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1章
沈江霖风度翩翩地落座, 同样叫了一壶茶,还问了杨志远:“杨兄,你这盘点心如何?”
杨志远爱吃这家茶楼的板栗糕, 十分具有板栗的清香味,甜而不腻, 入口即化,每次过来都要点上一盘,听到沈江霖垂询, 直接点头道:“味儿是是极好的。”
沈江霖点头, 对店小二道:“就按照这样,也给我来一份。”
很快, 东西就上了过来,沈江霖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慢慢细品。
这里是个大厅靠角落的位置, 整个茶楼一楼围绕着一处小高台呈分散座位,一张四方小桌可以坐四个人,拢共有近二十张桌子,还有些手里拿着瓜子站在旁边听说书的闲汉们, 一边胡吹乱侃, 一边津津有味听着说书, 听到精彩部分, 众人还会应声鼓掌叫好, 四周一片嘈杂之声。
原本杨志远的兴致还是极好的,现在视线虽然还是看着高台上的说书先生, 但是实际上说书先生究竟说了什么,他一个字都没往耳朵里进,捏起一块板栗酥的时候, 也觉得味同嚼蜡,到底是甜是咸都尝不出来。
杨志远的心情复杂极了。
他没想过自己会和沈江霖正面对上,要知道以前他任职中书舍人,因为经常要将奏折搬运到“养心殿”,所以难免和沈江霖会打交道。
若是没有他祖父,杨志远扪心自问,或许他会和沈江霖成为好友,即便不会成为好友,也绝不会成为敌人。
杨志远此人非常的理想主义,极好古风,他虽然是条条框框中教养出来的世家贵公子,但是在杨志远心中,沈江霖才貌双全,又丰仪极佳,绝非那种沽名钓誉之辈,一举手一投足之间,总有一种风骨峻整之感,颇有魏晋遗风。
这样的人,正是杨志远所向往成为的人。
对于自己想要成为的人,人们总是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之前两人在“养心殿”的碰到的时候,偶尔若得空闲,还能在偏殿值房里说上几句话,关系其实是挺融洽的。
而现在这样一弄,除非沈江霖是个傻子,否则他不会不明白自己祖父如此大费周章地要针对他、将他弄走,到底是为了什么。
沈江霖会是傻子吗?自然不是,他比这世上绝大多数的人都要聪明的多。
因为有此前情,杨志远才会如此不自在,甚至不敢去看沈江霖的眼睛,同时他也明白,沈江霖今日会出现在这里,亦是绝非偶然。
他心里头想着,沈江霖总归是来找茬的。
若是一会儿要骂他,他也只能受着了,谁让祖父做的这件事实在是不地道。
此事虽非他的本意,但是最终获益者是他,沈江霖将罪责算在他头上,也是应当的。
比起杨志远的心怀忐忑,沈江霖却是从容自然的多。
只见沈江霖捏起了一块板栗酥,用帕子垫在下方咬了一小口尝了一下,微微点了点头:“确如杨兄所言,甜而不腻,还能吃出栗子的清香,佐以清茶,果然好滋味。”
吃这种容易掉渣的糕点,很容易显得有些邋遢,但是沈江霖却姿态娴雅,微微掉下的细碎用修长的手指将棉帕一拢便干净了,整个动作行云流水,十分让人赏心悦目。
杨志远心底哀叹,他实在是对沈江霖生不了恶感,又不想再如此干坐下去,正准备找个由头起身离开,却听沈江霖疑惑道:“杨兄过去与我常常相谈甚欢,怎么今日却避如蛇蝎?难道就是因为小弟我如今被贬谪了,马上要赴任云南,就连杨兄都不屑于再与我相交了?”
杨志远原本都要起身了,听此一言,他只能继续钉坐在原位,张了张嘴,最后汗颜道:“小沈大人,你又何必挖苦我?是我愧对了小沈大人,只能避开,不污了小沈大人的眼。”
杨志远的长相其实和杨允功有六七分的像,同样清矍瘦长脸,就连身量都差不多,但是明明长得这么像的两个人,性格脾气却截然不同。
沈江霖不知道未来杨志远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杨允功,但是目前可以确定,他不是。
沈江霖长长叹了一口气,眉眼低垂着落寞道:“杨兄,我又何尝不知道你有你的难言之隐,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想在离别之前,和你再相聚一场,或许下次再见,也不知道是何光景了。”
杨志远嘴唇抖动了一下,一时之间,竟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杨兄,你是你,旁人是旁人,我正是因为知道杨兄的脾气,今日才会特来告辞。”
杨志远的脸色越发地涨红了,他羞惭极了,沈江霖的每一句话,非但没有让他的愧疚之心得以减轻,反而让他更加难安。
若是可以,他恨不能将身上这个起居郎的位置还给沈江霖,多希望那日朝堂上对他的攻讦从来没有发生过,那么今日,他们两个人就可以好好畅饮一番,谈天说地,而不是他一味的愧疚。
憋了许久,杨志远最后跟着叹了一声:“小沈大人,终归是我对不住你,可恨我是个无能之人,竟是什么都做不了。”
沈江霖摇了摇头,他的目光定定看着一个人的时候,那人便觉得他是如此满眼真挚,对他说出来的话,也就更加不设防了。
“杨兄,我今日来,其实是想和你说一说那位的喜好,希望你在后面别犯了一些忌讳,仅此而已。”
作为前后两位起居郎,照理是应该要做工作交接的,但是沈江霖是被拉下马的,杨允功处处防备着他,哪里还会有机会让他做什么交接?
而沈江霖这次来的目的,就是将把原本要走的流程走完而已。
沈江霖在如此嘈杂的环境里,用只有两个人可以听到的声音,毫无保留地将当今的各种喜好忌讳都说了一遍,虽然杨志远已经从祖父那边得到了够多的信息,但是沈江霖给到的无疑是更加细节的,两相对照之后,杨志远确信,沈江霖是真真实实地给到了所有的注意点,一点都没有藏着掖着,甚至可以说是完全当他是自己人一般,推心置腹地将要点全部说了一遍。
说完之后,时间已经有些迟了,沈江霖微微一笑,拍了拍杨志远的肩膀:“杨兄为人我是信得过的,希望有朝一日,杨兄不用再身不由己,我们还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说完这些之后,沈江霖便从容站起身来,行礼告辞。
杨志远看着沈江霖渐渐远去的背影,手渐渐握成了拳头,一言不发地拨弄着手中的茶盏,过了许久才起身打道回府。
杨志远今日只是回来的晚了一些,旁的行止和平时一般无二,没有人知道今日的杨允功内心中是如何挣扎,一切都掩盖在了沉默之下。
然而终有一日,这种沉默会爆发出来,只是需要时间来酝酿而已。
*
沈江霖终是没有办法等到沈江云和钟扶黎他们回来,两行人几乎是前后脚,等到沈江云抵京的时候,沈江霖他们的车队刚刚启程了两天。
沈江云和钟扶黎是行色匆匆地回来,就想回来和二弟、二弟妹分享一路上的见闻经历,结果等待他们的却是他们两人的人去楼空。
沈江云回到他的院子里的时候,看到了沈江霖留给他的手书以及那日的族会纪要。
沈江云是含着泪看完的,二弟就是这样一个人,哪怕自己深陷囹圄,还要将府里的事情安排的井井有条,还要劝慰他不要冲动行事,往日如何依旧如何便是,在微末之时,依旧需要积蓄力量,不要轻举妄动、着了对方的道。
人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是沈江云实在是没有忍住,等到反应过来,眼泪滴到了信纸上,他慌忙去擦,但是依旧晕开了一团字。
他拿出帕子胡乱擦了一把脸,将信纸递给了钟扶黎,自己倒在圈椅里,身上的衣服还没来得及换,整个人都是灰沉沉的,恰合了现在他的心情。
沈江云以手支额,苦涩道:“我是这个世上最不称职的大哥,这么多年都是二弟在照顾我,我何尝为他做过些什么?只恨我无能啊!”
钟扶黎看完这封信后同样也是沉默了,她默默坐在了沈江云的对面,抚了抚他的后背,安慰道:“二弟确实少年老成,但是你也不能如此否定自己。二弟如今去了云南这等苦寒之地,只有你可以帮他了。”
沈江云听到这一句,立马坐正了身体,目光中散发出了无穷的斗志:“对!只有我可以帮他了,我不能让二弟永远都回不来,我一定要快一点站到高处,多让二弟在那里受一天的苦,都是我这个做兄长的不称职!”
沈江云哪怕之前也想过要权力、要匡扶天下百姓,但是那是为了心中的理想,但是现在更是眼前情况的紧迫,让他生出了一种要不顾一切往上爬的念头。
以前的沈江云在官场上总是谨慎保守、任劳任怨的老好人,从不参与任何争斗,只是踏踏实实做事,但是现在的沈江云却觉得,这样的自己,没用极了。
在二弟需要他的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成长,有时候只是几个瞬间的事情。
过程虽然足够痛苦,但是经历过这种痛苦之后,他成长的高度也足够高。
在沈江云动心忍性的时候,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离开了京城,开始一路向南,直至云南边境之地。
第152章
“这是什么?”
钟扶黎终于将行李归置好, 又陪着两个孩子吃了一顿饭后,回到了自己的房间里,才发现她的桌上还摆着一小包东西, 用油皮纸包裹着,四四方方的, 钟扶黎没记得自己有从外面带回来这么个东西。
留在院子里看家的小丫鬟听了,连忙上前来禀明:“这是二少夫人走之前送过来的,说是给夫人您的, 让其他人都不许打开看了。”
钟扶黎闻言心生好奇, 二弟妹送给她的?会是什么?
钟扶黎展开油皮纸将东西拿了出来,这才发现里头包着的竟是一册书。
这本书也不像是外头买的那般规整, 翻开后上头的字更是有些眼熟,好像就是二弟妹的笔记, 但是封面上也没有写书名, 钟扶黎便从头开始看了起来。
一看个开头,钟扶黎就有些放不下来了,这竟是一本话本子。
但是这本话本子很有些不同。
钟扶黎以前是不爱看话本子的,以前话本子里面讲的无非就是金榜题名、才子佳人这种, 里面充斥着一些酸词旧理, 彰显的都是男人的本事, 看的钟扶黎眉头大皱, 看过几本后, 就再不愿意碰了。
后来和沈江云成亲之后,她才知道自家夫君和二弟居然还一起写过那本名噪一时的《求仙记》, 钟扶黎这才看完了《求仙记》全套,并且对沈江霖写书的本事赞不绝口。
只可惜有本事的人,写完这一套书后, 便再没有见过沈江霖动笔,因为喜欢这个类型的话本子,钟扶黎也在市面上淘过,但是大部分都写的平平无奇,还要大浪淘沙地去找,钟扶黎不耐烦这些,就又放下了。
可是谢静姝这本话本子,她却是看的比当初那本《求仙记》还要认真。
这本书是以完全的女性视角写的书,而且写的还是一位巾帼女将。
从女主人公她从小在草原长大、精通骑射开始讲起,因为家中父兄都是从军者,她便在耳濡目染之下,也开始学习了兵法一道,甚至比她的两位兄长更有天份,学起来更加快且能举一反三。
后来外敌入侵,父兄纷纷驰援沙场,她女扮男装偷偷跟着前去,结果在沙场上屡建奇功,打退了异族之人,虽然最后暴露了女子的身份,但是因为建立的功勋实在卓著,最终被皇帝封为了有史以来第一位女将,载入史册。
这个故事并没有多长,所以钟扶黎看到月上中宵的时候就看完了,等看完之后,她揉了揉有些酸涩的眼睛,心中澎湃万分,等要合上书册的时候,钟扶黎才发现书册下面还压着一封信。
钟扶黎将信展开,只见信中写道:
大嫂亲启,见信如晤。
此书是我第一次写就,多有不足之处,以大嫂给我讲的那些沙场故事为蓝本所杜撰而成,同时其中的主人公亦是以大嫂为原型,若有冒犯到大嫂之处,还请大嫂见谅。
若是大嫂同样喜欢这个故事,还请大嫂赐名,以全此书之始终。
另,此书赠予大嫂,如何处置,都由大嫂决断,静姝绝无二意。
愿大嫂平安喜乐无忧,愿你我能早日再次相会。
开明元年九月初十,弟媳谢静姝敬上。
钟扶黎静静摩挲了这册书许久,心底微微而叹:“二弟妹实在是个可爱极了的人。”
心思灵透细腻,更可贵的是,她从来不会固步自封,以前她曾在谢静姝面前批判过那些男人写的书,抱怨为何这个世道上,只有男人可以建功立业、为何只有男人可以金榜题名,为何只有男人可以三妻四妾?
