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
“起居郎沈江霖?不该找首辅大人帮忙么?虽然那个沈江霖似乎很得陛下信任, 但是到底只是个刚入官场没多久的新人,能左右的了大局?况且与我们又都不熟悉,年轻人气都盛, 尚且还不一定能答应呢!再说了,杨首辅都是多少年的老朋友了, 有他做这个中间人,我看更稳妥许多。”
永定王否定了毅王的想法,但是肃王却是难得赞了毅王一回:“这个人选倒是不算差, 这件事说来说去, 根子还在那个陶云亭,今日本王看那个陶云亭的言行举止, 绝对不是一个好相与的,甚至是个连命都愿意豁出去的疯子, 话里话外的意思, 又有讽刺朝堂高官之意,焉知我们请了杨首辅说和,到时候会不会弄巧成拙?反观这个沈江霖,除了一开始刚刚上任的时候出了一回风头, 后面都是不显山不露水的, 本王听宫中人递话出来, 沈江霖可是颇得陛下赏识信任的。”
肃王虽然两眼浑浊, 视物已经开始模糊了, 但是揣摩人心、纵览朝堂局势,依旧是一把好手, 脑子转的不比那些年纪轻的慢。
成王眼珠子转了一圈,显然也有了想法:“有理有理!不愧是咱们的老祖宗,想的就是周到!还有一个, 今儿个在早朝上,沈江霖可是跳出来救了陶云亭一命,若非沈江霖动作及时,恐怕那个陶云亭今日不死也是半残。再说了,大家难道忘了之前求杨首辅办事,杨首辅狮子大开口要了多少好处?那沈江霖说到底不过是六品小官,尚且算不得位高权重,就是想要好处又敢要多少?细细想来,找这个人竟是最合适不过的。”
三票对一票,且大家说的都非常在理,永定王虽然家财万贯,但是在几个亲王里,就属他最视财如命,回想到以前每次求杨允功办事,杨允功面上一片和善、嘴上温言细语,最后要的好处都宛如挖心一般让人肉疼,永定王心里的天平也就往沈江霖身上倾斜了。
这事由毅王而起,自然是让毅王出面最好。
毅王出了肃王府,便神色匆匆地回了自己的府邸,然后立马叫人到宫门外候着,一看到沈江霖出来,就让他到“状元楼”的雅间来。
沈江霖照常时间下值,看似与往常一般无二,只有沈江霖自己知道,他的步伐可比往日慢了不少。
等到沈江霖马上要登上自己的马车时,果然有个管事模样的人拦住了他。
沈江霖听完对方的请求后,温和地笑了笑:“李管事,在下先去换一身衣服再去,这般方便一些。”
李管事看了一眼沈江霖身上的官服,连忙一拍脑袋陪笑道:“对对对,还是您考虑的周到,我们家老爷已经在“状元楼”天字三号雅间等您了,您换好衣服后直接过去便是。”
官服太显眼,沈江霖既然愿意赴约还愿意换一身衣服再过去,想来是对他们毅王府抱有善意的。
李管事心里满意,很快就先跑到“状元楼”复命了,而沈江霖进了马车后,直接从马车角落里拿出一套日常的衣衫换好,然后让马车夫在外头稍微绕了点路,便直接往“状元楼”的方向驶去。
毅王焦急地在雅间内来回踱步,虽然沈江霖答应了来见,但是这件事的解决宜早不宜迟,最迟今晚,最晚明早,他们必须要拿出态度来给皇帝答复,否则便是没有将皇帝放在眼里,到时候事情可就没那么简单了。
沈江霖到来的时间恰到好处,毅王连忙客气地将沈江霖迎了进来,雅间内已经摆好了一桌席面,不过对于已经在扬州府开过眼界的沈江霖而言,倒是也没有太过吃惊的。
毅王见沈江霖面上笑意盈盈,对满桌的精品菜肴只是淡淡扫了一眼,不见任何贪婪之色,人又长得俊逸不凡,顿时就对沈江霖有了三分好感。
当然,更重要的是,沈江霖到的十分及时,恐怕匆匆回府换了衣裳又马上赶到这里来了,就冲这份重视,都要让毅王心里熨帖三分。
两人分宾主落座,毅王主动给沈江霖倒酒,沈江霖连忙起身双手端着酒杯接过:“多谢王爷。”
听其言,观其行,毅王觉得自己接下来要说的话有门。
“小沈大人,今日的事情你也都看到了,陶经历在朝会上是将本王骂了个狗血淋头,但是本王也冤枉啊,底下人一时做的糊涂事,本王自己都不知道,如今这屎盆子却全扣在了本王的头上,哎!”
