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官员俸禄都可考, 一下子拿出大笔银子来做生意,实在引人注目,妥妥的是将把柄递到政敌手中。
于是, 原本是想摩拳擦掌大干一场的几位官员,看到“量力而行”四字后, 心里也是陡然一惊,之后便是对沈江霖更添三分好感。
这是沈江霖对他们善意的提醒。
便是贪婪如章文鼎,最后也只拿出了一万五千两银子出来认缴了股份, 其他几个府的官员们大多没有超过这个数的, 一来知府大人都只拿出了这个数字不能超过了引人瞩目,二来有些官员平时作风算是清廉的或是本身没有什么门路的, 还真拿不出那么多银子出来。
这般一来,最终官员们的占据的股数合起来不过三成, 其他的股数则是被周边几个府的大商人一拥而上, 瓜分殆尽。
河阳县外来人口越来越多,已经有些难以承受了,如今一听临安府也将有大动作,同样要建房修路招聘工人, 顿时许多人便又往临安府而去寻找机会。
然而, 同样去过河阳县和临安府两地的人, 却有了比较, 河阳县处处行事规范透着公平, 但是临安府那边的做法却是随心所欲的多,除了香皂工坊招聘的工人待遇和河阳县的差不多, 其他修建房屋也好、铺设道路也罢,都格外的压榨百姓。
只是当地百姓大都不知道外头的事情,如今有了新的活计去干, 能够吃饱饭,哪怕多费些力气,竟也觉得心满意足了。
时间很快就来到了五月,每年五月各地县衙、府衙就要开始层层收税,再往朝廷上报,云南之地的各县府从来不是什么纳税大户,甚至遇到灾年,还需要朝廷再拨款救济。
但饶是如此,这个该走的形式还是要走一走的,夏税还是要统计和缴纳清楚的。
就在这个档口,沈江霖写了一道折子上呈给了澄江府杜知府。
杜知府如今对沈江霖这个下属是颇为满意的,云南之地相距京城太过遥远,京城之中的党派争斗根本涉及不到他这边,杜知府从最开始对沈江霖是观望的态度,到如今十分看重沈江霖的能力为人。
依靠着沈江霖的香皂工坊,杜知府只是投了一万两的股,根据去年河阳县那些商人给到的情报,到了今年年底,估计是能翻倍收回的。
想到这里,杜知府心中一片火热。
杜知府是个泥腿子出身的进士,官场混了多年也没混出名堂来,做事又往往瞻前顾后、摇摆不定,虽然官职是有正四品,但实际上劳碌半生,也没给家里积攒些什么家底出来。
只让他如同那个章文鼎似的,舍下脸面去吃拿卡要,他是做不来的,只受些大家都能受的冰敬、炭敬,才不至于穷困潦倒。
而今,沈江霖送了他一个大大的发财机会,能够让他的几个儿子或许有机会在科举之路上更进一步,能拿银子开路,活动一下官职,更关键的是,这些银子得来都是清清白白的,他心里头一点都不虚的,所以对于沈江霖这个送财童子,他如何不欢喜?
这次沈江霖递上来的折子,说的事情也简单,便是言及如今河阳县许多百姓不再从事农产,无法收到有效的田税,同时在工坊内工作的人过多,能否对这些参与其他工作的百姓加增一道非农业人员的人头税。
杜知府看完之后,沉吟了一番,倒是也能理解沈江霖的为难之处。
如今河阳县的百姓,大多都在各种工坊做工,因为四处都在修路,河阳的工坊就如同雨后春笋般冒出来,做木材的、做砖块的、做家具的,除此之外,因为河阳县人口暴增,做衣服的、摆摊卖吃食的,给人拉马车的非农业人口便多了许多。
沈江霖给到的应对之法有些奇特之处。
对于工坊内的工人,每月给出的月例中,需要工坊主按照人头缴纳一定比例的人头税,对于个人参与买卖的,则是固定为一个人头五十文一个月,自己进行承担。
这个说起来十分简单,若是这个工坊主雇佣了一百名工人,每个工人每月月例是二两银子,那么工坊主每月需要缴纳一百文的人头税,以千分之五为税点,这个税赋不算高,如果人少出的银子更少,若是人多,那么本身这个工坊肯定是可以赚取比较多的利,完全可以负担的起。
杜知府觉得这点小改动无甚问题,便大笔一挥同意了下来,否则没有这些税入,河阳县今年的夏税交出来或许会比较难看。
这又不是什么中枢上的改革税制,小小一个河阳县,多收一道人头税,甚至还正式写了折子给到杜知府,杜知府已经觉得沈江霖对自己这个上官是绝对的尊重和信任了。
要知道,在自己的一亩三分地上,胡乱收税、巧立名目的县官多了去了,沈江霖这个压根不算什么事儿。
投桃报李,这点官场眼色,杜知府还是懂的。
沈江霖拿到了杜知府的批文后,便在县衙门口张贴了关于夏税收取方式的革新,除了县衙门口张贴告示,还派了衙役书吏对每个店家工坊挨家挨户地通知到位。
一开始的时候,听到这个税入革新方式的时候,许多人都极为不乐意,以往都不收这个人头税的,怎么如今就又多了一道税了?
大一点的商人反应还算平平,毕竟他们虽然雇佣的人很多,但是如今背靠沈江霖,挣了许许多多的银子,就算是这个人头税再翻个几倍,私人孝敬给沈江霖都是应当的。
而小商小贩和平头百姓之间,有一些人则是对这个新规定的人头税反应颇大,等到那些书吏衙役走了之后,马上聚集在一起,开始讨论了起来。
“之前都没有这种人头税的,怎么突然就说有这个税了?”
“就是!我们是想着河阳县好,才举家迁过来的,没想到啊,这天下当官的都是一样的,都想着我们老百姓兜里那三瓜两枣呢!”
朱大颇有些愤愤不平道。
孙有福是朱大的邻居,他们是从同一个县过来的,平日里颇有些交情,听到这个话,十分不赞同道:“朱大,你如今在建筑队做工,建筑队是木掌柜管着,到时候也是卢掌柜替你们出这个人头银子,何必这样说沈大人的不是?”
朱大恼了,拍着大腿气到:“你是家里有孩子出息了,心里松快了,就不知道其他街坊邻居的苦了?你觉得那些东家掌柜都是好相与的?他们会为我们交这个人头税?到时候肯定是从我们的月例银子里面扣呀!”
朱大的话,得到了好几个街坊四邻的一致认可。
他们是被剥削的最底层,如果朱大一个月挣二两,交一百文,那一年也要交掉一两二钱银子,朱大的妻子如今在香皂坊门口摆摊,原本只要给点摆摊费的,现在一个月又多出来五十文的开销,两个人加起来竟是要一百五十文一个月呢!
对于一个破碗都可以争半天的底层百姓来讲,这确实是一笔让人肉疼的开支。
一百五十文,对于一个小家庭而言,是可以一个月多吃几顿肉的大事。
孙有福脑子里糊里糊涂的,他一方面觉得朱大的话有道理,另一方面又觉得,沈大人要让他们交税,好像也没什么问题。
以前他们在家乡的时候,苛捐杂税一堆,怎么到了河阳县,就可以分文不交了?
似乎这样也是不对的吧?
朱大的抱怨之言还在继续,有些人听着朱大越说越不像样了,连忙制止道:“好了好了,你也别多说了,刚刚那个衙役不是说了么,到时候如果有问题的人,可以三日后去新造好的学堂那边,沈大人会带着秀才公们专门组织一场,什么会?”
孙有福连忙跟上:“税务宣讲会!”
“对对,会组织一场税务宣讲会,到时候我们有什么问题,都可以去提的。”
朱大眨了眨眼睛,有些怀疑道:“你们还真的敢去啊?”
别看朱大叫的凶,其实他这样的人也就在背后乱叫一番,真让他去问其中的细则他是不敢的。
他不像孙有福等人,是完全赤贫地跑到河阳县来的。
他本身就有一个女儿嫁到了河阳县,听说这里日子好过,过来看过一番后,才决定拖家带口搬到这里来。
见城郊新区的房价很是划算,他直接就买在了这里,没有去过“慈幼堂”,落脚不久,就被人安排了工作。
他和县衙人的打交道,只有刚到的那一天进行人口登记,然后便别无交集,不像其他人多次和县衙的人打过交道,或是在“慈幼堂”见过知县夫人多次,心中倒是没有那么的畏惧。
听到这家也有人说要去,那家也有人说要去,朱大最终下决心道:“那到时候我也去看看,只是啊,你们也别抱什么期望,估计这个人头税是逃不掉的。”
朱大心里沉闷,知县大人定下的事情,还能被他们这些平头百姓给改了?过去也不过是听个热闹而已,难道还有他们说话的余地?
第182章
“依法纳税人人有责, 税务知识牢记心中。”
二月二,龙抬头,在河阳县, 只要太阳出来了,便是温热怡人的天气, 新建好的“河阳学堂”静静地沐浴在阳光下,大家一进入到学堂门口,就看到上方高挂着的横幅。
河阳县的民众识字率正在以一个十分迅猛的速度在增加, 在河阳县, 只要晚间积极参加扫盲班,学会常用字五百个, 就可以奖励三等皂一块,学会常用字一千个, 可以奖励二等皂一块, 学完常用字两千个,可以奖励三等皂一块,并且还可以获得一张结业证书。
莫说这些香皂都是可以实打实地换成银子,便是那扫盲班都是免费教学的, 还会经常分发一些印刷好的认字表, 有了那张结业证书, 那更是在河阳县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许多地方要招管事的, 有了结业证书就是证明自己够格当个管事人了。
所以大家对于横幅上简单明了的文字看过后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只是虽知道是什么意思, 但有些人心中依旧十分抵触——话虽写的冠冕堂皇,说到底不还是要问他们拿钱?
今日为了这个宣讲会,许多作坊都接到了县衙的通知, 特意停工半日,就是为了让那些工人们有空去听一听,许多人对于这个停工半日同样不满,少干半日活就是少赚半日的钱,许多人还是停留在刚刚能够解决温饱的阶段,对钱的渴望和需求是十分高的。
进入到这个新建的学堂后,远远看去,就见四座三层木质楼房拔地而起,中间有连廊相连,显得十分高耸气派,河阳县里大部分建筑都只有两层楼高,一看还加盖了一层,顿时觉得这房子修的气派。
他们被人陆陆续续引到一处空地,这是教学楼前面的宽阔活动场地,上方置一高台,上面不知道弄了什么喇叭状的东西,大家好奇地东张西望,对这个新学堂的兴趣远远高于今日讲收税的事情。
想到很快自己的孩子有机会在这么好的环境里上学,刚刚的那点不愉快,似乎也消散了许多。
太阳一点点升起,露珠慢慢消失不见,树梢有枝叶在晃动,百姓们三三两两找着熟人聚作一堆,小声讨论着今日的话题。
眼看着到的人越来越多,几乎要站满整个宽阔的空地之后,突然有人眼尖,指着高台处道:“是知县大人!”
虽然这人并没见过沈江霖,但是在这个河阳县,谁能穿这一身官袍,那这人想必就是知县大人。
所有人瞬间停止了交谈,纷纷往高台方向看去,只见知县沈大人一步步从容迈上台阶,身姿笔挺、气势逼人,等到正面看向所有人的时候,百姓们都被这样一张容颜所震撼到了。
很多河阳县的百姓都说他们的父母官沈大人是天上文曲星和财神爷下凡来,可那只是针对沈知县的本事来说的话,他们根本没有想象过,沈大人竟然真有神仙一般的容貌。
许多人对知县大人的刻板印象,便是长须长脸,器宇轩昂,年纪四十几许的文人形象,容貌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一身的官威。
可是谁知道他们的知县大人竟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且就是这个刚刚上任才一年的年轻知县,带领着他们将河阳县改造一新!