这些对女子是何其不公!
这些话,其实钟扶黎便是在自己母亲面前也不敢随意吐露的,因为一旦说了这些话,便会遭来无穷无尽的责骂,要让她去反思。
可是钟扶黎本就是个特立独行的人,她觉得自己想的没有错,又为何要去反思?
不过世情如此,容不得钟扶黎去说三道四,而为了不与家人有太多争执,钟扶黎只得咽下这些心里话,从不与人说道,便是在沈江云面前,钟扶黎也从不透露这些惊世骇俗的想法。
因为一次和一些官夫人的聚会后,听到了一些女子三从四德的论调,听的钟扶黎实在是觉得臭不可闻,钟扶黎干脆拉着谢静姝走了出去透透气,最后一时激愤之下,说了些心里话,但是没想到谢静姝不仅仅没有什么不赞同的眼神,反而听了频频点头。
从此,钟扶黎引谢静姝为知己,经常说一些激愤言论,探讨女子的可能性。
可以说,谢静姝赠给她的并不仅仅是一本话本子,而是她心中的理想国。
在这册书中,完成了她最想做的一切,驰骋疆场、建功立业、创下不世之功,成为第一名女将,谢静姝完完整整圆了她的梦。
这让钟扶黎如何不动容。
既然送给她了,钟扶黎觉得这本书不能成为自己的私藏,她要将它出书成册,哪怕是自己掏腰包,但是只要能够让更多的女子看到,那也算值了。
*
从京城到云南布政司,几千里的路程,从通州码头上的船,经过京杭大运河一路向南,经扬州、过武昌再入贵州上岸,之后便是漫长的陆路,有官道的走官道,没有官道的,那就是坎坷崎岖的各种小路山路,等入贵州的时候,已经是三个月过去了。
这一路上,经过了许多的府县,路上有过停留补给,还发生过各种摩擦,见识了许多的风土人情,几乎走遍了大半个大周,谢静姝从一开始对什么都茫然无措,到渐渐开始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漂泊不定的生活,有城镇就投宿,没有城镇就安营扎寨,或是在马车里将就一晚。
谢静姝收起绫罗绸缎长裙,卸下珠翠花钿首饰,每日里谨慎安排路上的一切行止安排,有任何问题就请教沈江霖后,再默默记在心里,按照这个章程应对类似的情况,倒也安排的井井有条,成长的速度极为迅速。
这一日,眼看着就要越贵州,入云南地界了,越往云南方向走,道路越加难走,就是官道也年久失修,坑坑洼洼与普通小路也没啥区别了。
若是天气晴好也便罢了,可偏偏这几日一直在下雨,将道路弄的泥泞不堪。
正行进着,马车突然一下子停了下来,因为惯性作用,谢静姝整个人往前撞了过去,幸亏沈江霖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才没有撞在车厢壁上。
“怎么回事?”沈江霖掀开车帘往外看去,就听到郭宝成戴着斗笠打马到了马车边上,回禀道:“大人,是马车车轮陷在淤泥里了,底下人正在处理,还望大人稍等片刻。”
沈江霖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他撑起一把油纸伞,准备下去看看,谢静姝见状,也撑了伞走了下来。
郭宝成有些着急:“大人、夫人,外面风急雨大,还是快到马车里吧,别被雨淋湿了。”
他们都是粗糙人不要紧,可别把大人和夫人给淋坏了。
沈江霖摆了摆手,走过去看了一眼,只见马车的车轮已经深深地陷在了淤泥里,几乎是大半个车轮都在下面,而一众护卫已经是在奋力推马车了,但是依旧收效甚微,只能先将淤泥先挖开一些,再去推才有可能推的动。
谢静姝看着大家忙碌,也有些担忧:“要抓紧时间了,若是再过一个时辰,就无法到下一个镇上投宿了。”
她和沈江霖尚且还能在马车里避雨,但是随行的人若是无法投宿,就要淋一晚上的雨了,谢静姝规划的路线里,都是算好的,尽量能够让大家都可以在晚上能睡个安稳觉。
只是万没想到,今夜出了这等变故。
淤泥挖去了一些,路也填平整了,众人再次用尽全力去推车,就连沈江霖也不顾阻拦加入了推车的队伍中去,谢静姝见此情况,马上丢开了油纸伞,同样一起跟着去推车。
大雨倾盆,整个天地间一片雨幕,所有人身上都已经湿透,就连沈江霖都没发现,何时谢静姝和她的丫鬟小九都加入到了推车队伍中来,脸色涨的通红地要助大家一臂之力。
众人合力之下,终于将马车推出了深坑。
雨水将谢静姝的头发衣服都打湿了,谢静姝不好意思让人看到自己的狼狈样,连忙跳上了马车擦了头发换了衣服后,这才觉得缓过了一口气来。
队伍再次缓缓启程,这次郭宝成下马在前方带队,提前侦看好路面情况,只是没想到情况不容乐观,前方道路有一处大坑,马上根本行进不过去。
最终,沈江霖决定带着谢静殊骑马现行,留四个人等天气晴好道路凝实后,再轮流把马车赶往目的地后。
终于在抵达云南的时候,风停雨歇,又走了三日功夫,一行人才到了此行的目的地——河阳县。
千里迢迢、各种不易,总算在这一刻,所有人都长舒了一口气。
只是因为快到的时候,他们先行,马车在后,所有东西都留在几辆马车里,沈江霖只带了两套换洗的衣物,故而整个人看着风尘仆仆,颇有些狼狈的意思。
县衙门口的马大桥看了一眼走上前的年轻人,容貌但是极好的,但是年轻的过份了,看着又是一个生面孔,想来又是来行商理事的。
于是马大桥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赶苍蝇般地回绝道:“快走快走,新的县太爷还没上任呢,要决断事情,到别处去,咱这里咱无法理事。”
第153章
沈江霖虽然气质不俗, 但是奈何从贵州入云南的这段路,可谓是一路风餐露宿而来,只在刚刚进入云南境内的时候还投宿了一宿, 到后面基本上都是崎岖山路,艰难异常, 再无路过城镇。
沈江霖从京城调任到此地,路上是有时间限制的,并非他可以一路游山玩水而来, 他必须要在腊月底之前抵达, 所以为了赶时间,难免形容仪表就折损了许多。
再加上沈江霖年纪极轻, 又是一口官话,马大桥只以为这个年轻人是哪里来的商户之子, 上衙门来报案的。
毕竟这个地界乱的很, 时常有人被偷被抢,但让马大桥来说,被偷被抢还是运道好的,运道差点的, 回不去也是正常。
河阳县的地理位置不算差, 北接昆明府、西连普洱府, 地势西高东低, 是山地、高原、峡谷以及盆地的交互处, 河阳县位于滇中腹地,虽然海拔比较高, 但是四季如春,哪怕是如今京城寒冬腊月的时节,在此地, 依旧一身春日棉袍即可度日。
谢静姝等人越是算着日子进入云南,越是对此地的气候啧啧称奇。
要知道,这个时候的京城或许已经是满天飞雪、北风呼啸,人在外头走一圈,都得冻的手脚冰冷,而在这里,根本用不上什么炭盆,也能感受到春日的气息。
更遑论此地人口分布复杂,汉人和少数民族都在此居住,穿着打扮有极大的不同,但是却又能在此地共存,不管是服饰也好还是建筑也罢,都让沈江霖一行人看的眼花缭乱。
而现在要入主县衙了,却被一个县衙看门人给挡在了门外,倒是有些好笑了。
郭宝成当先一步站了出来,呵斥道:“新任县太爷已到,还不速速让开,通知里面的人出来迎接!”
马大桥闻言一惊,立马跳了起来,仔细端详了一番沈江霖,见沈江霖面无笑意、不怒自威,这种感觉,比前任知县大人的威势更甚,马大桥顿时就慌了手脚,连行礼都顾不上,连忙到里头去叫人了。
郭宝成看着中门大开的县衙大门,都有些看傻了,忍不住喃喃道:“这河阳县的县衙规矩,竟是如此随意的吗?”
郭宝成是跟着沈江霖出入内外的第一护卫,平日里也算是见识了不少官府衙门,可是这处河阳县的县衙,大门口匾额上的“县衙”二字,已经褪色破旧,门口原本按照规矩是要站四位衙役拱卫安全,结果就一个看门的小老头子,坐在小板凳上懒洋洋地晒太阳。
等他通报了沈江霖的身份,居然就直接丢下了他们跑进了???
此间气候昼夜温差极大,早上的时候还有些微寒意,到了现在正午时分,日头当头照着,众人的棉袍又显得有些过厚了,很快大家背后都汗湿了一片,再加上这几日又没处洗漱,难免不有些酸臭之味散出来。
等了一会儿,却根本无人出来,沈江霖也不想再等下去了,直接一扬手,一行人就踏入了县衙大门。
县衙的规制都是一样的,沈江霖当初入两淮盐场巡视的时候,去过两淮许多县衙,此地的县衙虽然在云南之地,但是制式相同,都是过影壁、绕仪门,再走过临水小桥,便是公堂。
公堂两侧还根据朝堂六部一样设有吏户礼兵刑公六房,来辅佐县令治理县务。
公堂之后便是县令及其家人居住之所,称为“后衙”,沈江霖不预备在河阳县另外赁院子住,故而当先第一步就是入后衙去看看地方。
结果还没踏入后衙,就听到里头吵吵嚷嚷的声音响起,粗俗不堪入耳,让沈江霖和谢静姝不由得都皱起了眉头。
“滚你娘的蛋,青天白日的哪里来的知县?我都不知道的事情,你马大桥就能知道了?我看你是昨晚马尿喝多了,看谁都像知县了!”
“快滚,快滚,别扰了老子的清梦!”
郭宝成和其他护卫对视了一眼,目光中竟是疑问:这个时辰,扰了清梦?
确定不先起来吃顿午饭么?
随着里头的一声怒喝,马大桥吓得连连倒退,结果一退出门,就撞上了沈江霖他们。
马大桥瞬间急的满头是汗,看看紧闭的房门,又看看威势赫赫的沈江霖等人,吓得舌头打结,只能硬撑着问道:“你们,你们怎么进来了?”
沈江霖冷笑了一声:“那你通报好了么?”
马大桥瞬间不做声了,他悄悄环顾了一下四周,脑子里飞速地盘算了起来。
若是眼前的年轻人说的是假话,冒充朝廷命官,那是死罪!这个年轻人仪表堂堂、谈吐不俗,又有十几名护卫拱卫,看着也不是那种要冒着杀头风险来糊弄人的。
而若他说的是真话,那屋内的许师爷,想来是要完了!
不不不,不仅仅是许师爷,还有那些不知道跑哪里去喝酒赌钱的衙役捕快们,可能有一个算一个,都没好果子吃!
郭宝成不再理睬马大桥,直接用力拍门,郭宝成本就是力气大,如今又手掌上使上了劲道,顿时拍的木门震天响不说,恐怕再用力下去,这扇木门都要被拍断了。
许敏芝气怒极了,昨晚搂着楼里的花娘子闹到三更天才回来睡下,刚刚正是好眠的时候,却没想到被马大桥这个不长眼的狗东西几次三番打搅,他猛地拉开房门,对着外面就破口大骂:“滚你娘的——”
许敏芝的话瞬间卡在了喉咙里,半晌说不出一个字来。
郭宝成伟岸的身体挡住了许敏芝的身躯,腰间胯刀已经搭在了许敏芝的脖颈之间,沈江霖同样挡在了谢静姝的面前,不让眼前之人的荒诞形象玷污了谢静姝的眼睛,寒着俊容冷声道:“将衣服穿好再出来。”
许敏芝别看名字取得文雅,人也长得白净文瘦,但是个被酒色掏空的身子,平时最是吊儿郎当,四处钻营吹牛。
当他感觉到脖颈间的凉意时,所有的困意和恼怒都不翼而飞了。
他尬笑着往后退去,迅速将中衣合拢,又套上了一件儒服,用网巾束好头发,这才调整了一下表情,开门走了出来。
等他走出来后,沈江霖和谢静姝已经在圈椅上坐了下来,许敏芝看着这些人来此丝毫不客气,像是来自己家里一样,顿时心里就是一突:难道打头的年轻人真的是新来的县太爷?
可这未免也太年轻了一些。
很快,许敏芝就知道自己灵光一闪的想法,居然就是事实,等验过沈江霖的调任文书后,许敏芝顿时就换了一幅表情,谄媚之极。
万万没想到,竟是真的来了一位这么年轻的县太爷,而且还是从京中起居郎贬谪过来的!
