这是完全撕破脸皮、不死不休的做法,摄于沈江霖的权势,章文鼎一个普通边境知府,其实并没有胆气和沈江霖这般闹下去。
但是想要以此为要挟,让沈江霖再多出一笔银子,章文鼎认为此事不难。
毕竟看了这次河阳县出货的架势,章文鼎认为,五千两实在太少了,一定要第一次的时候就划下道来,以后才能每次按照第一次的数给“通关费”。
临安府在大周朝的最边境之地,穷苦破落已经不值一提,章文鼎作为临安知府,也算是官途到顶了,在这个破落地里,他刮地三尺也再刮不出油水来,只能通过之前类似马帮这样的民间运输团体收取一定比例的好处。
只是哪怕是之前江莽组织的马帮运送货物,他们也没有沈江霖出手豪绰,马帮运送一票货最多货值不过在三四万两银子,一个是他们实力不够,第二个也是担心万一路上出了点什么意外,到时候整幅身家都折了进去。
临安知府以过去马帮的出货量来算,拿五千两过路费已经是心满意足,可是等到沈江霖的货真正开始入境,他才知道自己拿少了,所以才来了这么一出。
谢静姝听到这样的事情是十分的恼火,沈江霖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多少心力她都看在了眼里,白拿五千两银子竟然还不知足,实在是贪欲如深渊,不可见其底啊!
谢静姝深入接触了许多的云南百姓,很多人家一年到头的结余都没有二两银钱,五千两对于他们来讲是想都不敢想的天文数字,用于民生救助,更是可以轻松养活千户人家几个月的时间,可是到了章文鼎这里,却是变成了太少!
“我们绝不能再给他银子,此风不可助长!这一次多给一些银子,以后回回都要多给,我们的银子都是要回流到县衙,安置百姓的,不是用来给这种贪官的!”
若是按照货物量来计算,谢静姝很快就大致猜测了到章文鼎的预期数字,或许是在一万五千两银子左右,他是要让他们再补一万两银子给他,这如何能够忍受呢?
许敏芝擦了擦额头上的汗,主母气势越来越盛,大人尚未发话,她就先定了调,可是事情哪里有夫人想的那般容易:“可若是不给,我们的货怎么办?”
小鬼难缠,这样耽搁下去,浪费的是所有的时间精力金钱。
许敏芝心里其实是偏向给的,听到谢静姝的意气之言,心里略略有些埋怨——虽然知道夫人能干,将“慈幼堂”等事处理的井井有条,可是这是内务,外头的事情哪里是她们这些女眷能知道的清楚的,夫人是压根不知道其中的利害之处啊。
在许敏芝想来,若是谢静姝此刻能看清局面的话,此时是应该回避的。
沈江霖不理会许敏芝的问题,反而转过头问谢静姝:“夫人可是有了什么好主意?”
谢静姝哪怕如今已和过去大有不同,整个人的气质形态都自信傲然起来,但是她从不会说不过脑子的话,既然她说了不能给,那必是已经想好了不给的退路。
以谢静姝的聪慧,她不会不懂,章文鼎的依仗是什么。
谢静姝凤眼上挑,眉目间流露出了三分的伶俐之色,顾盼之间从容尽显,她缓缓而道:“大人,你尽可以再手书一封,言之以后我们的货还经常要从临安府过,我们的最大的交易对象便是安南,但是如今一个工坊产量已然跟不上,若不然我们提供技术以及银钱,在安南府开办一个新的香皂工坊,专门供应安南等地,让章文鼎掏出银钱来入股,最好将他的银钱掏个干净。”
许敏芝听着听着,慢慢张大了嘴巴,他一向自诩自己是天生当师爷的料,最擅长给人在背后出谋划策,可是现在听着夫人的话,他大约能摸到一点门槛,但是却还没有想透。
却听谢静姝继续冷静道:“大人只管将咱们现如今的账册截取一部分给他看去,不怕这个视财如命的章文鼎不心动。如今我们账上银两已有三十万两结余,分给那些当初投钱的商户们他们不缺这点银子,但若是在临安府投产,那么一来对江帮主、卢掌柜等人而言,又是一个发财的机会,同时能拉动临安府的经济民生,若是银钱权势不够,还能继续以此笼络临安府地界上的其他官员加入。”
“等到事情初成之时,那些曾经不听劝之官员,等到我们深入掌握更多证据之后,我便可以写一封家书回京,让父亲大人操纵弹劾一番,到了那时,便是大人可以取而代之临安知府之时。”
谢静姝早就和沈江霖商量过了,三年时间太短,知县起点太低,他们要在云南做出一番政绩,必须要有功绩也要有人挪动出去,这个临安知府显然就是目前的“最佳人选”。
许敏芝震颤不已,有些呆呆地看着这位主母,三言两语之间,就将云南官场上的多个官员直接定性了,说一句将章文鼎玩弄于股掌之上都不为过。
好一招以退为进,好一个谢氏!