很多人以为今日开什么宣讲会,总归是衙门里的书吏前来宣讲,百姓虽然敬畏这些书吏官差,但到底也打过交道,不算遥远,可是今日显而易见是沈知县要亲自给他们宣讲,一时之间,所有人心中都满是不可置信。
也不知道是谁带的头,对着沈江霖就齐齐跪了下去,口中不甚整齐地喊道:“拜见大人!”
“大人对我们家恩重如山!”
“谢沈大人帮我们!”
……
许许多多嘈杂的声音汇聚到一处,但是此时是所有人都在发自内心地感谢沈江霖,在许多人看来,若无沈知县,他们根本不可能过上今天这样的好日子。
沈江霖站在高台处,用手向下压了压,然后对着底下的百姓朗声道:“大家不必拘礼,还请大家一道站起来,我今日有话对父老乡亲们说。”
沈江霖的声音清越且温和,十分平易近人,很快大家都安静了下来,齐齐站直了身子,认真开始倾听沈江霖的发言。
沈知县有话对他们说,沈知县还称呼他们为“父老乡亲”!
所有人都觉得心中一暖,更加竖起耳朵去听沈大人的话。
也不知道高台上弄了什么东西,沈大人一说话,声音就自然扩散出去,哪怕站在离高台比较远的人,也能比较容易听清沈江霖的发言。
“诸位父老乡亲,或许很多人还不认识我,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是去年二月到任河阳县的知县,到如今差不多整一年多的时间。初来河阳县,我就下定决心要让河阳县的百姓人人能吃饱饭、人人能穿新衣。这一年我与大家共同兢兢业业做事、勤勤恳恳建设家园,现如今整个河阳县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相信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成果,在这里,我感谢大家的理解和付出!大家作为河阳县的一份子,都贡献了自己最大的力量!”
沈江霖说完之后,便向着底下所有人都作了一揖,慌得百姓们连道不敢。
不过虽然嘴上说着不敢,但是心里却是与有荣焉的兴奋和自豪——我的勤勉是连知县大人都肯定的呢!
沈江霖对着百姓们尽量以通俗易懂的表达拉近大家之间的距离,等到他们消化了自己的这一段话后,才开始了今日的重点税务宣讲。
“在下面的百姓们,有人是土生土长的河阳县人,也有许多人是邻县甚至是更远的地方迁徙而来,大家在这里享受了河阳县的公共资源,例如“慈幼堂”中的落脚留宿,帮扶老弱,扫盲教育,包括衙门里的书吏登记人口、协调推举工作,这些就叫河阳县的公共资源。”
有些人听到“公共资源”四个字的时候,满腹狐疑,根本不知道这什么意思,结果一听沈江霖如此解释,顿时都点着头同意——确实如此,哪怕是河阳县本地人,如今也有很多人将孩子送到“慈幼堂”读书,有些人自己上进的,白日做工,晚上上扫盲班的,都不在少数,都是受过恩惠的。
接受了这一点后,继续听沈江霖讲道:“除了这些,如今县衙出资铺设的城内道路,县衙组织民夫差役昼夜两次收集大家的生活垃圾,包括县衙出资建设这座新的学堂,同样也是公共资源。”
这些都是大家生活中的事情,没有一个人不熟悉的,有些人本身就在这些行业中做事,他们同样以生活在河阳县为荣,但是他们不明白,明明是来听那个多交的人头税是怎么回事的,为什么要说到这些?
很快,沈江霖就解开了他们的疑惑。
“或许大家会觉得奇怪,我为什么要说这些?这是因为,这些公共资源的建设都需要银子,那么银子从哪里来?银子从税入上来。”
“所以,我想请大家先理解一个观念,那就是税入其实应该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
“哗!”底下百姓一片哗然,便是那些站在沈江霖身后的官差衙役同样也是愕然。
“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多简单的八个字,但是这些老百姓们从来没有这么想过。
在他们的思想里,这个税交了就是交了,交完之后除了自己少了一笔钱财,其他什么都没得到。
每次百姓们提起这些各种各样的税,都是大皱眉头,他们没有想过,收上去的税是要花在他们头上过,在他们心里,这个银子就是给到上面的官员、皇帝们享用的。
事实来讲,也确实如此。
此时的基础设施建设少的可怜,再加上小农经济生产力不发达,收到的税入本身就少的可怜,而大部分的税入都用于了军队的维护,剩下的一部分则确实是用于供养皇室和官员,老百姓就是被压榨的最底层,自然会谈税色变。
而现在,沈知县说,他们交的税之后又会用在他们身上,哪怕有些人想要反驳,但是他们想了想这一年来在河阳县的生活,就说不出话来——因为事实胜于雄辩。
在河阳县生活,他们感受到的第一个,便是极大的便利。
不用自己费心找工作,不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能让孩子读上书、以后能有什么出路,随便走到哪里,道路都是干净的,空气是清新的,一切都是令人惊喜的。
“所有的工坊主必须明确,正是因为你们依法纳了税,县衙才会在各种纠纷中坚定地主持正义,才会在你们想要大展身手的时候提供各种支持,才会继续修路造桥,满足你们的运输需求,所以你们下面工人的人头税必须由你们承担,凡是不承担的工坊主,只要有一人举报后核实,该工坊立即歇业整顿一月,若是屡教不改,则不得继续进行生产经营活动;所有百姓需要明白,自己从事的经营活动,也需要缴纳一份人头税,为河阳县做出自己的贡献。”
“如今的河阳县,如同一个初生婴孩,需要大家各方面的去呵护,所有缴纳上来的税入,县衙会出示钱款去向公示,我们上下一心,定然是能打造出一个更好的河阳县的!”
朱大从一开始的不满,到后面折服于沈江霖的气势完完全全听进去了,听到最后,他心情激动,第一个站出来说:“我会依法纳税!”
“我会依法纳税!”
“我会依法纳税!”
呼声越来越高,底下的一群老衙役都有些看呆了。
以往他们挨家挨户收税的时候,许多人能躲就躲,能欠就欠,实在是拖不过了,或是他们上手段了,才会愁眉苦脸地交了税,哪里有一天这些人会主动说要交税的?
这些衙役不懂,沈江霖在他们心中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河阳县的变化太快太快,快到几个月没来这个地方的人都会认为自己走错了地方。
百姓或许没有那些统治者文人如此多的心思,统治者们总是想要用愚民策略来让百姓听话,但是百姓心中却是自有一把尺,其实从沈江霖站上高台的那一刻起,许多百姓心里已经服气了。
若是这个钱是给沈知县的,哪怕就是私人的供奉,他们都觉得是值得的。
河阳县许多人家家中如今都不供观音不供如来,只供沈江霖夫妇的长生牌位,对他们来讲,拜观音拜如来都没有拜知县夫妇来的管用,神仙管不了的事情,沈知县夫妇都管了,若是能留沈知县夫妇永远在河阳县,那些百姓或许都会迫不及待地将这个税给纳了,根本不会计较这个税用在哪里。
而今,沈大人还向他们保证,这些税最后还会用在他们身上,门前的路、河边的桥、维护正义的律法、他们的身家性命妻儿老小,都依托在沈大人说的“税”上,甚至沈大人还说了未来河阳县的几处规划,他们相信沈江霖,只要沈大人说会建,那就一定会建。
沈江霖的这次宣讲会,不仅仅给这一万多民众讲了什么“税”,为何要交税,如何交税等问题,同时也与所有人约定,他们的“税”会进一步修正,修正到最后,贫者不纳税,富人多纳税,这才是沈江霖这次宣讲会的另一层用意。
虽然最后这个观点说出来的时候,几个富商豪绅脸上都闪现出不自在的神色,但是因为沈江霖是他们的财神爷,谁都不敢得罪了他,故而那不自在的神色很快就一闪而逝。
沈江霖知道,如今的河阳县才刚刚进入正轨,税入改革却是迫在眉睫之事。
只有在一开始就定好了规矩,大家以后才会按照规矩办事。
这一次的夏税收的十分顺利,几乎人人主动到衙门交税,衙门的书吏同样只需要在衙门口支起桌子,就会不断有人过来排队交税,那些商户们更是直接点清自己手下的工人名字进行造册,结算成银两,一笔笔缴入银库。
县衙发布的告示中说了,此次交税日期截至到五月底,若是有人拖延不交,那么到时候直接依法处置。
无人敢有不从。
当沈江云再次收到沈江霖的家书时,看到了“改革试点”四字,他的瞳孔忍不住一阵紧缩——原来二弟一直没有忘记。
二弟曾说,要延大周国祚,方法有三,当时他心中最认可的是第二种,自上而下的改革,将百姓从土地上解绑,改变大周朝的经济增长模式,百姓们可以不种地就可以养活妻儿老小。
而现在,二弟给他的这一份书信中,已经明明白白地说明,河阳县如今七成的百姓依靠手工业做工存活,不再需要和土地捆绑在一起,而且他们第一年的商业税入远远超过了土地税。
沈江云自己就在户部任职,沈江霖上任之初,他就看过河阳县之前的税入情况,沈江霖今年呈上的夏税,比之往年竟是翻了十倍不止!
这是何等恐怖的一个增长!
沈江云为自己弟弟能够取得这样的成就感到深切的骄傲与自豪,同时他的心中也是澎湃万千,因为他从沈江霖的改革试点中,已经看到了当年他们兄弟坐而论道时谈论那些方法的可行性了。
二弟已经先他一步,竟是将理论准备变成现实了!
第183章
沈江云如今是户部郎中, 连他都能看懂的东西,户部其他人自然也有人能看出来,但是谁都知道, 这个沈江霖是被首辅大人给赶走的,除非是想跟杨首辅彻底对着干, 否则没有人会将沈江霖做出来的功绩特意点明出来。
殷侍郎已经调任地方,新来的户部侍郎是杨首辅的人,当然是要为杨首辅做事。
所以, 就算沈江霖在河阳县的功绩再亮眼, 也无人为沈江霖发声,而沈江云同样不曾轻举妄动, 盖因沈江霖给他的家书上已经叮嘱过他,不以一时成败论英雄, 暂且看过朝堂风向再论其他。
沈江云看过朝堂上某些人的嘴脸后, 心中想着,哪怕二弟远在数千里之外,可是对人心的把控却是如此精准,朝堂之上的人, 恨不能将沈江霖这个名字死死压下去, 再也不让他冒出头。
但是, 沈江云等人在这件事上虽然没有动作, 但是在其他事情上, 却同样步步紧逼。
拉拢人心,长袖善舞, 这些沈江云原本并不擅长,可是现在,却是不得不这么做。
四月清明刚过, 吏部右侍郎因被弹劾贪污受贿、纵容家人买凶杀人等重大问题下狱待审,又经起居郎杨志远举荐,户部尚书杜凝章作保,皇帝周承翊计划起复当年因尽忠职守而致使身体有损的唐云翼为新一任的吏部右侍郎。
旨意下达的时候,举朝上下,一片哗然!