那可是起居郎啊,是可以伴驾的人物啊!
对于许敏芝这个云南偏远地界的小小师爷来说,这已经是想象不到的权势了,许敏芝甚至做梦都想不到,自己能和真正侍奉过皇帝的人打交道。
不过想归这么想,许敏芝面上谄媚,心里却也思索道:只是这年轻的起居郎被发配到了这里,恐怕也是个讨不了好的人,过来容易回去难,先暂时捧着这位新来的知县,看看有没有什么油水可捞,等吃干抹净了,再一脚踢开便是。
许敏芝是个人精,否则也不会成为上任县令的师爷,上任县令都死了,他还能霸占着后衙住在此地。
“县衙里如今还有哪些人?县丞范从直和主簿陈允横何在?”
哪怕上任知县已经死了,但是县衙也不该是一个师出无名的师爷为主导,八品县丞,九品主簿,都是吃的皇粮,正式受封的官职,此时又该是当值的时间,怎么整个县衙就空空落落的几个人在此?
若非门口还写着“县衙”二字,沈江霖都以为自己是来错了地方。
许敏芝眼珠一转,笑着道:“范大人和陈大人有公务在身,今日出去了,小的这就派人将他们请回来。”
说是公务,其实就这散漫的态度,哪里有什么公务?只不过是拿着朝廷的俸禄,经常不来办事而已,他们懒怠住在县衙里,在河阳县都有自家的宅子,又和本地的土司们颇有关系,许敏芝一点都不敢得罪了他们,故而马上帮着他们打圆场。
沈江霖虽不知内里,可也知道对方是在糊弄他,只是沈江霖并没有拆穿,而是可有可无地“嗯”了一声,然后便开始指挥人收拾院子,归置行礼,烧水洗漱,用了饭菜。
等这一通都弄完了,时间已经快临近傍晚了,沈江霖才听到许敏芝前来禀告说:“大人,范县丞和陈主簿带着县衙一干人等求见。”
沈江霖吩咐许敏芝道:“让他们在大堂稍后片刻。”
许敏芝只以为沈江霖要正衣冠,不疑有他,又觉得沈江霖愿意让他传话,想来是还想用他的意思,顿时心里得意极了——到底是新来的年轻知县,哪怕官位高又如何?还不是初来乍到什么都不懂要仰赖他?
谢静姝此刻也沐浴更衣完了,正坐在梳妆台前通头发。
她的头发多而密,如一匹上好的黑绸,十分漂亮。
沈江霖绕到谢静姝身后,拿过她的梳子,开始仔细地给谢静姝梳头。
一下、一下又一下,耐心且细致,根本不在意时间的流逝。
谢静姝有些不安地动了动身子,看着镜子中的沈江霖,有些着急地催促道:“夫君,刚刚那个师爷不是说那些大人们在等你吗?缘何不去见?”
沈江霖轻轻冷嗤了一声,眉目虽然依旧温润,但是目光转动间却自有一股凌厉之色:“朝廷的调任之令上个月就已经抵达河阳县,他们不是不知,是故作不知而已,那个许师爷只是这些人留下来试探我的小鬼,想看看我仓皇而来,是不是很好拿捏罢了。”
沈江霖说好听点是调任云南,说难听点简直和流放也没什么区别了。
大周朝最喜欢流放的几个地方,其中一个是岭南,另一个就是云南了。
谢静姝听罢之后张口结舌,原来调令他们早就接到了,那今日他们过来的时候,县衙都没几个人,其实是他们故意设下的下马威?
他们今日才刚刚来到此地,和这些人从来没有什么接触,为何这些人要如此刁难他们呢?
谢静殊不理解这些人为何如此心怀恶意,同时她又担心沈江霖目前的状况,她垂眸思索了一番,劝道:“若是将这些人都得罪干净了,以后我们在河阳县也难以立足吧?有道是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不若先与他们虚以委与一番,再以观后效?”
第154章
沈江霖的手指修长瘦削, 指骨完美,在谢静姝的乌发间穿梭,等到头发半干了之后, 沈江霖满意地端详了一下,说了一句:“甚美。”
然后才坐在了谢静姝的侧边, 一边看着她挽发,一边慢慢分析道:“他们要给我一个下马威,让我明白到了这个地盘, 我得听他们的, 你想的不无道理,虚以委与也是个办法。”
“然而, 一步让,步步让, 直到让无可让, 到了那个时候,再去拔剑显然已经来不及了,倒不如在一开始的时候,就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
“就如同人和猛虎对峙, 人怕猛虎, 猛虎亦忌惮人, 这是因为对互相的本事都不确定, 但是只要其中一方先动了, 那便必定会暴露了弱点,不如先露一露獠牙, 装腔作势一回,暂且将对方镇住了,再图将来。”
谢静姝受教地点头, 完全明白了沈江霖的意思,只是她眼神有些古怪地看了沈江霖一眼,心里想着,也就沈江霖了,这么有把握,能装相到别人信,换了旁人,先不说旁人信不信了,就是自己心里都担心得不行,先就生了怯意。
再者说,装的了一时,还能装的了一世?究竟最后还是要靠本事说话,夫君目前只是对现状缺少了解和时间经营,若是没有本事只会装相,最后可能更收不了场。
还是要知己知彼,学会因势利导才行啊。
等到沈江霖又吃了几块点心,饮了一杯清茶后,这才施施然地起身往外走去。
县衙大堂后面的“退思堂”内,领头的范县丞和陈主簿已然等的有些不耐烦了,他们从进入“退思堂”到现在,已经整整等了快大半个时辰了,可是就连新上任知县的面都没见到!
他们来的时候就已经快到饭点了,想着先探一探沈江霖的虚实,若是识相的,他们再邀请他出去吃一顿饭,若是不识相,那就有他好看!
结果谁知道,这个沈江霖偏就是个不识相的。
范县丞已经等不下去了,这个沈江霖有些太狂妄了一些,哪怕是京中的名门公子如何?哪怕是曾经常伴皇帝左右的起居郎又如何?如今到了他们的地界上,哪里还容得他放肆?
范县丞可不是简单的一个县丞,他是云南土知州范严达之子,母亲是汉人,自小学习四书五经,考中秀才之后,通过父亲的人脉关系,谋了一个县丞之职。
虽然他官位比沈江霖低,但是他在云南地界的人脉关系却比这种外来的知县要强不知道多少,上一任知县做事都得看他的眼色,这个沈江霖又有什么可傲的?
到了他的地盘,是龙也得给他盘着!
只是范从直刚刚站了起来,一道清越之声传入内堂:“诸位久候了,失礼失礼。”
众人往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只见一道颀长身影走了进来,等到看清容貌的时候,都忍不住有些屏住了呼吸。
范从直还是读过几本书的,脑海里不知道怎么的,就冒出来一句:积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艳独绝,世无其二。
人都道京城乃天子脚下,世间风流人物尽归北直隶,以往范从直还极为不屑,认为不过是一些夸大之词罢了,但是今日一见沈江霖的气度丰仪,终于明白为何这人能成为第一个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了。
在他平生所见的男儿里,沈江霖姿容气质当得第一!
众人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立马都站了起来给沈江霖行礼,倒是让先站起来的范从直没那么突兀了。
沈江霖让众人落了座,然后开始先核验了众人的身份,互相做了一番自我介绍,轮到沈江霖的时候,他浅浅自报了一番家门。
身出侯门,师从前吏部侍郎,六元及第,入翰林院,侍奉过先帝,参与过两淮贪腐案,调任起居郎,伴驾之余还要帮皇帝整理奏折,帮皇帝处理过四王查抄案。
每一段经历单拎出来,已经是够惊人的了,可偏偏这是一长串的经历,虽然大家都知道了沈江霖是从起居郎的位置上被贬谪过来的,但是具体的履历,实在山高水远,并不知晓这个沈江霖这些年具体经历过什么。
而现在,他们终于在沈江霖语调平平、云淡风轻的描述中,了解到了这位上官的过往。
绝对的风云人物!
当沈江霖坦然说起了自己为何会被贬谪之后,范从直和陈允横两个人的胸口一突——没想到竟然是因为这般理由才被弄过来的,还是首辅大人亲自出的手。
可正是因为首辅大人都出手了,沈江霖居然还能得以保住官身,还能好端端地赴任,就足以说明,此人的本事了!
这还是范、陈两人见过一些世面的,底下的各部衙役捕快听完之后,那是心中警铃大作,觉得这个沈江霖绝对不能轻易得罪了,万一哪一天又青云直上了,到时候他们得罪了这尊大佛,会不会吃不了兜着走?
被贬谪总归不会让人高兴,沈江霖语气沉闷地自我宽慰道:“不过云贵总督方文让大人曾上奏折给陛下,言说云南之地四季如春,气候温和,花卉繁茂,乃人间仙境也,这两日一路行来,果真如此!”
众人听到方总督的名声时,都是大吃了一惊,方文让是云贵总督,云贵一把手,封疆大吏,与他们遥远的很,但是从沈江霖口中说来,却是熟稔的很。
也是,对方毕竟曾经在中枢核心权力圈内,人脉之广,或许令人难以想象!
沈江霖自然无意去炫耀自己的过去,但是有时候出门在外,名声都是自己给的,该高调的时候,就一点都不能低调了去。
高位上的年轻人,一身青色官袍,文雅温润,眉眼精致,在整个云南地界上都几乎找不到这样出彩的人物,在这一刻,众人甚至有些模糊了沈江霖的年纪,完全抛却了一开始因为沈江霖的年轻而轻视他的心。
这就是沈江霖要的,让对方不敢轻举妄动。
谢静姝有一句话说的没错,强龙压不过地头蛇。
沈江霖此次来到河阳县,拢共不过带了十五名护卫,这些护卫都出自荣安侯府,虽说都是对沈江霖忠心耿耿之人,但是这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没有什么以一敌百的厉害武功,若是对方真的要通过武力来让他消失,沈江霖纵使是手段白出,也抵不过蛮力。
只有让他们知道,他沈江霖是有后台的,是有希望的,是有人在挂念着他的,他们才会暂时的收敛自身,不至于完全指使不动这些人。
若是一旦势力全部被架空,那他就只能做一个傀儡知县,那么到最后,回京的希望就变得遥遥无期了。
回京不重要,但是能不能回京,很重要。
气氛微微有些凝滞之后,沈江霖又率先出声询问道:“不知道大家用过饭否?”
范从直这才回过神来,连忙道:“该死该死,差点忘了我们已经在桂香楼里给大人安排了接风宴,还请大人随我们一道前去。”
底下人齐声附和,沈江霖也不推辞,一行人以沈江霖为首,浩浩荡荡地往河阳县城中最好的“桂香楼”行去。
热热闹闹吃了一顿饭,众人又发现这位新来的年轻知县也不是难以接近的那种名门子弟的性格,还是很愿意和大家说说笑笑的,讲了一些沿路趣闻,京城的风土人情,酒酣耳热之际,大家说的话也就没那么谨慎了,互相交换着信息的时候,沈江霖很快就将整个河阳县的局面了解的个七七八八。
云南在整个大周来讲,已经算是苦寒之地,每年别说给中枢上贡多少了,还经常需要中枢接济,云贵地区的穷困,是所有人都能达成的共识。
而河阳县在整个云南地区,同样也属于比较落后贫困之地,县中富户一双手都能数的过来,虽然众人没有说明,但是从范县丞洋洋自得的表情中可以看出来,范家在此地已经算是一霸。
在这里,土地是贫瘠的,河阳县处于盆地之中,但是盆地的地理位置局限了耕种土地的面积,虽然大周朝在开国之初,为了平定云南地区,将云南牢牢掌握在中枢手中,曾经推行了屯田制度,并且将中原大陆的大量百姓移民到了云南之地,同时在这里宣传儒家思想,甚至为了表示优待,每三年一次的科考,还给到云南地区三个限定名额,也就是说,不管在整个大周考的如何,只要你进了云南地区的前三名,你就能中进士。
可以说,虽然中枢也出台了种种倾斜政策,但是因为地势和气候的各种原因,河阳县的老百姓大部分都属于极低收入水平。
但是也正是因为农业发展的受限,于是就诞生了一帮商人走通了陆上的贸易路线,以“茶马古道”为基础,内陆辐射入贵州、四川等地,而对外,则是可以销往安南、老挝和蒲甘等国。
虽然利润是足够大,但是因为往来一次,至少要一年半载,途中风险很大,经常有听闻有丧生者,所以有人称这个是一条亡命之路,不到万不得已,没人愿意去冒险。
这些情报信息,只流传于当地人口口相传之间,在地方志上所能了解到的信息有限,只能看到有多少人口,多少亩土地,地方上中过多少秀才、举人和进士,每年税入多少。
除了这些之外,剩下的信息就要在双方交接之中才能知道。
可是上一任知县已经死了,沈江霖根本没有交接之人,只能通过这种方式,从下属口中再根据前世所了解的情况拼凑出这些信息。
当然,范县丞这些人口中的话,真真假假,需要沈江霖仔细去辨认,若真是全信了,那到时可就要着了他们的道来。
撇开一些当地豪门士绅,沈江霖心中总结了一番此地的情况,最终得出的结论是,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先富才能带动后富。
若是兜里没钱,这个破烂小县城,他这个穷困七品小官,永远翻不起身来。
那这一部分人,先选谁为好呢?