许敏芝回过神来后,再也不敢盯着谢静姝看,连忙低下头,讷讷不敢言语——这是他遇见过的最可怕的女子,并无之一。
第177章
沈江霖看着谢静姝一本正经的表情, 甚至还拿了岳父谢识玄出来说话,一是知道她对这种事情是相当的抵触,不惜用不甚亲近的父亲拿出来狐假虎威, 另一个同样是对许敏芝的敲打,让他不要再三心二意, 想着要去通过出钱摆平。
毕竟对于下面的人来讲,他从中拿到的好处和整个香皂工坊比实在是太少太少了,就算要出银子, 也不需要他来出, 许敏芝是半路跟着沈江霖的新人,还远没有到心腹之地。
可以说, 有时候谢静姝对于此时人心的揣度,比沈江霖还要细致, 她天生有一颗敏感之心, 以前被困于内宅,她的敏感经常是在于自身,而如今脱离了那个环境,直接到了一个全新的地方、有了一个全新的舞台, 谢静姝自此天高任鸟飞, 终于可以一展所长。
从她决定跟着沈江霖出任河阳县起, 她就如同一块被泥垢包裹着的璀璨玉石, 一点点挣脱掉了过去包裹在她自身上的束缚, 慢慢地变成了一个独立的、自主的、有自己思想的人。
沈江霖看向谢静姝的目光中,一点一滴汇聚的全部都是赞叹和欣赏。
他们夫妻夜话的时候早就已经商量过未来在云南的路要如何走, 他们喜爱这个地方,同时迫切的希望改变这个地方,云南疆域之大, 并非只有小小的一个河阳县,想要有足够的影响力和足够的政绩,将势力延伸入周边其他府县是必须要做的事情,之前是觉得时机还不够成熟,但是临安府知府如此迫不及待,沈江霖并不介意提前送他一份大礼。
沈江霖再次提了几个要点,完善了谢静姝的想法,然后笑吟吟地看向许敏芝:“许师爷,一回生二回熟,恐怕这一次的事情,还是要劳烦许师爷了。”
许敏芝心里暗暗叫苦,他们夫妻两个谈笑间定下计策,却要他排除万难去实现。
计划是好,可是人心多变,万一那个章文鼎不上钩怎么办?
沈大人平时还挺深明大义,是个“好人好官”,他尚且算是放心;可是这位深藏不露的主母,可就让人担心了。
许敏芝并不了解谢静姝,但是他以自己这么多年和女子打过的交道而言,只认为女子总是器量狭小的,万一办砸了,或许要被主母责罚了。
若是许敏芝的想法被谢静姝知道了,那她定是要不屑的,只能说许敏芝身边没有什么厉害女子出现过,若是大嫂到了这里,他方知道什么是万万得罪不起!
临走之前,沈江霖拿了五百两银子给许敏芝,让他务必将事情给办妥了再回来。
沈江霖是临阵遭贬,被派往了河阳县,根本没有时间培养自己的师爷班底,这个许敏芝虽然歪脑筋多了一点,但是不乏机警,唯一差的就是一份忠心,这一次同样也是对许敏芝的一场考验。
许敏芝光想着防备女子的小性报复,他不知道这次的事情若是他办砸了,那么很快即将从浙江出发到这里的新师爷,会将他的位置取而代之。
许敏芝拍了拍放在胸口的银票,想着若是办妥了这个事情,未来自己跟着沈江霖又能获得多少的好处,这显然是一位有野心的上峰,不会屈居于知县之位,想明白了前因后果之后,许敏芝长叹一口气后,心中暗骂一声:干了!
许敏芝快马加鞭,很快便到了临安府,章文鼎听说是许师爷亲来,又是在府衙书房中亲自迎接了。
许敏芝见了章文鼎,双膝跪地笑呵呵地行礼道:“小人见过府尊大人。”
章文鼎五十来岁,身子却很是肥硕,腰间的革带崩的紧紧的,勉强系着,肚子大的宛如六七个月的孕妇,脸上油光满面,下巴上蓄了几缕稀疏的山羊须,原本他听门子禀告河阳县的那位许师爷又来了之后,章文鼎心里是非常得意的,态度和之前一般,等到许敏芝的礼行完了,才笑呵呵地走下堂来亲自去搀扶。
从河阳县的货被扣押放出风声,到许敏芝二赴临安府,中间只隔了七八日的时间,看着许敏芝浑身风尘仆仆的样子,这得是有多急啊!
章文鼎心中只道:妥了。
许敏芝顺着章文鼎的力道站了起来,连忙恭维道:“府尊大人几日不见,更显富态了,小的每次见了您,都觉得能沾上不少福气哩!”
章文鼎捏着山羊须旦笑不语,正所谓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虽然章文鼎心里可能也清楚许敏芝不过是场面话,但是架不住心里头痛快。
两人分宾主落座,章文鼎又吩咐人看茶,这才慢悠悠地接了许敏芝的话头,有些疑惑道:“这话说起来倒是不假,你我上次见面不过半月之前,许师爷是又有要事来临安府办?”
许敏芝心里头破口大骂,这不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么?自己派人扣了他们的货,现在还在这边假惺惺装不知道!见识到章文鼎这样的官员,许敏芝哪怕出发之前对沈江霖有些埋怨,此刻一下子就觉得这章文鼎也配和沈大人相提并论?!
贪得无厌的玩意儿!
“不瞒府尊大人,其实今日主要是小的拜托大人运送的那批货,出了一点问题,如今被扣押在了石屏县处……”
许敏芝的话还没说完,章文鼎就惊讶道:“什么?被扣押了?这如何会呢?不过这石屏县的王县令一向是有些较真之人,油盐不进,你放心,本官会再给那王县令传一道手书,只要你们的货没有问题,想来他是会放的。”
许敏芝看着章文鼎说话的时候,脸上的肥肉一抖一抖的,还作出那副故作惊讶的情态,实在是有些令人作呕——这人怎么能就如此无耻呢!