毅王长长叹了一声,沈江霖闻言同样眉头紧锁,端起酒杯和毅王碰了碰杯,毅王揉了揉额头:“对,喝酒,先喝一杯酒。”
浅酌了一口后,毅王也不绕圈子了:“小沈大人,你说说看,现在这事弄的,本王都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了。”
沈江霖低叹了一声,跟着一起发愁:“不瞒王爷,其实陶云亭的那封奏折啊,陛下早就看过了,只是一直压着,留中不发,给王爷留脸面和机会呢。”
毅王听到这个准信,马上脸上的笑容就更加真心了一点,打蛇上棍道:“那时候确实是我太大意了,现在只能亡羊补牢了,不知道小沈大人有没有什么高见?”
沈江霖喝了一口酒,沉思了一下才道:“倒也不是不能挽回,但是总归要几位王爷表一下忠心。”
毅王拍了一下大腿,连忙道:“可不是如此么,陛下缺银子,我们这些宗亲表示表示也是应该的,只是不知道具体要给多少合适啊。”
话题终于说到了正题上,只见沈江霖缓缓的伸出了三根手指头,毅王心里一喜,这和他心里想的数目真是不谋而合:“三十万两?”
三十万两是这次赈灾的缺口银子,他们几个人讨论之后,都觉得这次要出一次血,最好就是以三十万两为佳。
现在沈江霖也说是三十万两,这样分一分,不就是一个人出七万五千两银子么?
这对他们这些亲王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只是当沈江霖摇头后,毅王脸上的笑容僵硬在了脸上,有些失声道:“三百万两?”
见沈江霖点头,毅王惊呼过后,一时之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这个数字大大超出了他们一开始合计的数目,肃王说过,最多也不过拿出一百万两银子平息此事。
一百万两,就是一人二十五万两,虽然有些心痛,但还能接受,如果三百万两,那就是一人七十五万两银子,这可就有点剜心挖肝了。
毅王都想马上转身就走了!
这沈江霖什么东西?!
还以为这是个好的,结果比那杨首辅还心黑,居然要三百万两银子!三百万两,他还找沈江霖干什么?有这个银子,找谁做不成?
眼见着毅王脸一拉要走,沈江霖连忙补充道:“但是王爷也不用太过担心。”
沈江霖说了这句话,毅王屁股才没起来,稍微稳了稳心神,想听听沈江霖还能说些什么出来。
“王爷,您可是觉得在下在讹诈您?所以故意说出这个数字来?”
沈江霖这个直球抛出来,毅王的脸色果然微微有些尴尬起来,他胖乎乎的双手交握着搓了搓,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有些事情心知肚明便是,又何必说出来?
沈江霖却笑着给毅王空了的酒杯续了一杯酒,缓缓道来:“王爷,今日我一见您,便知道您是个礼贤下士、豪爽仗义之人,您看的起在下,在下又何必托大说一些不切实际的东西?刚刚在下说的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肺腑之言,包括我说的银子数目,同样也是我仔细算出来的。”
“否则,您便是让我信口胡说,我也不敢说出这么大额的数字啊,您说是不是?”
沈江霖这一番话,连消带打,说的毅王一点脾气都没有了,再加上沈江霖漆黑如墨的双眸直直看着毅王的时候,眼中只有一片赤诚,让毅王不想信都已经有些信了。
毅王想了想,清咳了一声,道:“那你倒是给本王说一说,为何是三百万两?”
