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事态从毅王的那份检举名单开始就已经失控了。
肃王他们怎么都想不明白, 这个毅王为何发疯,要这样害他们,将他们都害死了, 他又真的能得到什么好处?
不管他们如何私底下和毅王沟通,毅王都只是闭门谢客, 一幅要与他们死干到底的模样。
毅王其实在提交了检举名单之后,就隐隐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可是沈江霖一再作保, 且之前沈江霖提供的信息都完全是准确无误的, 这让毅王信任的天平倒向了沈江霖一方。
毅王虽然贵为亲王,但是实际上早就被边缘化了, 他的生活可谓是骄奢淫逸,但是他谨记他父王的教诲, 绝对不沾权力, 哪怕和有些朝臣在私底下有所往来,那也只是关于钱财方面的,在权力方面,毅王可谓是无欲无求。
毅王知道, 他的大哥才是他父王倾心培养的接班人, 奈何天妒英才, 早早去世, 没办法了才将毅王的爵位留给了他。
正因为他父王在世的时候, 各方面都做的不错,才让爵位得以传承, 否则毅王府传到他这一代可是要降爵的。
老毅王弥留之际,久久不能合眼,一直到毅王赶了过来, 耳朵凑近他的嘴,听清楚了老毅王交代的最后一句话,他才安心合了眼。
那句话,毅王到现在都记着:认清自己,不碰权柄,守好家财。
毅王虽然不忿他父王对他的看不起,但是他遵从至今,从来没有像其他王爷一般在朝堂后宫安插什么人,弄过什么权。
直到结识了沈江霖,他才知道,什么叫朝中有人好办事。
但是这一切都发生的太快了,一件事接着一件事,一个讯息接着一个讯息,毅王在这场风暴中简直像是被推着走一样。
在得到沈江霖的支持后,那份检举名单被直达天听,然后狂风浪潮也随之席卷而来。
当一份份检举名单最后在朝堂之上直接公布的时候,许多人面上诚惶诚恐地接受了惩罚,降级的降级、罚银的罚银、充公的充公。
只能暗自受了。
毕竟周承翊比起他爹来,还是仁慈了很多,除非情节比较严重的,大部分的人还是在求情之后,网开了一面,大部分只是对他们进行了经济上的惩罚,而非像永嘉帝似的,一怒起来,杀得人头滚滚。
有了对比,就让人对周承翊的做法更能接受了一些。
皇帝没有做的太过分,那就有其他人需要承受这股怒火。
这些人集体将矛头对准了四王。
一时之间,弹劾四王的奏本漫天乱飞,各种切实的证据还是闻风奏事的折子都呈到了周承翊的案头,周承翊特意压了三天,不管底下臣子怎么闹都没有出来说过一句话,这可就让人没办法接受了。
哦,我们这些臣子做了点小动作,就让我们把吃进肚子里的全吐出来,你周承翊自家皇室中人,就可以为所欲为了?就可以全身而退了?
想得美!
在第四天的大朝会上,这件被大家积压在胸口许久的事情,还是爆发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憋着气商讨着国事,可是等到快要下朝了,周承翊依旧没有提出任何惩罚四王的说法后,有个朝臣终于忍不住了。
这人不是旁人,正是卓清的儿子,卓文冰。
卓清被下了牢狱之后,虽然现在已经被捞了回来,但是卓清到底年纪大了,在天牢中担惊受怕了三天,又被各种拿着证据逼问,最后实在身体扛不住了,将自己的一点老本家底全吐露了出去,才被送了回去。
卓家在肃王府下隐匿了一万亩的田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若说是非法所得,也算不上,只能说是介于灰色地带,便是挂在自家名下,也是无妨的,只是每年的产出多缴纳一些税入罢了。
说真的,卓清做到正三品的吏部侍郎,就这点身家来说,不算过分。
甚至卓清一直以廉洁刚正自诩。
可现在倒好,官声尽毁不说,还将这些年辛辛苦苦攒下来的额外收益一朝之间尽数归零充公,这让卓清如何承受得住?
再加上周承翊下旨斥责、让他闭门思过、官职连降三级,更是将卓清弄得又气又上火,接完旨意就“哇”地一声,吐出了一大口的血,当即就昏迷了过去,一直到现在都还没醒。
卓文冰是卓清最有出息的一个儿子,如今任正四品太仆寺少卿,亦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他第一个站了出来,直接就开门见山,提了自己的几封弹劾奏折,将四位王爷每一个人都弹劾了过去。
其中就有提到“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为何不处置这四位王爷?难道他们比律法还高贵?”
卓文冰言辞激烈、目光阴沉,看向四位王爷的时候整个人都隐忍着怒意,一幅不将他们放倒誓不罢休的样子。
卓文冰甚至手头还有证据:“禀陛下,这是微臣搜集的一些额外的证据,还望陛下明鉴。”
卓文冰一步一步上前,走到丹陛之下,双膝跪地,将奏折呈上。
四王实在没想到,这个人如此难缠,明明皇帝都已经不准备追究此事了,他们是又吐了一次血的,但那也是对皇帝的,只要皇帝不动他们,谁敢动他们?
说到底,他们和皇帝,才是一家人!
陈德忠将卓文冰手中的奏折取走,交给了周承翊。
成王的双眸死死盯着卓文冰,在他起身的时候,狠狠瞪了他一眼。
卓文冰正好和成王的双眸对上了——
一时之间,火化四溅。
成王忍不住轻声骂了一句,这个声音很小,小到卓文冰都有些恍惚,但是他知道成王在骂他。
家财被充公、父亲落下毛病生命垂危,整个卓家都陷入了风雨飘摇之中,可这个成王居然还如此出言不逊!
卓文冰的额角在跳动,是可忍孰不可忍!
卓文冰的脑袋里的一根神经突然就断了,他握紧了拳头,直接一手拉住成王的发冠,一手左右开弓,在成王脸上“啪啪”就是两巴掌!
卓文冰虽然只是文臣,但是三十岁正是年富力强的时候,成王则是年近五十,被这抡圆的两巴掌扇的头昏脑涨,但是下一瞬,等成王反应过来的时候,他也彻底怒了!
猛地一把推开卓文冰,卓文冰被冷不丁地推开后,身子止不住地往后退了两步,摔了一跤,成王抓到了机会,一屁股坐在卓文冰身上,一拳又一拳地挥到了卓文冰的面上:“我让你打本王!我让你打!反了天了,就你也敢打本王!”
成王何曾受此大辱,恨不能直接打死了卓文冰了事。
所有人都看呆了!
早朝之上,陛下面前,这两个人居然就这样打了起来,简直,简直是旷古烁今之事!
早朝一向是文人纠集场所,人说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在早朝上也是如此,不管大家吵得再如何凶,也从来没有动过手啊!
君子动口不动手,早就已经刻入了大家的脑海里了。
然而今天,卓文冰和成王刷新了大家的认知。
但是一旦动了手,然后成王又离开其他三王又近,他们顿时就一拥而上去“拉架”了,其他朝臣一看这架势,卓文冰是要输啊!
顿时,他们也将官袍的宽袖撩了上去,加入了拉偏架的行列,你推我一下胸膛,他打我一下黑拳,他朝堂上瞬间混乱成了一片,二三十个中年男子混战在一起,平日里又都是士大夫的做派,哪里有什么正儿八经的打架经验,打起来和集市上的大公鸡互啄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陈德忠大喊了一声“护驾”,御前侍卫纷纷带刀入内,将这些朝臣团团围住,才将打在一起的双方人马,彻底分了开来。
御前动手,周承翊若是一怒之下,可以下令将这些人斩立决!
看着周承翊满脸的黑色,有些脑子清醒过来的人开始后怕起来,杨允功连忙跪下,请求皇帝息怒。
其他人纷纷一同跪下,尤其是动手的那几个,心中开始忐忑起来。
最终,周承翊一言不发地沉着脸退朝,所有人都人心惶惶起来,而最后的惩罚,以四王被查抄尽所有家产、降爵三等,收回封邑,每年只给五千石粮食为终局,而对于卓文冰的处罚,则是闭门思过三个月、罚俸一年。
卓文冰的处罚,约等于无。
文官集团们大获全胜,实在是欢欣鼓舞,纷纷扬眉吐气了一回!
虽然这次他们的付出也是惨烈的,但是至少对方更惨不是吗?
也就是陛下仁慈了,看在宗亲的份上,没有将他们贬为庶民,还给他们每年五千石的粮食,否则这样的国之虫蠹,早就好扫地出门了。
周承翊将四位亲王的家产全部吃进不说,还将他们隐匿官员的土地也全部收归了国有,这一下子,周承翊暴富!
这是周承翊当皇帝以来,第一次觉着自己有钱了。
全部的田产加查抄出来的财产算下来,竟然足足有近一千万两银子!这还不算上第二次肃王他们交出来的两百万两银票!
为什么当时周承翊隐忍不发了好几天,正是因为沈江霖再次透露给了毅王他们,可花钱保地的消息,正所谓一回生、二回熟,虽然心痛,但是那个时候的局面如此危急,互相拆台到了这个份上,只能花银子买平安了。
可到底,这个平安没买着,偷鸡不成蚀把米。
只有周承翊,是赚了个盆满钵满,甚至有了一种穷人乍富的快乐!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当杜凝章再次上奏,言说赈灾银两和赈灾米粮不够的时候,周承翊大手一挥,再次拨款了十万两白银,筹措了三万石粮食,派人押送了过去。
之前扣扣索索,只能算个刚刚好,如今有钱了,自然是要让百姓安居乐业,不再受水灾之苦。
而对沈江云来说,这一批新来的赈灾物资,简直就是及时雨,解决了他的燃眉之急!
第142章
肃王一夜之间彻底老去了。
以前他虽垂垂老矣, 但那只是他的保护色,真正的肃王哪怕年事已高,但是他吃得下、睡得着, 精神头不比年轻人差。
可是如今,肃王府积攒的一辈子的家财全部清零, 肃王感觉有一只大手就这样掐住了他的咽喉,如何都是呼吸不畅。
肃王是真的病了,而且一病不起。
肃王府门庭一下子寥落了起来, 往日里登门者络绎不绝, 上个月办周岁宴的时候,还高朋满座, 而现在,只剩下空空落落的大宅子, 就连仆妇下人都裁撤了一大半。
没有办法, 树挪死、人挪活,家财全部被抄了之后,每年能够得到的粮食有限,偌大的肃王府, 仆妇成群, 都要吃饭要穿衣, 养着这么多的下人, 亦是巨额开销, 如今只能一切从简。
肃王病重,他大儿子在跟前伺候汤药, 嘴里说着近日府里的变化,肃王只是耷拉着脸,一声不吭, 药喝了半碗,就推了出去,怎么都不要再喝了。
“父王,是儿子不孝,给父王找了麻烦,如果当时,我们没有办那场周岁宴就好了!”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肃王作为宗亲,虽然朝堂之上要仰仗那些官员,但是后宫之中却有不少老熟人,总有恻隐之心的人传递出来了消息,让肃王死也做个明白鬼,也算是老友相送一场吧。
若是以往,肃王知道这个原因,早就对儿子破口大骂了,但是如今他整个人毫无生气,便是他大儿子如此说了,他也没有回应一个字。
哀默,大于心死。
他曾经警告过儿子,做事要收敛,不要太张扬,陛下虽然年轻,但依旧不是一个好糊弄的皇帝。
但是他儿子说,只是在家办一办,热闹热闹,碍不着谁。
而如今,却是碍着陛下的眼了!
肃王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看着帐幔上的吉祥云纹,不管底下人说了什么,他只是不理不睬。
这可把肃王的孝子贤孙给吓坏了,轮流伺候着,私下里都说,老王爷大限将至啊!
更可怕的是,他不肯闭眼,后面更是不吃不喝,就这么耗着。
一直熬了五日,肃王终于嘴巴颤抖着动了起来,但是肃王许久不讲话,声若蚊吟,肃王长子立即扑上前去,附耳上来,然后他只听到了一句话:
“害人者,是起居郎啊!”
肃王闭眼了,也停止了心跳。
随着肃王的闭眼,肃王的爵位直接被收回,肃王府一夜丢爵,再无任何荣耀傍身,成了京中的破落户,无人再愿与他们来往。
其他二王知道了肃王的死讯后,不免生出了兔死狐悲之意,纷纷大门紧闭,不再掺和任何事情,虽然被皇帝查抄了家产,但是皇帝只抄了现银,对他们尚且还算仁慈,家中女眷的衣服首饰布匹摆设都还在,虽然日子肯定及不上以前了,但是只要安分老实,尚能度日。
只有毅王,他最不甘心。
明明沈江霖答应过他,会保全他的,这就是他保全他的方式?