果然主母手段虽然狠,但是说的一点没错,这个章知府,尝到了甜头之后只会变本加厉。
见章文鼎在那边故意和他兜圈子,许敏芝也没有说再给银子,章文鼎从一开始的言笑晏晏,到见许敏芝不会来事,脸色已经慢慢半沉了下去,已经想要抬手送客了。
许敏芝眼见着时机差不多了,然后才道:“小的也知道,以后要麻烦府尊大人的地方还多着呢,咱们沈知县也是刚当了县令没几个月,许多官场规矩还不熟悉,小的本来已经想再和沈知县提一提,但是却不想正好听到了沈知县和范县丞在谋划一个大事,故而特此过来,想讨府尊大人一个主意。”
许敏芝说话还是很有艺术性的,说到这里的时候,其实已经吊足了章文鼎的胃口,等到许敏芝说出了沈江霖准备再建一个香皂工坊,扩充产量的时候,章文鼎心中第一个想法就是嫉妒——这么挣钱的生意,怎么就不能让他分一杯羹!
但是紧接着,他就听出了许敏芝的言外之意,心头猛跳了两下,随即又按耐了下来,没有接话,而是听许敏芝接着说下去。
“府尊大人,小的当时就想着,河阳县地方太小,如何不将第二个香皂作坊移建到临安府呢?以后这个作坊的产出可以直接通外安南等国,运输上还更加便利,只是小的当时只是起了这么个心思,得先来此地和府尊大人讨个主意,才能往下说和。”
章文鼎听到此处的时候,已然心动之极,但他同样也是老江湖了,生怕其中有诈,试探道:“本官与许师爷相交一场,实在是让许师爷费心了,此事可有几成把握?”
听话听音,章文鼎的意思很简单,一,你为什么要选我?二,这件事能不能成?别是忽悠我。
许敏芝立即补充道:“府尊大人,小的说来也不是河阳县人氏,之前跟着的大人又不爱交际,还是上次得了差事才能和府尊大人牵上线。如今河阳县处处都是沈知县的人,小的做点事情多有不便,小的便想着,若真将沈知县说服了,将新的工坊建设在此地,到时候不知道府尊大人能否帮小的行一二方便?”
许敏芝激动地搓了搓手,面上全是一派贪财之色,看的章文鼎不屑的同时又觉得此人可用。
章文鼎沉吟了半晌,然后开怀大笑,笑过一阵后,才端起茶盏喝了一杯茶,想了想才道:“石屏县的货这两日就能放行,以后本官是想要和沈知县共同做生意的人,如何能坐视不理?许师爷,你回去后一定要尽力说服沈知县,将工坊设置在临安府,若是办成了,本官定会好好赏你!”
章文鼎想要谋取更大的好处了,自然对那点三瓜两枣不在意了,省的闹的太难看了,后面的不好谈。
再者说,章文鼎想着也不怕他们弄鬼,除非以后他们的货不往临安府过了,否则就算这次侥幸糊弄过去了,下次他有的是手段再讨回来!
许敏芝连忙放下茶盏,跪下磕头道谢,连连保证此事必成,喜不自胜。
“府尊大人有这番胸怀,到时候小的在沈知县处更容易说和了,等有了结果,小的必定前来回禀!”
走的时候,章文鼎还送了许敏芝一些土仪,许敏芝这次出了一趟公差,非但分文未花,甚至还化缘到了一些东西,心中实在自得。
事情办妥之后,都不消两日,隔天石屏县那边就将货物放行了,这一次的这票货,沈江霖预计利润至少翻两倍,毕竟除了香皂是独家产品外,其他产品他们都会交给安南国当地的贵族经销商,由他们直接以批发价收货。
这个年代的走商并不算太平,好在沈江霖给这支商队配备了火器,只要不是正儿八经的军队来杀,一般的悍匪不会是他们的对手。
饶是如此,他们这一走也是两个月,等到运输队的人折返的时候,已经是年关了。
第178章
这一次的安南之行事关重大, 一则承载的货物货值十分之高,另一则,也是暗含着抢夺安南国的贵族买办之争。
安南, 也便是后世的越南,曾经有一度被纳入了大周朝的领地, 后来因为一些政治地缘因素,又独立开来,成为了大周朝的藩属国, 每三年都会向大周朝纳贡一次。
这些年来, 两国之间相安无事,边缘贸易也就兴盛起来。
安南国虽然如今已经独立, 但是所有的政治制度都是依照大周朝而建,不管是中央上的六部制度和都察院的监管制度, 还是地方上的管理制度, 几乎是一比一复刻了大周,同时,因为早前被大周统治过,曾强势推行汉语, 语言文化和生活习俗方面也和中原大陆极为靠拢。
在安南国, 他们的官方语言就是汉语, 他们同样实行科举取士, 而要入科举取士的门槛, 首先就是要会写汉字说汉语。
虽然在安南国的民间大部分人依旧说的是越南语,但是在精英贵族阶层, 更以汉语为尊。
因为有着相同的文化底色,所以将一些名贵之物卖往安南,当地贵族是接受十分良好的, 这也催生出了一批安南买办,专行替当地贵族采买一事。
这一次押送货物之人,以郭宝成为首,江莽次之。
江莽自觉年纪渐长,其实在这方面已经有了力不从心之意,若不是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的兄弟要跟着自己吃饭,他其实早就有了隐退之意。
现在沈江霖接手了他的马帮,以往他的马帮是将兄弟们集合起来,各自掏出银子采买货物,再集中到一起去贩卖,由他做主事人,若是这一批货特别顺利,江莽还会从自己的所得之利里面掏出一部分来分给底下的弟兄们。
若是不顺利,那么不单单是一无所获,还可能命都交代在那里。
过去的马帮,绝对是一项高收益高风险并存的行业。