所有人都知道,吏部是首辅杨大人的一亩三分地,右侍郎是首辅大人的左膀右臂,若说吏部之中,还有谁不顺杨首辅的意,那便是左侍郎梁尧臣。
梁尧臣是当年唐公望提拔上来的人,唐公望一生公允,从不结党营私,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立派,哪边有理他就站哪边。
当年在杨允功手底下办事的时候,杨允功就奈何不了此人,唐公望退下之后其提拔上来的心腹下属梁尧臣接替了这个位置,梁尧臣此人虽然是唐公望的嫡系,但是却没有唐公望的一片公心,更多时候还是明哲保身。
再加上其能力也不如唐公望,所以这些年来,梁尧臣虽然占着户部左侍郎的位置,但是慢慢地却被杨允功所架空。
而现在,唐云翼成为了新的户部右侍郎,两个侍郎应该是吏部尚书最得力的手下干将,现在这两个人却天然自成一派,左膀右臂变成了处处掣肘,甚至隐隐会挑战他这个户部尚书的威势,这让杨允功如何能够忍受?
更加让他无法忍受的,还因为唐云翼这个人是杨志远举荐的!
这说明什么?说明杨志远在向他这个祖父宣战,要彻彻底底地倒向他的对立面!
比起唐云翼的即将到任,杨允功更加无法接受的是亲孙子的背叛。
哪怕他一生经历风浪无数,哪怕他识人看人无数,他也无法理解,自己这个孙子到底是怎么了,要做出这种事情!
杨允功在内阁听到消息的时候,面上表情十分平静,可是笼在袖子中微微颤抖的手,却泄露了他愤怒的情绪。
晚饭十分,杨志远住的小院,突然被一群人暴力踹开院门,杨志远正在和自己的妻子儿女一同用饭,却没想到,直接被这群人绑了起来,为了防止杨志远呼救,引来不必要的麻烦,甚至当先一人用一条干净的帕子塞住了杨志远的嘴。
哪怕动作粗暴,但是这人口头上却是极为客气:“三少爷得罪了。”
杨志远一听这个声音,哪里还不知道对方是谁,愤恨地瞪了一眼这个杨府的管事,不再做挣扎,乖乖上了他们的马车。
杨志远的子女被吓地嚎啕大哭,而杨志远妻子则也是认出来对方是府里来的人,虽然知道杨志远不会有生命危险,但是一颗心还是吊了起来——夫君定是又做了什么惹怒了祖父,所以才会被刘管事给押回去的!
郑氏将两个孩子安抚好,独自清理起地上的碎瓷片和饭菜,清理着清理着,郑氏蹲在地上,忍不住哭了起来。
自从夫君和祖父闹了起来后,他们一家就搬到了城南之地,用的是她的嫁妆银子赁的一进宅院,陪着他们过来的,只有郑氏的一个贴身丫鬟和杨志远的两个小厮。
郑氏不能理解,为什么杨志远要和家里闹到这般田地,郑氏同样出身名门,在家族中谁家不是听长辈的,缘何她的夫君就要与众不同?
郑氏劝过杨志远很多回,甚至还被祖母叫回府中,让她多多劝导杨志远,可是不管她如何劝,杨志远都如同吃了秤砣铁了心一般,就是拉不回来。
郑氏出嫁从夫,只能受着。
原本郑氏在内宅中,关起门来过小门小户的平静日子,也能接受,可谁知道今日又这么大闹了一场,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是个头啊!
郑氏一面哭自己命途多舛,一面担心杨志远在杨府的情况,最后还是只能站起身子来擦干眼泪,让杨志远的两个小厮去杨府门外候着。
杨志远被押回杨府,哪怕到了杨府,刘管事也没有给他松绑,只是将他口中的帕子给拿走了,然后带着杨志远恭敬地给杨允功行礼:“回禀老爷,三少爷带到了。”
杨允功背对着杨志远,他们进来的地方是杨家宗祠,祖宗牌位一列列放置在木架上,杨允功恭敬地上好香后,才回过身来。
杨允功看了杨志远身上紧紧捆着勒紧皮肉的麻绳,眉头皱了一下,呵斥道:“给少爷松绑。”
刘管事心里一惊,连忙解了绳索,退到一边。
杨志远虽得了自由,但是脸上却是一片木然之色,直挺挺站在那里,看着眼前的祖宗牌位,不发一言。
自从上次祖孙两个不欢而散之后,时隔数月,这是他们两个第二次私下的会面,但是态势剑拔弩张,比之上一次有过之而无不及。
杨允功看着这样的杨志远,感觉到疼了一下午的头更痛了。
“杨志远,你还知道,你是姓杨吗?居然勾结外人来害你祖父,你居心何在?今晚你便当着列祖列宗的面,给我说个清楚。”
杨允功连名带姓的称呼杨志远,显然是怒到了极致,甚至将这件事定义到了陷害祖父的名义上,在这个年代,这是极大的一个罪过。
杨志远跪了下来,杨允功见他依旧知礼,其实心中还在想着,是不是自己这个孙儿也是在外头被人给骗了,所以才如此行事,如今事情弄坏了,他也悔恨?
可惜,杨志远接下来的话,彻底打破了他帮杨志远寻找的借口。
“祖父,当时陛下垂询孙儿,是否有合适的人选,孙儿结合实际情况,提了几个人选,没想到陛下直接选中了唐大人。不过唐大人为人忠心且有能力,再加上家学渊源,担任吏部侍郎一职,并不曾辱没了唐大人。”
杨志远一片公心,可是听在杨允功耳中,简直就是一派胡言!
“你这个混账东西!你知不知道,唐云翼做了这个吏部侍郎,要给我惹多大的麻烦?整个杨家要损失多少的利益?你的脑子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一向喜怒不形于色的杨首辅,听完杨志远如此理直气壮的话语,额头上的神经突突在跳,气的连砸三只钧窑茶盏,碎瓷片散了一地,却无人敢上前半步。
杨志远却在杨允功砸完这些茶盏后,平静道:“祖父,吏部并非杨家的吏部,吏部侍郎能者居之,只要对江山社稷有益,谁人去做,又有何关系?祖父未免太过狭隘了。”
杨允功冷笑了三声,不再和杨志远辩驳这些,他脸上的怒意越来越盛,对刘管事命令道:“拿老夫的鞭子来!”
刘管事无有不从,连忙让底下人去拿鞭,这个鞭子是用小牛皮制成,精致异常,韧性十足,打在人身上也格外的疼。
“今日老夫就在祖宗面前,教训教训你这个不孝孙儿,让你脑子里清醒清醒!”
“若是养出来的一个只会处处和老夫作对的孙儿,那么就算今日将你打死了,我也权当没教养过你!”
鞭子在空气中抡过,发出一道道破空之声,杨志远跪得笔直,一下下受了,春衫单薄,才打十几下,杨志远身上的衣服就裂开了,打在皮肉上这个疼痛非常人能忍受的。
几十下鞭子打下去,杨志远身上多处流下鲜血,一件碧青色的常服已经不成样子了,直到杨志远再也坚持不住,倒了下来,杨允功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杨允功到底年纪大了,使劲挥鞭几十下,自己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了,看着被打的如此狼狈的杨志远,本想命人抬下去给他治伤,没想到杨志远自己却是一点点爬了起来。
他用尽自己最后一点力气,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想拱手行礼,但是两条胳膊已经皮开肉绽,根本不能有丝毫动作,他只能费力弯了弯腰,然后挺起背脊,颤抖着声音道:“多谢祖父赐鞭,只是还望祖父知晓,再没有下回了,以后还请祖父以同僚之礼待之。”
杨允功没想到他嘴硬至此,甚至有了要和他这个祖父切断所有关系的意思,顿时杨允功自己心里也慌乱了一下,然后硬板着面孔道:“不孝孙还敢走?你信不信今日我就将你打死在这里,清理门户!”
杨志远笑了一下,冷静道:“祖父今日可以杀我,但是陛下和其他同僚会为我讨回公道。”
杨志远说完之后,不再理会杨允功,背过身去,脚步极为缓慢地往外走,每走一步,地上就是一串血痕,让原本围着的家丁都忍不住让出一条道来,没人再敢阻拦。
杨志远一直硬撑到杨府门外,看到了自己的两个小厮就等在门外后,整个人就瘫软了下来,双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第184章
京中关于杨志远气晕杨允功的传闻甚嚣尘上, 但是却极少有人知道杨志远被杨允功打的几天下不来床的事情。
杨志远因此告假,周承翊特意派了房之奇前去探访,回来后得到的答案却是让周承翊都深吸了一口冷气——他原本还有怀疑他们祖孙两个会不会是在唱双簧, 有什么其他的密谋,可是到如今, 周承翊在对杨志远充满同情的同时,也对这对祖孙分道扬镳之事有了真切的感受。
帝王心思深沉,敏感多疑也是一个帝王惯有的常态, 哪怕周承翊心胸宽广, 但是对自己的下属能不能重用,也有一套自己的考核标准。
杨志远哪怕在他面前说的再天花乱坠, 再如何表忠心,周承翊还是会怀疑他的用意。
周承翊看人, 从来不会光听他说了什么, 而是更看重他做了什么。
所有事情说起来都是轻巧的,上下两片嘴唇一碰便是,有些昏聩之君听了好话之后心中飘飘然就全然信了,最后便是被人欺瞒被人哄骗, 若是落到一个不堪的下场也没什么好奇怪的;而只有真切做了什么事情, 这个行为才更可能是对方的本意。
杨志远做的事, 已经威胁到了杨家最根本的权力了, 就从他举荐唐云翼开始, 他和杨允功的对峙已经是完全撕破脸的行为,这让周承翊十分的满意, 能够让杨家内部分而化之,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杨允功服侍了三代君王,又是两朝首辅, 这些年来在朝堂上的门生故吏无数,权势膨胀到就连周承翊都要避其锋芒三分,最心爱的臣子被送到云南,还要塞个他们杨家人在身边,他都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而现在,都不用他亲自动手,杨家自己内部先乱了,而且乱的十分彻底。
杨允功年近七十了,人生七十古来稀,也就是作为当朝首辅,荣养的不错,瞧着像是刚刚六十的样子,但是寿数天命在此,他又能活到多少岁?
杨志远显然是杨允功培养的接班人,如今正是权力交接的关键时候,却出现了极大的纰漏,他又有何心力能够立马改弦易辙,重新换一个接班人?
周承翊此刻对杨志远是极为满意,他杨允功要鞭打杨志远,那他就要格外抬举杨志远!
周承翊了解到情况之后,立马让太医院的两名太医前往杨志远的小院会诊,同时赏赐了许多珍贵药材不说,还有一千两的黄金,三千两的白银以及两柄玉如意,一道赏赐了下去。
当郑氏垂泪照顾杨志远的时候,突然有宫中太监造访,特意来探望杨志远,已经让郑氏觉得杨志远在御前竟是如此受宠,紧接着,等到那个房公公回去之后,又是御医会诊,又是珍贵药材,还有诸多金银一盘盘地端进来,饶是郑氏也是见过一些世面的,也颇有受宠若惊之感,原本对杨志远的埋怨也一扫而空,转而更加仔细地照顾起杨志远的生活起居起来。
他们当时离开杨府的时候,她的大部分嫁妆都是死物,搬挪不得,只带出来她所有的嫁妆银子,郑氏虽是名门,但是嫁妆银子同样有限,只有一千两银子左右,这些年又花用了一些,手头实在不称手,否则也不会只租这么小一个宅院,自己身边的许多丫鬟嬷嬷陪房等都还是留在杨府,盖因她养不起这么多的人。
光靠杨志远每个月几十两银子的俸禄,根本经不起更多人的花销了。
而现在,有了陛下赐银,就连郑氏都一下子觉得腰杆子硬了起来。
周承翊除了以探病的名义赏赐了杨志远许多东西,还特地“好心”地将杨允功召唤入宫,话里话外的意思便是杨志远是个人才,但是还需要成长空间,杨首辅不要太过于急切,教孙过于严苛,一家人还需要相亲相爱的好。
那一番话,堵的杨允功不上不下,但是帝王劝解他的家务事,多大的荣耀啊,只能磕头感激着领受了。
周承翊这一番十分看重抬举杨志远的行为,让原本几乎要放弃杨志远的杨家人再次掂量了起来。
虽然如今杨志远和杨允功这对爷孙闹的如此之凶,可是很多人心里头还是有自己的思量,这杨志远从小受杨允功悉心栽培,就是杨允功指定的接班人,血浓于水,将心比心的想,等到了最后是要将自己奋斗一辈子的权势给更不成器的子孙还是给隔房的后辈?