将他的一切恨不得都夺了去!
事到如今,他还如何不明白是沈江霖从中作梗?
自己并非被其他三王背刺了,是被沈江霖给害了呀!
可怜他错信奸人,一步错、步步错,从此以后就踏入了万劫不复的深渊里了!
毅王犹自不甘心,趁着沈江霖下值的时候,在宫门口堵他,可是尚且没有靠近沈江霖,就被他身边的护卫给拦了下来。
毅王气急败坏,脸上的横肉都在颤抖,他用手指指着沈江霖质问道:“说,你说!是不是你害本王的,是你传了假消息,是你骗了本王,对不对?!”
沈江霖依旧一身青袍交领官服,头戴乌纱帽,腰间系革带,再普通不过的打扮,但是在他身上便是如此的丰神俊朗、飘逸出尘。
沈江霖并没有被毅王的态度而激怒,反而挥了挥手,让自己手底下的护卫散开,然后走近了毅王,唇角含笑道:“王爷,缘何恼怒,下官难道没有保下您的性命?”
说到“性命”二字的时候,沈江霖加重了声音。
毅王呆滞了片刻,肚子里琢磨着沈江霖这话什么意思?
看着沈江霖虽然面上带着笑,但是这个笑意并不达眼底,反而冰寒一片的时候,毅王顿时明白了——沈江霖的意思是,原本是要他的命!
“好啊!沈江霖你很好!本王拿你当兄弟看,你居然要置本王于死地,本王错信了你啊!”毅王捶胸顿足,看向沈江霖的表情简直就是恨不能生啖其肉。
他实在是应该听他父王的话,不该和沈江霖这样的人与虎谋皮,最后害人害己啊!
毅王心中已经在想,到底要用什么办法才能搞死这个沈江霖,可是沈江霖却又走近了几步,低声对毅王道:“毅王,您拿我当兄弟看,可是您却要将我亲兄弟给害死,这是什么道理?您应该庆幸,我大哥没死。”
沈江霖说完之后,退回了一步,还帮毅王拍拍肩膀,掸了掸不存在的灰尘,依旧是笑着道:“至于王爷您心里若是咽不下这口气,那就,放马过来吧。”
沈江霖说完之后,再也没看毅王一眼,大步流星而去,毅王看着沈江霖挺拔的背影,浑身汗毛倒竖——他怎么知道的?他如何知道的?!
沈江霖不喜欢与人为敌,也不是一个对权力十分渴望的人,但是此时,他觉得,到手的权力就要牢牢地握住,守护他的家人不受一点点的伤害,否则他满身的本事,又有什么用处?
这些人既然敢联合起来下黑手,那就要承担住后果!
*
沈江云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来了第二批的赈灾物资。
他整个人已经好多天没有好好睡一觉了,不是在帮着赈灾,就是在处理问题的路上,彰德府的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糟糕,好几个村落都被淹没,如今洪水退去,一片狼藉。
那些村民的房子,本就不是太过坚固,有些人家是茅草屋,有些人家是勉强用了一些青砖打地基,这些房子经过洪水一冲,几乎全部倒塌了。
跑的快的还能捡回一条命,逃得慢的、心疼家中粮食想要带走的,好些人都在洪水中丧生了。
这个村落叫桃花村,村里一共有一百多户人家,今日沈江云就是负责这个村落的赈灾工作。
因为桃花村比较偏僻,并非第一批赈灾对象,所以当他们一行人赶到的时候,眼前的景象,哪怕已经见多了洪灾后场景的沈江云,仍旧忍不住眼睛一酸。
房屋倒塌过半,田地里的庄家全部被淹,随着他们沿着泥泞的乡间小路继续往深处走去,他们看到了一具具的尸体倒在了村口的沿路上。
桃花村逃出来的村民看到这个景象时,都忍不住都哭了起来,跌跌撞撞地去寻找他们的家人,有些尸体已经发烂发臭了,但是能找到的也顾不得什么了,只想着抬回去,找个地方给好好安葬了。
沈江云看到有一个妇人打扮的尸体旁还有一个看不清面容的小男孩,约莫三四岁左右的年纪,正依偎在他娘亲身边,母子两个紧紧搂抱在一起,靠坐在村口的大树下,他们似乎不是被洪水淹死的,而是因为没有出路困死在此处的。
就连一向不喜欢难受气氛的钟扶黎看到眼前的场景,也忍不住掉下泪来。
她也想家中的一双儿女了。
为人父母后,再见不得这样的场面,实在是太过让人痛心了。
桃花存中再无活口,便是家中圈养的鸡鸭牛羊也都在洪水中淹死了,如今除了逃出去的一百多人,桃花村已经成了无人之村。
这实在是太过惨烈了。
之前他们去的十几个村落,多多少少都还有人幸存,留下来埋葬了村邻,清理了道路,他们过去的时候,虽然也是一片寥落,但是不至于此。
桃花村这里,只剩下了一片死寂。
这个地方地势低洼,是受灾的第一线,村落里的人本身就不太出去,却被迫颠沛流离。
每个人眼中都含着泪水。
沈江云将下袍扎进革带里,带着官兵们一起抬放尸体,有些村民对此诚惶诚恐,不敢让沈江云屈尊,沈江云却只是摆了摆手,继续搬运尸体。
老老少少,一共找到了二十四具尸体,挨个下葬,以木牌立碑,给了他们一个安眠之处。
重建家园,不是简简单单的一句话,他们面对的,是劫后余生的喜悦,更是对受难者告别的悲痛。
沈江云一脚深一脚浅的往村里行去,专程请来的泥瓦匠帮着回来的村民修缮起了房屋,沈江云在此不能停留太久,等他将事情安排好了之后,就要奔赴到下一个地方。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离京,也是第一次面对真正的现实世界。
原来普通老百姓吃上一顿饱饭就能开心地笑出来,原来一件衣服只要不打补丁就是一件好衣服,原来有时候,只要活下去,就是幸福。
沈江云用脚丈量着桃花村的每一寸土地,抛开泥泞的道路,断壁残垣的房屋不谈,桃花村其实像是一个世外桃源之地。
洪水退去后,杂乱的青草再次冒出了头,鸟儿啼叫,绿树丛掩,钟扶黎摘了一朵蒲公英放在嘴边一吹,蒲公英的草籽就随着风四散开去。
沈江云走上了一处土坡上,可以看清下方的桃花村,此刻泥瓦匠们干累了,几个村民正在埋锅造饭,炊烟袅袅而上,下方又热闹了起来。
夏日的风带着炎热的暑气,吹响了沈江云的袖袍,他负手而立,
袍角还有些不雅地扎着,袖口处和官靴上全是泥点子,就连头发都因为好几天不曾好好梳洗,有些打结发污,脸上流了汗,滚下来的是泥水,在沈江云身上流下来一道道印子,和京城中那个世家贵公子沈江云完全不是一个人似的。
然而,沈江云整个人的气度却更加凝实了,这一次的赈灾之行,让他彻底看清了这个世界,也让他变得更真实了。
“总有一日,我要让全大周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沈江云转过头来对着钟扶黎道。
如此宏愿,他的声音却只是平铺直叙,仿佛是在说一句在普通不过的话,但是钟扶黎听出了其中暗含的决心,以及,他准备付诸的努力。
他不再是那个空有抱负,却心怀天真想法的文人,他想做的,是一个足以改变天下人的权臣。
远路逐渐清晰,目标越发明确。
钟扶黎重重点头,仰望着沈江云,握住他的手掌道:“我陪着你!”
第143章
短短一个月的功夫, 毅王瘦了一大圈。
瘦下来的毅王,不再是圆圆的一张和善脸,原本被肥肉挤在一起的两只小眼睛也露出了锋利的原型, 看人的时候有些阴恻恻的,毅王府伺候的家仆管事都有些害怕这样的毅王, 便是他的几个宠妾,也从原来的互相争宠,到现在互相推诿, 实在是担心毅王突然一个发怒, 就对她们拳打脚踢——毕竟前一阵子,毅王妃遭到掌掴的事情已经在底下传开了。
以前的毅王虽然也混不吝, 但是好歹对毅王妃是比较尊敬的,毅王本身也不是一个爱动手的男人, 如今性情大变, 让人避之不及。
毅王如何不愤怒!
好端端的万贯家财散了就散了,毅王还能接受,他不能接受的是,自己遭到的玩弄!
这显得他整个人都很蠢、很傻, 每每想到几次和沈江霖谈笑风生的画面时, 毅王都恨不能将过去的自己给撕碎了才好!
自己怎么会是这样愚蠢的一个人!
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知音了, 心中十分看重沈江霖这个人。
沈江霖身上的光环实在太耀眼了, 六元及第、天子近臣, 照这个趋势发展下去,未来下一个首辅大人, 如何不是沈江霖?
毅王甚至那个时候还觉得自己十分聪明有政治智慧,这个时候拉拢了沈江霖,成为了知交好友, 等到将来沈江霖大权在握,自己当然也会跟着分一杯羹,沈江霖又这么年轻,毅王府未来再辉煌一代人,完全不是问题。
想法有多美好,现实就有多残酷。
所以在一次又一次的选择之中,他都坚定地站在了沈江霖这一边,因为他坚信,沈江霖这样风光霁月的一个人,不会骗他,他知道自己不够有智慧,所以只拿真心相交,以真心换真心,他想总是不会错的。
至于动沈江云一事,毅王甚至觉得自己十分委屈。
这个主意是肃王出的,其他人都同意了,若是只有他不同意,不是显得极不合群么?再说了,沈江云只是一个小小户部主事,在赈灾队伍中又不是什么主官,就是赈灾钱粮被劫了,又能关他多大事?
谁想要他的命了?当时肃王说的时候,就是只要钱不要人。
这个沈江霖也不相询,直接就对他们出手,哪里有将他有一丝放在心上过?
尤其是最后一次质问沈江霖时,他那嚣张狂妄的语气,更是彻底激怒了毅王,可是他再咽不下这口气又如何?毅王府已经彻底失势了!
他当初愚蠢的行为,已经得罪光了朝堂上的官员,现在他就是想要报复沈江霖,又有何人会相帮?
想到这一层的毅王,整日里食不下咽、以酒浇愁,心中憋闷至极。
直到九月初三那天晚上,毅王收到了一封神秘的拜帖。
帖子上未曾留下名讳,只让他明日晚间到“醉月楼”雅间一叙。
就连送帖子的人,也是街上跑来的一个小乞儿,将帖子放到门口转身就跑走了,来都来不及追。
这究竟是谁下的帖子?又意欲何为?
毅王心中转过千头万绪,但是依旧无法锁定目标人物,他在烛火下盯着这张拜帖许久,最后决定,去!
他已经几乎失去所有了,还有什么是他所不能失去的?
去见了,便知道究竟是谁在装神弄鬼了。
等到第二日晚间,毅王如约赴会,推开门的那一霎那,他自己也有些惊讶了,将脸上的表情调整了一下,这才关上门笑着道:“原来竟是首辅大人,咱们真是许久未见了。”
毅王直接走了进去,在杨允功对面坐了下来。
杨允功打量了一眼毅王,对他如今的状态心中暗暗点头,看来能消瘦这么多,这个毅王心里的恨是一点都没少的。
杨允功给毅王斟了一杯酒,推到了毅王手边,慢悠悠道:“你我是旧相识了,吃一顿酒不是应有之事?”
毅王看了看手边的酒,没接过去喝,反而是有些不耐地冷笑道:“首辅大人找本王,定是有事要说,就不必如此藏头露尾了,直说便是。”
现在的毅王,对文人的作派是极为不喜的,等到看到坐在里面的人是杨允功时,毅王的第一想法就是转身就走,他不想再与虎谋皮了。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这个杨首辅比沈江霖还要难缠的多。
以往肃王和这个杨首辅来往颇密,但是等到肃王真的要倒台的时候,这个杨首辅不仅仅没有出手相助,反而还落井下石,后来在吊唁肃王的时候,肃王长子和他说了,到他们府上查抄的人是杨首辅的人,最后至少眛下了几十万两银子没有上报,估计就是被他们给黑下来了。
所以呢,皇帝得利,杨允功这一派的人得利,只有他们几个亲王,一败涂地。
恐怕经此一事,这些人不仅仅没有什么损失,反而还大赚了一笔,和民间那些吃绝户的人没什么两样。
再一次证明了,在这一场权力的角逐之中,他就是最大的输家,甚至有时候往深处想,对方是不是也有在里面推波助澜?