而现在这支队伍却和以前截然不同了。
他的兄弟们被编为衙门中的护卫运输队,不管参不参与运输,每个月都有二两银子的饷银,可谓是旱涝保收,若是有出行任务了,他们想要多挣一点银子的,只需要将自己的银子给到县衙,由县衙统一采买成货品运输出去,等到挣了银子之后,去掉路上的一应花销外,上交两成给县衙,剩下的八成归他们自己所有。
而县衙不仅仅给他们配备了正式的武器装备,还花重金训练了一支五十人的火铳队,跟着他们一起前往,光是这样一支队伍行走在路上,江莽都觉得无人敢来招惹。
这就是野路子和正规军的区别,所有人一瞬间都感觉到安全感爆棚,不再有过去那种朝不保夕之感。
江莽这次的任务,便是引荐安南这边的买办给郭宝成认识,并且和对方说明以后得交接人是谁,再往后,他便不再出面了。
一路上还算顺利,除了在石屏县被扣留了几日放行后,他们便一路直达安南皇都河内,那名买办名叫李仁泽,此人也是个厉害的角色,精通汉语、越南语、朝鲜语、日语,几乎周边国家的语言他都能听说读写,为人更是精明,不仅仅在安南有自己的势力,在海上同样有好几艘自己的大船,每年进行海上贸易,帮这些贵族们搜罗奇珍异宝再东买西卖,生意做的十分之大。
李仁泽三十几许的人物,从他父亲时代起,他们家族就开始做这门生意了,而他不仅仅继承了他父亲的衣钵,甚至有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之势。
李仁泽听闻是江莽到了,十分热情地邀请对方到了他的府邸上,一幅大宴宾客的架势。
李仁泽的府邸十分豪奢,若不是郭宝成在京城中经常出入荣安侯府,也去过富甲天下的扬州府,或许面对这样一座和江南园林十分相似的府邸都要有些失态了。
只是到底李仁泽并非土生土长的江南人氏,学的了形学不来意,假山流水固然有点意思,但是九曲回廊的扶手都要用金箔包裹,就显得格外显眼不搭了。
一行人分宾主落座后,李仁泽又让人叫来了府上的歌姬,美酒美食美女招待各位,招待完了之后,提到生意的时候,李仁泽却是先声夺人,作出一幅为难状:“郭大人和江帮主有所不知,前几日我刚刚收下一批茶叶和绸缎,如今上面的人并不缺这些,我尚且还需要消耗一段时日,若是今日收下你们的货,少则一二月,多则三五月才能尽数销完,这积压之银便不知道凡几,故而我就明人不说暗话了,这次的货,比照上次的价格,还要低上两成,我才能收下。”
李仁泽人长得仪表堂堂,讲话也斯文,但是内里的意思却是赤裸裸的商人精明,刚开始谈生意,就要先将价格往下再压两成。
来的时候,沈江霖就交代过他们二人这次的售价底价是多少,并非他们说多少便是多少的,况且,上次江莽让出三成的利,其实已经让了很多了,这次若是按照上次的基础上再让两成,那他们的利润就相当薄了,像茶叶绸缎等物,算下来只是在进货价格上翻了一倍卖出而已。
别看翻了一倍卖也是很高的利润了,但是要结合他们采购了如此巨量的产品,又有沈江霖的人脉在里面牵线搭桥,本身的拿货价就比市场上的要低上不少,再加上他们为了保障路上的安全,这次是下了极大的血本打造的安保人员,光是他们的火铳、刀甲之物,以及他们这么多人在路上的花销,这一趟他们光是在这方面投入的本钱就有小一万两的银子。
也就是沈江霖手里头有钱,但凡只是追求利润的生意人,谁愿意投入这么大的本钱进去?
抛掉这些开销,那么他们采买的货品最终的利润只有八成左右了。
生意能做么?自然能做,但是做的人极度的不爽!
说句难听的,便是他们在大周朝买了货,有自己的铺面的话,细水长流地零售着卖,也能卖出这个价格,又何必千里迢迢来找这个李仁泽收货?
但是在来的路上,郭宝成也反复请教过江莽,知道这个李仁泽是目前河内最大的买办,手里头的现银也是最多的,他们并非当地人,做的都是一次性结清的买卖,不可能在此地慢慢找人零售。
见两人面色难看,李仁泽却是又叫管家拿来了账册,翻到某一页后,摊给江莽去看:“江帮主,您看,这是上个月末陆常虎给我的货,我收的价格,若是您到了云南,您也可以问一问陆常虎,我是不是这个价格收的。”
江莽面上肌肉扭曲了一下,看到“陆常虎”三个字,他心里就极为不舒服。
陆常虎以前是江莽的左膀右臂,如今自己带着一大帮兄弟跳出去干了不说,还大大坏了其中的规矩。
以往他们马帮的人和其他小团伙的走商队伍之间都是商量好的,什么货卖什么价,大家在里头都有的赚;现在陆常虎为了抓住这个李仁泽,却将一些常规品的价格一降再降,甚至还故意抢在他们前面先到河内,取得先机,为了自己的那点利益,吃相未免太过难看了。
郭宝成只是扫了一眼上面的价格后,便不动声色地继续饮酒,旁边的貌美舞姬跪坐在他旁边不停地往他身边靠,郭宝成却是连个眼神都没撇过去。
郭宝成不说话,江莽便也不出声了,他刚刚已经介绍过郭宝成的身份,李仁泽看的出来,如今马帮的当家人换了,江莽都以那位郭大人为尊。
郭宝成喝了两盏酒后,将酒盏随意地往桌上一扔,“咣当”一声,酒盏就此断裂,但是李仁泽只是淡淡地看了一眼,便让人再拿一只金杯过来:“郭大人神力海量,应当配金杯才是,来人,换金杯!”