沈江霖对着毅王推心置腹道:“毅王,您是有所不知,虽然这次赈灾银子还差三十万两,可是这只是前期的银子,据内阁呈上来的折子看,受灾之地还在蔓延,您说到时候三十万两银子能摆得平?说是今年的洪灾比往年都要厉害一些,按照往年的赈灾花费,至少还要一百万两才能将这件事摆平,这些您都是可以通过户部往年的赈灾数额上查到的,下官可不敢在王爷面前大放厥词。”
“您看,这里已经要一百三十万两银子了,几位王爷既然想要在陛下面前卖个好,这桩心事,是不是要给陛下解决了?”
毅王心里头其实已经是服了。
为什么最开始他们商量的银子就是三十万到一百万两银子?
三十万是目前这件事含糊过去的银子数目,一百万两银子是肃王说,往年要解决这个赈灾之事,总归是要这么些银子的。
沈江霖叫他去户部查,毅王就算不用查也知道沈江霖没有糊弄他。
“那既然如此,又为什么要三百万两银子?剩下的一百七十万两又是用到何处?”
沈江霖说的这么明确,毅王也不藏着掖着了,直接询问沈江霖道。
沈江霖神秘地笑了笑,让毅王靠近一点过来,然后才压低声音道:“也就是王爷问我了,我才会说这个事情,只是今日这话,出我口,入您耳,切不要再叫旁人知晓了。”
毅王心里头一惊,沈江霖说的这般神秘,他的身份又是日日伴驾的起居郎,说起消息灵通来,满朝文武,谁都越不过沈江霖去,难道他是知道了什么机密事件?
毅王的一颗心,顿时狠狠跳动了两下,竖起耳朵去听沈江霖的话来。
“陛下决定明年要下江南。”
“砰”!
毅王原本端在手里的酒杯,瞬间掉落在了桌面上,酒水四溅到了毅王的胸口,污了他的绸子衣衫,但是毅王都顾不上去擦拭,而是使劲地瞪大眼睛失声问沈江霖:“此言当真??”
第132章
毅王实在是没想到, 今日从沈江霖口中会知道这么大一个消息。
光是这个消息的价值,就值无数真金白银!
在这一瞬间,毅王所有心神都放在了沈江霖身上, 沈江霖的每一个字,都仿佛有魔力一样, 牢牢拽紧了他的神经,拨动着他的心弦。
“毅王,您知道的, 陛下想要出巡, 那是填山倒海的银子花出去,可既然花出去了, 那花给谁?金山银山入了谁家的府库?这就不得而知了。”
沈江霖说的意味深长,毅王是越想越是这么一回事!
皇帝出巡, 是什么规格?一路上要多少人跟随, 这些人吃的喝的住的,不都是要花银子?便是仪仗用的围布、黄伞、团扇、龙旗、风旗、雨旗等布匹,还有宫人手上捧得香炉、香盒、金盆、拂尘等等等等,都要采买吧?!
这些东西宫中自然是有一套的, 但是说来除了开国太宗皇帝还曾经御驾出征过, 穆宗和永嘉帝都是宅男, 从来没有离开京城半步, 这么多年过去了, 那些东西自然都要搞一套新的了。
再加上沿路必要布置,各处官府, 各地百姓接驾,道路要不要修缮?行宫要不要打理?
这些工程但凡接下来一处,也尽够吃两年的了。
只要他早早知道了消息, 预先布置囤积起来,确实到时候定能挣下不少银子。
想到这里的时候,毅王心里已经有些动摇了,只是他还是不甘心,觉得一百七十万两实在太多了,他还要砍价。
“小沈大人对我的一片心意,本王确实是感受到了,既然小沈大人竟然连如此机密之事都预先得知了,想来是简在帝心,是否可以再帮我等美言几句,银子方面,能不能少一点?当然,作为报酬,本王绝对不会薄待了小沈大人。”
沈江霖笑了,只是这个笑容里并不带有和善的意味,反而充满了审视。
被沈江霖这样一笑,毅王觉得浑身都不自在极了,虽然按照地位来说,当然是亲王地位更高贵,但是此刻毅王却觉得自己的一些小心思在沈江霖面前都无所遁形,甚至有些后悔问出这样一句话。
“毅王是觉得我在这里得了多少好处?所以才觉得可以讨价还价?”