沈江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所有人,最后定格在了范县丞身上。
第155章
范从直不知道为何, 感觉背脊上一寒。
往身后的窗外看了一眼,外头的天已经黑透了,范从直嘬了一口牙花——看来天气要凉了, 一会儿出去身上得披件氅衣了。
这一场酒局吃的十分尽兴,走的时候沈江霖还每人送了一些京城的土仪, 钱是不值得多少,但是胜在都是一些河阳县这边看不到的东西,颇为精巧新奇, 让众人更是对沈江霖的好感上升了许多。
会做人、能沟通、同时背景后台又够瓷实, 这样一顿连消带打下来,原本这些人是想给沈江霖来一个下马威的, 现在却是完全没了一开始的念头,等回去的路上, 范从直还和陈主簿感叹, 到底是京城里世家豪门出来的公子,比之前一个泥腿子出身的县令有气魄和能耐多了。
陈允横是范从直的狗腿子,自然是范从直说什么就是什么,闻言连连点头。
陈允横原名叫陈敬, 走了范家的路子, 当了个九品主簿, 为了表示对范从直的忠心, 甚至请范从直重新赐名, 范从直便说,“我是从直, 那你就允横吧。以后你我二人,便是异性兄弟相交。”
要不是还要点脸面,陈允横干脆连姓都能改了去。
盖因他深刻明白, 他能从一介布衣过上好日子,全部仰赖范家,仰赖范从直。
范从直自己本身虽然读过几年书,中了秀才,但是说到底,其实是个仗着身家背景,有点文化的混子。
但是偏偏范从直这个人还特别推崇读书人,在云南这个教化还不够深入的地区,范从直常常以自己的秀才身份为傲,同时还借着读书求学的名义,经常拜访各种“名师大儒”。
陈允横便是其中一个“大儒”。
陈允横读了小半辈子书,但是他只读四书五经,研究吟诗作对,考了多年,只中了一个童生,后来干脆不考了,走名声路线,经常写一些愤世嫉俗的诗文,和另外几个脾性相投的人混在一起,出了几本历年的选本集注,再写上自己的大名,这些年里在云南当地倒也有几分名气。
范从直自从访上了陈允横后,两人都是追捧一些风雅事物、不事生产又爱高谈阔论之徒,简直就是臭味相投,认识了没有半年,就要好的和亲兄弟似的。
范从直自己考中了秀才后,连考了两年举人都考不中,好在家中富庶,倒是不在意多养着他几年,但是范从直自己吃不了那份苦,一想到每次乡试都要关在里头九天六晚,他就吓得腿肚子打颤,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去考了。
范严达考虑到自己这个儿子拈轻怕重,又眼看着已经到了而立之年,再这么耽误下去也不是个事情,就干脆托人给他弄在了本地河阳县做个县丞。
照理来说,大周朝是有回避制度的,便是当地人不在当地做官,但是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范严达帮范从直的户籍调到了外地去,然后再到河阳县做县丞,那就不碍事了。
范严达自然也掂量过,也就他们河阳县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县,再加上又是个八品县丞,没有人会追究,这才敢这么干,若是换了旁的富裕县城试试?
而陈允横就是搭上了范家的快车,也跟着捞了个主簿当当。
当然,好处不是白给的,陈允横就是帮着范从直做事的,若是出了纰漏还得拿陈允横顶包,也算是各取所需吧。
上一任知县名叫任孝祥,大器晚成中了三甲进士,又因为没什么背景关系,被吏部点官到了河阳县。
饶是如此,任孝祥依旧踌躇满志,想要在这里做个绝世清官,做出一番政绩出来。
结果谁知道,到了河阳县,才明白什么叫做一贫如洗,同时底下的县丞、主簿、小吏和捕快,他谁都指使不动,有时候甚至他叫他们往东,他们偏要往西,再加上任孝祥上任之后水土不服,三天两头地生病,心中更是抑郁不得志许久,在这种孤立无援的情况下,任孝祥这个知县当的憋屈无比,最终突然一朝病重,就死在了任上。
家中死了顶梁柱,好不容意供出来的进士官老爷,原本以为可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结果是带着整个家族往下沉沦,妻儿老小不能接受,一路回京去闹,结果闹到现在也没闹出个明白事来。
范严达也警告过儿子,不要事情做的太过分,新来的知县不比上一个,该给的面子还是要给一些的。
范从直一开始还对他爹的话有些不以为然,只以为他年纪大了,怕这怕那的事情就多了,如今见了沈江霖一面,倒是将这个想法收敛了许多。
开局稳定下来后,沈江霖便开始进一步详细盘点上一任留下来的工作,并且打算实际走入民间,看看此地的老百姓究竟过的是什么日子。
在盘点任孝祥的工作记录的时候,沈江霖的眉头几乎是一直皱着的。
大周朝评定地方官的政绩,一般是从税入、人口多寡、各种案件的数量以及儒学教化等几个方向给到上等、中等、下等的评定,而沈江霖翻完了上一任留下的记录,没有一向是能说的过去的。
若不是人死了,所有的方面应该都是下等。
大周朝给到地方县衙都有一定的自治权,因为此时的道路交通极为不便,所以每年的税入都会分为两部分,一部分上交中枢,另一部根据上一年提交的度支情况,截留一部分银子,作为当地的财政支出。
然而,任孝祥给到他的账本上,整个衙门的存留现银数额,是零。
是零不要紧,沈江霖还能安慰自己这是从头开始奋斗。
可惜的是,县衙账本上还倒挂了一堆赊欠本地富户的银两,还有问澄江府预先支出的银两,拢共加起来,竟然有五万两之多!
沈江霖从头翻过去,对这位任知县虽然生不出什么恶感,同样也没有什么好感。
账簿里面许多条都对不上账目,但是赫然都盖上了任孝祥的印,去岁发生了一次地龙翻身,虽然没有太多人员伤亡,但是河阳县下面的好几个村落却是受灾严重,任知县为此拨出去了许多银两去救灾。
然而,沈江霖很轻易地就看出来,这里面好几笔账对不上。
任知县好心有,但是能力却没跟上,透过这些数字,沈江霖虽然和上一位知县素未谋面,但是任知县被此地的地头蛇们耍的团团转的画面,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有了。
最终这些银子,沈江霖都敢肯定,有一大半是进了他人的腰包。
而现在,沈江霖却要接下这个烂摊子,从财政赤字开始干起。
天崩开局,不过如此!
低叹一声,沈江霖合上账本,第二天换上常服,走上街头,仔细观察此地百姓的衣食住行情况。
抛开那些有异域风情的建筑和服饰不谈,认真看过去,便能发现此地的百姓同京城和两淮的百姓实在不能比。
衣服补丁打补丁都是十分正常的情况,能穿一身棉布衣服已经算是条件比较好的了,丝绸质地的服饰几乎没怎么看到过,许多人看到沈江霖一张生人面孔,又穿着一身锦袍,远远看到沈江霖的时候就避开了,生怕冲撞了贵人。
在这些百姓脸上,沈江霖甚至看到的不仅仅是愁苦,更有一种麻木。
对未来生活,毫无希望的麻木。
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活着,似乎只是为了活着。
沈江霖穿过一条巷道,正在打量周边的沿街店铺,这条街是整个河阳县最热闹的一条街了,名叫和顺街,街上一排都是小二层的砖木制结构的小楼,底下做店面,上面住人,建筑风格既融合了中原大陆的传统飞檐翘角的特色,又有一些当地的民族图腾和彩绘图案在其上,远远看过去,还是很有点样子的。
只是可惜,街道本身很是脏乱差,街道上并未铺设青石板路,到处都是尘土,一些生活垃圾废水同样直接倾倒在街角,更不时有几辆牛车路过,牲畜可不管哪里可以大小便,随地就有几块牛粪掉落。
味道是相当感人的,但是所有人都不觉得有什么不对,甚至赶车的车把式看到自家牛拉了牛粪了,连忙跳下牛车,将牛粪捡到自己的箩筐里,生怕捡的慢了被旁人给捡了去——这可是能够做肥料的好东西。
走在沈江霖一侧的许敏芝见沈江霖看着那车把式捡牛粪的画面久久不语,眼珠子一转,就明白沈江霖是在想什么了,连忙笑着上前解释道:“这牛粪可以沃肥,庄稼人什么都当宝贝似的,还有人为了几块牛粪打起来的都有呢!”
太穷了,所以一切可以利用的东西,都可以当作宝。
沈江霖深深看了一眼那个驾着牛车的庄稼汉,今日的天其实是有点凉的,但是他只穿了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衣,脚上踩着一双草鞋,草鞋前面已经完全磨损了,露出了大脚趾头,脸上更是沟壑纵横,整个人晒得乌黑精瘦。
沈江霖猜不出来他到底多少年纪,因为长期的劳作和生活的困苦,模糊了他的肤色和年龄,让他看着十分显老。
庄稼汉捡完牛粪,便又跳上了马车,脸上是肉眼可见的满意欣喜之色。
沈江霖见那人走了,他便回过头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却不想突然被人撞了一下,沈江霖还没反应过来,郭宝成就已经将人给逮住了。
“小东西,偷了什么,还不交出来!”郭宝成直接将人给提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呵斥道。
沈江霖回过头去一看,见是一个穿着十分破烂的小乞儿,此刻一脸惊恐地蹬着腿,色厉内荏地叫道:“我没偷!你快放我下来!”
第156章
小乞儿见郭宝成揪着他不放, 情急之下咬了郭宝成的手腕一口,郭宝成吃痛,将他放了下来, 刚一放下来,许敏芝忙着表现, 冲过去对这个小乞儿兜头就是一巴掌,打的他头晕目眩的,直接一屁股倒坐在了地上。
沈江霖一道目光扫过去, 郭宝成连忙拉住了许敏芝:“他偷了少爷的荷包, 还来就好。”
郭宝成知道沈江霖的性格,必然是不会为难一个小孩子的, 也怕许敏芝将人打伤了不好交代,直接手心朝上, 让那小孩儿物归原主便是。
结果谁知道, 那小乞儿咬死了就是没偷东西,沈江霖摸了摸腰间,果然是空落落的,他蹲下身轻笑了一下:“那个荷包我还有用, 里面的银子可以分你一些, 不若还我如何?”
那只荷包是二姐出嫁前送给他的, 绣工十分精致, 沈江霖一直没有舍得换, 十分珍惜。
听到这里了,小乞儿心弦松了一下, 最后从袖口中摸出了那只荷包,比了三根手指头:“你答应我的,我要三两银子。”
小乞儿看上去只有十岁左右的年纪, 蓬头垢面地看不清面容,身上穿的更是破破烂烂,此刻虽然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但是颤抖的话音却能听出来,他害怕极了。
许敏芝闻言都气笑了:“你好大的口气!还三两银子,就你这条烂命值不值三两银子?”
许敏芝呵斥完小乞儿,又对沈江霖谄媚道:“少爷,咱们走便是了,这种小乞儿满大街都是,没必要搭理他。不送他去见官,已经是少爷的仁慈了。”
许敏芝特意加重了“见官”二字,威胁这个小乞儿赶紧走。
若不是大人交代过出门在外,不以大人相称,许敏芝都想告诉那小乞儿,长长眼睛,看看偷的人到底是谁。
都偷到知县大人头上了,何止是一个胆大包天。
况且,若是这个小乞儿要个几文钱也就算了,一开口就是三两!