郭宝成摇了摇头,制止了李仁泽的换杯,淡然道:“丝绸茶叶这些货,既然李先生无意想收,我们也不为难李先生了,原本江帮主在我面前百般推荐李先生,我是想给李先生一门发财生意做的,既然李先生没有诚意,就算了。”
郭宝成身上武人气息很浓厚,但又天长日久待在沈江霖身边,自然而然习得了沈江霖的三分威势,不禁让那个李仁泽心头一跳。
李仁泽还想在虚以委蛇一番,可谁知道郭宝成直接起身就走,落在后面的江帮主也是满面可惜地长叹了一声,这才追着郭宝成而去。
倒是让李仁泽一头雾水,这人怎么完全不按照常理出牌,根本不和他讨价还价一番?
难道这批货里另有玄机?
李仁泽顿时警醒了起来——若是对方手里头有什么新奇之物,落到了竞争对手手里,那他很有可能就会从那些贵族最信任的买办人选里剔除。
李仁泽能够如此有恃无恐,不就是因为他在那些贵族心中有着无可取代的作用么?
精明能干之人小心思也多,推己及人,李仁泽越想越觉得里头大有文章。
李仁泽至此开始千方百计打听这一批货里到底有什么贵重之物,等他知晓了押送这批货物的护卫里还有一队火铳兵后,立刻也警觉了起来,能够花大价钱进行保护的,绝对不会是什么常见之物!
最终李仁泽找到机会,“买通”了一名护卫,才拿到了两块水晶香皂。
用完这个香皂之后,李仁泽的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几次三番拜访了郭宝成的下踏处,最后协定了一等皂十八两一块,二等皂十两一块,其他产品也都按照正常的价格全部收走了,并且签订了未来长期的独家供货协议,这事才算结束了。
这一批货,他们拢共挣了三十五万两银子。
成箱成箱的银子放入马车之中,压得马车在地面上压出深深的车辙印,一路上草木皆兵看护着这些银两,江莽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一次要一百五十人的队伍进行押送——这不仅仅是押送过去的货物,更是要保护回来的银两啊!
不同于江莽的连连感叹这一次的走运,郭宝成确实挺起了胸膛,得意不已。
若不是霖二叔不让说,郭宝成早就想要炫耀一番了,那个李仁泽的一举一动全在霖二叔的预料之中,霖二叔人虽没到场,但是他教自己的手段,全都派上了用场!
小时候和霖二叔一起读书,便读过“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
而他霖二叔,就是这么能!
郭宝成想了想,他家霖二叔打小就聪明无匹,这世上人,确实拍马不及啊!
第179章
这一批资金到的十分关键, 虽然目前香皂工坊上的存银不少,但是想要在年底时,一分银子都不分出去, 实在是会让那些当初投钱的富商豪绅们心中犹疑,但是银子到手了一切皆都好说了。
汉人的大量迁徙以及启用汉人官吏进行管理, 致使云南之地的人同样对新年格外重视,每到年关将至,便是钱财都要收入囊中之时。
沈江霖分了账上一半的银钱给到当时投股纳钱的人, 他们也都没想到, 才短短几个月,就收回了一半的本钱, 照这样算下来,岂不是等到明年年关, 就能赚个盆满钵满吗?
如今大家可再没有人会背地里说沈知县画大饼了, 毕竟实打实的好处都拿到手了,看着从县衙领回来的一箱箱银两,实在是太过让人激动了一些,同时也更加坚定了他们以后定要跟着沈大人干的决心!
重视钱财的人自然盘算的是未来的利益, 而还有些人看到的则是更多河阳县的变化。
方文朴是土生土长的河阳县彝族人, 他虽然不是汉人, 但是他从小因为格外聪明伶俐, 很容易就学会了说汉话, 父母见他有些厉害之处,就送到了县里一位老童生家里让他读书。
方文朴家中算不得有钱, 但是因为族里还有一个经常在外做生意的三叔,在附近买了不少田地,因着他父母能干老实, 就让他父母帮忙管着这些田地和佃户,一年到头也算是有些结余,日子比旁人家要过的好上不少,故而方文朴才能读上书。
其实方文朴家中行三,上面有一个大哥一个姐姐,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但是兄弟姐妹这么多人,只有他一人能读书,说到底,也只是供得起他一个人读书。
当然,方文朴能读书,其实也是得益于三叔的见识,他说就算方文朴将来读不出什么来,能写会算,以后跟着他出门做生意也是方便的。
毕竟他三叔的生意都是要和汉人打交道的,他三叔只会讲汉话,却不会写汉字,他请的账房都是汉人,不是自己人总是用的没有那么放心。
方文朴的爹也羡慕那些账房一年十几两银子的月例,所以才咬着牙去供方文朴。
谁知道方文朴一下子就对汉家文化着了迷,并且经过一轮一轮的选拔和科考,居然还考出了个秀才功名来!
要知道,在南北直隶这样的繁华之地,考个秀才功名不算稀奇,秀才多的是,可是在河阳县,整个县里到如今,不过只有七八个秀才而已,这已经是极了不起的成就了!