说不定还是会交到杨志远手上吧!
再说了,如今杨志远简在帝心,如此受皇帝器重,未来成就说不定不逊于杨允功,依附于杨志远他们或许才有出头之日。
虽然杨志远举荐唐云翼一事,让很多因此利益受损的杨家人颇为恼火,但是如今的杨家根深叶茂、姻亲亲眷遍布京城,有混的好的就也有混的不太好的,渐渐的,有一部分人就开始暗地里站队杨志远。
杨允功还没死,他们就已经想要先讨好下一任家主了。
当杨允功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看着一下子老了十岁不止,他的脸上不复以往的从容之色,眼神逐渐退去锐利,稍显浑浊之色,口中禁不住喃喃道:“外敌不曾打杀进来,自己大家族内却已经开始躁动起来,看来我是真的老了,这些人都开始不将我放在眼里了。”
有道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着唐云翼的到任,唐家人再次进入了中枢官员的视线之内,杨允功忙着整顿自己在吏部的势力,渐有力不从心之感,却在今年户部秋税盘账之际,杜凝章的一道奏折,再次掀起风暴。
杜凝章是户部尚书同样也是内阁阁老之一,权势地位仅次于杨允功,两个人之间这么多年下来,是既有合作又有斗争。
然而杜凝章心中觊觎首辅之位久矣,原本沈江云找上他,说会助他登上首辅之位的时候,杜凝章还暗自嗤笑于他,觉得年轻人实在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碍于两人曾经有过一点交情,杜凝章给了沈江云面子,没有当场回绝。
可是从杨志远叛出杨家,一直到如今他和杨允功正式决裂,杜凝章看的是目瞪口呆,他是真没想到,这沈江云是这么能整活,居然连杨志远都策反的动!
正所谓,趁你病,要你命,如今杨允功处于了下风,杜凝章又如何会心慈手软,蛰伏了几个月后,终于在接到河阳县的秋税账目的时候,仰天长笑了起来。
沈氏兄弟,是真正的一门双星啊!
沈江云在京城翻云覆雨、摆弄权势;沈江霖在云南同样创下了令人瞠目结舌的功绩!
短短两年不到的时间,河阳县今年的秋税,居然比夏税又翻了几倍,河阳县的税入正经算起来,居然能和最繁茂的江南各县相媲美了,这是古往今来从未有过之壮举啊!
夏税的时候,杜凝章还为了麻痹杨允功,假装压了下去沈江霖的功绩,而这一次,杜凝章是绝对要抓住机会,对着杨允功再来一击!
杜凝章不见得多么喜欢沈江霖,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你杨允功要赶走的人,他杜凝章就要多多在陛下面前夸赞他的好处。
更何况,沈江霖确确实实做出了功绩来。
周承翊看到这份奏折的时候,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真心笑容,他就知道,他从来没有看错沈江霖!
沈江霖给周承翊的回报,不仅仅在于让他在朝堂之上扬眉吐气,更是实打实的金银税入缴入国库。
根据户部统计出来的数字,沈江霖此番在河阳县作出的功绩可谓是亘古未有。
如今的大周朝最为繁华、收税最多的县城是苏州府的吴县和松江府的华亭县,两个县每年夏税和秋税加起来,一年可以上缴入中枢的的税入,折合白银在十万两左右。
而今年的河阳县,统计下来的总税入竟然高达六万两!
要知道,一般的税入并非全部缴纳中枢,是在能够满足当地县衙的开支之后,再抽取一部分缴纳中枢。
过去莫说河阳县这种从来都是要上面接济的县衙,便是很多北直隶的府县都是只能做到自给自足。
河阳县的税入情况一瞬间震惊朝野,以往许多人都搞不清楚河阳县究竟是哪里的一个小县,现如今却成了京城百姓脍炙人口的县城。
对很多京城百姓来讲,河阳县特产各种名贵好用的香皂,而对于那些官员来说,河阳县是沈江霖个人才干和荣誉的展现地。
当年说了给沈江霖三年将功赎过,大家都觉得那是一句不可能达成的废话,而现在,沈江霖用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再一次刷新了众人的认知——有他沈江霖在,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更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沈江霖做出来这么一番功绩,皇帝自然是要赏他,就是这般“正好”,云南临安府知府章文鼎被底下的一众官员联名上书弹劾举报,在任期间多次乱断官司、收受贿赂等罪,直接被革职查办。
对于空出来的位置,周承翊力排众议,升了沈江霖为临安知府。
明眼人都看出来了,沈江霖哪怕人不在御前,但是却比他们这些在御前的人更加得宠和得皇帝信任。
杨允功在沈家派系面前一败再败,当知道沈江霖这个知府已经是无法更改之后,他干脆将前往临安府押解章文鼎的人替换成自己人。
他倒是要看一看,这个沈江霖在云南到底做出了什么功绩?!
杨允功并不相信,就这点时间,沈江霖能做出这番功绩,同时,凭借他的政治敏感性,他更确信,那个章文鼎绝对会给到他一些好消息!
第185章
是夜, 杜知府杜之慧已经熄灯睡下了,迷迷糊糊间听到外头有人在说话,中间夹杂着几句“坏事了”、“要抓起来”等语。
当官的最听不了这两句话, 当即杜之慧就吓得弹坐起来,扬声问外头:“是谁在外面说话?”
很快, 守夜的丫鬟就掀开珠帘走了进来禀告道:“回老爷的话,是姜师爷在外头,说有要事禀告。”
杜之慧立马翻身而起, 靸着鞋子下地, 披了一件氅衣就出去了。
看到姜师爷果然在门外毕恭毕敬地等候着,观其神色镇定无异样, 杜之慧的一颗心放了回去,知道这坏事的人不会是自己。
“随我到书房去。”杜之慧带着姜师爷去了府衙的书房, 两人聊了大概有一个时辰的功夫, 却在到底要不要把此事的风声先透露给沈江霖产生了分歧。
“大人,这次朝廷让您预先去临安府摘印,是首辅大人下的令,而这次前来羁押章文鼎的, 据传是首辅大人的亲信柳如松, 这些人都是咱们得罪不起的, 倒不如就装聋作哑一回, 便是那沈大人不日将要出任临安府知府, 那也最多不过是和大人平起平坐,应当不会对大人不利的。”
“况且大人, 您不是时常感叹自己在朝中无人么?如今正是结交朝中人脉的大好时机,您完全可以借着当年首辅大人是您座师的名义,就此走上首辅大人的门路, 岂不是就能官运亨通了?”
姜师爷是从杜之慧刚刚进入官场做县官,就开始跟在杜之慧身边的老人了,从七品到如今的正四品,他花了整整十五年的时间,当年他考中进士就算不得年轻了,到如今已经年过半百之数,又是在云南边境之地任职,杜之慧很多时候都感叹自己这辈子的没有交上太多好运,至今碌碌无为至今,或许这个四品官员就已经是自己的终点了。
他走了十五年才走通的路,而沈江霖只用了两年,甚至于,他的终点,对于沈江霖来说不过是一个起点而已。
这如何不让人心中感慨万千,甚至心生妒意?
之前就有传闻,沈江霖是得罪了首辅大人才会被发配云南之地做知县,现如今面对这般情况,杜之慧已经完全明白了,这并非传言,而是事实。
首辅大人虽然没有传递一言半语给他,但是但凡在官场上做官的人,就是再愚蠢一些的,也能明白首辅大人的用意了——命他摘印也好,让柳如松押解章文鼎回京也罢,都是想要在章文鼎这个人身上好好做一笔文章。
做文章的针对意图是谁?恐怕是不言而喻的。
首辅大人距离他太遥远,同时也太高高在上,首辅大人应当认为,他给了自己机会,自己就一定会顺杆往上爬。
杜之慧沉吟许久,最终却下定决心道:“摘印一事,明日秉公办理便是,同时你亲去河阳县一趟,将此事原原本本地告知沈江霖。”
姜师爷大为震惊不解:“大人?!”
大人这是何意?竟然是要维护沈江霖,而弃杨首辅?大人这是不想要前途了?
杜之慧同样纠结万分,但是最终他依旧定了定心神,仿佛是在给姜师爷解释,也是在说给自己听:“京城之争太过遥远,我们最好还是少掺和的好。沈江霖以一己之力,能将临安府上上下下官员都打通,能够让他们联名上书反了章文鼎,就可知此人的本事。”
“况且,我虽是个庸人,但是身边惊才绝艳之辈见过如此之多,政治斗争再厉害又怎样?老百姓能够得到一丝半点的好处么?但是沈江霖是不同的,你看看如今的河阳县?你看看临安府拔地而起的各种工坊、酒楼?那都是有沈江霖的信誉在,他说要建什么,那些商人们都跑过去投产了,我现在只盼着沈江霖能将整个澄江府也带起来,让澄江府的百姓都能吃饱饭、穿好衣,过好日子。”
说到这里的时候,杜之慧已经完全说服了自己,他的决心已下,再无更改。
“文涛,我是一个无能的官员,碌碌无为半生,青史不会留我名,但是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无能,就要去让有能为者不能大放光彩,首辅大人显然是想利用章文鼎来对付沈江霖,你过去之后,务必叫他再三小心。”
姜师爷听罢此言,老泪纵横!
他家大人,虽然在功绩上并不显眼,但是他的一生是问心无愧的,大人虽做不到沈江霖这般,但是姜师爷想,世人又有多少能够做到像他家大人那般呢?
沈江霖从姜师爷处知道了此事后,十分恭敬地谢过了姜师爷,又十分客气地给姜师爷看茶,聊了半晌,亲自送姜师爷离开,礼数十分周全。
姜师爷对沈江霖的好感倍增,也能明白为什么自家大人要如此看重沈江霖了——这样一个注定要大放异彩却又十分谦逊知礼的年轻人,又有谁能讨厌起来他呢?