沈江霖的直白再一次让毅王觉得有点难以招架,只能讪讪地笑,眼睛都快眯成了一条线:“这,这哪能啊?实在是三百万两银子太多太多了,就是叫我们去凑,一时半会儿又哪里有这么多?”
还有一句话是毅王没敢说的。
就算是他们拿得出来,一夜之间给皇帝呈上去,皇帝怎么想他们?
家底到底有多厚,才能马上凑出这么多的银子?以后会不会就成了皇帝眼中待宰的肥羊了?
沈江霖听到毅王这般说,语气稍稍缓了缓:“毅王殿下勿怪江霖心直口快,实在是以为毅王殿下至今还在怀疑在下的用心,我之所以说出这个数字,就是想解决陛下南巡的后顾之忧,这样一来,大家就都能有正儿八经的挣银子的渠道来,江霖只是个出主意的人,可不敢受王爷的好处。”
沈江霖给毅王透露了两句自己想要促成此事的原因,见毅王依旧一脸为难状,沈江霖“好心”点拨道:“王爷,您觉得这个数目大,那是因为您太好心了。”
毅王一愣,喃喃反复着沈江霖的话:“好心?”
他会是个好心的人?
他怎么自己都不知道这件事?
然后便听沈江霖继续道:“您老想着,这些银子得您和另外三位王爷分摊,可是我说一句不中听的话,难道这些银子都是您和另外三位王爷拿的?有些人就没从其中得利?要我说,不如大家分一分,这银子不就凑出来了?”
随着沈江霖的话语,毅王的眼神越来越亮,最后看向沈江霖的目光中,何止带着欣赏,简直就是惊为天人!
“哎呀!本王真是好心啊!本王太好心了!出了事情只想着自己扛了,可不就没想到这一层么?还好有江霖兄弟你来点拨我,否则我不就是稀里糊涂地去交那么多的银子去了么?来来来!本王要敬江霖兄弟一杯,我给你倒酒,你坐着,坐着!”
毅王再次站起身来给沈江霖倒酒,这回可是心悦诚服了,就连称呼都改了,一下子变成了“江霖贤弟”了。
沈江霖喝了酒后,面色微醺,话也变得多了起来:“毅王,不瞒您说,小弟最近就是手头紧的很,否则也不会将这么重要的消息透出来,小弟也是想在这里面跟着大家喝一碗汤而已,也想求王爷到时候带一带小弟。”
说到此处,沈江霖微微叹了一口气,摇了摇头:“小弟愧对孔圣人教诲啊!”
毅王心领神会道:“听说江霖兄弟刚刚成亲不久,这娶妻生子哪里有不用钱的地方?你这也是正解,没必要心里过不去。对了,到时候本王给你补一份贺礼,你可千万别嫌弃,一定要收着。”
毅王特意给沈江霖用公筷夹了一块鱼肉:“尝尝这家大师傅的成名菜,鲜鱼烩,这家大师傅的片鱼功夫绝了,保你吃不到一根鱼刺来。”
沈江霖从善如流地吃了,同样连连称好,两个人初步达成了一致,气氛缓和下来,毅王也有了闲心开始和沈江霖天南地北地聊了起来。
但凡沈江霖想跟人聊天,就没有聊不出感情来的,说到最后,毅王肉乎乎的脸上全是泪痕,拿出帕子来狠狠擤了一回鼻涕,眼泪汪汪道:“江霖贤弟,你真是神了啊,老爷子确实在我小的时候可不就是只偏袒我大哥,哪里看得入眼我?若不是我大哥英年早逝,哪里有我今天,我这些年拼了命地挣银子,就是要他看看,我这不成器的儿子也有成器的一天!哎,可悲可叹我那大哥,这都是命,都是命!”