然而再往上一层,却是难如登天,他们这个县中最有学问的人便是进士出身的知县大人,可是知县大人日理万机,如何还有功夫来教导他们?原本县中应该有县学,有举人出身的教谕来教授,但是可惜他们整个县中的秀才一双手都数的过来,举人更是一个都没有,这个县学便是形同虚设。
方三叔原本已经和他父亲商量着,将他送到外头去继续求学,毕竟在河阳县如此蹉跎下去不是个办法,但是今年年初的时候他母亲正好生了病,方文朴就一边读书一边照顾他母亲。
之后,便是新来的知县到任了。
方文朴作为县中仅有的几个有功名的读书人,还被拉着一起参加了接风宴作陪,但那个时候,方文朴也不过是迫于礼节走一遭,他并不觉得这个新来的知县能改变什么。
结果谁能知道,新来的沈知县却是开始大刀阔斧地对河阳县进行了改变。
方文朴眼睁睁地看着香皂作坊投建,又有县衙里的人来请他到新建的“慈幼堂”帮忙教授孩童,方文朴年纪尚轻,心中热血未凉很是愿意为自己的家乡出一份力,虽然他爹娘都不同意他浪费时间去做这个事情,但是当得知“慈幼堂”给了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同时还包一日三餐和住宿的时候,他爹娘也再说不出反对的话来。
对于他们这样的人家来说,读书的目的不是为了什么治国安邦,只是为了谋得一个更好的出路、过更好的生活而已。
方文朴不仅仅在教授孩童时获得了极大的精神满足,同时跟着知县夫人办事,同样学到了许多的知识。
谢夫人说,在“慈幼堂”中只有同僚谢先生,并无谢夫人,更加让他惊喜的是,谢先生博览群书,竟是经常能给他进行一些学业上的指点,甚至还会帮他引荐沈知县,等知道沈知县便是那个六元及第的第一人时,方文朴更是惊讶万分,对沈知县夫妇极为敬仰。
“慈幼堂”内甚至为了他们这些读书人另外辟了一间“阅览室”,里头有不少藏书,他们作为“慈幼堂”的先生都可以免费借阅,这件事传出去后,整个河阳县有志于科举的读书人都沸腾了,纷纷在“慈幼堂”报名做蒙生先生,就为了能去看这些藏书。
只是可惜,河阳县的读书人确实少,而且谢先生对人品的要求也很高,但凡有人品瑕疵的,哪怕有些学问,都不会入选,一直到如今,“慈幼堂”内的先生也不过十五人。
这个临时的学堂四处打理地井井有条,对十二岁以上的孩童以及成人的要求是扫盲,只要能够识字认字,便可以拿到一张结业证书,对于十二岁以下的孩童,则会教导的更多,不仅仅是识字,还会教授算术、写字,农时历法等,同时若有在学业上突出的孩子,还会被聚集到正式的班级中,如今就由方文朴单独带着正式读书。
方文朴手头有三十名学生,这些学生都十分聪明好学,不亚于方文朴当年,方文朴甚至心里想着,若是这些学生都能考中个秀才,那么到时候对于河阳县当会是多么大的一个壮举!
谢夫人之爱才惜才,更是让他钦佩,谢夫人亲自选了三名学生成为亲传弟子,单独接到了县衙后院进行教导,方文朴有时候都暗自羡慕这三个孩子——若是当年,他也有这份好运,如何会年近三十了,还只是停留在秀才功名上,不得寸进?
更让方文朴高兴的是,沈知县已经知会了他们这些有秀才功名的先生们,很快就有两位举人从京城过来,任县教谕,他们从此以后,也会有真正的先生了!
方文朴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实在是兴奋不已——这说明,他不用再背井离乡四处求学,他在家乡就能接受举人老爷的教导了!
今日是“慈幼堂”中这一年中的最后一堂课,方文朴上完了课,就拿到了管事嬷嬷分发的月例以及一些年货。
月例是说好的一个月五两银子,因着过年,县衙多给了二两银子的奖金,同时还有一等大米十斤,棉布两匹,猪肉五斤。
方文朴将银子放在怀里,东西放在他的箩筐里,他也没有什么读书人的架子,欢欢喜喜地就往家里走去。
他爹娘当年为了他在县里求学方便,在县里买了一处宅院,原本这个宅院就住着方文朴和他娘两个,他娘有时候为了照顾家里还经常两头跑,而现在,家中长兄长嫂,一个在香皂工坊上工,一个在香皂工坊下头的包装工坊干糊盒的事,两个弟弟尚未成亲,一个十八一个十六,之前在帮着县城里修路,他们一家一年到头勤勤恳恳做事,竟然也存下了一笔不菲的银子。
方文朴走在干净宽敞的大街上,看着街上不管是店里还是规定的摆摊处,到处都是人,哪怕街道如今修的宽敞,但是因着人多,同样也是挤挤挨挨的,方文朴仔细看过去,大部分人脸上都是笑意,手里不是提着一块肉就是一条鱼,再往前就是一家“张记糕点坊”,此刻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队来,显然是都要买糕点的。
方文朴家中算是殷实的,方文朴母亲爱吃这家糕点铺的点心,以往逢年过节,方文朴总会到“张记”买一斤米花糖。
这米花糖是用糯米蒸熟之后再晒干油炸,之后又拌上蜂蜜压实后切成方块,吃起来十分甜腻,属于高糖高热量食品,但是在这个年代的河阳县,那是只有过年过节才能偶尔尝一下的美味,甚至对更多的穷苦人家来说,这米花糕是极不划算的,一斤米花糕就要两百文,有这个钱,都够他们买一些最下等的糙米加上野菜都能吃上许多天了。
方文朴过去的时候哪怕是过年时节来买“张记糕点”,都是门可罗雀的,张记的人更多的是给本地的一些大户人家私人蒸制糕点,赚一点手工费。
从没见过他们家生意这么好过。
终于排到方文朴的时候,张记的老板娘抬头一看,见是方文朴,脸上马上堆满了笑:“方秀才来了,还是老样子来一斤米花糕吗?”