姜师爷在这一刻,觉得他家大人做的决定确实是值得的。
但是姜师爷和杜之慧不知道的是,其实早在数日前,沈江霖就已经得到了准确的消息,甚至那个时候,朝廷对于章文鼎的判罚都还没有传到云南。
沈江霖这两年离开中枢,但是却没有真正“离开”过皇帝。
在这个封建时代,皇帝即代表着权利的核心,也就是说,沈江霖从未远离权力核心,哪怕他的人是在千里之遥外。
沈江霖通过周承翊的锦衣卫网络,不断的将河阳县和云南一地的各种情况秘密传递给皇帝,当年皇帝交托给沈江霖的玉佩,他可是拿来就用了。
当时给到沈江霖这个联系玉佩,周承翊的本意是让沈江霖遇到困难的时候可以来求助,可是沈江霖却生生将其用作了通讯的工具。
不是每一个人都可以直达圣听的,但沈江霖可以。
沈江霖也不得不这么做。
周承翊哪怕之前再看重他,但是他人不在中枢,天长日久之下,君臣感情淡薄、被他人取而代之,不过是早晚之事,所以沈江霖就需要不停地在周承翊面前刷存在感。
沈江霖做的很有技巧,他初初到任的时候就将在云南之地的所见所闻全都如实记录了下来,并无太多词藻的修饰,只如同之前作为起居郎一般地如实记载。
当周承翊收到沈江霖第一封信的时候,他都不敢相信这是一封信,简直就像是一个小包裹一般,只是用牛皮纸包裹在一起罢了。
但是等周承翊开始真正读起来的时候,他就再也放不下了。
周承翊贵为一国之君,他是从小作为太子长大的,从未迈出过京城一步,他富有四海的同时,他的“四海”,他的江山,究竟是何面貌,他只能在底下臣子一封封的奏折之中看到。
周承翊能够看到的,很多时候是冷冰冰的总结和一串数字,且大部分都是歌功颂德的内容。
不会有人详细地告诉他入境云南的道路究竟是怎样的坎坷,也没人会告诉他,河阳县的百姓一日只吃两餐,两餐分别能吃到点什么,以及如何烹饪,若是吃不饱他们又会以什么充饥等事情。
但是在沈江霖的信中,仿佛他也经历了沈江霖的一一切,在沈江霖的身上也有他的一双眼睛,正在看着这个距离京城极远的边陲之地。
等到看完之后,周承翊甚至还有些恋恋不舍,脑海里想了诸多方案,要如何才能让这个地方的百姓能过上好日子,但是想了一圈后,还是只能悠悠地叹口气——这些事,只能让沈江霖去做。
从此以后,读沈江霖的密信,就成了周承翊日常生活的期盼之一。
甚至为了这个事情,周承翊还特地加派了一队锦衣卫人马,就是为了在其中能够快速地传递云南来的信件。
故而,很多事情就成了君臣之间的心照不宣,香皂工坊是周承翊“看着”建起来的,河阳香皂运输入京,周承翊同样给沈家人行了放便,至于成为贡品进行宣传,那更是两人之间早就约定好的。
看似皇帝毫不知情,其实他比谁都知道的详细。
看着河阳县一点一点的变化,包括沈江霖在税入方面进行的试点改革,沈江霖都以极大的篇幅,描述了这样做的必要性,以及会给大周带来的好处。
所以,章文鼎的所作所为,周承翊是早就知道了的,同样也早就想收拾这个人,只是一直在等着沈江霖说的时机罢了。
如今时机已到,还需等什么,像章文鼎这种贪官,便是杀一千次都是应该的!
他不仅仅是贪污,还有多桩冤假错案、拿乞儿顶替原本该入狱的囚犯,将失去土地的灾民驱赶过边境,让他们流落到异国他乡讨生活,放弃大周朝的子民!
为了一举扳倒章文鼎,他下面的人可是没少罗列章文鼎的罪名。
看的周承翊是火冒三丈。
只是他已经和沈江霖商议过,留着这个人还有大用,暂时还不能杀了他解恨。
沈江霖得到了姜师爷官面上的信息,便知道周承翊没有食言,心中知道靴子已经落地,现在就可以进行下一步的计划了。
第186章
官场之上的变化总是让人瞠目结舌, 云南之地太过遥远,章文鼎说到底并无多少帮衬之人,本身就是下面的人被沈江霖暗中联合到一起来对付他, 自然更没有人会走露了消息。
章文鼎本还做着美梦,盘算着今年可以在这个香皂工坊上挣多少银子, 又盘算着那些河阳县的商人在这里又是建酒楼、又是建客栈的,这些可都是大肥羊,到时候自己正好可以狠狠宰几刀。
甚至章文鼎觉得沈江霖这个人很会做人, 这是他在讨好他的表现, 心里琢磨着,到时候这里的好处也分他一杯羹。
可谁知道, 第二日他就被临安府的知府赶过来摘了印,关押在了大牢里, 谁都不许探视, 说是要等京城里的大人来了,再将他移交京城的刑部和大理寺。
章文鼎整个人都吓傻了,官帽被摘,官印被夺, 恍恍如丧家之犬, 口中疾呼自己冤枉, 可这个时候谁还听他的, 杜之慧大手一挥, 就让人堵了他的嘴,押了下去。
章文鼎的倒台, 可谓是临安府上下拍手称赞,尤其是临安府的百姓得知,即将任临安府知府的人是河阳县的沈大人时, 所有百姓都翘首以盼,恨不能沈江霖即刻就能到临安府任职。
官位一动,河阳县知县之位就有了空缺。
河阳县的新任知县说来也巧,这人更是沈江霖的老熟人陶临九。
对于新任的河阳县知县,其实之前沈江霖就考虑过了,地方之上例如范从直之辈,难堪大用,并无太多实际的才华;而从其他地方调任,若是沈家人,自然是可以的,但是未免在朝堂之上太过显眼。
君心难测,便是沈江霖和周承翊如今还在“蜜月期”,但若是沈家势力在云南太过庞大,那么或许经过一些有心人的挑拨,皇帝又会心生猜忌也说不定。
但是陶临九不同。
一来,陶临九与他交恶,当年在翰林院中无人不知,二来,沈江霖于陶云亭有恩,但是这个恩,许多人同样并不知晓。
当然,更重要的一个原因,还是因为陶临九的才华是毋庸置疑的,这些年里,沈江霖冷眼旁观着,陶临九因为家学渊源再加上在翰林院观政期间勤奋不倦,抛开他这个人有些难缠的性格不说,能力是有的。
云南一地,人才匮乏,一个沈江霖不够,从沈家带来的人也不够,还需要像陶临九这样的人持续加入。
沈江霖从不轻易否定一个人,陶临九哪怕对他怀有最大的恶意时,也不过就是在众人面前刁难一下他,而从这里,就已经能看出一个人的道德水准了。
至于陆庭风,沈江霖其实第一考虑的人就是他,毕竟陆庭风现在可是他的连襟了,去年陆庭风就娶了谢琼,两个人新婚燕尔,听谢静殊那边说,谢琼已经怀有身孕,沈江霖自然不会在这个当口让陆庭风来云南。
还是光棍陶临九更加合适。
当陶临九收到沈江霖信件的时候,他先是愕然,毕竟在他看来,他和沈江霖现在已经没有交集了,沈江霖又是出入扬州官场,又是做起居郎,被贬云南后还搞得风生水起的,居然已经成了临安府知府了,自己和他的距离越来越远了。
人家沈江霖已经折腾出一片天了,他还在翰林院窝着,踌躇应该下地方历练还是在京城中找个差事继续混着。
以前有沈江霖在自己前头比着,陶临九还不顾一切地努力着,总想着在哪里压沈江霖一头,如今沈江霖离京两年,陶临九也开始觉得百无聊赖了起来,时常觉得自己有所懈怠,但是又打不起精神来。
看完了沈江霖的来信,陶临九忍不住冷哼了一声,就知道这个人没安好心,居然是邀请他出任河阳县知县一职,虽然沈江霖这个临安府知府不是他的直系领导,但是不也是被沈江霖继续压一头么?
陶临九心中想当然的就想拒绝。
这个沈江霖,真是不知所谓,他不是最爱和那个陆庭风混在一起么?怎么不去找陆庭风呢?
想到沈江霖弃陆庭风选择自己的时候,陶临九又忍不住有些沾沾自喜——所以说,在沈江霖看来,自己的能力还是高于陆庭风的吧?
思索到这里,陶临九重读了一回沈江霖的书信,自言自语道:“朝中都说沈江霖在河阳县创下的功绩是吹嘘之言,那我何不就去那河阳县正儿八经的看看,也好让沈江霖知道,过分吹嘘可是要被人揭老底的!”
每一个人事调动和任免都对当地的官场有着影响,河阳县知县一职,若是以往,肯定是许多人都要绕道走的,现在因为沈江霖之故,却成了香饽饽,尤其是杨允功一派的人,更是对这个位置虎视眈眈,一方面要防止沈家人继续占领这个位置,另一方面要推自己派系的人上去,成为沈江霖在云南的制肘。
只是天不遂人愿,最后被陶临九摘去了这个果实,但是杨派之人对这个结果倒是尚且可以接受,毕竟陶临九和沈江霖交恶,说不定他去河阳县,还能有更好的效果,所以便也没有极力反对,以免在皇帝面前落了下乘。
当然,收买陶临九一事同样也是刻不容缓,不过陶家人都在京城,想要让陶临九依附首辅派系,在许多人看来都是易如反掌之事,更何况几名接触了陶临九的杨系官员都认为,陶临九十分识时务,定然是能做好首辅大人交代的事情的。
陶临九从京城出发到云南的一路上,心里何尝不是经过了百般的争斗,一方面他想着杨首辅这边抛出橄榄枝,自己自然是要接着的,他和他爹都当了多年的清贵翰林,结果也没捞到什么,还是要认清时务,才能给自己谋得一份好前程;另一方面,他又觉得沈江霖这个人固然讨厌,但是他做的事情,从来是一心为公,不会因为个人私利而侵害百姓的利益,朝堂之上衮衮诸公,大都考虑的都是他们的家族、派系利益,“苦一苦”百姓是常有之事,甚至有时候明明知道这个政策有很大的弊端,会导致大批贫民死去,但是为了打击政敌,这些人同样是在所不惜。
陶临九年轻气盛、热血未凉,这些朝中老奸巨猾之人,同样让他更加看不过眼。
陶临九就这样一路纠结着到了河阳县。
等到了河阳县之后,陶临九整个人都呆滞了。
陶家祖籍无锡,陶临九年幼之时在老家也呆过不短的时间,之后又跟着父亲进京,虽然陶家不算富裕,可是陶临九从小都是在富裕之地长起来的,他很知道大周最繁华的县城应该是什么样的。
只是说一千道一万,都不该是眼前这个河阳县那样的!
河阳县再次进行了扩建和修整,城门加宽加高,用的都是上好的青石,坚固异常,城楼上哨兵林立,铠甲森森,进出城门者井然有序,但又大排长龙,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顺利通行。
为了快速通行,城门门洞处还额外分了人行区一处,客行区一处,货行区两处。
人行区是不带多少辎重,以步行骑马者居多,客行区是不运货物,只是载人的马车驴车进行通行,货行区则是都是骡车、马车运货通行的,速度更加缓慢一些。
沈江霖派了沈迪等人在城门口相迎,很快陶临九就进了城。
进城之后,陶临九看的更加目不暇接,笔直的青石板路在脚下延续往前,青石板路上用白色的漆画了四条线,来往行人马车都各行其道,每个路口还有专人指挥。
陶临九虽然第一次见,但是很快就看明白了,原来是因为这里的车马人流太多,必须要这样划分开来,否则就会造成堵车的现象。
不是说只是一个人口不足十万的下县么,为何这人多的比京城里几条热闹的大街都不遑多让,而且这里的街道还更加的干净、整洁。
见陶临九执意下马步行进城,沈迪便知道这位新来的知县大人是想看一看河阳县的全貌,沈迪便充作了介绍人,开始一处处给陶临九介绍。
“这条街叫城门街,一路通到最热闹的山茶街,原本只有两条道,但是之前天天堵车,所以后来沈大人就下令又拓宽了一回,又让人在路口每日指挥,这才好上许多。”
“这里的店家基本上都是下面开店,上面住人,这条城门街来往人数众多,大部分都是各地来的商人,有在这里进购河阳香皂的,有采买香料的,还有精油、香氛等物,都是沈大人给的方子,如今在河阳县大卖特卖,成了远近闻名的畅销品,这些商人里还有好多是安南、老挝那边来的,只是过来后都作汉人打扮,所以有时候光靠外表还分不太清。”
“刚刚大人从澄江府一路行来,如今澄江府和临安府的主干道的路都已经修过,十分畅通平坦,沈大人决定联合其他府县,继续将路修下去,这般一来,以后的商路好走,那些商人也更愿意过来了。”
……
陶临九一路走到县衙,只觉得整个人都有些恍恍惚惚了。
第187章
陶临九看着看着, 不觉有些热泪盈眶。
能将一个边境贫苦之地,变成如今这番模样,沈江霖该是付出了多少的心血, 耗费了多少的心神?