“如果我说,我是来帮你的,不知道毅王信也不信?”
杨允功并不因为毅王不善的口气而动怒,甚至连情绪的波澜都没有,依旧是慢悠悠地吃酒吃菜,不看毅王难看的脸色。
毅王并不相信杨允功真的是来帮他的,但是他又很好奇杨允功到底要说什么,于是便捏着酒杯、虎着脸坐在那边,一声不吭,仿佛他要是再多说了一句话,自己就输了。
杨允功轻嗤了一声,引得毅王立马看过去,然后便听杨允功语带嘲讽道:“怎么了,毅王,被人设计了,如今反应过来,也只是自己把自己气到食不下咽?却不想着如何反击吗?”
毅王闻言勃然大怒,这话完全是在戳他的肺管子!
可是怒到一半,毅王又反应了过来,杨允功这是想要和他一起对付沈江霖的意思?
“首辅大人若是有办法,还请不吝赐教。”最终憋了半天,毅王憋出来这么一句话。
杨允功笑了,他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和善道:“毅王,你这次输就输在了错估了人心,但是也正是因为错估了人心,你才能知道这人心啊,是易变的。”
“沈江霖如今是陛下身边一等一的红人,陛下信任他、看重他,可是若是他失了陛下的信重呢?”
毅王比谁都希望皇帝可以处置了沈江霖,可是现在这个情况如何可能?
杨允功却道:“毅王,你既然与陈公公交好,就该知道,沈江霖如今除了任起居郎之责,还将司礼监的活都抢去了不少,你说说看,若是陛下身边的太监们都对沈江霖群起而攻之,他这个起居郎又能做多久?您有陈公公相帮,又有老夫来助力,何愁不能让陛下改弦易辙?”
毅王面色越发地难看了。
杨允功知道的太多了,连他和陈公公的关系都查到了。
陈德忠是他在宫中最后的一点人脉,毅王原本是不想这样用掉的。
早年间,陈德忠还只是一个小太监的时候,那个时候毅王进宫给永嘉帝请安,正好看到陈德忠在受人欺负,就出言相帮了一回,结下了一段善缘。
这些年来,随着陈德忠被调入东宫,一步步从做些杂活的小太监成了太子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又跟着太子一步登天,入得“太和殿”,出得“养心殿”,一时之间,风头无量。
曾经两人在宫中会面的时候,陈德忠还主动和他打过招呼问过安,想来这么多年陈德忠都没有忘记当年的那点情谊,毅王不是没想过依靠陈德忠去进言,但是若这个话递出去了,陈德忠做不做是一件事,最后两人这点子交情就此断了是另一件事了。
毅王仔细衡量之后,还是放弃了这个想法,因为他觉得这件事的胜算太低。
可现在,首辅杨允功让他去这样做,那可就比他单打独斗要强的多,他定然还有后招。
虽然不知道杨允功为什么要对付沈江霖,但是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毅王思前想后了一阵,还是决定干了!
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可是毅王自认为不是君子,他有仇只要能报的,就得马上报!
毅王放下了戒备,终于拿起筷子和杨允功一道吃了起来,两人边吃边谈,一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才分别散去。
等到两人离开之后,柳依依才在自己房中豁然起身,拧着眉头站在原地凝眉想了一番。
这个雅间是最靠里一侧的雅间,外面看上去只以为是最末一间,但是实际上这间房间里面还隔出了一个小间,以往是为了便于客人寻欢作乐,后来柳依依自赎自身后,听闻此楼要转让,便花大价钱盘了下来,从此以后,“醉月楼”改换门庭,里头的姑娘,只卖艺、不卖身。
“醉月楼”档次颇高,并非鱼龙混杂之地,又因为闹中取静,若是不想让人看到的话,还能走单独小道被人一个个迎进来,私密性极好,许多达官贵人也会在此间商谈要事,
“醉月楼”重新装修过一次,因为定位的改变,这个小房间就不适用了,后来柳依依干脆将中间的门给砌成了一堵墙,从外侧重开了一扇门进去,权当柳依依在这里的临时休息之地。
原本若是有客的时候,柳依依便不到这里来了,因为两边离得近,柳依依又天生听觉灵敏,里面的动静很容易就都能听得清,反而不得清净。
但是今日柳依依身子有些不适,便早早在此间睡下了,旁的人还以为她今日未来,误打误撞之下,将杨允功和毅王两人定的雅间放在了此间。
一开始柳依依尚未听懂对方到底在说什么,可是当两人说到“沈江霖”三个字的时候,柳依依瞬间睁开了眼睛,仔细听了起来。
等听完之后,柳依依陷入了沉思。
很显然,对方来头不小,一个是当朝首辅,一个是皇亲国戚。
她到底,要不要给沈江霖递送这个消息呢?
第144章
柳依依这些年在京城中混的不错, 是有贵人相助的。
靠着自己以前结识下来的人脉,哪怕如今确实已经是年老色衰了,但是依旧可以在这个鱼龙混杂的行当里站稳脚跟, 不仅仅是自己的本事,更有一些老客人的捧场。
照理来说, 像知道了这种事情,柳依依一向是明哲保身的。
毕竟她们这种地方,也是各种消息的汇聚场所, 但是柳依依的规矩是, 客人说过的话,客人出了这个门, 她们就必须统统忘掉,免得惹祸上身。
可是沈江霖却是很有些不同的。
她认识沈江霖的时候, 沈江霖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那个时候她风头正盛,京城花魁的名声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两个人有着极大的年龄差,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两个人, 却后来有了几番交情。
当时她接手“醉月楼”的时候, 这个楼其实已经在走下坡路了, 过去几个当红的都年纪上去了, 运气好点做了富人妾, 一般来说,这种姑娘本身就是刚刚出来的时候就被这个男人包下来了, 只是做她们这个行当的,年纪越轻越值钱,楼里老鸨捏在手里不愿意放, 想要给她赎身?可以,那就成千上万两的真金白银捧过来,就可以将最鲜嫩的姑娘带回家了。
男人们就算一时意乱情迷,但是在面对银钱的时候,却也算的格外的清楚,他们情愿一日又一日的包下她们,也允许她们偶尔见一见其他的客人,然后耗上个几年,等到姑娘花期过了,若是还有情谊,那就可以花比较少的银子将她赎回去做妾,若是没有了多少情谊了,那就相忘于江湖。
便是做妾,因为男人替她赎的身,身家性命从老鸨手中转到了男人手中,未来究竟能过的怎么样,全在主人家的一念之间。
但这已经算是运气不错的了。
运气差一点的,也没什么固定的客人,一点朱唇万人尝,一双玉臂千人枕,几年之后免不了得一些见不得人的腌脏之病,最后在痛苦中香消玉殒。
柳依依靠着自己的过人之处,能够在这摊泥淖之中独善其身,但是她这么多年,看到了太多的姐妹就这样深陷火海之中,而每一年,都有更鲜亮更年轻的女子被懵懂地推上台前,她便心中止不住地痛。
这是物伤其类的悲伤,同样是无可奈何愤恨。
若不是前“醉月楼”的东家坏了事,这个“醉月楼”还根本轮不上她接手。
只是想要给姐妹们一个安身立命之所,只卖艺不卖身,又如何艰难?这里的界定模糊,很多人仗着有权有势就胡作非为,这么多年,她看到的还少吗?
而且,更当务之急的是,当时的“醉月楼”已经在倒闭的边缘,她盘下这个楼就花了她毕生的积蓄,若是不想办法盘活整盘棋,最后众人一起落到什么田地,实在是无法去深想。
后来,阴差阳错之下,柳依依读了那本《求仙记》,突然就有了个主意,她想要将《求仙记》改成戏文,在“醉月楼”的舞台上出演,但是《求仙记》设定宏大,若是要改戏文,第一要征求作者的意见,第二最好还是原笔者亲自操刀,才能改好。
否则画虎不成反类犬,最后说不定还要被人唾骂。
柳依依幸好和印刷坊沈家人打过交道,辗转之下找到了沈季友,想让他帮忙引荐。
沈季友踌躇再三,只说此人不见外客,在她几次哀求之下,才同意了帮忙递个话,至于对方到底见不见,那就全看对方的意思。
很幸运,对方见了柳依依。
同样,非常震惊,原来对方算的上是自己的旧相识,虽然再次见到沈江霖,对方已经长成了十六七岁少年郎的模样了,但是因为初次见面的时候,沈江霖给她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所以柳依依一下子就认出了沈江霖。
这个时候柳依依也全然搞清楚了沈江霖的身份,也终于知道为何沈江霖写完《求仙记》后,就迟迟没有再动笔了——人家已经志在仕途,哪里还有这个时间写话本子?
柳依依有些忐忑地说了自己的要求,甚至在说到银钱的时候,她有些难以启齿道,只能说等楼里有了进账后,再支付给他润笔之资。
她觉得,以沈江霖现在的名气和身家地位,或许根本看不上这点钱,也没有这个时间给她改编。
万万没想到,沈江霖不仅仅答应了下来,还极为赞叹了一番她的想法,并且郑重许诺会为她们楼里量身改编戏文,且分文不取。
沈江霖说到做到,不过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将厚厚一册子改编好的戏文给了她,他说过的话,柳依依现在还记得:“柳居士能够有善心想要渡一渡那些无家可归的姑娘们,沈某只能略尽一点绵薄之力,若是以后还有什么沈某可以做的,还请旦说无妨。”
柳依依从良之后就做道家人打扮,故而沈江霖称呼她为“居士”。
柳依依感激地收下了册子,等她翻开之后,赫然发现里面还夹着十张一百两的银票——这就是沈江霖说的“绵薄之力”!
柳依依一开始收下的时候还有些不安,就怕沈江霖此举是又有什么要求,毕竟柳依依在欢场上看的多了,人心最难琢磨。
一直到现在,几年过去了,“醉月楼”靠着当年沈江霖的资助之恩,早就已经彻底改换了门庭,变成了如今集合戏曲、才艺演出、歌舞比拼之地,养了一大批的看家护院,并且也有了许多忠实捧场的客人相随,轻易无人敢动。
然而,当年的恩人沈江霖,却仿佛早就忘了此事一般,再没有出现过。
没有什么挟恩图报、更没有什么等价交换,人家只是单纯做了一件好事。
可就是因为如此,柳依依才会如此犹豫不决。
最终,柳依依还是亲笔写下了一封信,派信的过的人连夜送去了荣安侯府。
虽然那两人绝对是柳依依得罪不起的人,但是做人不能太丧良心。
此时,沈江霖和谢静姝刚刚用完了晚膳,两个人正在小院中散步,九月丹桂飘香,沈江霖的“清风院”中正好前两年刚种了两株桂花树,此时到了开花之时,随着夜晚凉风吹拂过金黄色的树梢,便有阵阵幽香传来。
“大哥大嫂想来这个月月中就能回来了,我已经叫人日日去码头边等候,想来总能接上人的。”谢静姝算着日子,给沈江霖说道。
沈江霖自从听闻大哥大嫂已经踏上归程了,也是长长松了一口气:“没想到这一去便是两月,这回赈灾险象环生,还好能平安回来。”
谢静姝从沈江霖口中也知道了当时沈江云和钟扶黎在河南的凶险之事,同样跟着提心吊胆了好多天,如今只想着赶紧一家团聚,平平安安,再没什么意外的好。
谢静姝越来越将荣安侯府当作了自己的家,将沈江云和钟扶黎当作自己嫡亲的大哥大嫂。
谢静姝自己有两个亲哥哥,也有两个嫂子,但是她与她们便是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也说不上三句话,她们说的不是衣裳就是首饰,或者是孩子,谢静姝插不上话,只能默默吃东西听着。
当然,她们也从没有想要接纳谢静姝的意思。
而沈江云和钟扶黎不一样。
沈江云在处理计算浙江清吏司田地税额之时,居然还会叫她来帮忙,并且还几次夸她灵巧聪明,算的比他还快,让她不好意思极了。
更加让谢静姝担待不住的,还有沈江云的那道折子最后没被启用后,居然还专程给她说了歉意,让她白忙活了一场。
这让谢静姝实在是大惊失色,连说“不敢”。
大哥能觉得她有用,她已经极为开心了,她每日里闲着也是闲着,能帮着做点事情,将以往自己瞎研究的东西学以致用,已经是很大的惊喜了。
但是在沈江云这位大哥处,谢静殊感受到了何为尊重。
而钟扶黎这个大嫂,对于谢静姝而言,更已经是一个无可取代的存在了。
男人们每日要去衙门上值,谢静殊在府中接触最多的人,还是钟扶黎。
一开始的时候,谢静殊不擅长与人交际,又发现了沈江霖的藏书之地,每日里去给公公婆母请安,他们都对她淡淡的,既无刁难也无亲切,倒是让谢静殊松了一口气,每日里只管看书。
后来因为她的嫁妆需要安置,再加上她带来的几个下人需要重新登记造册,免不了要和钟扶黎接触。
原本,谢静殊以为钟扶黎是和她的另外两个嫂嫂是差不多的,京中掌家贵女,都是一样的秀外慧中,知书达理,但是真的和钟扶黎接触之后,谢静殊才知道自己的想法是多么狭隘。
一样米养百样人,钟扶黎的脾气性格,做派举止,是谢静殊从未见过的。
钟扶黎做什么事情都雷厉风行,府中就没有不服她管教的下人管事。
奴大欺主?在钟扶黎这边是完全不存在的。
谢静姝一直觉得自己就像是游走在这个世界的异类,在她能够接触到的女性里,无不是类似她嫡母她大嫂那样的世家贵女,为何谢静姝愿意听一听谢琼的一些抱怨想法,虽然有时候谢静姝觉得那些想法都幼稚天真的有些可笑,但是至少,谢琼的一些叛逆想法,有时候还能让她感受到一点真性情。
可若说她只是思想上的与众不同的话,那么大嫂钟扶黎就是彻头彻尾的先行者。
她从不在意别人的目光,我行我素,她也和大嫂去过一些官夫人的聚会,有些对钟扶黎的行止提出鄙夷的人,都被她狠狠地反击了回去。
在回府的路上,钟扶黎便对谢静姝说:别人欺负了我们,那些说什么人家打我左脸,我送上右脸再给人家打的,都是胡说八道,能解决的当场就解决,不能解决的总有一天也要解决了她!