方文朴点头:“对,再称两斤饵块,一共多少钱?”饵块便是年糕,方文朴想着他娘子、大嫂和小侄女都爱吃年糕,便又多买了两斤。
老板娘手脚麻利地一边开始切米花糕,一边快速算了钱道:“饵块一斤六十文,两斤一百二十文,再加一斤米花糕,一共是三百二十文。”
方文朴数了钱出去,然后耐心地等待老板娘称切,看了看后面,队伍比他刚来的时候又长了不少,不由道:“老板娘今年生意很好啊。”
老板娘利落地切好又拿称称了给方文朴看,闻言笑道:“是啊,今年大家兜里都有钱了,来买吃食的也多了,可不止我这里生意好,你看看这条街上,哪家生意差的?我和孩他爹都来不及做,今儿个天没亮就起来做了,但是估摸着再卖一会儿,又得卖空了。”
方文朴看着竹盘上剩下不多的糕点,点了点头,又说了几句“恭喜发财”的吉祥话,这才将糕点细心放在竹筐里,背着继续往家赶。
等绕过闹市,进入他们家那条巷子的时候,经过每一户人家,都能闻到一股股食物的香味,炊烟袅袅,欢声笑语不断。
方文朴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往身后那喧哗吵嚷的闹市街再次看去,迷迷糊糊间,方文朴心里想着,这莫不就是《诗经》里说的:周虽旧邦,其命为新?
沈大人要做的,是要革新天地,开创盛世啊!
第180章
方文朴一家人欢欢喜喜聚在一起, 开始准备各种年货。
而像孙有福这样的外来人,生活的就没有那么惬意了,他们没有自己的房子, 如今还是租住的新区的两间瓦房,但是哪怕只是这两间瓦房, 他们在其中也看到了无限的希望。
赵氏补着孙有福的外衣,眼睛不时地在往外看,女儿孙梅则是在外面和街坊邻居家的孩子一起踢毽子, 小小的毽子上下翻飞, 孙梅在巷子里“咯咯咯”笑着,脸上是好久没有展露过的孩童笑颜。
听到孙梅的笑声, 赵氏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她们母女两个今日在“慈幼堂”忙完之后,就携手回到了自己的家中。
这两间瓦房虽然是租的, 但是如今赵氏和孙有福两个人加起来的每个月可以挣到三两银子, 而这两间房的造价是十两银子,也就是说他们家只要干三个多月,就能在此地安家落户。
其实他们到了河阳县后两个月里已经攒下来五两银子,她的一日三餐都是“慈幼堂”包的, 孙有福在外头盖房子修路, 每天也包一顿午饭, 孙梅如今在“慈幼堂”跟着一群娃儿们读书, 像她这样有父母的孩子是要交伙食费的, 但是每日只要十文钱,极为便宜, 而且等再大一点,“慈幼堂”还会组织他们半日读书,半日劳作, 都是可以领工钱的。
如今整个河阳县里,没有一家不乐意将孩子送到“慈幼堂”的,听说现在“慈幼堂”地方不够了,还准备在城郊之地,再建一所学校,到时候就可以到那边去读书了。
孙有福就在那边帮忙,听孙有福说,新的学校地基打得深,用的料子也好,地方还大,以后孩子们不愁没地方坐下读书。
除此之外,赵氏感到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家的孙铁山,哦,不对,已经不是孙铁山了,知县夫人重新给他取了名字,叫孙旭光,如今成了知县夫人的弟子,日日受知县夫人教导,儿子如今是大变了样,知礼懂事,来河阳县不过两个多月,就像脱胎换骨了一般。
更因为孙旭光拜了知县夫人为师,其他人家都是高看了他们家一眼,觉得他们家的孙旭光前途不可限量。
赵氏将最后一针纳好,咬断了丝线,站起身来开始准备今晚的年夜饭,“慈幼堂”里给她发了两斤夹心肉,五斤米,她又在集市上花了十文钱买了些许蔬菜,今天晚上她准备狠狠心,做一大碗红烧肉,再配上白米饭,让爷几个都吃开心了。
如今虽然已经是吃饱饭了,隔三差五也能吃上几片肉,但是能吃上一碗红烧肉,对他们家来说还是很奢侈的一件事。
赵氏眉眼弯弯,就连烧火的时候,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嘴里更是哼起了许久不曾哼过的小曲儿。
河阳县内的老百姓俱都欢声笑语不断,但是另有一行人中却是有人在抱怨。
“这马车坐的我都快散架了,马上都快过年了,居然还没到那劳什子河阳县。”
秦氏帮着女儿一边梳头一边抱怨道。
沈迪却是掀开车帘子,仔细看着外头的景象,外头一片翠绿之色,往远方看去,似乎有一片片的田地在山脊之上,这想来就是书中所说的“梯田”之景,竟是格外祥和美丽,只是经过的百姓脸上却是一脸穷苦之色,和京城百姓不能相比的。
沈迪心里算着时间和之前看到的界碑,对着秦氏道:“快了,明日应该就能到霖二叔治下的河阳县了。”
秦氏给五岁的女儿扎了两个双丫髻,没好气道:“明日正好是大年三十,我们这一家到了河阳县还不知道在哪里落脚,你也真是的,族里这么多举人,偏偏你要过来。”
沈迪今年已经三十了,他是早沈江霖之前就在沈氏族学中读书了,只是之前没有读出名堂来,只中了个童生后就不了了之,后来听说在族学里抄书霖二叔会另外给抄书银子,还能免费借阅各种书籍,沈迪本就是个爱看书的,家中不富裕,就开始将抄书当作自己的营生。
抄书抄多了,族里又不时有人中了秀才和举人,沈迪又动了科考的心思,再加上那个时候的沈氏族学经过沈江霖的整顿,已经今非昔比,有了族中的托举,沈迪终于再一次在科举之上有了建树。
沈迪是去年刚刚考中的举人,考中举人之后就有想过四处游学,不能再闭门造车,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沈迪听到沈江云在族学中召集一批人赶往河阳县,要帮霖二叔做事。
沈迪二话不说就报名了。
与沈迪一道过来的,还有一个叫做姚忠平的人,此人同样是从沈氏族学里走出来的人,虽然不是沈家人,但作为同门师兄弟,人品还是很能信赖的。
除此之外,另有六名沈氏族学里的秀才公,同样随着车队赶往河阳县。
听到秦氏如此抱怨,沈迪毫不客气地瞪了她一眼,训斥道:“若无霖二叔,就没有我今日,做人是要讲良心道义的,如今霖二叔有命,我岂能不从?往后万不要再让我听到这些话!”