陶临九这一路上有想过,沈江霖偏偏选中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会不会是要坑害他?还是有什么黑锅需要他来背?
毕竟他和沈江霖的关系十分之一般, 虽然信件里沈江霖给出了原因,说是相信他的能力和为人,但是陶临九是不太相信的, 非是不信自己的能力, 而是他总觉得沈江霖不可能那么信任他。
可是现在,眼前的这一切, 都让陶临九深刻的认识到,沈江霖对他, 尽是全然的信任和放心。
否则, 这样一颗巨大的果实,会轮的到他来摘取?
自己在沈江霖心中竟是这般与众不同?!
陶临九心中波澜起伏,一瞬间豪情万丈、踌躇满志,更是下定了决心, 绝对不会让沈江霖觉得自己是个样子货, 他能做好的事情, 自己如何不能继续去做好?
陶临九并不觉得自己是在自作多情, 他已经不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官场新人了, 不管是他父亲的言传身教也好,还是自己在翰林院蛰伏观政了这么多年得到的经验教训也罢, 都清楚明白的告诉他,一个人言语会骗人,但是行动和结果不会骗人。
陶临九嘴上嫌弃, 但是在看完河阳县的情况以及参观完河阳县县衙入股的香皂坊、精油坊后,他甚至心中是受宠若惊的。
旁的不说,光是河阳县的县衙从中经手多少的银子,都已经让人足够震惊了,但凡是一个有点歪心思的县令,能从中捞多少银子?
若非绝对的信任了解,如何能让他来做这个知县?
只是当陶临九听完沈迪介绍如今在河阳县分布了多少手工业从业者的时候,陶临九终于觉察出不对来。
整个河阳县,如今竟是八成人口都从事各种工坊里做工、做小买卖等,那这般一来,当初秋税和夏税究竟是如何征收到如此多的税入呢?
陶临九的疑问,沈迪没有立即给出答案,此刻两人正好已经走到了县衙门口,陶临九刚刚进了县衙大门,便看到沈江霖从里面迎接出来。
两年未见,沈江霖风采依旧,甚至比之京城的时候,周身气度更甚往昔,成熟从容,比他这个入了官场后就在翰林院打转的,高出了好几个层次。
两人入了县衙后面的书房后,沈迪等人识相地退了出去,书房内只剩下沈江霖和陶临九二人。
沈江霖亲自给陶临九斟了茶,然后笑着道:“正所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没想到你竟是真的来了。”
陶临九刚刚走在路上的时候,心底就琢磨开了,等到真的和沈江霖相见的时候,他的心中已经有了些许答案,只是还不够确信。
“沈江霖,你把我哄骗过来,到底是在下一盘什么棋,如今我人也过来了,算是彻底绑死在你这条船上了,你总该告诉我了吧?”
陶临九接过茶盏,因为和沈江霖之前的种种过节摩擦,导致陶临九真的要和沈江霖二人单独密谈的时候,神情不自在极了,说出口的话也还如过去一般不带好气。
沈江霖自然知道陶临九是足够敏锐和聪明的,两人从少时认识至今,陶临九之前一直将他当作竞争对手,当年殿前点一甲的时候,又是探花郎出身,论学识、论才智在沈江霖认识的人之中,陶临九仅次于陆庭风,而论刻苦、论拼劲,或许陶临九还要在陆庭风之上。
沈江霖虽然只在河阳县经营了两年,但是这两年里,他与谢静姝夙兴夜寐、殚精竭虑,从无一丝懈怠。
河阳县不仅仅会成为他的大后方,更是承载了他与沈江云的梦想起航之地,自然不会轻易马虎就交托于人。
县衙的书房内,靠墙四周皆是到顶书架,上面各种卷宗、书册一排排整齐罗列,长长的书案上,放置着两大摞的账册,西南角处竖着一个薄胎广口青花瓶,里头插着几株芍药,正散发着淡淡的花香味。
他们二人在临窗下的小几边正对而坐,窗户支起,阳光洒落下来,不疾不徐,温暖懒散。
沈江霖放下了茶盏,侧过头看向了窗外,他的双眼微微眯起,金色的阳光在他的瞳仁中跳跃,整张脸一半在阳光下,一半在阴影中。
“陶临九,你还记不记得,第一年入翰林院的时候,你曾和同僚们闲谈的时候说过,你心中抱负是为万世开太平?”
陶临九一愣,这个话,他不仅仅说过,还曾写下来裱好挂在他卧房内,每日只要一抬头就能看到。
陶家家风清正,陶临九受的是最传统的儒学教育,辅佐君王、治理民生是根植在陶临九脑海深处的理念。
只是经历了官场上的诸多变故,翰林院内蹉跎数年,陶临九脸上难免有些尴尬之色。
立下的志向如此之大,但现实却是一记狠狠的耳光,抽打在他脸上,莫说为万世开太平,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为官之后,其实什么都没实现,每日不过是在混日子罢了。
“我信你,所以我想叫你过来,与我一道。”
沈江霖说完之后,站起身来,对着陶临九深深一揖,陶临九慌忙往别处去让,他并不敢受沈江霖的礼,同时他的耳朵也竖了起来,想要仔细听一听沈江霖接下来的话。
“河阳县如今八成人口为手工业者,往后的土地无法再如同过去一般,捆绑住百姓,百姓会有更多的选择,经济模式的改变会带动收税方式的改变,今年的夏税秋税,我就进行了改革,而这,还只是一小步,河阳县只是小小试点,税制的改革会让过去那些大地主大乡绅不得不做出让步和牺牲,新的贵族将从工商业从业者中诞生,新老交替之间,风起云涌,这一条路,充满了荆棘坎坷,但是我认为,这会是一条为万世开太平之路。”
陶临九越听越骇然,他就知道,他就知道!
沈江霖这个人胆子奇大无比,他如何会甘心只是在地方上区区做一个知县、知府?
他的想法、他的心思,更是常人所无法理解的!
沈江霖虽然只是短短几句话,但是陶临九观政这么多年,读了这么多年的圣贤书,对律法、税收、历史无所不通,他很快就抓住了重点。
沈江霖要将土地和百姓解绑,要让工商业成为大周朝的税收主力!
这简直就是要将乾坤颠倒啊!
陶临九修了这么多年的史书,每每看到流民失去土地后就会产生农民起义,他总是在想,这一个魔咒难道就无人可以打破吗?每一个王朝末期,都是同样的戏码,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大周朝的未来也将要走向这一个终点吗?
陶临九无解,也无人可以告诉陶临九。
而今天,沈江霖告诉他,有解,他已经在解了。
陶临九总觉得自己还十分年轻,有的是时间实现自己的政治抱负,可是当沈江霖说完他的想法后,陶临九的第一反应是骇然,第二反应是,这辈子自己能看到那一天吗?
随着沈江霖越加深入的讲解,陶临九整个人渐渐痴迷了,若是真有一日能够到达这样的繁盛之境,汉唐盛世又算得了什么?
若说陶临九最开始来的时候,是因为内心深处对沈江霖的信任,那么此时此刻,他是真正接受了沈江霖的政治理念,并且准备以此来奋斗终身。
沈江霖给出的不仅仅是方法论,他用河阳县的成功,明明白白地告诉他,这是可行的。
或许,他为万世开太平之路,就从今天开始起航了。
沈江霖能真正收服陶临九为自己所用之后,长长松了一口气,他需要更多像陶临九这样新鲜血液、满怀赤诚之人加入到他们这一方的阵营里来。
土地方面沈江霖在河阳县实施的摊丁入亩的改革方式,无地者不纳税,土地产出按照累进税率来收税,土地越多,交税越多;同样对于工商业者的收税方式,也从过去简单的过税、住税等转向为按照阶梯利润取税,分为商业税和个税,让商贸更容易流通,经济活力便能大大增强。
除了收税方式外,同样要将各种工商业用工厂作坊的方式发展起来,同时还要开放边境贸易和海上贸易,因为快速的产业升级必定会导致生产过剩,过剩的产能在内销无法消化完的情况下,不至于让整个国家陷入另一种经济萧条的话,那就只能将产品倾销海外,攫取世界利益。
这里有些东西他已经透露给皇帝和他兄长了,但是还有一些东西他谁都没有说过,因为这不是普通的变法革新,这是要改天换日!
这一条路,太过漫长,在大周朝往前看的历史上,没有前人指引,若无沈江霖这个异数,也根本没有人会有如此坚定的想法,去推进这一切。
税制改革只是第一步而已,后续对士农工商地位的颠覆,对科举入仕选拔人才标准的改革,对军队制度的改革,每一步或许都会走的万分艰难。
沈江霖采用的是伟人的理念,就在云南做试点,再在整个大周朝推广下去,以点到面,边干边想边总结,还要不断培养人才、培养坚定想法的改革派,哪怕有一天他们这一批人无法看到这一天,也要确保这一天终将会到来。
和陶临九交接完之后,沈江霖便去临安府走马上任,他刚刚上任不久,从京城到来羁押章文鼎的人也到了。
柳如是见章文鼎“完好”,依旧神志清晰、可以正常交流,总算放下心来,撤掉了暗中对章文鼎保护的人马,由自己人将他接管,并没有在临安府多有逗留,就立马押解章文鼎回京。
这个人要怎么用,要如何用,还得首辅大人见过了他才能下定论。
章文鼎惶惶然被套上枷锁,踏上了回京之路。
第188章
章文鼎一路上忐忑至极, 每每面对那位刑部的柳大人时,都想要上前搭讪,看看自己是否还有一线生机, 但是他这一路上,却无人理睬他, 甚至连他以为的会在路上就对他进行的逼供也是没有的,只有沉默的赶路。
可越是这样,章文鼎心中就越发的不安。
难道他的罪责就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了?自己此去京城是必死无疑了?
章文鼎在这种长达两月的沉默中, 简直是越想越害怕,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来问,都无需严刑逼供, 只要能保他的命,那么他一定把自己犯下的所有罪行都原原本本地说出来, 不敢再有一星半点的隐瞒。
甚至章文鼎脑海中还在不断地盘算着, 自己到底还有什么是值得那位柳大人看重的?
他的家产早就已经被查抄充公,他的关系网络都在云南之地,到了京城是两眼一抹黑,只有当年走动关系的时候, 给两位大人送过礼, 这些年没有断了联系, 可是他都出了事了, 这两位大人不可能还会保他!
章文鼎绝望了, 他从一开始还想尽办法求生,到后面因为一路上的沉默无人理睬, 觉得自己是毫无希望了,这一回定是十死无生,所以来押解他的人就连开口说话的机会都不给他。
然而, 还没到京城,他们一行人却在城郊外一处百姓房中落脚,章文鼎则被人带到了一个房间里,整个房间内空空荡荡,只有一把交椅摆在中间,上面坐着一人,章文鼎看到此人面容时,先是愣了一下,继而狂喜!
虽然这张面容比他印象中的要衰老许多了,可是章文鼎那年中了进士后,在金銮殿上可是见过的,这便是当朝首辅杨大人啊!
为什么杨大人会出现在这里?
章文鼎此人虽然贪赃枉法、欲壑难填,但这并不表示他不是一个聪明人,他看到杨首辅的第一眼就知道,对方是冲着沈江霖来的。
他已然没有了利用价值,而能够让杨首辅亲自出动的,必然是有触及到首辅大人利益的人和事,除了沈江霖这个杀才,不作他想。
章文鼎一路上,除了一直在想自己有没有可能逃生,就是在咒骂沈江霖。
若不是这个奸猾之徒,收买了所有临安府上上下下的官员,让他们俱都入股那些作坊,挑拨地这些人和自己离心离德,自己怎么会这么容易被他们联名上书举报拉下马?