钟扶黎说的,谢静姝自然知道出处。
这是此时特别受追捧的一句佛家偈语:忍他,让他,任他,再过几年,你且看他。
但是钟扶黎对世人都追捧的东西却是不以为然的态度,她有自己的想法。
更甚至,钟扶黎对于一些“女四书”之流,都是深恨其毒,她说,这些书都是这世上最臭不可闻之书,最好是一把火全烧了才干净!
谢静姝自然也看到过钟扶黎在小校场上的拳脚功夫,骑马射箭、刀枪棍棒无一不精,更厉害的是钟扶黎的力气,有一次谢静姝差点被一个桌腿绊倒在地,结果钟扶黎直接轻轻松松就将她单手提了起来,帮她放到了安全的地方,毫不费力。
可以说,对钟扶黎了解越深,谢静姝就越佩服这位大嫂,如果说沈江霖带给她的是学识上的震撼,那么钟扶黎带给她的则是思想和行为上的震撼。
想到这里的谢静姝,忍不住有些兴奋道:“真想大嫂现在就回来,那我就可以将我写的书给她看了。”
沈江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自从谢静姝专心写作之后,一开始开头写的不顺,几次找他品评,然后她再修改,毕竟会看书是一回事,会写作又是另外一件事了。
好在沈江霖足够有耐心,既然她想学,他都是手把手地教,如何叙事、如何设定情景、如何设定纲要等等,都一点一点地给谢静姝说了一遍。
谢静姝是个极聪明的人,沈江霖只要给她说了一遍,她就可以举一反三,从一开始写的平铺直叙的稚嫩,到后面笔力飞涨,有了统御全篇的能力,也不过是一个多月的时间。
但是沈江霖也深深佩服谢静姝的勤奋。
人家是手不释卷,她是手不放笔。
自从下定决心要写一本书开始,沈江霖就没见过她停笔的时候。
前段时间还很炎热,但是她又不能多用冰,就干脆在凉亭里写,有几次休沐日的时候,谢静姝写到鬓边全是汗珠子也没有去擦,笔耕不辍也便算了,后来或许是写久了字,指尖磨出了水泡来,她也只是笑眯眯地让王嬷嬷挑破了水泡,上了药后继续写便是。
王嬷嬷私下里和沈江霖咋舌:“二少奶奶写字的劲头,真是比二少爷当年考状元的时候还足!”
沈江霖心想:可不是如此么?
开头沈江霖还看过,写到后面她就不乐意给沈江霖看了,她说她这本书的女主人公是以大嫂为蓝本的,要先给大嫂看过,若是大嫂同意了,再给旁人看。
最终第一册书成稿后,粗略估算一下,谢静姝告诉他竟然有二十万字,沈江霖也是震惊了。
要知道,从她开始学,到真正开始写,一共就一个月的时间,一个月二十万字,便是现代用键盘打字每日都是一件极为费力的事情,更何况是用毛笔书写?但是谢静姝非但不觉得累,反而乐在其中。
谢静姝看似内敛沉闷,但是她的内心似乎有无穷无尽的想法想要倾诉,可以如流水一般淌过纸张,纯白的纸张上承载的,是她蓬勃汹涌的思想和情感。
两人正闲说着话,外面的人送来了一封信,说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是谁,只说这信是给二少爷的。
沈江霖接过信,信封上只有“沈江霖亲启”五个字,但是文字秀丽小巧,似是出自女子之手。
沈江霖看这个字有些眼熟,但是一时之间也想不起来究竟是谁。
打开信笺之后,沈江霖扫了一眼,就看清上面写了什么:
杨首辅与毅王合谋,或对二少爷不利,万千小心珍重。
落款是一片柳叶。
沈江霖一下子拽紧了这封信笺。
第145章
沈江霖知道这位首辅大人或许是对自己有敌意的, 一开始沈江霖刚刚任职起居郎,就遭到了猛烈的攻击,尚且还不知道究竟是何缘由, 后来在他岳丈大人的提点下,才知道自己是挡了杨首辅的亲孙子杨志远的道。
朝堂上的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 首辅大人既然已经出手过了一次,在沈江霖看来,以首辅大人的政治素养和应有的胸襟, 他不应该连续出手才是。
这一次的查抄风波之中, 对于许多没有特别关系的中层官员来说,确实是损失惨重, 但是对于几位高官来说,他们不仅仅从中全身而退, 甚至还在查抄过程中继续大捞特捞了一笔, 旁人若是查到了他在里面的推波助澜,或许还会对他怀恨在心,但是首辅大人,并不应该啊。
就连与杨允功交好的吏部侍郎卓清, 虽然吃了一些苦头, 但是最后卓清的政治资产都留给了后来出力的卓文冰身上, 卓文冰不久之后便会高升, 已经是毋庸置疑之事。
沈江霖自然也知道, 在他如今的官职之下,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将事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内,是一种比较安全的做法。
想要呼风唤雨,也要防止自己被风雨打湿了身子, 深陷权力的漩涡之中,自保是最基础的底线。
但是哪怕是这样,这位首辅大人恐怕依旧是不愿意放过自己。
杨首辅与毅王合作,他们会从哪里来辖制自己?
柳居士的信上没有将这部分细节写出来,想来要么是她无法提供,要么是她不能提供。
不管哪一种情况,再去找柳居士追根究底,显然是不智之举,除了给对方带来危险,起不到任何作用,能在这种关键时刻通风报信,已然是十分的不容易了,得寸进尺并非沈江霖的为人处事之道。
沈江霖想的没错,柳依依虽然耳力过人一些,但是也只是比一般人稍微好些而已,双方在谈论细节内容的时候,有意识地将声音放低了,所以柳依依没有办法听清楚他们具体要谋划的事情到底是什么。
沈江霖将思绪放回毅王这个人身上,毅王府如今已经远不如前,毅王出事之前便与朝臣来往甚少,在他名下的隐匿土地,大部分都来自于一些富商豪绅,比较其他三王,其实毅王与朝臣的勾连情况最少,便是有勾连,也是以中下层官员为主。
像毅王这样的朝中实力,杨首辅找他合作,都不如找另外两王合作,来的更有可能性一些。
那么毅王身上还有什么能够让杨首辅都看重的地方?
沈江霖脑海中在“宗亲”这两个字上画了一个圈。
既是宗亲,那么必定与皇室走的比较近,以往这些王爷们还有一个便利之处,就是时常可以出入宫廷,而前朝与后宫向来是隔绝的,若是两者联合起来的话,那么皇帝恐怕连晚上都睡不好了。
想来毅王可以被利用的点,就在于此——一定是毅王在后宫之中有极为说的上话的人,这个人说的话甚至能够左右皇帝的想法,所以杨允功才会与毅王联合。
那个人是谁?
太后?皇后?嫔妃?掌事女官?有权势的太监?
沈江霖正想继续往下思索的时候,谢静姝看到沈江霖看了信后,便立在原处,表情有些凝重地久久不语,忍不住有些担心道:“夫君,是怎么了?可有什么犯难之事?”
沈江霖被谢静姝打断了思路,立马将信纸往袖袋中一收,目光柔和了下来,掩盖了其中的杀伐之气,温润地笑道:“无碍,只是一些公事而已,只是需要先去处理一番。”
沈江霖说完之后,命下人将谢静姝送回房中,自己则是折身去了前书房。
谢静姝有些手足无措地僵立在了原地一会儿,在丫鬟的催促声中,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柔声应了一声“好”。
*
沈江霖既然有了防备,自然是要调查到底,最后,沈江霖将目标锁定在了陈德忠和罗昭仪身上。
这两个人都是周承翊面前说的上话的人,罗昭仪是后妃,沈江霖尚且难以有人可以接近,但是陈德忠却是自己日日都会接触到的人,可以说,他们两个也算是某种意义上的同僚,平日里陈德忠对他也是客气有加,沈江霖想要以他作为突破口。
只是让房之奇递了话,想要单独和陈德忠说几句话,陈德忠应是应了,沈江霖也旁敲侧击了一回,但是陈德忠只是避左右而言他,如同一条泥鳅一样,滑不丢手,十分难沟通。
沈江霖瞬时脑海中警铃大作,只觉得事情的根子应该就是在陈德忠身上。
只是饶是沈江霖猜对了一切,也找到了关键人物,已经是智谋不凡,但是对方出手的速度更加迅捷。
不过短短两天功夫,弹劾沈江霖的奏折如雪片般飞到了周承翊的案头,同时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联合请奏,希望值此敏感之际,应该暂停沈江霖起居郎的职责,不应再参与到奏折整理、记录起居注的职务之中。
周承翊无法,只能准奏。
哪怕周承翊心中十分喜爱信重沈江霖,可是如今沈江霖被弹劾了如此之多的奏折,这些奏折是绝对不能再让他整理了,同时沈江霖也不宜再近前伺候,需要避嫌,以示公允。
这次这些人弹劾沈江霖的奏折中,有一部分是质疑沈江霖谄媚君王、越权夺利,另有一部分则是弹劾沈江霖运用职务之便,推举兄长赈灾,质疑沈江霖与沈江云兄弟二人在其中侵吞赈灾银两,请求彻查。
除了这两者外,还有一部分,是拿出了证据,言沈江霖谋害亲王,夺取毅王家财,迫害异己,罪不容诛!
若是第一第二条的弹劾,周承翊尚且知道其中事情的原委,还能尽力去往下压,但是看到第三条的时候,就连周承翊都产生了动摇。
沈江霖在“四王案”中确实表现的比较积极,一开始周承翊并没有大动四王的想法,是被沈江霖一点一点引导到了那个方向,虽然最终彻查下来,四王确实有很大的问题,但是沈江霖在其中又拿到了多少的好处?
这是以前周承翊并不想要深思的内容,他虽信重沈江霖,但也明白水至清则无鱼的道理,不至于要让手底下跟着他干的心腹之臣一点好处都没有。
可若是这个心腹之臣从中谋夺的好处特别多的话,同样也是让一个帝王不能忍受的。
当初毅王献给沈江霖的一些贺礼以及私下里送给沈江霖的银票,沈江霖都登记造册之后,让周承翊看过,折合银两来算,差不多要有近五万两银子。
周承翊大手一挥,直接都赏给了沈江霖,算是过了明路了。
那个时候的周承翊心里想的,则是自己获利颇丰,让沈江霖吃口肉汤也是应该的。
可是,当周承翊读到那一封封弹劾奏折上的账目汇聚而成的一个巨额数字,看到一个又一个大臣弹劾沈江霖的奏本,便是原本心中偏向沈江霖的周承翊,心中的天平也开始慢慢往另外一边倾斜。
沈江霖,是否还有隐瞒自己之处?他在“四王案”中,究竟获利了多少?隐瞒了多少?