原身家庭的痛,自古以来人人都有,沈江霖懂。
沈江霖听后同样感慨连连,又以“现身说法”说了一回自己幼时的坎坷经历,听的毅王更是瞬时将沈江霖引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知己,两个人推杯换盏、你来我往,喝的都有些多了。
沈江霖最后要走的时候,单手压着毅王的厚实脖颈往自己这边靠,然后喷着酒气道:“王爷,您回去后,嗝,把这事儿赶紧办了,嗝,等到陛下预备要南巡的时候,您来找小弟,嗝,小弟保准您把今日给出去的银子,成倍地赚回来!嗝!”
毅王知道沈江霖这是完全喝高了,俗话说,酒后才吐真言,看来沈江霖刚刚在酒席上说的话还没完全说完,没想到自己刚刚认下的贤弟,有这般能耐,毅王还想追问下去,结果瞬间沈江霖胳膊收回来,整个人往桌上一趴,就睡了过去。
毅王再去推沈江霖,可惜这人已经完全醉倒了。
只是今日的收获已经十分大了,毅王急着要去办事,只能到了楼下,喊了店小二找到沈江霖的小厮,等他走后再叫人把他扛回去。
毅王一走,沈江霖就坐直了身体,给自己倒了一杯醒酒茶,又开窗透了透气,这满屋子的酒气,就是自己都有点受不了了。
独自又坐了半刻钟,沈江霖才假装醉酒着被人搀扶着下楼。
这戏也是演的真够累的,但是想来今日的目的算是达成了。
沈江霖今夜宿在了自己的小书房处,他不知道的是,谢静姝今日给他整理书房的时候,不小心发现了一则沈江霖的秘密,一直在等待着他回来,听到底下人回禀沈江霖独自一人宿在了书房后面,谢静姝才按捺下心事,先行睡下了。
沈江霖许是饮了酒,这一觉睡的特别沉,一直到第二日清早被知节叫了,才起得来,算是难得的没有按照生物钟自己醒过来。
沈江霖是一夜无梦,睡的香甜,而在这一夜,京中许多达官贵人之家都难以安枕,不断有官员家的门被人敲响,然后在商谈了小半个时辰后,对方心满意足地离开,徒留主家人捂着胸口心疼,却也无可奈何。
等到沈江霖入宫后,刚刚走到了宫门口,就被小太监房之奇给请了进去,一路上快步疾行,快到了“养心殿”门口了,房之奇才对着沈江霖喜气洋洋地点了点头。
沈江霖心中大定。
果然,等到沈江霖一进入“养心殿”内,就听到了周承翊爽朗的笑声,周承翊一向喜怒不形于色,可是很少如此开怀的。
听到是沈江霖到了,连忙屏退左右,宣沈江霖入内。
“沈江霖啊沈江霖,你说你能让毅王他们吐出来三百万两银子,结果竟然是分毫未少,如今解了朕燃眉之急,你倒是给朕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当时周承翊听了沈江霖的计策,和陶云亭唱了一出双簧,沈江霖说保证能让几个亲王心甘情愿地交出三百万两银子,周承翊本不相信,觉得能有个五十万两就极好了,谁知道还真就如沈江霖所言给实现了!
这回,就连周承翊都有些难以置信了。
要知道,这可是整整三百万两啊!当时毅王是捧了一个老大的木匣子过来的,一打开,里面的银票都差点满出来,就连富有四海的皇帝周承翊,都有些惊到了。
毅王一把鼻涕一把泪的痛诉了自己的过错,还说他们这几个亲王,愿意将家底都捐献出来为周承翊排忧解难,以后定然管束好下人,丈量好土地,再不会犯之前的过错。
周承翊心里自然清楚里面有猫腻,他们的家底也不止这些,但是能一口气拿出这么多银子,绝对也是伤筋动骨了,若是他继续赶尽杀绝,对自家皇室之人都如此残酷,那么后面的那些大臣哪里还敢为他卖命?