章文鼎自然恨那些下属,但是更恨这个挑起头子的始作俑者!
若是沈江霖此刻站在他面前,他恨不能饮其血啖其肉,将此人挫骨扬灰的好!
他也恨自己,看到了大额的利益,放松了警惕,竟然着了这个小人的道,最后落得如此下场。
章文鼎这样的人,不会去后悔自己曾经做过的恶行,他只会去将一切的罪责推到他人身上,从无反思之意。
章文鼎一下子跪了下来,涕泗横流,许久不曾说过话,再加上一路上都是戴枷行走,章文鼎养尊处优惯了,被折磨的不轻,此刻头发花白了一半,整个人都潦倒憔悴,声音沙哑:“大人,还请大人绕过小的一命,小的愿给大人当牛做马,在所不辞!”
杨允功的声音不喜不怒,在房间内回荡:“章文鼎,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本官要听到关于沈江霖在云南做的一切事情,记住,我只要听实话。”
章文鼎一听,果然如此,立即如同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将他了解到一切都说了出来。
这一说就从日暮西山说到夜色正浓,等到杨允功出来后,柳如是立马跟随杨允功之后,轻声问道:“大人,他都说了么?”
一路上的心理战术十分奏效,已经彻底击垮了章文鼎的意志,杨允功点了点头,然后便听柳如是询问该如何处置章文鼎。
杨允功想都不想,一边登上马车一边冷然道:“自然是秉公处理。”
柳如是瞬间心领神会,已经利用完了,是生是死亦无所谓了。
数日之后,一份刑部口供流传了出来,贪官年年都有,并不稀奇,但是在这份口供中讲述的事情却让朝堂上许多士大夫都义愤填膺。
口供中除了谈及自己如何在云南边境之地敛财,更谈到了河阳县知县是如何通过新建作坊,吸引官员入股,勾连临安县上下,打击政敌的,同时还有对方如何倒行逆施,随意更改税入制度,引得民怨沸腾之事。
总之,脏水是一盆一盆地往沈江霖身上泼,反正云南足够远,章文鼎觉着自己又有首辅大人撑腰,自然是七分真三分假,势要将沈江霖打入十八层地狱才是!
沈江霖的税制改革,顿时触动了许多人的神经。
能在朝堂上站着的,没有一个是傻子,他们很快就能觉察出其中的不对来,勾结官员这种事,大家都在做,没有什么可说的,但是古往今来的税制改革,没有一个不会波及到既得利益者的,而他们是谁?
他们就是既得利益者。
所以必须要乘着这件事还没扩大开来,就要扼杀在摇篮里。
一时之间,对沈江霖的弹劾奏折再一次如同潮水般涌来,有杨允功在背后指挥施压,他就不信,已经将他贬谪到了云南,那沈江霖还要继续折腾,那么这一回,就干脆毁了他便是!
杨允功本不想直接毁掉这块良才美玉,只可惜良才美玉拒不为他所用,那就只有毁掉了。
然而,弹劾奏折刚刚摆上皇帝的案头,已经升为光禄寺少卿的杨志远第一个站出来,力挺沈江霖,写了一封洋洋洒洒的奏折,字字句句都在肯定沈江霖的做法。
朝会之上,双方之间的战役更是一触即发,杨志远丝毫不肯退让半步。
杨允功原本以为自己故技重施一回,自然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况且这回可是沈江霖自己递过来的把柄,动了众人的利益,只能说年轻人胆子太大、想的太过于简单了。
可是万没想到,自己亲孙子第一个站出来为沈江霖说话。
“陛下,小沈大人改革了税制,那是因地制宜,河阳县如此贫瘠之地,种地既然种不出结果来,那么带领着百姓兴起手工业、办各种工坊自然应该受到鼓励。如今河阳县当地的百姓既然八成都靠做工赚取银钱,那么改一改收税方式,又何错之有?”
杨志远一改往日的沉默寡言,整个“太和殿”中都回荡着杨志远的声音,让所有人都不禁朝他侧目而去。
虽然朝堂之上杨家祖孙分道扬镳的传言早就甚嚣尘上,但是具体是怎么回事,是做给人看还是果真如此,许多人还不明就里。
朝堂上的杨派嫡系此刻也有些犹豫了——他们难道要真的炮轰杨志远,分毫面子不给吗?
毕竟杨首辅可没有在公开场合承认过,从此以后不认这个孙子。
当然,言语都是薄弱的,更关键的是,和杨志远闹成这样,也没见杨首辅从子孙中再选一个接班人出来培养,这实在是让人捉摸不透啊。
正因为有所顾虑,杨志远反驳完张梦渊的话后,张梦渊脸上也是讪讪,朝堂上的人都知道,张梦渊是杨首辅的应声虫和传声筒,这些年来,大家都不怎么敢得罪张梦渊,那是因为张梦渊有时候就代表着杨允功。
但是再怎么能够代表杨允功,还有人家亲孙子亲?
张梦渊偷偷觑了一眼杨首辅,想看看首辅大人是何表情,自己究竟该如何应对。
杨允功直接对着周承翊行了一礼,毫不客气道:“无知小儿信口雌黄!如何收税影响到的乃是国家社稷,更是祖宗家法,怎可朝令夕改、出尔反尔?若是今日沈江霖可以,那么明日是不是其他地方上的官员都可以?此例绝不可开,还望陛下三思!”
杨允功直接硬怼,态度鲜明,刚刚还处于观望状态的官员立即跟着发言。
“首辅大人所言极是,沈江霖无视大周税法,定需要严惩,以儆效尤才是。”
“当年太祖皇帝定下的税法,传承至今百余年,如何能让区区一个沈江霖给动摇了?陛下,沈江霖这是根本没将律法放在眼里啊!”
“臣恳请陛下将沈江霖同样押解回京,严正其法,不能在再让他祸害地方了!”
……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泰半朝臣都加入了讨伐沈江霖的队伍中,杨志远一张嘴如何能说过这么多人,顿时就处了下风。
而就在这时,唐云翼当先一步占了出来,声音平和道:“陛下,臣有本上奏。”
周承翊在御座上清咳了一声,瞬间刚刚还像菜市场一样嘈杂的朝堂安静了下来。
周承翊看着御座下那群刚刚吵得声嘶力竭、脸红脖子粗的老匹夫,心中冷笑了两声——这些人干别的事情不精,但是给人安个罪名、颠倒黑白的能力却是手到擒来。
要不是他十分了解沈江霖的一举一动,要不是许多事情甚至有他的亲自参与,被他们这般讨伐下来,自己或许真的会生起沈江霖有异心的怀疑。
所有人都盯着唐云翼,这个人入朝几月来,不声不响,并没有在吏部掀起什么波澜,难道今日想要上演一场师兄弟情深的戏码来?
第189章
谁都知道, 沈江霖是唐公望的关门弟子,那么唐云翼自然就是沈江霖的师兄。
只是唐云翼上任之后,大家原本以为唐云翼会想办法将沈江霖从云南捞回京城, 可是等了好几个月了,也没见唐云翼有什么动作, 许多人背地里便说,莫说师兄弟,便是亲兄弟, 也要先保了自己的前程再说。
现在唐云翼站出来, 这个入朝以来一直沉寂着的吏部侍郎,也不知道到底要说些什么。
“陛下, 臣统计了河阳县历年来的税入情况,还请陛下和各位同僚听一听后, 再做评判。”
“开明三年, 也便是沈江霖上任前一年,河阳县上缴税入为0,朝廷拨款粮食五千石,银两一万余两。”
“开明二年, 河阳县上缴税入总计为0, 朝廷拨款六千七百两。”
“开明元年, 陛下初登大宝, 天佑大周, 河阳县风调雨顺,上缴税入九百三十六两。”
“永嘉二十年, 河阳县遭遇地动大灾,上缴税入为0,朝廷赈灾银两拨款总计五万八千两。”
“臣复又统计了永嘉九年到永嘉十九年间的税入情况, 合计上缴税入为一万六千两白银,朝廷总拨款为八万三千两白银,合计欠税六万七千两白银。”
所有人都知道河阳县贫困,但是当唐云翼将河阳县的历年税入数据公之于众的时候,众人这才能够明确体会到,这个河阳县到底有多穷。
唐云翼不给众人太多思考的时间,继续沉稳道:“沈江霖上任两年,第一年的税入合计是两万两白银,此乃河阳县过去十年的税入总和还多,而第二年,河阳县的税入是六万两,几乎与大周最富裕的上县吴县、华亭县比肩,这样的功绩,史无前例,可载入史册矣!”
唐云翼转过身面向众位朝臣,目光锐利,面上肃穆,冷声问道:“试问各位,还有谁能够干出和沈江霖一般的功绩?”
所有人默然,不敢上前接话,这个话没法接。
沈江霖的本事,可以说是化腐朽为神奇了,将一个这么贫苦的下县,通过自己的手段、区区两年时间,将它变成如今这般情况,税入可与最富有的县城相比,哪怕他用尽了手段,也真不是他们能做到的。
便是那个什么香皂、精油等物,如今在京城里卖的这般火热,据说都是沈江霖提供的方子,而他将这些方子免费供给河阳县衙使用,得到的收益都归县衙所有,否则如何会有如此引人瞩目的成就?
他们若是有这种方子,第一个想到的自然是自家人,如何会便宜了旁人?
光是这一点,许多人就不如沈江霖多矣。
有些稍有廉耻之心的人默默低下了头,不敢与唐云翼对视,但是还有些人却挖空心思要挑沈江霖的刺。
刚刚杨首辅既然已经表过态了,张梦渊知道自己应该继续应战,哪怕他知道唐云翼说的都是实话,但是那又怎样?
他说的又何尝不是实话?沈江霖难道没有违反祖宗家法?难道就没有罔顾律法条陈?
“唐大人,如此高的税入,难道您没有过怀疑吗?不正是因为沈江霖通过更改税法,取得的不义之财、搜刮民脂民膏之故吗?不更应该严惩沈江霖,绝不姑息吗?”
张梦渊的话,无耻至极,但是他脸上却闪过得意之色。
沈江霖的功勋他绝口不提,但是他的瑕疵却是无限放大,这便是政客。
有了祖宗家法这面大旗,无论唐云翼说什么都是错!
唐云翼却对着张梦渊“呵呵”冷笑了两声,唐云翼之前在扬州的时候中过毒,导致身体瘫痪、无法动弹,虽然后来祛毒治好了,但导致他面上的神经有几处已经完全坏死,所以当唐云翼冷笑的时候,面容便有些十分之扭曲,看的张梦渊心里一惊。
“张大人,你根本不知道河阳县是如何收税的,就污蔑沈江霖搜刮民脂民膏之罪,果然自己没有本事之人,便会以为旁人也无本事、只会行使一些龌龊手段才能达到自己的目的。”
唐云翼在说事之前,先是毫不客气地奚落了张梦渊一顿。
张梦渊自己是靠裙带关系、奉承杨允功上的位,所以最怕别人揭他的老底,随着他官位越做越大,已经很久没有听到旁人如此直白地戳穿他了,顿时张梦渊气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就连一向自诩口舌伶俐,此刻也一下子卡了壳。?“沈江霖的收税方式,去掉了以往的过税、住税,只收三十取一的交易税,以及工坊、个人买卖的人头税费,工坊主承担每个工人千分之五的税费,由工坊主缴纳,而个人买卖则是一个月只有五十文的税费,不征收交易所得,由此看来,沈江霖是大大简化了收税方式、甚至是大大降低了百姓的税赋,居然还会有人可笑称他为搜刮民脂民膏?简直就是滑天下之大稽!”