这些大臣中,有让周承翊厌恶的,可也有好些让周承翊十分欣赏的,如果只是一封两封的弹劾奏本,周承翊还能置之不理,可是这么多奏本,反复地在他面前晃,化为一串串尖利的言语往周承翊的耳朵里钻,周承翊也不免动摇了起来。
然而,沈江霖却连上朝开口辩解的资格都没有,澄清的奏本虽然递了上去,但却淹没在了一本本弹劾奏本之中,众口铄金、三人成虎,皇帝一日不严惩沈江霖,后宫外朝就一起向皇帝施压,而且这些人并非只是针对沈江霖一人,他们要将沈江霖和沈江云兄弟二人一网打尽!
杨允功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必须要将荣安侯府的人连根拔除,不仅仅是沈氏兄弟,包括还四散在各处的沈氏宗族子弟,他都会一个个全部拔出,确保沈家再无翻身之力。
这便是内阁首辅的真正实力,可谓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他想要做的事情,无人可拦。
哪怕有谢识玄等人奋力为沈江霖辩驳,但是这次,事态扩散的十分之大,他们的声音亦是被狠狠压制了下来,甚至谁继续再为沈江霖奔走,谁就成了下一个被弹劾的目标,如此一来,许多人都不敢在这个风口浪尖继续力挺沈江霖。
周承翊迫于压力之下,只能先行让锦衣卫将荣安侯府包围起来,然后又称病不上朝了几日,最后还是皇后说了一番话点醒了周承翊:既然陛下如此难以下决断,倒不如上朝让双方对峙一番,陛下做一回判官便是。
皇后一向中正平和,处事沉稳大方,周承翊听完之后,也觉得自己不应该在中间带入过多的私人情感,还是应该站在公允的位置,公平去判。
三日之后又有大朝,这一次,周承翊宣布正常上朝,并且派锦衣卫将沈江霖带到“太和殿”中。
重回“太和殿”,沈江霖并非是以起居郎的身份,而是一个被审判者的身份。
第146章
当天边刚刚透露出晨曦的时候, 宏伟的“太和殿”内已经站满了文武百官,今日所有人脸上的表情都有些不同寻常。
经历“四王”被查抄一事,朝堂上站着的官员, 或多或少都在其中有所关联,虽然不是每一个人都参与了弹劾沈江霖, 但是确实许多人在知道沈江霖所扮演的角色之后,对于沈江霖今日要来当堂对峙之事,是充满了“兴趣”的。
唯有几个和沈江霖走的比较近的人, 面上充满了隐忧。
只是沈江霖来之前已经派人和他们递过话了, 今日上朝,无需他们也蹚入浑水, 陷入对方的攻讦之中,该明哲保身的时候还需要明哲保身, 以待来日。
沈江霖这话说的固然有道理, 他们肯定是需要保留一定的实力的,以最坏的结果打算,要是沈江霖真的被打击下去了,以后他们也好捞人。
有人是这般真心实意地替沈江霖想的, 例如秦之况和谢识玄等人, 还有人则是心中长长松了一口气, 例如冯会龙和殷侍郎等人, 虽然与沈江霖也颇有一番交情, 但是要为了沈江霖以身涉险,实在是尚且没到这个份上。
况且沈江霖如今四面楚歌, 很容易到时候为了救他连累了自身,如今沈江霖自己提了出来,倒是让很多人对沈江霖又另眼相看了许多——得意时保持风度姿态很简单, 难的是在落难之时,依旧有这般高姿态。
沈江霖由韩兴带着另外六名锦衣卫亲自押解而来,说是押解,实际上韩兴哪怕坐上了锦衣卫指挥佥事之职,依旧不敢得罪沈江霖。
沈江霖是让韩兴这个锦衣卫都忌惮的文官,哪怕此刻一时之间,沈江霖看着摇摇欲坠了,韩兴依旧无法对沈江霖像对其他一些官员一样丝毫不留情面。
沈江霖可是以一己之力推翻整个两淮盐官的人,这么彪炳史册的战绩,着实让韩兴记忆犹新。
可惜这帮对他虎视眈眈的人都不清楚,若是但凡知道一二的话,恐怕也会有所收敛。
说是韩兴等人押解沈江霖入“太和殿”,但是当沈江霖诏受传唤,入“太和殿”的时候,更像是韩兴等人护送沈江霖入内,只见沈江霖一身青色官袍,身姿挺拔清隽,面上微微带笑,容貌出色、气质从容,身后跟随七名身穿飞鱼服腰胯绣春刀的锦衣卫,一行人进来的时候,脚步略快,行走间衣袂翻飞、气势如虹,不知道的人,还以为韩兴等人是来护送沈江霖的。
一时之间,人人都在对着沈江霖行注目礼。
等到沈江霖在御前站定行礼之后,韩兴才带着其他锦衣卫站到了殿内一角,束手而立,谨防任何异动——毕竟上一次朝堂之上的打斗之事才刚过不久,大家还心有余悸。
周承翊看了一眼站在丹陛之下的沈江霖,沈郎君风采依旧,并未因之前狂风暴雨般的弹劾奏折而变了脸色,光这份心性定力,都已经让周承翊忍不住在心中暗暗称叹了一番,光只是再见了沈江霖一面,心中的天平再一次向着沈江霖微微倾斜而去。
只是今日,到底不是周承翊的一言堂,随着沈江霖在御前站定,很快就有好几个御史马上站了出来,将沈江霖的罪行洋洋洒洒地说了出来,其中最重的罪行,便是沈江霖谋害亲王、霸占其家产,并且例举出了其中的账册清单。
“据毅王亲口以告,沈江霖谋夺毅王府之财,银票共计一十八万六千两,粉碧玺斋戒牌一对,价值五百两;翠玉多宝盒一只,价值一千二百两;紫晶仙人一座,价值两千八百两……总共合计三十五万五千七百两白银,沈江霖,你认还不认?”
御史曹贺咄咄逼人,直接就甩出了王炸来。
这里面有些东西毅王确实赠给了沈江霖,且过了周承翊的明目,但是毅王赠给沈江霖的东西,总共价值其实只有在五万多两银子,根本没有曹贺说的那么多。
三十五万五千七百两里面,真的到了沈江霖处的,只有一个零头而已。
而他们坏,就坏在这里。
说沈江霖越权、说他谄媚君上,说他利用职务之便举荐兄长,这些都是皇帝自己先点了头的,要拿这些攻讦沈江霖,不是不可以,但是到底也会让周承翊有些下不来台。
所以这些罪名只是用来辅助的,他们给沈江霖罗织的最大的罪名,还是在贪污受贿、谋害亲王、霸占其家产上。
只要这条罪名成立了,沈江霖怎么说都得摘了乌纱帽,贬为庶民才行。
而这条罪名,因为之前沈江霖和皇帝之间的一些默契,如今却变成了一个可以让皇帝猜疑的点。
这些东西毅王确实给了沈江霖了,但是数目远没有曹贺说的那般多,可若是沈江霖不认,到时候查抄起来,那些被查抄到的东西又如何说?
账对不上?那必定是沈家人花销了、转移了,必定是沈江霖没有说实话,那就罪加一等!
沈江霖确信,这是一场里通外合的构陷,若不是有人偷偷通报了沈江霖留下了毅王之物,不会如此精准地进行打击。
而当时谈到这件事的时候,除了他和皇帝外,第三人便是一直随身伺候周承翊的陈德忠了。
除此之外,这里面还有一个很重要的点,就是沈江霖无法暴露周承翊。
一旦他如果要向皇帝求助,坦言了皇帝允诺他的私吞下毅王的五万多两财物,那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陷皇帝于不义,最终使得君臣离心,从此沈江霖就会失去他在朝堂之上最大的靠山,再无翻身之可能。
这出计谋可谓是极为狠辣,让沈江霖可以说是进退维谷,既无法自证清白也无法寻求援助,几乎将他逼到了死角,只要沈江霖在朝堂上继续行差踏错一步,那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果然不愧是首辅大人,出手之厉,无人能及!
而且,这次的证据,还是这位曹御史最新找到的证据,之前虽然也有人弹劾了关于沈江霖侵吞毅王家财一事,但是始终没有罗列出准确的数字,而今天,可是连清单都拿来了。
当周承翊看完这份清单之后,同样也是沉默了。
他让陈德忠将这份清单呈给了沈江霖,陈德忠弓着腰背,十分有礼地将账册递给沈江霖,沈江霖接过的时候,陈德忠正好抬起头来,看到沈江霖嘴角边噙着一抹笑。
这个笑容甚至是温和的、不带有攻击性的,但是看在陈德忠眼里,却是心里一突,忍不住有些慌乱地微微低垂下了眼皮,交接完账册后,就沉默地站在丹陛下首,将拂尘甩在臂弯上,不再看沈江霖一眼——今日之后,咱家依旧是陛下身边的第一得用人,而你沈江霖,从此以后再无机会站在陛下面前了!
陈德忠心中如是想到。
对于陈德忠而言,他并不是仅仅因为过去和毅王的交情而出手相帮的,其中更多的原因是,沈江霖碍着他的位置了。
以前没有沈江霖的时候,奏折都是他来分类的,皇帝有任何高兴或是不高兴的事情都是找他第一个诉说的,可以说,虽然他只是一个太监,但是在这个紫禁城之中,他陈德忠亦绝对算是一个人物。
当陈德忠跟着周承翊从东宫搬入“乾清宫”后,陈德忠是彻底明白了何为权力的滋味,他替人带一句话,便可值千金,分类奏折的时候稍稍动一动手脚,更是不费吹灰之力的大把银子就进入了他的口袋中去。
陈德忠作为无根之人,他无父无母、无儿无女,如今还能依靠的,就是陛下的恩宠和赏赐下来的权力,而现在,这个沈江霖作为起居郎,不好好做一个沉默的记录者,却非要和他在皇帝面前争宠,哪怕平日里陈德忠对着沈江霖都是礼遇有加的,但是实际上,他心底早就恨毒了沈江霖。
只是长久以来的宫廷生涯,让他藏得够深、掩饰的够好罢了。
如今一有机会,他同样也是不余遗力。
在许多人看来,这次沈江霖必须要完了,这是一个彻彻底底的大陷阱,而沈江霖的半只脚已经迈了进去了。
沈江霖听完之后,慢条斯理地躬身一礼,然后笑吟吟地对着杨允功道:“首辅大人,您是否也觉得下官是如此贪得无厌、胆敢侵吞亲王家产之人?”
所有人一惊,尤其是曹贺,他正等着沈江霖往陷阱里跳呢,谁知道他居然突然和首辅大人搭起了话来,他不赶紧给自己脱身辩解,现在这是在做什么?
曹贺立即斥道:“沈江霖,还请正面回应本官刚刚的问题,首辅大人认为与否,与你做了没做,有何相干?”
顺着曹贺的话,杨首辅一派的人同样站出来指责沈江霖,虽然曹贺不知道沈江霖为何要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但是出于他为官多年,又是作为御史常年奋战在弹劾怼人第一线的直觉,若是对手顾左右而言他,绝对不要给他机会,必须将话题拉回正道才是。
沈江霖却站在朝堂之上,不管这些人是如何指责驳斥他,他只是岿然不动,笑吟吟地看着杨允功,面上表情一丝未变。
杨允功被沈江霖的目光看的实在是有些不自在,当然,应付沈江霖这种小官,杨允功有的是办法,可问题是,此刻他微妙的感觉到,皇帝的目光也聚拢到了他的身上,这让他实在无法再回避沈江霖的提问。
“小沈大人,在陛下未作定夺之前,本官如何能够妄下论断?”杨允功正面回应了沈江霖的问题,但却是以四两拨千斤之法,根本没有任何有效信息。
杨允功心中一哂,沈江霖到底还是太嫩,想要套他的话,门都没有。
然而,杨允功话落,刚刚安静下来一瞬的“太和殿”内,再次响起了沈江霖清朗的声音:“下官之所以问询首辅大人,正是因为首辅大人是百官之首,首辅大人的一言一行都是百官的表率,令下面的官员争相效仿,下官常常以首辅大人为吾辈楷模,行矩之间,以首辅大人为范本,不敢有丝毫逾越之处。”
沈江霖的长相气度才学,杨允功历经三朝,见过那么多风云人物、风流才子,却没有一个人可以相出其右,哪怕沈江霖挡了他的路,有时候杨允功只要见了沈江霖这个人,其实心里都难以生出恶感来。
可是现在,虽然沈江霖对他满口赞叹之言,将他捧到了一个极高的位置,很容易让人觉得此刻的沈江霖是在向他在示好,杨允功理应感觉到得意才是。
但是杨允功此刻脑海中却是警铃大作,他突然想到了一个可能性,呼吸瞬间重了起来。
第147章
杨允功背后的冷汗一下子就冒了出来, 甚至有了一种心悸的感觉。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自从十五年前登上首辅之位,杨允功将自己的几个老政敌一个一个铲除之后,整个朝堂之上, 随着反对他的声音越来越小,杨允功的首辅之位也越来越稳。
哪怕新帝继位, 哪怕江山代有人才出,但是他杨允功,一直傲视群雄, 立于不败之地。
像在之前查抄四王这样的大变故中, 杨允功同样不动如山,任外面再如何疾风劲雨, 也落不到他的头上。
可是现在,杨允功本能的感觉到了危险。
有一种可能性的雏形在他脑海中慢慢形成, 但是杨允功尚且还有些琢磨不定, 沈江霖到底要做什么。
虽然杨允功脑子里已经闪过了诸多想法,但其实两人之间的对话却只有短短几句。
还未等杨允功面上变色,沈江霖已经继续说了下去。
“对于毅王府失去的财物,下官深感遗憾, 但这绝非下官所为。不过下官倒是对一些东西略有所知, 例如那尊高三尺的绿翡观音, 例如那鼎金嵌宝石朝冠耳炉, 或是那尊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 若是大理寺或是刑部的人有追查的意向,下官静下心来深思一番, 或许可以提供一些线索。”
沈江霖面上状似有些苦恼,但是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在挑动杨允功的神经。
他说的这些东西, 都是毅王府上比较珍贵的东西,最后全部流入了他的府内,沈江霖既然能够报的出来名字,自然是清楚这些东西在何方。
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为什么沈江霖会知道这些细节?