很多事情,水至清则无鱼,只能点到即止。
而且毅王话里话外也表了态,他们土地也丈量了,钱也交了,就是叫周承翊既往不咎的意思,丈量土地的时候他们会不会继续动手脚,周承翊不知道,但是此时此刻毅王的态度已经十分到位了。
周承翊只能“勉为其难”地收下了银子。
沈江霖摸了摸鼻子,将自己昨晚如何忽悠下毅王的话术言简意赅地说了一遍,说到最后的时候,沈江霖无奈跪下给周承翊请罪:“陛下,微臣还用陛下撒了一个谎,应是欺君之罪,还请陛下恕微臣事急从权。”
周承翊此刻正听得入神,哪里管什么欺君不欺君,沈江霖虽然说的简短,但是讲的话却是一环扣一环,周承翊催促道:“快起快起,事急从权的道理朕当然明白,将在外君令还有所不受,朕恕你无罪,你快说后面毅王怎么就同意再追加一百七十万两了?”
“微臣对毅王说,陛下明年要南巡,到时候将有移山填海的银子可以赚,给他画了一张巨大的饼,毅王看到这张大饼,瞬间就饱了。但是陛下,微臣也只是说了陛下有这个计划,到时候计划赶不上变化,微臣也没办法不是?不过万一毅王要来找微臣麻烦,还请陛下将微臣派到远离京城之地去,微臣躲起来就是。”
沈江霖将手摊开,有些无奈道。
沈江霖说的有趣,周承翊听完先是一愣,继而哈哈大笑起来,越笑越停不下来,想到毅王被沈江霖耍的团团转的模样,就忍不住可乐,再想到昨夜许多和那些亲王有勾连的大臣们,不得不捏着鼻子将银子摊派了,更是说不出的爽快!
自从登基以来的憋屈、隐忍、退让,在这一刻全部散去,周承翊只觉得原本憋闷的胸口处一下子全通了,就连几日来因为夏日的炎热而丢失的胃口,在这一刻也都回来了。
沈江霖,真是帮他打了一场胜仗!
关键是,这场仗,他们打的明明白白、合作无间,而毅王和那些朝臣们,却是云里雾里,晕头转向,最后连到底输给谁了都不知道,或许此刻还在互相埋怨都说不定!
不仅仅赢了,还赢的漂亮,赢的让对方起了内讧,简直就是一箭双雕!
“这帮子人着实可恶,一个个趴在大周江山上吸百姓的血,如今就是要给他们一个教训,让他们吐出来一点,可惜吐得还不够多,教训还不够深刻,只是饮鸩止渴罢了!”
周承翊说到最后的时候,心里头的阴霾再起,当他看到那些被隐匿掉、消失了的土地的时候,周承翊如何不知道如今土地兼并之严重?
可是有些事,便他是皇帝,他也管不到底,除非他想与全天下的乡绅地主、官员豪吏对着干。
可是如果他与这些人都对着干了,谁还承认他这个皇帝?估计被赶下龙椅不过是顷刻之间的事情。
做到今天这个地步,只能少少遏制一下那些人越发无法无天的贪婪,但是到底无法根治。
沈江霖却上前一步安慰道:“陛下,事在人为,您有这颗心就是好的,这天下间固然有那些贪婪之徒,以聚财盘剥为乐,但也有真正心怀天下之人,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陛下只要找到这样一群人,何愁天下无法大治?何愁不能开创开明盛世?”
周承翊听到“开明盛世”的时候,呼吸都粗重了一下,他突然从御座上起身,走近沈江霖,重重地拍了两下沈江霖的肩膀,长叹道:“沈爱卿,你说的没错,若是朝堂上都是沈爱卿这样的人,朕又何愁盛世不来?只是眼下,便是选谁带着银子去赈灾,朕都有些难以定夺。”
越是上面的官员,越是贪的厉害,这么多的赈灾物资和赈灾银,若是被层层盘剥下去,最后真的落到百姓手里的,又还能有几个钱?