许多官员的面色一变再变。
他们只知道沈江霖改变了收税方式,多出来一个人头税,却不知道按照新的税法沈江霖是减免了税赋、而非增加税赋。
很多人一开始先入为主的想法,都是沈江霖巧立名目、增收了新的税入,加之沈江霖的经营手段,才有如今这般亮眼的政绩。
地方上的县官违规操作的多了去了,毕竟天高皇帝远,动用自己的关系、手段,改一些政策条例,只要不动到根本,很多上头的官员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毕竟为何人人都要争做京官?除了靠近权力的核心、在御前说的上话,还有一个很大的原因,就是地方官的孝敬。
他们无须手染尘泥,就能轻松站着把银子给挣了,这可是很多人做梦都想得到的好事儿。
所以京官们对地方官的种种手段都是了如指掌,甚至有时候还会帮着一起欺上瞒下,好在其中分得一杯羹。
可现在这件事,坏就坏在,沈江霖是京城被贬谪出去的官员,也没有人敢和他走的过近,知晓他的事情,除了几个坚定站在沈江霖背后支持他的亲友们,他们对沈江霖在云南的所作所为,只停留在章文鼎的供词之中。
而章文鼎呢?恨不能把沈江霖描述成一个比他还贪的贪官,是一个十恶不赦、搜刮百姓的豺狼。
偏偏许多人还认为,章文鼎的证词没有错,因为在他们这些官场老油条眼中,哪有什么真正的大公无私、为国为民,最终目的,不是为了钱就是为了名。
为了百姓?百姓如牛马,向来是供人驱使的两脚牲畜罢了。
沈江霖不图钱,那么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就是为了名和权。
以己度人,没有人觉得自己错得离谱。
直到唐云翼将沈江霖为河阳县所做的一切徐徐道来。
杨志远见众人愕然,再次力挺沈江霖:“小沈大人如此施为,又取得了这般大的成就,我竟也不知道大家为何还要处处阻拦?我劝各位还是不要再拿祖宗家法说事了,太祖在世时,三改税法才定下了如今的税律,但是时移世易,一百多年过去了,若是我们还死抱着过去的税法不变,这和墨守成规又有何区别?既然小沈大人已经做出了功绩,不若就让他在云南一地继续施为下去,此法若是可行,再推广全国也不迟。若是我大周,处处都有河阳县的税入,那么国库何愁不丰盈?百姓何愁不能安居乐业?戍卫边关的将士何愁无棉衣过冬?”
杨志远越说越慷慨激昂,沈江霖的所作所为,他的政治理念,都是杨志远心中渴望想做,却又做不到的,此刻能在朝堂上为他摇旗呐喊,才让杨志远觉得自己站在朝堂上是有价值的。
杨允功实在听不下去了,杨志远竟是要坚定站在沈江霖这一边,沈江霖现在做的是什么事情?他人虽不在朝堂上,但是他做的就是变法之事!
杨允功的眼光非同一般,旁人还以为沈江霖只是想要功绩好尽快回京,但是杨允功已经抽丝剥茧,看到了这件事的本质。
然而,变法是那么好变的?
古往今来,那么多变法,有谁成功了?成功了后,有谁得到了好下场了?
其他事情也便算了,杨志远居然胆子大到这些事也敢掺和,简直就是不要命了!
“杨少卿的话实在是太过大言不惭了,太祖定下的税法,岂容说变就变?这是我们大周朝的基石、是国之重柱!如今只是河阳县一地略有成就,且还只是短时间之内的成果,若是后续不尽人意应当如何?还推广全国,若有差池,为害的可是全天下的百姓!这又谁能担待得起?”
杨允功直接在朝堂上向亲孙子开炮,而杨志远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慌之色,反而奇异地露出了一抹笑容来。
他终于,和他祖父有了平等对话的机会。
在朝堂上,没有爷孙,只有杨少卿和杨首辅。
“首辅大人,下官愿意以项上人头替小沈大人作保,小沈大人一片公心,定然能够在实践中摸索出最适合大周的道路!大周国库连年赤字、所入税银连年减少,变革之势迫在眉睫,若是人人守成、人人不思进取,那么大周国力每况愈下不过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穷则变、变则通,想来首辅大人不会不懂这个道理。”
杨允功被杨志远气的一个倒仰!
第190章
紧接着, 谢识玄、秦之况、陶云亭、梁尧臣、冯会龙等人逐一出列,为沈江霖站台说话。
随着出列的人越来越多,就连本来和沈江霖并无关系的官员, 有些人也站了出来。
他们是朝堂中的中立派,虽然不起眼, 平日也很少发言参与,但是只要有眼去看、有良知去评判,便也知道, 沈江霖做的事情, 绝对是对这个国家有利。
财政上的吃紧已经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了,从大周朝建国之初到如今, 国库里就没有富裕过,这两年还算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可是稍微有点忧患意识的官员其实都明白, 这般寅吃卯粮的国库,若是遇到了大灾年,那么很容易酝酿出灾祸来。
如今沈江霖未雨绸缪,开始想办法处理此事, 哪怕会损失一点他们的利益, 为了大周天下和百姓, 又有何相干?
不是每一个人都栈恋权位、死抓着手里的利益不放的, 上一次之所以没有那么多人站出来为沈江霖说话, 一是担心杨党的打击报复,二是沈江霖个人虽然惊才绝艳, 但是于大周江山而言,多一个沈江霖不多,少一个沈江霖不少。
那个时候的沈江霖, 在众人的印象中,还只是停留在六元及第的天才以及皇帝面前的红人这样的角色。
而现在的沈江霖,是真正在为国为民,是在一片漆黑的道路上踽踽独行的前行者。
他们纵使无法紧随他的脚步一起行动,但是给他照亮一两个火把的能力还是有的。
举朝之中,竟然有四分之一的人都站了出来,支持杨志远和唐云翼。
杜凝章见气氛已经烘托到这里了,又看了一眼气的说不出话来的杨允功,心中简直是乐开了花——杨允功啊杨允功,纵横官场这么多年,竟然也有如此狼狈的时刻,被亲孙子这般不留情面的反驳,实在是足够难堪啊!
杜凝章和杨允功斗了这么多年,还第一次看到杨允功这么吃瘪,心里大为畅快。
其实杜凝章对沈江霖的诸多做法同样并不赞同,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再说了,沈江云等人既然说有把握将杨允功拉下马,将他拱上首辅之位,那么付出一点代价也是应该的。
想到这里,杜凝章笑呵呵地站了出来,发言定调:“陛下,年轻人有冲劲是好事,大周需要新鲜的血液,我们这些老家伙久居中枢,虽然每天都要审阅各种地方上的奏折,但是到底没有深入地方久矣。既然沈江霖在云南之地颇有建树,百姓得益、朝廷得益,我们又有什么好阻拦的呢?就让他们这些年轻人放开手脚去干,云南之地嘛,只要不涉及到军政,随便他们折腾便是。”
杜凝章这话是十分有分量的。
一来他是内阁次辅,地位仅次于杨允功;二来,杜凝章说的那些可谓是堵死了杨派人的话头。
杜凝章政斗经验丰富,若是杨派之人继续纠缠,那就是看不得朝廷好,看不得百姓好,只为了自己的利益,罔顾其他,哪怕事实确实如此,又有谁敢说出来?
况且,杜凝章在朝堂之上经营多年,他一发话,又有许多朝臣站出来应和,一时间,声势完全压倒了杨派官员。
周承翊见此情况,心中满意,立即下令宣布让沈江霖以临安府为试点进行改革,在临安府的所有动向都要汇报中央,直接上达天听,随时调整策略,以三年之期为约,看三年后临安府的变化。
力挺沈江霖的人都长松了一口气,他们终于取得了暂时性的胜利。
当这封信件快马加鞭送到临安府的时候,沈江霖正在自己的府邸中观景品茗。
章文鼎在临安府有一座三进的大宅院,就在府衙后面的那条街上,进出极为方便,宅院修建精巧,章文鼎被查抄家产后,沈江霖便以极低的价格将其收入囊中,也算是在临安府有了自己的家。
今日下雨,雨水顺着屋檐落下,眼前是一片雨帘,沈江霖跪坐在静室的蒲团上,正在专心烹茶,静室大门敞开,下三级台阶后便是一处小小的水塘,青苔爬满假山,雨水滴落到水面上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眼前氤氲出袅袅水汽,在这里仿佛可以抛却所有的烦恼,只听到耳边的茶水咕噜冒泡的声音。
这是沈江霖放松自己的方式,每每这个时候,无人会来打扰沈江霖,只要不是十万火急之事,都会在堂前静候。
而此时,静室里间的门被打开,沈江霖蹙眉抬起头,见是谢静殊,才露出了笑容来:“如此匆忙,可是大哥来信了?”
谢静殊重重地点了一下头,自从章文鼎被押解回京后,他们都在盼着这一封信,谢静殊更是日夜悬心,当时最开始提出扳倒章文鼎主意的人是她,若是结果并非她所预料的那样,那她可就害了沈江霖了。
相比于谢静殊的紧张万分,沈江霖却淡定的多,只见他不慌不忙地将一撮茶叶加入沸水中,温和地笑道:“我手弄脏了,劳烦夫人帮我念一下信了。”
谢静殊咽了口口水,手指有些颤抖地将信纸从信封中取出来,展开信件,开始认真念了起来。
当谢静姝念到“陛下圣明,特令二弟以新法变革临安府,三年为期,再定国策”时,谢静姝忍不住哽咽了,深吸了几口气,才断断续续将这封信给念完了。
信件念完了,谢静姝的心也安定了,她跪坐在沈江霖的对面,面上已经滚落了泪来:“夫君,你的付出没有白费,这一回,你总算扳回一局了。”
沈江霖被贬谪入云南的时候,谢静姝一路相陪,十分清楚沈江霖经历了多少困苦磨难,才成就了今日的局面。
而变法一事,本身若是没有得到中枢的认可,就会变成违背律法之案,沈江霖在这两者之间游走,哪怕谢静姝倾尽全力相帮,仍旧日日提心吊胆,生怕朝廷再一次翻脸无情。
好在,这一次沈江霖得到了认可;好在,沈江霖并非孤军奋战。
沈江霖轻柔地用帕子给谢静姝擦拭掉了脸上的泪珠,将第一杯茶推给了她,笑着纠正道:“并非是我扳回了一局,而是我们。”
“从今往后,临安府这片天地,任我们施为,我们大可放开手脚去做了。”
谢静姝重重地点头!
临安府的香皂工坊已经建起,各种酒楼、茶肆、客栈拔地而起,整个云南的商人在听到沈江霖任驾临安时,俱都涌了过来,临安府内的地皮变得越来越贵,因为所有人都有一个信念——沈江霖走到哪里,就会为哪里带来巨额的财富。
同时,临安府内沈江霖已经开始准备编整皇家第一运输集团,各种章程已经定下,只剩下朝廷正式下令了,而这个运输集团将会由中枢朝廷和地方政府以及民间商人团体共同出资,不仅仅是配合陆上运输,更会涉及海外贸易,配合着越加繁盛的工业发展,这家运输集团的出现,定会大放异彩。
沈江霖的计划已经正式开始运转起来了,他们需要做的,便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直到那个未来到来。
“当”的一声,两个茶盏相碰到一起,夫妻二人相视而笑,一同静看庭前雨落,享受这一刻的欢愉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