这些都是杨允功极为心腹之人在运作的,十分之隐秘,并且将东西交给杨允功后,毅王府的账册上都将这些东西给抹除了。
甚至是连毅王,都是站在他这一头的。
但是现在沈江霖竟然一一说了出来,其他东西倒还能搪塞过去,那件波斯进贡的绿彩琉璃瓶,是进贡之物,由穆宗赏赐给了第一代毅王的,若不是他实在喜欢,也不会冒风险收受下来。
若是这件东西在他府中真的被查抄了出来,那么杨允功将辩无可辩。
刚刚他们是在挖坑给沈江霖跳,那么现在,沈江霖做的,绝对就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杨允功神色一凛,他知道,若要纠缠在这件事上,沈江霖绝对不会让步,他手中亦有杨允功的把柄在。
结合刚刚沈江霖的话,他的意思已经极为明显了——我是收了东西了,但是首辅大人你是我的榜样,你既然能收,我为什么不能收?
他说的如此冠冕堂皇,便是一向觉得自己心黑手辣的杨允功,都有些瞠目结舌。
而当沈江霖继续报了几个珍品的名字后,许多人脸上表情不变,但是心底已经开始慢慢着急了起来——这些东西并非都是毅王府之物,也有其他三王府上的东西,但是或多或少都流入了他们府上!
沈江霖掌握的信息之全,比他们预料的还要多!
韩兴在底下低垂着头,一言不发,心中却涌起惊涛骇浪。?
沈江霖转过身去,不再看向杨允功,而是对着周承翊郑重一礼,俯身道:“陛下,微臣一心为公,从没有任何僭越之处,更没有贪墨毅王府财产之事,所有来往,皆是清清白白,陛下可随时派人搜查,微臣绝无怨言。”
周承翊看着如此坦荡磊落的沈江霖,他已然听出了沈江霖的弦外之音——我东西是拿了,但是就拿了给你看过的那些,其他的我什么都没沾手!
看到这般表现的沈江霖,尤其是明显将杨允功一派打压下去的局势,周承翊爱才之心顿起,能够和杨允功一较高下的年轻人,就是真的贪墨了巨额银两又如何?
至少这个人可用、能用!
在用沈江霖和用杨允功之间,周承翊天然地更倒向沈江霖那一边。
毕竟杨允功属于过去的君王,而沈江霖将会只属于他。
因为沈江霖的言之凿凿,又有杨允功等阁老的率先沉默,一时之间,原本跃跃欲试跟在后面继续弹劾沈江霖的官员们,在如今群龙无首的情况下,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弹劾盛宴。
本应该一击毙命的策略没有得到他们预想的效果,但是曹贺是身经百战之辈,脑子转的极快,且十分地会看眼色。
当他听到杨允功和颜悦色地对着沈江霖勉励了一番便不再多言后,便知道此计已然不通,不可再继续纠缠下去,马上就切换了策略,开始从另一个方面来弹压沈江霖。
“禀陛下,谋夺毅王家产一事,望陛下容后进一步派人再查,然而沈江霖霍乱朝纲一事,不容辩驳,沈江霖身为起居郎,不应参与朝政,然沈江霖多次向陛下谏言、谄媚君上,惑乱君心,还望陛下严惩!”
曹贺作为这次弹劾沈江霖的扛把子,是一呼百应的人物,他说完之后,下面七八个御史、四五十个朝臣一同跪下,口呼:“望陛下严惩沈江霖!”
按照《大周律》,沈江霖作为起居郎,其实就该是一个完全工具人的角色,以十分客观真实的描述,将帝王的一言一行都记录下来,给后世史学家的研究提供充分的证明,所以按照律法而言,起居郎应该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在帝王做出任何决策的时候,都不应该参与其中、甚至影响到帝王的决断。
而沈江霖的所作所为,绝对是踩过了律法红线了。
只是,《大周律》写是这般写,但是历来起居郎之职,都是皇帝信得过的人才会担任,既然信得过,又天长日久地伴驾,如何会不去垂询?又如何做到不干涉不影响帝王的决策?
便是杨允功当年做起居郎的时候,也是从中谋夺了不少的好处,否则又为何如此虎视眈眈这个位置?
便是知道,这是一个天子近臣之位,能够成为陛下的智囊团,可以左右朝政的存在,所以才会有那么多人前赴后继地往这个位置上塞人,意图一飞冲天。
要知道,虽然沈江霖占了起居郎之位,但是起居郎可不是仅仅只有沈江霖一人,目前一共有四位起居郎,但是因为有沈江霖在,皇帝所有的目光都被沈江霖吸引住了,其他人便很难在其中分到一杯羹了。
周承翊看着底下跪倒的一排排朝臣,再看着依旧傲然挺立在原地的沈江霖,实在是难以下定决断。
沈江霖之于周承翊,实在是难得的一个人才,不仅仅是人才,更靠拢于心腹,沈江霖的身家背景也好、才干谋略也罢,都是一等一的,痛失沈江霖,周承翊同样心中不忍。
可是要为了沈江霖,得罪底下所有臣子,周承翊也无法做到,实在是左右为难。
毕竟不管如何去说,沈江霖确实参与了奏折的分类、对一些政务的评判,这些是他所允许的,但是同样是律法所不容的。
拿这个说事,除非周承翊为沈江霖修改律法,否则他也没办法帮沈江霖辩驳。
周承翊还没有强大到,可以在朝堂上成为一言堂,士大夫与天子是共治天下的,若是得罪了满朝文武,周承翊的日子同样不好过。
就在周承翊左右为难之际,沈江霖却当先一步跪了下来,虽然他人是跪了下来,可是腰背却是挺得笔直,俊秀的眉眼之中尽是痛苦挣扎之色,但却依旧对周承翊禀道:“禀陛下,微臣却有其罪,还望陛下责罚。”
此话一落,刚刚还准备继续攻讦沈江霖的人,此刻却都卡了壳,他们没想到沈江霖居然不再负隅顽抗,而是直接就认下了罪来!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实在是让许多人都愣了神。
只有周承翊瞬间反应了过来——沈江霖之所以如此做,是不想要他为难啊!
这样的沈江霖、这样贴心的臣子,如何不让周承翊痛惜!
想要在他身边钻营好处、想要步步高升的人多了去了,可又有多少人,可以像沈江霖一样,是在为他着想的?
所有人都觉得以帝王之尊,可以为所欲为,没有烦恼,可是帝王的烦恼太多了!就如今日,不也是许多人在逼他、迫他、利用他,而只有沈江霖,是懂他、为他、敬爱他!
想通了这一点的周承翊,心中大为震撼,脑子里正思索着如何将沈江霖的处罚降到最低,给沈江霖谋一个好去处的时候,礼部尚书张梦渊立马跳了出来,谏言道:“河阳县如今正缺一个县令,不若陛下让沈江霖到此之地思过一番,若是在河阳县做出了功绩,以表对陛下的忠心,将功折罪后,再将他调任入京也不迟。”
河阳县?
张梦渊说到这个地方的时候,许多人脑海里都在思索,这个地方到底是哪里?
记忆力比较好的人过了一会儿,才堪堪反应过来,哦,这个鬼地方,在云南布政司那里,似乎隶属于澄江府。
这还是因为有几个大理寺和刑部的官员隐约记得,上一任河阳县的县令是无故暴病而死,家属千里迢迢上了京,告到了大理寺衙门,大家才对这个地方有了点印象。
否则大周朝这么多府县,云南又距离京城何止千里之遥,如何能让人记得住?
这个地方妙啊!
将沈江霖往这个地方一扔,县令又是三年一任,那边民风彪悍、权力纷争复杂,县令暴病而亡的这么多年来已经不是一个两个了,三年后是怎样一副光景,谁又能知道呢?
况且,在河阳县这个地方,便是保住小命就不错了,还治理出功绩来?
简直就是天方夜谭!
第148章
张梦渊这个提议, 不可谓不歹毒。
但是张梦渊并不如此认为。
原本他们的计划是直接让沈江霖削去官职、贬为庶民,更狠一点的,最好是将沈江霖坐实谋夺毅王家产之罪, 将他投入天牢,慢慢“拷问”, 总会再透露出一些有效信息。
毕竟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如今退而求其次,没有将他一撸到底, 成为白身, 已经是仁慈至极了。
周承翊虽然同样对河阳府不甚熟悉,但是但凡他不熟悉的地方, 绝对就不是好去处,刚想开口否决, 曹贺又一次站了出来, 比周承翊还要先否决这个提议。
“陛下,臣认为不妥,沈江霖所犯之罪,不单单仅此一件, 谋夺毅王家产一事也还要继续彻查, 怎可直接将他调往他方?臣觉得应该先行羁押沈江霖, 对他进行聆讯, 若是确无其他之罪, 再将他调往河阳县不迟。”
曹贺显然已经看出了皇帝想要袒护沈江霖的意思,所以他立马站了出来, 提出了一个让皇帝更加难以接受的方案。
求其上,得其中;求其中,得其下。
这便是曹贺的智慧所在, 曹贺并不认为皇帝会真的如他所愿,将沈江霖丢入大牢之中,他的目的,只是坐实将沈江霖赶出中枢而已。
这些文臣满肚子的弯弯绕绕,曹贺这样一说,许多人便都心领神会了起来,马上跟着一起上奏,如山似海般地“陛下明鉴、陛下英明”之下,便是周承翊,也不得不再做一次妥协。
哪怕周承翊也争取了,最后沈江霖的结果,还是维持了张梦渊的提议,被远远贬谪到了河阳府,从官拜六品的起居郎,连降两级,变成了七品县令,大好官途直接拦腰斩断,前途的缥缈无定,只在一夕之间。
所有人都在看沈江霖的热闹和笑话,这一次他们虽称不上大获全胜,但是依旧值得这些人弹冠相庆,津津乐道许久了。
纵使六元及第如何?纵使天子近臣又如何?
杨首辅一发威,同样可以将你瞬间从高处拉往深渊,看清楚究竟是谁在这个朝堂上屹立不倒,同时震慑到所有年轻官员们,这才是杨允功真正想要达成的目标。
他们已经是将沈江霖按在地上摩擦了,如果打击的目标此刻表情难看,甚至痛哭流涕,那就更能满足他们膨胀的内心了。
只是沈江霖并没有任何特殊的表情,得到了这个结果后,他依旧是表情平静地叩首接受了下来,就仿佛那一年同样在“太和殿”上,沈江霖被永嘉帝钦点为了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授予了翰林院从六品修撰时候一样,不管是封赏还是贬谪,他自岿然不动。
仿佛真的做到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境界高的吓人。
曹贺在心底撇撇嘴,此刻的沈江霖不过是在硬撑罢了,回去之后还不知道要怎么哭呢?
甚至以沈江霖的年纪,说不定还要到他娘亲那边嘤嘤哭泣一番呢!