要知道,便是在京城,三两对于普通百姓来说,也不是一笔小数目,足够一家三口至少一个月的嚼用了,而在云南之地,三两更是完全可以买卖一个成年仆人,像小乞儿这样的,若是愿意自卖自身,送到人伢子手中,或许五六百文就能买走。
故而许敏芝觉得这个小乞儿或许是看沈江霖穿着讲究,所以漫天要价。
沈江霖没理会徐敏芝的话,反而认真地询问这个小孩儿,为什么非得是三两银子。
因为沈江霖看出来了,小孩儿比出三根手指头的时候,十分的肯定,这是对这个数字有执念的表现。
小乞儿被问到这里的时候,原本还强撑的坚强一下子就破功了,眼泪水一下子流了出来,将他乌漆嘛黑的小脸上冲刷出两道白印:“棺材店的老板说,一幅最差的棺材,也要二两银子,还要请人下葬烧纸钱,所以一定要够三两才行!”
小乞儿越说越伤心,眼泪水如何都止不住,他很敏锐的察觉到了眼前这位锦衣公子是个心善的,也不敢用自己的脏手去抓沈江霖的袍角,而是端正跪了起来,给沈江霖“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一抹脸上的泪:“我不想让我阿娘来世再做穷苦人,我想让她投个好胎,公子帮帮我,以后我当牛做马、报答公子!”
许敏芝刚刚的话沈江霖没有采纳,他是个机灵人,所以不再多话,只是听到那小乞儿如此说的时候,忍不住撇撇嘴——江湖小骗术罢了,这种小乞儿,为了银子什么瞎话都编的出来。
沈江霖却让对方带路,他要去他住的地方看一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他母亲的安葬费用他来包了。
许敏芝虽然觉得沈江霖实在有些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是好歹还愿意去核实一下,最多就是白跑一趟了。
小乞儿听了,立马站起身来,带着他们一行人出了这条“和顺街”,一直往县城城北走,城北之地鱼龙混杂,三教九流都有,大部分人的穿着打扮还是以汉人服饰为主。
等他们走入一条小巷的时候,只见里头好几户人家都是断壁残垣,久不修理,可偏偏里面还有人住着,只是里头住的人都是一些老弱妇孺,不见青年男子。
小巷十分狭小,仅容两个人通过,日光只从缝隙中透过,显得整个小巷都阴暗潮湿无比,原本站在日光下还觉得有些热意,进入了这个小巷后,整个人都冷飕飕的,脚边长满了青苔,每走一步都要小心注意,否则很容易就滑倒。
小乞儿对此地十分熟悉,周围的住户显然都认识他,有人看到了他想要打招呼,只是话到嘴边,看到小乞儿身后跟着几个打扮不俗的男子,一下子都噤了声,有些胆子小一点的,更是低着头就往屋里去,等进了屋后,才敢透过破掉的窗户纸往外去看。
真也不知道小石头惹了什么事情,为何身后会跟着那样几个人。
所有人都为小石头捏了一把汗。
沈江霖一言不发地环顾四周,将四周的景象看在了眼里,心底一阵一阵的发寒。
前世今生,沈江霖从未到过这样的地方。
他知道民生疾苦,但是那是在书上,在新闻,在奏折中看过,亲临实地还是头一遭。
沈江霖想象不出来,如果是他长年累月地生活在这样一个地方,他是否还能有能力走出来。
生活的残酷在于,它会用一双看不见的手,磨砺去你的所有斗志,用经验教训让你明白,你抵抗不过命运给你设定好的一切。
小石头在半扇门前停了下来,为何是半扇门?因为另一扇门已经完全腐朽垂落在一旁了。
“吱呀”一声,小石头推开仅剩的半扇门,有些拘谨的请他们进来。
郭宝成有些惊悚地看了一眼这仅剩的半扇门,连忙当先一步走到了门边,生怕沈江霖经过的时候砸到了他。
沈江霖一撩袍角,迈进了这个十分狭窄的小院子里,说是小院子,其实一眼看去就能将里面的东西看遍,拢共就是一间吃饭的堂屋,一间卧房,还有半间的灶房,院子两边堆满了木柴,有些地方甚至生出了到小腿肚子高的杂草。
若非这个小孩儿十分肯定这就是他的家,沈江霖都有些难以置信,这个地方是真的可以住人的。
许敏芝过来的目的可不是来做什么好人的,刚刚沈江霖对他的话显然是不以为然的,许敏芝面上是依旧笑嘻嘻的,什么都没作出来,但是心里却是对沈江霖的行为十分的不屑,觉得这个县令虽然是京城来的,但是显然不知道什么世事,连个小乞丐的话都敢信。
这些贱民,只要能弄到钱,莫说是扯谎自己老娘死了,就是扯谎自己马上死了都能说的出来。
许敏芝跟进去后,立马探头往堂屋里一看,然后便抱臂冷笑道:“小乞儿,你说你老娘死了,死了的尸体呢?怎么没有停在堂屋里?”
乡下人的规矩,至亲死了,要在家中停灵七日,都是摆在堂屋里的。
结果堂屋里空空荡荡的,除了一张跛了脚的四方木桌,两条长凳,啥都没有。
小石头眉头紧紧皱起,显然是对许敏芝的话十分的不满,但是他也不敢得罪了这个人,只是对着沈江霖道:“公子,我不忍我阿娘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堂屋里,所以还是放在床上。”
他说着,从脖子上抽出一把钥匙,将卧房门的打开了。
这个卧房同样很小,但是因为光线阴暗,一开始人走进去的时候,还有些不适应,等到适应之后,许敏芝的视线落在了房里唯一的一张木板拼成的床上,然后骇地往后退了三步,差点被门槛绊倒。
许敏芝指着小石头,面色充满惊恐地怒视他:“你把尸体就这样放在床上?日日和尸体睡在一起?!!”
想到自己刚刚还打过这小乞儿一巴掌,许敏芝慌地连忙掏出汗巾子死命擦拭手掌,就怕被沾染到什么脏东西。
不怪他如此惊慌失措,实在是木床上躺着的人,一眼看过去就知道已经死去多日了,尤其是这个女子的死状实在算不得好看,面色青灰成一片,脸上甚至已经有了溃烂的地方,若是再搁久一点,说不定就要散发出尸臭味了。
就算再不讲究的人家,至少也是将尸体搁在草席上,盖一层白布才是啊!
视觉冲击太过强烈许敏芝吓得手脚发软,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江霖其实同样也有些被骇到了,但是他尚且知道现代医学知识,并不认为一具尸体有什么杀伤力,只是对于这个小孩与尸体同眠,同样是有些匪夷所思。
小石头见他们都一脸震惊甚至是嫌弃自己母亲的模样,气的双眼通红地解释道:“阿娘她得了病,没钱治病才死的,我也想好好将她安葬,但是我没有钱。我舍不得阿娘没有棺木下葬,他们说没有棺木下葬就会变成孤魂野鬼,下辈子也不可能投个好胎,阿娘她很可怜,我不想让她一个人孤零零的没地方去,而且这里本来就是阿娘住的地方,有阿娘陪着我,我才不怕的!”
小石头可怜又倔强,他的一片赤子之心,听在沈江霖耳朵中,又是另一种心绪。
对旁人来说,这是一具可怕的尸体,可是对小石头来说,这是他最爱的母亲,是他再也唤不醒的亲人。
面对挚爱至亲,哪里又能有什么害怕呢?
沈江霖的心,狠狠地抽动了两下。
第157章
沈江霖不免想到, 他十岁那年,失去双亲之时的痛苦。
当父母的尸首被送回来的时候,沈江霖趴在父母身上嚎啕大哭, 哭到撕心裂肺、不能自已。
沈江霖的记忆力好到让人惊叹,但是唯有对这件事上, 沈江霖至今觉得是模糊的。
只有偶尔的几个片段会闪现在他的脑海里,但是每次回想起那些片段,沈江霖就觉得痛苦到不能呼吸。
只记得一开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 他还在学校上课, 然后是整个世界都静止了,老师关切的问话, 同学探头探脑的好奇,下课铃“叮铃铃”的声响从悦耳变成刺耳, 跌跌撞撞地跑回家, 所有的一切从这一刻起,变成了黑白。
十岁的沈江霖,就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人在最痛苦的时候, 是无法动弹的, 既不能哭也不能喊, 只有凝固, 整个人都僵在原地的凝固。
等到可以哭喊的时候, 脑子里甚至是一片空白的。
不知道因何而哭,不知道为何而喊, 只觉得自己或许是要将这辈子所有的眼泪都要一次性哭干。
出殡那天,沈江霖甚至在想,若是可以的话, 他多想和爸爸妈妈躺在一起,就像最小的时候那样,永远不分开。
已经是十分久远的记忆了,此刻那些画面却突然扑面而来,压的沈江霖有些喘不过气来。
小石头望着沈江霖,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位神仙般漂亮的公子突然不说话了,他忐忑极了,生怕得到的是又一次的拒绝。
郭宝成同样有些惊异,他跟了沈江霖许久,两人从十岁起认识,到如今已经十年,他从来没有在沈江霖的脸上看到过脆弱的表情,哪怕是被朝臣排挤、败走云南,沈江霖都是表现的无比强大、情绪稳定,今日却是为了什么?
沈江霖长吸了一口气,仰起头,朝天眨了眨眼,然后才低下头对小孩儿道:“走,我们去棺材铺,给你阿娘挑一副好棺材。”
最后,沈江霖花了十两银子,又雇了人,亲自选了坟址,写了碑文,看着小石头烧了纸钱,念念有词也听不清他说了什么。
从大中午一直忙到天黑,东奔西跑了许多地方,才将这件事给办妥了。
许敏芝从一开始的不屑,到后来的惊讶,他是真没想到,沈江霖做事能做到这种地步。
在许敏芝看来,沈江霖这样京城豪门出来的公子哥,日行一善给点银子很简单,有很多人会为了他那点可笑的善心,扔几角碎银子出来,让人感恩戴德;但是亲力亲为去帮着一个非亲非故的人,安排丧仪,许敏芝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真没见过几个这样的好心人。
许敏芝头一次生出了真正想要投靠沈江霖的心思。
盖因他觉得,沈江霖是难得一见的好人,而且还是个有钱有势的好人,跟着这样的人,或许能吃到大肥肉。
许敏芝作为师爷,还是个能够跟着任孝祥跑到云南的师爷,本就是个胆大妄为又有自己一套想法的人。
他原本是浙江人士,绍兴的刑名、钱谷师爷天下闻名,只可惜任孝祥脑子虽然活络,但是家中贫窘不堪,他从小父母双亡,幸亏乡里好心人赏饭吃,村里的老先生亦是个好心人,教会他读书写字,又拜了一个落魄师爷为先生,学了点微末本事,就开始四处闯荡。
许敏芝从小就是靠着这些好心人成长起来的,在他看来,最末等的好心人,是只有好心没能力的,这种人只能悲天悯人,自顾不暇;二等好心人是有钱有好心的人,这样的人跟着他,只要嘴巴够会说、够情真意切,总能得个三瓜两枣;一等好心人就该是像沈江霖这样的,又有钱又有势,最好还有本事,那就能跟着他长长久久,这辈子就妥了。
虽然目前还摸不清沈江霖到底有没有本事,但是他做个二等好心人已经是绰绰有余了。
沈江霖帮着小石头处理完他阿娘的丧事后,他才知道这个小孩儿名叫李石,他的父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出去跑商,结果非常的不幸,第一次去就一去不回,从此以后他就和他娘两个人相依为命。
脆弱的家总是经不起任何的风吹雨打,一开始他娘还能靠着帮别人浆洗衣服、缝缝补补过活,保障两个人最低的生活用度,但是当他母亲得了一场风寒,一直咳嗽不见好后,整个家瞬间就陷入了分崩离析的状态。
他们只请过一次赤脚大夫看病,只是看了病,没有钱抓药,用的土方子,到外面采了一些草药自己捣碎了煎水喝,但是没有一点效果,他娘的身体依旧是每况愈下,最后突然有一日,咳着咳着就喷出了一大口血,再也没有醒来过。
从李石的娘死到下葬,其实中间已经过了十二日了,这十二日,李石一直在想办法,赊欠、卖身、上山打柴,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没有办法凑出这三两银子。
十岁的李石曾经心里暗暗发誓,只要有人肯给他三两银子,他就把他这条命卖给他了!