秦氏知道自己家能生活的如此好,是拖了族里的福,想到自己刚刚不小心流露出来的抱怨,也觉得不应该,沈迪平日里一向对她十分尊敬有加,沈氏族学将族里的一众男儿都培养的极为出色,她确实是口出妄言了。
秦氏咬了咬嘴唇,低声说了一句抱歉,夫妻两个这才揭过这个话题,不再说起。
沈迪此刻想的依旧是给沈江霖助一臂之力的想法,他完全没有想到,这次他们一行八人,将会永远地记录在云南省的地方志上,史称“沈氏八杰”。
等车队终于到了河阳县城门的时候,郭宝成和许敏芝等人亲自在城门口相迎,秦氏挽着包袱牵着女儿的小手走入河阳县城门后,忍不住惊呼了一声,怎么这个河阳县,和其他县城,竟是如此的格格不入?
沈迪等人的到来,助了沈江霖一臂之力,县学有了两位教谕,河阳县的县学重开一事,顿时在澄江府都炸开了锅,澄江府的府学里只有一名教谕,一名教谕最多不过教授二十多人,再加上澄江府经费短缺,并不能给到那些潜心求学的秀才们多少补贴,如今能够在澄江府内上府学的秀才们,无不是家中条件本就不错的人家。
而沈江霖这边不仅仅有两个教谕,同时这两个教谕还都是京城来的人士。
在此时云南当地人的心中,京城来的举人教谕学识是一定要胜过本地人的。
这并非是当地人的一种崇尚京城的心态,而是事实本就如此。
当年太祖时期刚刚开始科考的时候,是不分地域的,也就是说一场考试下来,取三百进士名额,大家从高到低排名便是。
结果最后发现,取中的前三百名中,南北直隶占了一大半。
为了怕其他地区的人不服,也怕南北直隶的当官人数太多,容易变成朋党,所以后来再进行科考的时候,就按照每个地区的人数给到定额,也就是说不管你考的如何,你只要是你们这个地区的前几名,那就总会录取的。
澄江府的杜知府听闻了这个消息后喜出望外,立马召见了沈江霖,和他谈起了河阳县县学扩招一事。
杜知府知道河阳县的秀才只有七八人,两个教谕的名额完全可以承担更多的教学任务,便想将下剩的一些求学无门的秀才,都归拢到河阳县来读书。
沈江霖自然是希望越多的读书人过来越好,但是同时不忘哭一哭穷,让澄江府再拨款一笔用于支持县学发展,虽然最后杜知府忍痛拨了沈江霖要求的三分之一的款项,没有达到沈江霖的预期,但也聊胜于无。
人才和钱都到位之后,沈江霖做事就更加得心应手了,等到过完正月十五,沈江霖便在临安府放出了风声,准备在临安府投产一座香皂坊的分厂,专门用于销往安南、老挝和缅甸等地。
有心人早就已经看到了沈江霖在河阳县的所作所为,对那香皂工坊是垂涎三尺,绞尽脑汁想要分一杯羹,现在居然还要再办一个分厂,顿时许多人都心动了起来。
而那位临安府章知府听到了消息更是乐开了花——看来上次那个许师爷没有骗他,建造分厂之事并非诓他。
除了章知府,还有许多临安府和澄江府官面上的人都听到了这个消息,一时之间,沈江霖手边信件来往如飞,几乎周边的官员都给沈江霖下了帖子,想要和他深入探讨一下修建分厂之事,甚至连永昌府的知府都听到了消息,邀请沈江霖在永昌府投建香皂工坊,并且列出了种种永昌府的地理优势,意在打压临安府。
确实,永昌府是通往南亚、东南亚甚至欧洲大陆的必经之地,它的地理位置比之临安府更为优越。
同样得到消息的章知府忧心忡忡,这才突然发现,自己竟然不是沈江霖唯一的选择!
他那边只是更为便捷,但不是非他不可。
一时之间,章文鼎的口气软了下来,生怕最后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最后,沈江霖给他们一一回信,这次预计投建的金额依旧是五十万两银子,分出七成股,大家量力而行。
“量力而行”这四个字,写的十分有技巧。
拿到沈江霖信件的官员们,都琢磨了起来,到底该投多少银子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