沈江霖接受了对他的惩罚,默不作声地跟在人群后面退朝而去,没有一个人向沈江霖靠拢,哪怕不是站在杨允功那一边的人,同样也不想因为沈江霖而得罪了杨首辅。
如今的沈江霖,再无翻身之可能,到了云南那地,很有可能这辈子都回不到京城了。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该保持冷漠的时候,人心比最坚硬的石头还冷。
沈江霖一个人行走在人群之后,拉开了一段距离,他就像他身上穿的这身青色官袍一样,与前方的人格格不入。
等到沈江霖快要走出宫门口的时候,房之奇气喘吁吁地追了上来,叫住了沈江霖。
房之奇等在了宫门巷道之内的一个偏僻之地,沈江霖快走几步到了后,房之奇才对着沈江霖跪下连磕了三个响头。
沈江霖惊了一下,他以为房之奇是奉周承翊之命,带话而来,没想到他竟然直接对他行此大礼,沈江霖忙将他拉了起来,问他到底何事。
房之奇话还没说,眼眶却是先红了,嗓子里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一般,哽咽的不像样子:“他们实在是欺人太甚!”
房之奇尚且没有资格进“太和殿”伺候,但是他们这些宫人都会候在“太和殿”门口,等待皇帝下朝,所以殿内的动静和大概发生了什么事情,房之奇是都听到了。
沈江霖此刻越是平静,房之奇就越为沈江霖鸣不平,小沈大人多么好的一个人,温和有礼、与人为善,从来没有任何看不起他们这些残缺之人的意思,甚至有时候还会给他们带一些宫外的吃食和小物件分给他们。
若说旁人只是受了沈江霖的小恩小惠,对房之奇来说,沈江霖对他的是救命之恩,而今天沈江霖最后被断定的罪责,更是因为当初房之奇他没有做好奏折的分理工作,所以陛下才会对沈江霖委以重任的。
善良的房之奇心中内疚万分,甚至在想,若不是那一天小沈大人出言相救,是不是他今天就不会受到如此刁难,也不会被贬谪出中枢?
沈江霖对他的大恩大德,除了在救他一命上,这半年来他还教了他许多的字和道理,在房之奇心中,沈江霖就是他的师父。
所以一听到陛下派他带话给沈江霖,房之奇忙不迭地就追了出去,今日一别,再要相聚,恐怕不知道是何年何月了,甚至,在这个山高水远的时代,很有可能这就是诀别。
这如何不让房之奇心神俱颤。
房之奇过去可能也经历过一些宫廷的黑暗时刻,但是从来没有一刻,他憎恨于自己的无能无权,不能相帮沈江霖一星半点。
沈江霖比了一个“嘘”的手势,提醒道:“房公公,小心隔墙有耳。”
房之奇同样是个谨慎之人,话说了一遍就不再去说了,然后郑重对沈江霖传了周承翊的口谕:“沈爱卿,到了河阳县后,有任何棘手之事,都可以密奏于朕。”
房之奇从袖袋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了一个龙纹玉佩:“云南之地的锦衣卫见到此枚玉佩便会为您传递消息,您务必收好。”
沈江霖颔首收了下来,有总比没有好。
然后房之奇又从自己怀里掏出了一个鼓鼓囊囊的荷包,塞到沈江霖手中:“小沈大人,出门在外,穷家富路,这是小的一点心意,还请您务必收好!”
房之奇是知道沈江霖性格的人,知道他必是会推辞的,又连忙按住沈江霖的手,目光坚定道:“一定要收下,否则就是小沈大人您从来没有当我房之奇是朋友过!”
沈江霖的手顿了一下,只能无奈地接过这个素面荷包,拱手一礼道:“之奇兄的心意,江霖知道了。”
房之奇脸上瞬间展开了一个大大的笑容,他居然被小沈大人称呼为“之奇兄”!
他虽比沈江霖痴长一岁,可是他一直觉得自己低沈江霖好几等,哪里敢与沈江霖平起平坐?
但是沈江霖的话语如此真挚,一点点都没有看不起他的样子,目光中全然是感激,让房之奇的内心也瞬间变得温暖无比。
当知道沈江霖出了事情后,房之奇就一直准备着这个荷包,这里面是他这么多年在宫廷中攒下的八成体己,房之奇心中其实不舍极了,虽然宫中有月例,但是有时候无钱开道,事情就难了。
他也有反复思量过,但是最后一咬牙还是准备都给沈江霖,只是因为,他觉得沈江霖比自己更需要这些。
两人不能过多叙话,眼见着沈江霖要走,房之奇不舍极了,红着眼眶用只有二人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小沈大人,我绝不让陛下忘了您,您一定要回来啊!”
沈江霖拍了拍他的肩,同样叮嘱道:“凡事都留一个心眼,不要为了我去做一些冒险的事情,若有一日我回来了,还需要你帮我呢!永远记住,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房之奇重重点头应是。
沈江霖走出宫门的时候,依旧萧瑟的只有一个人,秋风卷起落叶,老鸹在空中凄厉悲鸣,沈江霖的官袍袍角衣袖被风吹的猎猎作响,空旷的午门前,阵阵乌云挡住了暖阳,只剩下一片阴天。
沈江霖的嘴角勾起了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虽然这个笑容很淡,但确实是发自沈江霖的内心。
哪怕通达且情绪稳定如沈江霖,在面对无穷无尽的恶意时,依旧难免心绪不佳,但是这个世界就是如此奇妙,有人恶他欲他死,有人爱他欲他生。
既然一时之间无法与那些人抗衡,那就既来之则安之,尽量看到的是爱他的人,而非恶他的人,否则就失去了观测这个美好世界的可能性。
但是就算此时没有办法将对方一网打尽,但是沈江霖依旧不准备就这么算了。
毕竟大家都是文化人,讲究的是一个来而不往非礼也。
也算是他离开京城前给对方的一个离别大礼包吧。
沈江霖心内哂笑了一下,在登上马车之前,再次回望了一下这座紫禁城、权力的汇聚之地——不知道下次再回到这里,又是何年何月。
第149章
这几日, 荣安侯府上上下下都心惊胆战,虽然他们一些采买人员依旧是可以进出的,但是因为有锦衣卫的团团包围, 进进出出都需要搜捡,实在是让人惊恐不已。
京城这么多高官府邸, 还很少有被锦衣卫围住后,依旧可以全身而退的。
沈锐几乎日日都在自己院子里痛骂沈江霖和沈江云这两个逆子,尤其是沈江霖, 是被沈锐骂的最狠最凶的。
倒不是沈锐真的多么痛恨两个儿子, 而是他希望寄托于这样的方式,让围在外面的锦衣卫能够听到他的“心声”, 他可和这两个逆子绝对不是站在一条线上的啊!
可奈何不管沈锐如何骂,外头的锦衣卫不动如山, 每天照常监管着荣安侯府各个出入口, 便是沈锐派人过去和他们套近乎、送吃食,对方也拒不相受。
沈锐的一颗心,顿时掉到了谷底。
两个小孩儿还什么都不知道,在府中拘着不让出去, 闹着想叫祖父带着出去玩, 沈锐只能气哼哼地转身就走, 可也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到底都是亲孙子亲孙女, 相处时间日久, 比之几个儿子女儿竟还要感情好一点,现在被如此问询, 望着孩子懵懂无知的可爱脸庞,沈锐同样也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一颗心到底是整日忧心忡忡的。
等到沈江霖被锦衣卫押解进宫的时候,沈锐和魏氏的一颗心都吊了起来, 夫妻两个在房里急的团团转,不停地求神拜佛,希望能够躲过这次劫难。
好在,最后不是最坏的结果。
虽然沈江霖被调任往了河阳县,几乎断送了他整个仕途,但是荣安侯府保住了,沈江云保住了。
在沈锐看来,能够以这样的方式收场,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徐姨娘听到儿子要被调任往云南,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天天在谢静姝房中久坐,谢静姝想方设法安慰徐姨娘同时,同样也是坐立难安,她的命运已经和沈江霖绑在了一起,她不知道沈江霖预备如何安置她。
沈江霖回府之后,锦衣卫们就都散了,韩兴亲自带的队,即将要走的时候,对着沈江霖拱了拱手:“公务在身,恐怕送不了小沈大人了,等到小沈大人再回京时,我请你喝一杯。”
沈江霖同样含笑颔首:“一言为定!还有,”
沈江霖压低了一点声音道:“多谢韩大人。”
韩兴摆了摆手,示意沈江霖不必放在心上:“也是你自己的本身,我那册子给旁人看一眼,旁人也记不住几个字。”
在查抄四王案中,韩兴作为锦衣卫指挥佥事,自然也在其中办案,拿到那份“内部册子”,在旁人看来难如登天,但是韩兴只是举手之劳。
但他也只能拿出来那么半炷香的时间而已,连抄都来不及抄。
也多亏了沈江霖的脑子,看一遍就能记住,否则就是给旁人看了,在如此短时间又紧张的情况下,恐怕看了没看都差不多。
韩兴愿意交好沈江霖,就是因为沈江霖够有本事,让韩兴心服口服。
沈江霖与韩兴分别之后,直接走进了荣安侯府,沈锐和魏氏已经在门口等候多时了,就想问问清楚沈江霖今日在朝会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是沈江霖却没等沈锐和魏氏相询,直接吩咐道:“父亲母亲,速速请各位族老、族中秀才功名以上的族人马上到府上来,打扫好正厅,摆好桌椅,我一会儿换了衣裳过去,我的调任很快就会到,需有话嘱咐大家,没有时间多浪费了。”
沈锐闻言心里一惊,他知道沈江霖必要有重要的话对所有族人说,而且刻不容缓。
沈锐虽然平时不靠谱,但是到了关键时刻,他还是分得清孰轻孰重的,说到底,他同样是沈氏族人中的一员,整个沈家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存在,而目前的领头羊,绝对就是沈江霖和沈江云两兄弟。
长子沈江云还在路上赶不回来,只能听次子沈江霖的。
哪怕沈锐和魏氏再不情愿,现在也只能咬紧牙关,和沈江霖一条道走到黑了。
两个人被支使的像个陀螺一样,飞速地忙碌去了,沈锐点齐家中管事,带着人就去挨家挨户地敲门送信,魏氏则是指挥着所有仆妇们,擦桌搬椅,煮茶上围碟,忙得脚不点地。
沈江霖回屋换了一身家常的长衫,略略饮了一口茶,对谢静姝道:“静姝,一会儿要麻烦你了,将我说的话都记录在册。”
谢静姝有些愕然地点了点头,然后有些不确定地询问:“就像夫君在朝会的时候那样?”
沈江霖笑了一下,觉得谢静姝说的很贴切:“对,就像我平日里在朝会时候做的那样,你写字速度极快,记性又好,定能做好。”
被沈江霖这般一说,谢静姝瞬间就充满了信心,脸上浮现出了一个大大的笑意,重重地点了点头:“嗯!”
夫妻两个匆匆说了两句,沈江霖饮了一盏清茶后,听到底下人说族人都到齐了,沈江霖立马起身,带着谢静姝走向了正厅。
正厅里头,挤挤挨挨坐了不少族老以及近些年中了举人和秀才的族人,辈分大一些的坐在交椅上,辈分小一些的则是站在后排,挤挤挨挨竟也有六七十号人。
荣安侯府的正厅面阔六间,纵深八间,算是很大的一个花厅了,此刻因为或站或坐了这么多的人,瞬间就觉得这么大个正厅也显得没那么大了。
沈江霖进来的一瞬间,原本还在互相说着话的族人都瞬间噤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带的头,从座椅上站了起来,然后便见一个个族老都站了起来。
这些族老都已经是六十以上高龄、辈分比较大的长辈,其中年纪最大的已经八十又三了,却还是坚持扶着交椅扶手,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所有年轻一辈的人都在朝着沈江霖行注目礼,沈江霖走过一处,便有一人唤一声:“霖二叔。”
无论是否应该喊沈江霖为“二叔”的辈分,只要是沈氏族学里出来的,都要唤沈江霖一声“二叔”。
沈江霖对每一个人都微微颔首,等到走到主位的时候,原本沈锐站在那边是想当然地要坐下去的,结果看到沈江霖这个架势,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就气短了,僵立在原地没有坐过去,而沈江霖则是脚步不停,直接在主位落座,双手向下一压,清越的声音在花厅内响起:“大家坐。”
众人寂然落座。
一众仆妇鱼贯而出,满厅之中只剩下沈氏族人,唯二的女性就是魏氏和谢静姝,谢静姝坐在小案后面,用镇纸压好纸张,研墨提笔,准备记录下沈江霖的每一个字。
不知道为何,这一刻的谢静姝心跳的有点快,甚至手微微有些颤抖,她蘸了好几次墨,才稳了下来。
“诸位族人,想必大家都已经知道了我即将贬官至云南河阳县的事情,正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我欲乘风而上却有乱云阻挠,不过大家不用过分担心,这些都是好事。”
在座的每一个人联结成了一个沈氏宗族,沈江霖已经是如今是这一代沈氏族人的领头羊,官位最高、成就最高、前途最好的人,更可贵的是,他对沈氏宗族所做的一切,所有人都看在眼里。
沈江霖的开场白别出心裁,但是所有人都在为了沈江霖的前途而感到忧心,被贬谪到云南这种苦寒贫瘠之地,如何还能是好事?