在那一刻,这三两银子是如此的遥不可及,远远比他的命值钱。
然而沈江霖不仅仅给了他三两银子,他花去的拢共是十八两五钱,给了他阿娘一个体面的葬礼,做法事的和尚说,他确定他阿娘来生会投胎成一个富贵人家的小姐。
得了这句话,李石这么多日来,第一次露出了一个笑容。
李石要跟着沈江霖走,沈江霖没有拒绝,因为留李石独自一个人在那个小巷里,绝对不是一个好主意。
然而李石告诉他,那个小巷里,有许多人家都是这样的情况。
那一片都有年轻人出去跑商,有回来的都大富大贵了,不会再让家人住在这里了,没回来的,就不会回来了。
李石不是个例。
他不是第一个有这样命运的孩子,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沈江霖回去之后,就将这个事情和谢静姝说了一遍。
谢静姝听完后就落了泪。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曾经过得很辛苦,但是和李石比起来,又好像什么都不是。
“那为何不将他们送到“慈幼堂”去?”京城是有“慈幼堂”的,专门收留类似李石这样的孤儿或者是老无所依的老人。
沈江霖低叹了一声摇头:“此地,没有“慈幼堂”。”
京城的各项设施还是比较完善的,而在河阳县,衙门账上都是入不敷支的,如何还有银钱去做这些?
“那我,我是否可以成立一个“慈幼堂”,我可以将我的嫁妆银子拿出来,还有你给我的家用银子。”谢静姝说到最后有些不自信,毕竟公是公,私是私,“慈幼堂”用的应该是衙门的银子,但是谢静姝已然知道衙门并无银两,若是“慈幼堂”真的开起来,人数少一些还好,若是人多了,便是家中有金山银山,也禁不起这般花销。
谢静姝手里头能拿出来的现银,拢共有□□千两左右,她甚至还折卖了一些她的嫁妆,一起带到了云南,就想能助沈江霖一臂之力。
沈江霖没有马上赞同她的想法,而是对谢静姝温声道:“静姝,你可以先去调查一番,整个河阳县有多少像李石这样的孩子,这个“慈幼堂”你预备如何去办,投入多少银子,在“慈幼堂”中他们要如何养,将他们养大之后你又要如何给他们安排出路,这些都是一整套的东西,不是你发一次善心就能解决的。”
沈江霖给到的建议十分中肯,谢静姝并没有因为沈江霖没有马上赞同她而有什么抵触的心理,反而觉得这是沈江霖终于相信她了,愿意让她去分担一些事情的表现,她接下了这桩事,说过几日再给沈江霖一个答复。
暂且安顿好了李石,沈江霖又面临了另外一个大难题——府衙需要发放俸禄了。
类似沈江霖、范从直和陈允横等人,他们都是正儿八经的朝廷在编人员,是可以拿到朝廷俸禄的,哪怕河阳县的衙门欠着上头的银钱,但是到了该发放俸禄的时候,还是一文不会少他们,毕竟名义上来讲,河阳县衙门的银子都是用在了公务上,和他们私人俸禄没有任何干系。
但是县衙不仅仅有在编人员,还有很多编外人员。
例如许敏芝这样的师爷,还有一些编外捕快、小吏,他们虽然不领朝廷俸禄,但是他们同样为县衙做事,因为若是按照朝廷的额定人员来说,处理一县之事的人手是绝对不够的,所以以前的方式都是用县衙截留下来的银两,来发放这一部分人的月俸。
可现在头疼就头疼在,县衙没有银两,编外人员发放不出来月俸,甚至莫说发放月俸,按照正常道理来讲,其实已经拖欠了他们这些人半年的俸禄了。
所以难怪沈江霖初入河阳县县衙的时候,里头空空荡荡的,许多人都不见了踪影,除了一方面的原因是范从直从中捣鬼,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确实有好些人暂时另奔了前程。
能在县衙里捞个差事做,其中固然有油水可捞、名头又好听,可是如果连最基本的月俸都没有的话,很多人也是不愿意在此做白工的。
然而,等到沈江霖上任之后,这些人都回了过来,他们想看看这位知县大人有没有本事能讨到银钱,若是发了薪俸,那就继续干着,若是发不了,那就散了便是。
第158章
河阳县算不得人口繁多的县城, 但是根据县志记载,河阳县总共是有八万余人。
这八万余人是拥有户籍的常住人口,不算上各种客商之类的游散人等。
虽然沈江霖并不想说“穷山恶水出刁民”, 但现实是,面对一个总体受教育程度很低, 九成以上的人口并不识字,且还有民族习性的各种交融问题,导致河阳县每年的报案案件并不少, 在维护治安稳定方面, 河阳县要付出的人力物力几乎要等同于一个人口繁多的中等县。
河阳县属于人口较少的下等县,按照朝廷的规定, 下等县能配备的衙役是十五人,捕快是二十五人, 书吏是十人, 但是很显然,这样一个五十人的班底,支撑不了河阳县治安的稳定、对民众的威慑力。
考虑到河阳县这边的是有很多彝族等部族的人,他们会聚族而居, 有他们自己的族规, 虽然内部解决了一些问题, 但是当族规和律法发生冲突的时候, 若是沈江霖这边连人都没有, 那到时候谁为谁让步?
甚至若是暴力一点,发生冲突之时, 沈江霖或许连自己的自身安危都成问题。
故而在上一人任知县的治理下,他所配备的人员是衙役三十五人,捕快六十人, 书吏十五人。
翻了一倍以上的编外人员,他们的薪俸都是要靠县衙来支付。
沈江霖通过河阳县的治安情况,不得不说,这个人数是需要的,甚至还要更多一点才行。
现在这多出来的六十人正整整齐齐地站在县衙大堂之中,要求沈江霖给一个说法。
沈江霖来之前,就已经算过一笔账,这些人平均算下来每个月的月银是二两,二两在河阳县算是一个高薪工作,毕竟在物产越不丰富的地方,更多人是自给自足的生活方式,银子也就格外值钱一点。
也就是说,县衙拢共欠了他们半年的月例,七百二十两的银子。
沈江霖穿上了七品官服,头戴双翅乌纱帽走进了县衙大堂,然后在高位之上落座,他的目光俯视过地下站着的六排人,只是队伍有些歪斜,且有些人还在东张西望,一直到他进来了,才低垂下头,束手而立。
沈江霖废话不多说,直接道:“点到名字的出列。”
刚刚有些胆子大的,已经看到了沈江霖的面容,见沈江霖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小伙子,难免心中就起了轻视之心,觉得今日又是白来的一趟。
胆子小些的,此刻听到头顶上方的声音显得如此年轻,也是心底暗暗摇头,若是县衙实在发不出银子了,恐怕他们还是要回乡间地头去种地。
郭宝成拿着花名册,开始点名:“张全和、穆成、李大刀……”
郭宝成一连点了二十个人的名字,这些人有些摸不着头脑地依次出列,不知道知县大人是什么意思。
然后便听坐在高台上的年轻官员直接道:“你们几人,到许师爷处领取这半年来所欠薪俸。”
二十人闻言一喜,连忙排队去领,他们可不管这钱是哪里来的,反正是县太爷发的,他们领的心安理得。
这些银子显然是提早准备好了,每个人只要签字画押之后,就能领到一个写了他们名字的小布袋,倒出银子数一数,分文不缺。
正当他们心里头心花怒放之际,又听高台上的知县大人道:“县衙与你们的月例已经全部结清,从此以后,你们不再是县衙的人,退下吧。”
张全和捧着布袋子的手一顿,有些不可置信地突然抬头:“大人,您这是何意?”
沈江霖瞥了一眼这人,然后语气淡然道:“张全和,河阳县清水村人氏,三年前经人举荐,编入县衙,三年来经常无故缺位,邀人在县衙赌博饮酒,县衙无需你这样的人。”
张全和张口结舌,这是他第一次见知县大人,为何他会如此清楚自己的一切?
张全和心里飞速地盘点了一番自己做衙役的这些年里,做过的一些混账事,越想越心惊,拿着银钱袋子的手都有些微微颤抖。
张全和连忙低垂下了头,再不敢有任何异议。
如今只要能够拿了钱平安走出这个县衙大门,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去想其他?
上一任的任知县是个心慈手软之人,底下人纵使是犯了错,但是只要软语求上几句,不是什么大错的情况下,都会放他们一马,可是今日这位县令,虽然年轻,但是威不可测,甚至张全和都不明白,为什么他从未见过这位县令大人,但是大人却是看到他就一下子叫出了他的名字,连他的底细都是了解的清清楚楚。
这种完全不知道对方到底了解了多少、知道了多少的恐惧,压的张全和再无任何为自己说话求情的勇气。
能到县衙做个衙役捕快,哪怕是编外人员,那也是很值得人骄傲的一件事,乡邻拖着办事求情,有个在衙门里能说的上话的人,总是让人安心许多,哪怕这是个穷衙门,有时候连月银都发不出来,但是也比他们在土里刨食强的多。
沈江霖直接一口气打发出去了二十个人,但又偏偏在赶走他们之前,将银子都结清了,事情做的敞亮明白,剩下的人里原本也有几个像张全和一样的刺头,但是现在全部哑了声。
民不与官斗,是早就根植在他们心里的想法,更何况他们还是不占理的一方。
等到这二十人依次退出之后,剩下的四十人已经见识过了这位知县大人的手段,愈加地将头埋在胸口,不敢再有任何妄动。
只是心里头仍是庆幸的,既然已经走掉了二十人,那想来是要将他们给留下来吧?
“剩下的人,若是不想再继续在衙门任职的,直接同刚刚那些人一样,可拿了银子走人。”
那四十个人不动如山,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想走的。
“很好,既然都是不想走的,那么接下来本官的话,还请大家在心里牢记,一旦发现有人违反了条例者,直接按有罪论处。”
“第一,执行公务期间,不许吃酒赌钱,被发现者,罚银三月,逐出衙门,永不录用,举报者赏三月月银。”
“第二,每日点卯,迟到早退者,发现一次,杖十棍,发现三次,逐出衙门,永不录用。”
“第三,不许走关系通人情,被发现者,罚银三月,逐出衙门,永不录用,举报者赏三月月银。”
……
沈江霖说了十条规矩,每一条都极为严苛,等到他说完之后,又一次看下去:“若是同意,这里有一份文书,大家签了便可继续在县衙任职,若是不同意,现在还可以反悔。”
沈江霖这十条规定,虽然律法上也是这样要求的,但是他添加了许多的细节,甚至里面还有了互相监督和举报的机制,这就让人有些受不了了。
大家想来这里做事的,不就是看中其中的便利之处吗?
若只是说什么罚银什么不录用,其实大家是不怕的。
正所谓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你当官的说了又如何?他们大可以拉帮结伙、互相包庇,将你这个知县都玩弄于鼓掌之中,像上一任县令,他们就是欺上瞒下,在里头捞了不少油水。
但是这位年轻知县的条例坏就坏在,还有举报者的奖赏!
他们这么多人,不可能是铁板一块,也是分成好几个小团体的,没有这种规矩的时候,私下里的摩擦就不少,现在这些规矩定下来,都不用想,除非老老实实守着这些规矩做事,否则肯定是要被人背后捅刀的。
那他们当这个捕快衙役还有什么意思!
等到沈江霖说完之后,就有好几个人都站了出来,请求拿银子离开。
沈江霖信守承诺,让他们和前面二十人一样,签字画押后,拿银子走人。
这样筛选下来,最终留下来的人只剩下了二十三人。
人虽少了一大半,但是这些愿意留下来的人才是真正能做事情的人。
沈江霖第一不要有有前科之人,虽然如今记录在册的这些编外人员都是没有犯有大错的,但是被记录过有不端行为的,沈江霖直接就否定了;第二,他不要想通过这个职位捞油水的人,否则这县衙的上上下下还如何搞得好?
剩下的这些人,他们既看重这二两银子一个月的月例,哪怕沈江霖剥夺了他们在里面做小动作的可能性,可是他们依旧想要留下,说明要么本身家中就比较贫寒,没了这份工作他们就要面临一些经济危机;要么就是对自己的品行很有把握,本身就是行的端坐的正的人,这样一群人,才能做好事情。
“下剩的二十三人,既然还愿意跟着本官干,本官自然不会亏待你们,等你们签了文书后,除了之前的月俸,还奖励你们额外一个月的月俸,作为贺喜你们重入县衙任职,另外关于奖赏的细则,一会儿许师爷也会和你们一一讲清。”
众人听到此处,面上纷纷露出了欣喜之色!
只以为这位年轻的沈大人是个格外严苛之辈,没想到还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有罚自然要有赏,否则又如何激励他们以后能够认真办事呢?
沈江霖安排完了这些事后,就先离开了,许敏芝则是负责善后,将所有银子一笔一笔发放了出去,等到账本合拢之后,许敏芝伸了个懒腰,边上帮着许敏芝记录的书吏见其他人都走光了,忍不住问许敏芝:“许师爷,咱衙门账上没有银子啊,缘何今日发出去了这么多的银子?”