“我之所以说是好事,是因为这代表了我们沈家再一次走进了权力的核心,正是因为动了有些人的好处了,所以他们才会如此穷凶极恶的打压,若是我们尚未涉足过,又如何会遭致如此灾祸?祸之,福之所倚;福之,祸之所伏,福祸乃相依,今日的结果并非结局,我们沈氏一族人才辈出、已有蒸蒸日上之势,大家绝不要因此气馁,反而是要肯定我们之前努力的方向、我们之前的付出,都是有了反馈的。”
沈江霖说完这些的时候,所有人都低下头深思了一会儿,然后他们纷纷发现,沈江霖说的极是。
当年沈锐当家的时候,一直做着朝堂上的边缘人物,稳是稳了,但是整个沈家却是一路在走下坡路的。
而现在,虽然跌宕起伏了一些,但是沈家人却在一路向上,不曾停歇过。
“换句话说,如果大家觉得走的累了、走的难了,那是因为我们一直在走上坡路。”沈江霖微微一笑,风度顿显,所有人刚刚的忧虑在这一瞬被抚平了,静下心来听沈江霖接下来的话。
“如今我们族中,除我之外,官员有六人,我大哥任六品户部主事,沈贵明、沈越乃是七品县令,沈贵禾和沈万吉任八品县丞,沈季友任七品礼部给事中,除此之外,我们沈家这么多年,囤积了举人八人,秀才二十五人,沈氏族学在读少年郎八十三人,这些都是我们沈家最重要的家底,比任何金银都要值钱,大家永远不要忘了,人才,是一个家族发展的第一要义。”
沈江霖首先肯定的是人才的重要性,这是一个家族延续的基石,沈江霖在这一块上投入了许多的精力和财力,才能让整个沈氏家族拥有如此多的人才积累。
众人听到这里,才有了一种恍然之感,原来短短十年不到,沈氏已经积累下了如此多的人才,这些人虽然如今都还没有一个人走向高官之列,甚至就是官位最高的沈江霖,当时也只是六品而已,只是人在御前,更靠近权力中心而已。
但是十年已经有了这般积累,再过十年,又会是怎样一幅光景,实在是让人心驰神往。
“我走之后,大家必须团结一心,以我大哥沈江云为主导,守拙、勤谨、开拓、厚积薄发!只有所有人都站在一起,我们才会成为一股坚不可摧的力量,等到沈氏男儿散落大周各地,串成一张大网之时,那么到这个时候,再无人可以轻易欺辱任何一个沈家人!”
第150章
所有人听得连连点头, 心中波澜万千,但是此刻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能随着沈江霖的话语去畅想, 未来有朝一日,沈氏一族将会重现祖上的荣耀, 再次迎来一个全新的鼎盛时期。
到那个时候,沈家并不仅仅靠的是一个突出的个人,而是在突出领袖的带领下, 全方面地长盛不衰。
而领袖是谁, 所有人心中都认为这是毋庸置疑的,那就是沈江霖和沈江云兄弟二人。
所以一旦沈江霖要离京, 那么所有人团结一心,听从沈江云号令, 是应有之意。
这些年来, 沈江霖他们兄弟二人,为沈家一族的付出,他们都看在眼里。
到如今,每一个沈氏子弟, 无论男女, 都必须读书认字, 沈氏族学中甚至单单为女子开辟了女学堂, 请了女先生来教授学识, 而且,沈氏族学对下一代的培养, 那是全方面的。
不仅仅是科举做官的传统意义的读书,更是读书明理、见心见性的读书,真正做到了因材施教, 不因一个人在科举一途无望而放弃,每一个只要在沈氏族学学习过的人,出来之后都有一技之长,都能在这个世上安身立命,哪怕是女子,也是如此。
而他们所有的吃用开销、笔墨纸砚、甚至一年的四季衣裳,全部由沈江霖兄弟包圆,每一笔支出都有细账,每一年都会公示,大家都心知肚明,他们在族学里花用了多少银子。
这些银子不需要他们去偿还,但是需要他们时刻记住,是谁培养了他们。
这还只是族学里的开销,在族里,但凡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每月定期领取补助银两,有身体残缺者,双倍补助,说白了,只要是沈家人,那就不用担心在这个世道会饿死。
所有人都在过着欣欣向荣的日子。
这样的沈氏族人,如何不万众归心,如何不视沈江霖和沈江云为真正的家主。
十年如一日的付出,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所有人都庆幸,自己生在了沈家,同样,所有人亦是坚信,他们的家主会带领他们走上新的高峰。
在这一场谈话中,沈江霖安定了军心,确认了未来沈江云的领导地位,阐明了沈氏族人未来的发展方向。
谢静姝将这些都记录了下来,然后誊抄数份,原稿留在了侯府,到时候交给沈江云,剩下的几份,则是发往了其他各地,给到在其他地方做官的沈家人。
沈江霖原本是想再拖一拖,至少拖到沈江云夫妇回京,自己和他们郑重告别了再走,毕竟云南之地,不比其他地方,在这个交通极其不便利的时空里,路上就要几个月的时间,下次再见面,就连沈江霖都不知道要何年何日。
沈江霖知道对方会急着将他赶走,不会给他多少时间,但是对方实在太过心急了,等他开完族会之后的第二天,调令就下来了,命沈江霖三日之内启程。
沈江霖是被贬谪到云南,是带有惩处意味的,这是吏部玩惯的手段,只是对付他更加苛刻一点罢了。
越早启程,越是忙乱,越无法做过多的布置,这就是对方的目的所在。
“清风苑”中的下人在忙着装点行礼,谢静姝见这些行礼中都是沈江霖的个人物品,终于是忍不住开口询问:“夫君,你不准备带我同去吗?”
沈江霖正在看要带走物品的册子,闻言放下了册子,握着谢静姝的肩膀让她坐下,温和地笑道:“静姝,你留在京城会更好一些,这里你更熟悉一些,吃食住行、生活习惯也更便利,等大嫂回来了,大嫂也可以陪你,你觉得如何?”
沈江霖没准备带谢静姝走。
云南多瘴气,生活习性和京城截然不同,便是路上也十分容易水土不服,谢静姝一个弱质女流,从没有出过远门,不该跟着他颠沛流离。
说到底,他是在实现自己的理想抱负,只是在路途之中遭遇了阻碍,他目前所遭受的一切,都还在他预料的范围之内,他也有信心能够克服前方的困难。
但是这是他个人的决断,他不该将谢静姝拖下水。
见谢静姝低垂着头,双手绞着衣带不言不语,沈江霖明显感受到了她的抗拒之意,便再次温言劝慰道:“你不是爱写书么?沈氏的印刷坊也在京城,到时候你直接找沈季友便是了,还有你不是说过想去沈氏族学的女学堂看看,能不能再学点东西么?等我走了之后,你也可以照常去,无人会阻拦你。王嬷嬷、大哥、大嫂、姨娘他们都会在这里照顾你,家用银子我也给你留好了。”
沈江霖做事何等妥帖,既然想好了要留谢静姝在京,自然将她后面的生活安排的稳稳当当的。
但是等到沈江霖讲完了这些,谢静姝忽然将头抬了起来,面上是鲜见的怒意,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不住道:“你把你的笑给收回去!你什么都为我考虑好了,那你问过我的想法没有?”
这是谢静姝第一次训斥沈江霖,她甚至是越说越小声,说到最后的时候,气势全部散了,迅速将头低下,小心翼翼地又抬头看了沈江霖一眼,见沈江霖脸上的笑果然收了回去,她的心一突,又想解释几句,又觉得沈江霖做事实在过分。
他从来没有将她看作真正的一家人过。
他觉得自己只能同享福,不能共患难。
他觉得自己没有能力和他共患难,所以很多事情瞒着她、不告诉她。
这些想法早就深深压抑在谢静姝的心中,此刻一股脑门地爆发了!
眼泪在眼眶中摇摇欲坠,她咬了咬下唇,最终再一次抬起头,掐着自己的手心,正视向沈江霖:“我是你休戚与共的妻子,我不是你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别说是云南,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要跟你同去,大嫂可以做到的事情,我也可以做到!我可以学、可以适应,我是你最天然的帮手和利益共同体,你所有的事情,都可以放心交给我去做,只要你肯教我!”
谢静姝终于说出了自己所有的诉求,她长松了一口气,然后定定地看着沈江霖。
她想,若是沈江霖还是拒绝的话,那么以后,她也定再不和他交心了!
就学着他的样子,脸上戴一副笑的面具,自己的喜怒哀乐,再不和他分享。
沈江霖呆愣了片刻,然后他突然站起了身来,对着谢静姝一揖到底,诚恳赔罪道:“娘子,是我的不是,还请原谅则个。”
谢静姝见沈江霖赔了罪,心里好受了一些,她避开沈江霖的礼,执着地问他:“你还没回答我呢?”
沈江霖这次是真的笑了,喉结微微震动,几日来的烦闷在这一刻一扫而空:“你要随我去,那是最好的,以后还请娘子同样多多指点我!若我有做的不周到的地方,就像今日一样,仗义直言便是。”
有一个人,要与他患难与共,这是世上最真挚的情感,最诚恳的付出,再没有比这个更打动人的了。
他以为谢静姝这么胆小,甚至有些怯懦的性格,是不愿意冒险的。
但是谁知道,她比他想象的,要强大坚定的多。
这样的谢静姝,在沈江霖眼中,整个人都在发光。
“清风苑”中一片忙碌,谢静姝得到了沈江霖的首肯后,立马积极加入了整装待发的队列中,直接揽过了盘点行李、清点随行人员的活,而沈江霖趁着这个空档,于第二天晚上“碰巧”在”明禅茶楼“遇到了杨志远。
杨志远看到沈江霖的第一眼,就有些尴尬地放下了茶盏,将视线别向他处,不去看沈江霖,更希望沈江霖没有看到他。
他心里直呼倒霉,怎么就在这里碰上了沈江霖!
杨志远酷爱饮茶,中书舍人又是一个闲散职务,一般都是到点下值,杨志远便会在此地消磨一点时光,细细品上一杯茶,听一段茶楼里说书先生讲的故事,这才心满意足地回去。
说起来,杨志远养成这个习惯,和沈江霖还有点关系。
数年前,杨志远被他祖父逼的极紧,哪怕考中了进士,依旧日日要找他谈话,讲述一些官场要事,杨志远虽也想做好,但是他一个初出茅庐之辈,生怕辜负了祖父的期望,每日里战战兢兢做事,心里总是不大畅快。
后来有一日下值的时候,杨志远实在不想太早回去见到祖父,便换了一身衣服,在外面绕了一圈,偶然发现了这座茶楼里在讲一本新的话本子《求仙记》,杨志远听了一耳朵,竟是入了迷,从此以后,就成了这个茶楼的常客。
这座茶楼位置有些偏僻,又在城南,三教九流之辈皆有,很少有达官贵人涉足,所以杨志远在这里还真从没碰到过熟人。
原本碰到熟人也没关系,可偏偏碰到的是沈江霖。
沈江霖的起居郎被卸了之后,后面继任者就是他。
再加上朝堂上祖父对沈江霖的针对,虽然杨志远没有出过面,但是很显然,两人是处于敌对状态的。
杨志远偏过头去,假装没看到沈江霖,可惜,天不遂人愿,杨志远耳边响起了一道熟悉的声音:“杨兄,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你,不介意我坐在这里拼个桌吧?”
杨志远回过头一看,对上的赫然是沈江霖那张长得有些过分俊逸的面容。
杨志远很想说一声“不”,但是奈何这么多年学来的君子之风,只能逼着他扯出一抹笑来:“竟是小沈大人,还请便。”
只是这个笑,比哭还难看。
杨志远一时之间有些坐立难安,捧在手里的茶盏也变得烫手起来,此刻他只想立马站起身来走人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