许敏芝扫了一眼那个小吏,他知道这人是范县丞身边的亲信,这话可不仅仅是他在问,更是范县丞在问。
许敏芝懒散地笑了一下,捶了捶自己的腰才站起来道:“宁书吏啊,咱们衙门账上自然是没有银子的,你自己就是管着这些的,还来问我?”
宁书吏心里头已经有了想法,但是犹自有些不信:“难道今日这近一千两的银子,都是沈大人自己掏的?”
宁书吏面上装作惊讶且不敢置信的样子,瞪着许敏芝,一脸“你快别扯谎了”的表情。
许敏芝果然怒了,拉过宁书吏,让他侧耳过来:“你可别看咱沈大人是被贬谪过来的,人家家底厚着呢!虽然带的人和行李不多,但那是京里催着赶着让他快点到云南赴任,来不及置办,但是现银可是带了不少的!”
许敏芝环顾了一下四周,声音压的更低了一些,显得他整个人都有些贼兮兮的:“我那日去领银子的时候,看到了大人从一个木匣子里随意点出了一叠银票,张张都是百两的,下剩的银票有这么厚!”
许敏芝比了两节指节,面上露出了一丝惊叹之色:“宁书吏,你想想,上头的都是百两银票,下剩的是多少面额?这还只是其中一个木匣子呢,到底有几个木匣子,谁知道?”
宁书吏在许敏芝比出两节指节的时候,呼吸已经重了一下,再听到许敏芝继续说下去后,眼中精光连连,不住跟着一起点头。
等到宁书吏借口有事,匆匆走了之后,许敏芝这才背着手慢悠悠地往衙门外走。
看来他这回是要交好运了。
这位沈大人,可是要比任大人有能为的多,跟着他,或许真的能比他一开始计划的捞一笔就跑要长久的多。
许敏芝摸了摸怀里一小包银子,往一处小酒馆走去,之前攒下来的银子都被楼里的相好掏空了,今日倒是又可以去喝杯小酒,点几盘肉吃了。
第159章
当宁书吏讨好地将最新消息传给范从直的时候, 范从直又连问了两遍细节之处,这才摆摆手,先让宁书吏退下了。
宁书吏在说这个事情的时候, 陈允横也在,范从直没有避着他, 等到人走了之后,范从直才对陈允横道:“看来咱们这位新来的县令,家底很厚啊!”
范从直的父亲是土知州, 他们范家在河阳县也算是首屈一指的大家, 在河阳县可谓是横着走也不怕。
但是这只是在河阳县这个穷县罢了,况且, 他父亲老范大人可不仅仅只有他一个儿子,事实上, 范从直排行老二, 头上的老大目前正跟在他爹身边干,老三比他能耐,前两年刚刚考过了举人,还在闭门读书, 说不定未来的出息不比他父亲差。
范从直在三个儿子里面, 可谓是高不成、低不就, 而且就算三人都是差不多的, 三个儿子分家产, 最后分到手的也不会很多。
更何况,如今还没到分家产的时候呢, 钱和权都牢牢掌握在老头子手里,看老头子身子骨硬朗的样子,范从直觉的等家产分到自己手上的时候, 自己都快四五十了。
倒不是说这个范从直就是天生什么坏心眼,想要他老爹死,而是他自己私下里琢磨着,他现在三十刚出头,等再过十来年,他都近五十了,到那个时候可能胃口也没那么好了,身体也不像现在这般壮硕了,到那个时候再给他银子,他花着也不痛快。
家里每个月如今给他五十两银子的花销,县衙里之前任知县在位的时候,捞到过七八千两的银子,后来县衙欠上面的银子太多,河阳县又是个穷苦之地,在那些平头百姓身上也实在刮不出油水了,他便也没了生财之道。
照理,范从直手里头也不算没钱,但是奈何他去年赚了银子后,投了一批货给走商的马帮,想要让他们给他钱生钱。
结果倒好,最后那批走商的人,连人带货,都没了声音,大概率是被人抢了死在了外头。
范从直贪的那点油水连带以前自己攒下来的老本,全部赔了个精光。
自此,范从直就没有了来钱的手段,他老爹知道他做的混账事后,还专程回河阳县骂了他一顿,从此以后对他用钱看管更加严格,除了他自己的那点俸禄和家里给的月例银子,他什么都没有。
俗话说,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范从直尝过了以前有钱时候挥金如土的日子,哪里能忍受现在抠抠索索的生活?
如今听到宁书吏说,沈江霖直接自掏腰包,垫付了近一千的银子,一千两的银子不算多,可架不住宁书吏的形容中,沈江霖的底子不知道有多少厚呢!
陈允横捏着他的山羊胡,同样连连点头:“知县大人高义,我是自愧不如啊!”
范从直容长脸上同样浮现出了笑意:“确实如此,知县大人高风亮节,我们这些做下属的,更应该帮知县大人一把,不能让沈大人的银子就这样白花了出去才是。”
陈允横愣了一下,他一下子没明白范从直是什么意思,沈知县这个银子是铁定打水漂了,他也只是说几句客气话罢了,毕竟陈允横在范从直面前都是装的十分高风亮节、有名士遗风的。
但是实际上,刚刚陈允横听到宁书吏说的那些事情的时候,简直肚子里笑掉了大牙!
这个沈知县实在是太过可笑了一点,自掏腰包去发那些人的薪俸,这一月两月不要紧,这要是天长日久的发下去,金山银山也得掏空了去,败家子败到这个地步,也是前所未见了,也只有这种侯府出来的公子哥,才能干出这种事。
“不知道范兄又何高见?”陈允横听出来范从直话里有话,做出洗耳恭听状。
范从直凑近了陈允横,小声道:“既然沈大人可以一掷千金,想来是个不差钱的主,何不将他引荐给马帮的江帮主认识,帮得沈大人挣上一笔,咱们也算是功德无量了。”
陈允横听到此处,这才明白过来范从直到底想做什么。
范从直自从上次自己投的银子打水漂后,一直对此耿耿于怀,就想哪天再一票搏回来。
但是如今没了本钱,又拿什么去搏?
范从直当然不会这么好心,真的帮沈江霖去介绍江帮主赚银子,陈允横脑子里转了一圈,很快就想明白了,范从直想做什么。
介绍生意是假,到时候和江帮主勾连起来,直接吞了沈江霖的银子是真。
虽然他和范从直商量过,这位新来的县令不能随意招惹了,可是赚钱做生意这个事情,本身就是有赚有赔,到时候赔了钱,也怪不到范从直头上。
这不是公务,这是私利。
非公务的事情,在这个地头上,没人敢找范家人麻烦。
高!实在是高!
陈允横作为范从直的头号狗腿子,马上就溜须道:“我刚刚还说沈大人高义,但是如今看下来,范兄比之沈大人更为高义啊!急人之所急、如此助人为乐,确乃世所罕见啊!”
陈允横这一通马屁,拍的范从直浑身舒坦,两个人又嘀嘀咕咕商量了一番细节,敲定之后,才开始为了这个事情四处奔走了起来。
沈江霖在县衙整顿了一番纪律,又公正地断了几桩陈年旧案,初步将县衙机器再次运作了起来,稳定住了局面后不久,就接到了马帮江帮主投来的帖子。
这封帖子是范从直拿过来的,沈江霖看过后,故作惊异道:“这位江帮主是哪个道上的?为何要宴请本官?”
范从直要极力促成此事,自然是马上为沈江霖解释的清清楚楚:“回大人,这位江帮主是咱们云南地界上的走商,因为他们都是以马运货,走的陆路,故而叫做马帮,想来江帮主是觉着您新官上任,想要来拜一拜山门罢了。”
然后范从直又说了这个江帮主做的生意有多大,和云南地界上的哪些官员有联系,话里话外的意思是,官场上的人都会给这位江帮主一点面子情,上面的官员都见,你一个小县令好意思不见么?
沈江霖听完范从直的讲解之后,沉吟了一番,然后笑着道:“有道是入乡随俗,见一见本县的商人乡绅们,本来也是应有之意。”
范从直听沈江霖这样一说,心里头欢喜,觉得沈江霖已经一步一步地往自己编织好的陷阱里跳了。
结果还没高兴太久,又听沈江霖吩咐道:“既如此,范县丞,依本官看,也不要江帮主来宴请本官了,干脆本官做东,请一请咱们河阳县所有的商人和乡绅好了,范县丞你对河阳县更熟悉,这件事就交代给你办如何?”
范从直没想到沈江霖居然是要反客为主,但是转念一想,这竟也不是坏事。
就像沈江霖说的,他是河阳县人,河阳县里叫的上名号的人,他谁没见过?谁不卖他三分颜面?
到时候将这些人都拢到一起,互相吹着捧着知县大人,到时候江帮主提起生意上的事情,你也说要投一股,我也说要投一股,就不怕知县大人不心动!
范从直甚至觉得这样一来,比他一开始计划的还要好,万一后面出了任何事情,知县大人更加怪不到他头上去。
当即范从直就应了下来,立马出去奔走张罗,三日后就安排好了时间和地点,沈江霖只需要人出面就行了。
河阳县里没有太多好酒楼,“桂香楼”已经属于一家独大了,沈江霖说要宴请河阳县有头有脸的商人和乡绅,地方自然不能差了,便就安排在了“桂香楼”,甚至沈江霖还特意提点范从直,让他那日将整个楼都包下来,二楼宴请宾客,底楼也请一请衙门里的诸位下属同僚,一起乐一乐。
沈江霖出手不凡,直接拿了二百两银子让范从直去置办这个事情,若还不够,只管让他再来后衙问夫人取用便是。
范从直被沈江霖的豪爽震的双眼发直,要知道“桂香楼”里一桌最贵的席面也就八两八钱银子,而且平时哪怕是他们这些人宴请,都不一定按照最贵的规制去请客,沈江霖却是听到了报价之后,眼睛都不眨一下,直接掏了二百两银子让范从直去办。
范从直一直觉得自己在河阳县这个地界上,算的上是挥金如土了,没想到遇到了沈江霖,竟觉得自己一脸的穷酸样了。
许敏芝是帮着范从直一起去置办宴席的人,两人一同从沈江霖的书房出来后,许敏芝听到了范从直感慨的时候,忍不住就笑了。
“范大人,您长居河阳县,是不知道京城那边的物价。但凡在京城,好一点的席面都要十两起步,听说最好的席面,五十两的都有呢!咱们“桂香楼”在京城的话实在是什么都算不了。”
“再说了,您是没进过后衙,没见过县令夫人房里的吃穿用度、摆设家具,夫人身上穿的浮光锦,十两银子一尺,光是面料都要花费近百两,更不用说其中的绣工了,头上戴的发簪,我只悄悄瞥了一眼,都富贵无极,便是待客用的杯子,都是名家之作,有价无市,咱们沈大人,是真正锦绣富贵窝里出来的人呐!”
范从直听的眼珠子都要弹出来了!
他也算是见过银子的人了,可是现在和沈江霖一比,自己简直就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什么世面都没见过!
范从直是又嫉又喜,心内一片火热,好不容易熬到了三月初十这一天,衙门里休沐,他邀请的诸多人俱都粉墨登场,沈江霖作为此地的最高长官,则是姗姗来迟。
第160章
沈江霖是被县衙中的衙役捕快以及一干书吏簇拥着而来, 可谓是众星捧月亦不为过。
三月的云南,温暖和煦,春风徐徐, 今日又是一个大晴天,阳光格外的明媚, 沈江霖身穿一袭月白色锦袍,胸口用银线绣着青鹤祥云,因为颜色太过相近, 只有近看才能看的清楚, 但是此刻在日光的折射下,同样能让站在一定距离外的人看到他胸口、袖口以及下摆处的刺绣在行止间若隐若现。
沈江霖头戴碧玉冠, 腰束同色碧玉革带,革带下系着紫翡玉佩, 脚踩黑色皂靴, 面上带着温润笑意,明明看似十分平易近人,可偏偏让那一干商人乡绅都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
别以为男人出门在外,就不比行头打扮了, 京城里头的人怎么穿, 传到了云南这边, 他们同样引此为风尚。
知道今日要见的县太爷是京城大户出身, 他们当然也将自己见客的那一套行头都拿出来穿在身上, 个个是簇新的衣服,用的面料款式, 都是京城那边传过来的时兴货。
可是和沈江霖看似低调内敛,但是处处透着精致不凡的打扮比起来,这些人还是觉得自己这一身都白穿了, 倒不如就穿往日的衣服算了。
当然了,也是因为沈江霖本身容貌俊逸、身材颀长、气度斐然,穿什么都能穿出他独有的气质出来。
江莽暗自打量了一番沈江霖,第一感觉就是,这个年轻的县令不是个好糊弄的人!
江莽白道□□两面通吃,走南闯北数十年,见过了多少三教九流的人物?莫说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人了,便是云贵地界上的官员们他都见过多少了?从前往后数三十年,他也没见过一个沈江霖。
不单单因为沈江霖的长相,更因为他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势,让江莽觉得这个人不好惹。
这样的人,会是范从直口中说的那个,可以用计利诱、轻信他人之辈吗?
江莽心中打了个问号,但他是个极为沉得住气的人,由他领着头,带着十几个河阳县有头有脸的乡绅商人,一同向沈江霖行礼。
沈江霖立在原地受全了他们的礼,然后才客气地上前,亲自将江莽扶起:“都是河阳县的父老乡亲,大家快快请起便是。”
江莽刚刚偷偷打量了一番沈江霖,沈江霖则是将江莽身后的人都扫了一遍,最后将目光落在江莽身上。
江莽此人,身长九尺,一脸的络腮胡,身上虽然也穿着绸缎衣服,但是款式却非其他人一般的文人长袍,而是一身短打,肌肉遒实,肤色黝黑,若不是有范从直介绍在前,沈江霖都以为眼前这人并非什么商人,而是军中从戎之人。
江莽顺着沈江霖手上的力道,马上站了起来,然后一行人就在“桂香楼”门口,客气地寒暄互相介绍起来。
这次范从直请来的人,除了云南地界上相当有名气的马帮帮主江莽,还有河阳县的五个乡绅,这五个乡绅基本上掌握了河阳县绝大部分的土地,其中有三人是彝族人,一人是白族人,唯有一人是汉人;另外还有六名商人,也都是在河阳县响当当的人物,几乎垄断了河阳县中酒楼、粮店、药材、布匹等生意,其中一人就是“桂香楼”的东家,卢良。
可以说,这两帮人一会面,那就是权力与金钱的交锋,稍微跺跺脚,整个河阳县都要抖三抖。
大家互相介绍了一番后,对面带过来的一干管事等人和沈江霖带过来的衙役捕快等人在底楼落座,底楼一共席开十二桌,菜色茶酒都已备齐,就等着他们落座开吃了。
众人有眼尖的一看,这一桌席面居然还是“桂香楼”里不错的档次,一桌也得五两银子之多,顿时对今日宴请的沈大人好感顿生。
哪怕他们在普通百姓之中也算条件较好的那一拨了,但是五两一桌的席面,可也没多少机会吃啊!
而楼上只席开两桌,取了最大的一个雅间,卢东家亲自置办的席面,比楼下的更加精致十倍。
沈江霖自然是要坐在主位的,等到沈江霖落座后,其他人才纷纷坐下,按照次序,沈江霖这一桌,他的左边是范从直和陈允横,右边则是江莽和卢东家,其余人等则是自发落座,仿佛有一种心照不宣的排次在里面。
众人都心知,今日的主角是沈知县和江帮主,故而都没有人先站出来喧宾夺主的,而是坐下后静静看着眼前的局面。
江莽率先站起身来,给沈江霖斟酒:“沈大人,说来惭愧,原本今日这桌席面应该是江某人来请的,但是谁知道后来沈大人竟然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变成了大人来宴请我们大家了,实在是让沈大人破费了,在下先自罚一杯。”
江莽别看长得五大三粗,但是此人粗中有细,一番场面话说的极为漂亮,沈江霖看到江莽直接将一盏酒一饮而尽,笑着叹道:“江帮主豪气干云,诸位又是为了河阳县奉献过许多的商户乡绅,能够请一请大家,和诸位认识认识,同样也是本官的幸运之处,来,江帮主,我同你干一杯,今日当浮一大白!”
沈江霖干脆地对饮了一杯,喝完之后亮了亮杯底,众人一片叫好之声。
甭管一开始大家是抱着什么心思来赴宴的,沈江霖刚刚这一番话、这饮酒的动作,赢得了所有人的好感。
尤其是这些商户们,往日里和官员们也打过不少交道,遇到脾气性格好点的,还做点面子情,若是遇到一些自视清高的,他坐着,你站着,他训着,你听着。
还如此敞亮的一起喝酒?简直就是痴人说梦。
沈江霖和江莽的开场缓和了楼上的气氛,很快大家便吃喝了起来。
一开始,还是沈江霖为主导,询问着各行各业的人如今的收成如何、生意如何,有无碰到什么难事,在这样放松的环境下,大家也都愿意说出一二分的真心话,沈江霖便得到了许多有用的信息。
然后等到问话谈及到走商的时候,范从直的容长脸上泛起一抹笑来,指着江莽对沈江霖介绍道:“大人,江帮主是我们河阳县人氏,但是他的马帮可是遍布云南各地,就连贵州好几个府县也有他的人,生意做的是极大的。”
沈江霖目露好奇地看向王莽,感叹道:“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可是本官今日一看江帮主的为人谈吐,才明白为何独独江帮主能够做成这个马帮,云贵之地想来路上不太平吧,若没有一腔孤勇,如何能够成就这番家业?”
原本范从直抛出话头来了,江莽就该顺着范从直的话来,说一说马帮是如何做生意的,投入多少银子,买多少货物,贩往哪里,能挣多少等等,说的人要心动了才是他们一开始商量好的目的。
而且这事江莽做起来也算是驾轻就熟,只是他自己心里同样有自己的小九九。
若是这位沈知县确实如范从直说的那样,是个有钱但是好糊弄的官员,江莽讹他的钱丝毫不手软。
毕竟这些年来,那些官员们讹诈他的银子还少么?大家都将当官的分在白道上,但是让江莽来说,那些个当官的,有时候比□□的还黑。
但是沈江霖这一番真诚的感叹,却是真正地触动了江莽的心弦。
尤其是那一句“如今这个世道都推崇儒商”,实在是说到了江莽的心坎里。
天家教化万民儒学之义,万事万物都要讲究一个“儒”字,只要沾上了“儒”的边,一切就变得高尚了起来。
江莽生性是个粗人,早年间还在边镇参过军,因为得罪了军队中的参将,被赶了出来,后来几经辗转,才摸清了现在的这条商路,但依旧是风险重重,稍有不慎,就会死在异国他乡。
其实江莽早就赚够了银子,若不是为了跟着他的那一群兄弟们,江莽真的是想撂挑子不干了。
因为他的魁梧、他的悍勇,许多官吏初次见他,都是极瞧不起他的,他们都更喜欢类似卢东家这样的,一身儒生长袍,最好够有钱能够捐个虚职的商户,哪怕不去应考,也要读几本四书五经装点门面,只有这样,才能同那些当官的说得上话来。
而他江莽,生性长相就是如此,声若洪钟、坐如宝塔、行走似风,哪怕为了生存,他也学了一些字会背两首诗,但是人家一看他这个样貌,都是先鄙夷起来了。
其中的心酸痛苦,也就只有江莽自己知道了。
而现在,面对这般书里戏文里才能出现的典型文曲星下凡的才子,居然能体会到他江莽的不易,这种反差感,实在是让江莽感慨万千,不由的,接下来的话他也多了几分真心。
“我这个买卖,说起来也没什么玄机,不过是将咱们云贵之地的茶叶、布匹、药材这些东西,贩卖到安南、老挝和缅甸等地,有时候也会跑一跑乌斯藏,因为路途遥远,每年几乎是一大半时间都在路上,其中自然也是风险重重,只是若能安全抵达,有些物品地利润以几十倍计。”
沈江霖惊呼道:“以几十倍计?”
江莽点头,他说的这些都是真实的,所以并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不错,以我们这边的绸缎为例,在咱们大周一匹绸缎是五两银子的,卖给安南的贵族,有时候运气好些,可以卖到一百两白银都是有的。当然,这也要看是什么物件,越是咱们这边都是稀少珍贵的东西,到了他们那边就更加的昂贵,不过哪怕是咱们这边价格低廉的物件,翻个倍卖出去,还是非常好卖的。”
江莽一边说着,还一边穿插了几个他们在安南老挝等地遇到的一些做买卖的趣事,既增加了他所说话的真实性,又让人开怀一笑,仿佛大家真的跟随着江莽一同到了那里,在那边大赚特赚了一笔。
别说别人了,就连使坏想让沈江霖去投钱的范从直都有些听入迷了,甚至心里头想着,上次自己没挣到钱,也确实是他倒霉,要不然等讹了沈大人的银子出来,再去投点给江帮主?
其他跟着江莽做过这个生意的人,却是听了暗自笑笑。
运气好的时候是能赚的盆满钵满,但是运气不好,直接清零的不是没有。
像他们现在做的生意,都是稳稳当当,风险可控的,赚的也不算少;而江莽的这种生意,若是投一点点银子,挣的不舒服,会后悔当时为什么没有多投;而若是投的多了,又难免提心吊胆,一着不慎、满盘皆输的例子不是没有,马帮的人又个个不是好惹之辈,人家说没挣到就是没挣到,根本拿对方没有办法。
众人个个都有自己的思量,范从直则是眼角余光牢牢锁定沈江霖,想观察一下沈江霖是否心动了。
果然,不一会儿范从直耳边就传来了沈江霖有些惊叹的声音:“这桩买卖虽然辛苦些,但确实是能获利颇丰,难怪马帮在云南境内如此闻名遐迩。”
江莽现在看沈江霖十分顺眼,他已经心里决定了,不坑这位沈大人的银子,若是沈大人有心想要和他一起干,那就正常帮他买货卖货,抽取两成辛苦钱便是。
可是沈江霖接下来说的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人谁都没有预料到。
“只是你们这般做生意,说到底不过是买东卖西,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还是有些不妥当。”
江莽面色一变,连忙追问:“敢问大人高见。”
“你们采买东西也要随着本土之地的价格浮动而浮动,卖出去的价格,也有极大的浮动,如今是做的人少,你们尚且在外头还有定价权,若是还有人同样去做这个生意,恐怕后面两相竞争起来,这利润就要薄了。本官刚刚听下来,江帮主的一干兄弟们为了这桩买卖,可谓是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十分凶险,若还不能保证其中利润,可不就是命门都掌握在别人手中么?”
沈江霖话音刚落,江莽的整张脸上都闪过各种惊异之色,面色因为酒气和激动,甚至都开始变得黑红起来。
旁人不清楚,但是江莽心中此刻是激动万分,沈江霖的话,一下子戳中了他的心事!
因为如今马帮的发展,确确实实就如这位沈知县所言,除了命门掌握在别人手中外,他还遇到了内部的兄弟自己跑出去单干、抢他客人的事情。
为了在外头掩饰太平,展示出他们内部依旧是很稳定的状态,江莽让底下人都不要宣扬出去,可是去年年关将一批货顺利运到安南后,安南那边的贵族却要求他的价格降低三成。
一开始江莽还摸不着头脑来,拒不接受,后来等知道自己曾经的好兄弟此刻也在安南,手里头拿的货几乎和他是一样的后,江莽也恼了,直接同意退让三成的价格成交了!
江莽也是个狠人,虽然知道那安南贵族铁定是夸大其词,要死压他价格,但是当时马上就要过年了,这些货他们压了巨额银两,若是不能出手,风险将会十分巨大。
江莽干脆利落地让利出手,结清了银两,带着队伍回了云南。
利润白白少了三成暂时不说,但是他曾经的好兄弟,现在背后捅刀和他争抢客人,实在是让江莽越想越不得劲,后面这个生意还要如何做下去,他也要再掂量掂量。
就是因为这般情况,江莽如今还在河阳县待着,否则每年三月一到,他是必要出去的。
江莽差点都要和盘托出,求教沈江霖这个事情要怎么办了,只是话到了嘴边又马上咽了回去,这么多人的场面下,根本不能说这些。
江莽只能装作发愁的样子,挠了挠头,大叹气道:“是啊,但是做我们这一行的,就是如此,也没旁的手艺和办法。”
沈江霖听到此处,微微点了点头,沉吟了一番。
见沈江霖在思索,既不动筷,也不喝酒,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静默了下来,而原本有着“计划”的范从直,则是急的如同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这个事情,怎么同他一开始想的不一样了呢?
范从直撇过头去,盯着江莽使眼色,但是江莽仿佛根本没看到他一般,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沈江霖身上。
过了有大概半柱香的功夫,沈江霖猛一拍桌子,仿佛突然想起来了:“江帮主,你可听闻过京城的“暖水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