尤其是这些人被狠狠“敲诈”了一通,此刻正是缺银的时候。
“陛下觉得谁可用便派谁去,必要找一个经验老道之人,而监管之人,陛下大可用陶经历,此次陶经历在朝会上大放异彩,想来不管是谁和他同行,都不敢做的太过。”
周承翊听完沈江霖的献策,频频点头,他怎么就忘了陶云亭这个猛人,他本就是都察院的人,派往地方监察是应有之意,再有他的战绩就在眼前,恐怕无人再敢撩此虎须。
见周承翊听进去了,沈江霖停顿了一下又道:“陛下,微臣还想向陛下举荐一个人。”
刚刚沈江霖说到要找一群心怀天下之人,此刻就有人选了?
“但说无妨。”周成翊爽快道。
第133章
沈江霖正色道:“微臣举荐户部浙江清吏司正六品主事沈江云, 协同前往赈灾,还请陛下应允。”
周承翊眨了眨眼,沈江云?名字怎么这么熟悉?哦, 这不就是沈江霖的大哥么?
这样堂而皇之地举荐,真的好吗?
周承翊刚刚确实是十分欣赏沈江霖, 也想过要赏赐沈江霖,但是这是帝王君恩,他给可以, 沈江霖大喇喇地要就不妥了。
周承翊脸上的笑容慢慢收敛了下来, 但是口吻却依旧和煦:“沈江霖,你举荐的可是你的亲大哥, 确定不避嫌一下吗?”
周承翊是好意的提醒,甚至因为对沈江霖的偏爱, 周承翊都帮沈江霖找了理由, 或许沈江霖到底年轻,不知道轻重和官场上的规矩,所以才会如此直言。
沈江霖却认真道:“回禀陛下,正所谓, 外举不避仇, 内举不避亲, 微臣刚刚听陛下有招揽一批心怀百姓之辈, 而微臣的大哥沈江云, 恰好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向陛下举荐他。陛下大可考察他, 看一看沈江云的为人是否如微臣所言。”
沈江霖说完这些后,又说了一番沈江云年少时同他一道去印刷坊,见到里面的印刷工人劳作之艰辛后, 立志想要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原本只想一心作画的豪门少爷,后来头悬梁锥刺股,找到了人生方向要去博一个功名。
沈江霖说起年少时往事的时候,只是平铺直叙,以一个旁观者的眼光去看待沈江云的一切,且其中并非只有溢美之词,他将沈江云以往对科举的逃避、性格上的优柔,到一步一步为了理想而成长变得坚毅果敢,希望能够为民请命的志向,沈江霖都一一道来。
周承翊听完之后,良久无言。
周承翊上次升了沈江云的官,不过是爱屋及乌,事实上,他连沈江云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但是听沈江霖如此描绘下来,周承翊却觉得这个沈江云熟悉极了——透过沈江云,周承翊仿佛看到了从前的自己。
当然,两人之间还是存在着巨大的差异的,毕竟一个曾经是储君,一个是没落侯府的大少爷。
但是同样是嫡长子,同样以后需要顶门立户,同样曾经迷惘过,同样找到方向想要做出一番事业来,此时君心似我心,竟是未曾谋面,已经有了心心相惜之意。
而且,在沈江云和沈江霖身上,周成翊看到了一种不同于普通臣子的形象。
能够上朝的朝臣们,基本上都不会太年轻,便是升官快如沈江霖,也是占了职位之便,才能以很年轻的年纪,就伴驾左右,而并非真的有了上朝的资格,毕竟沈江霖在朝堂之上是没有一席之地的,只是一个沉默的记录者。
周承翊从小时候开始接触到的臣子,都是高官之列,老谋深算有之、夸夸其谈有之、心有城府有之,这些人几乎在周承翊心中都有了一种脸谱化的形象——似乎都是身着绯袍、头戴双翅官帽、续着山羊须的中老年文士形象,看着很能指点江山,实则很多时候都是道貌岸然之辈。
当然,也有一些忠臣能臣,但是这些臣子都是跟着永嘉帝历练过一番的人物了,个个可以独当一面,年纪上都是周承翊的长辈,这些人不是不忠心耿耿,但是他们身上又天然少了一丝热血。
唯有在沈氏兄弟身上,周承翊感受到了年轻人的真情真意,发自肺腑的想要去做成一些事,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自己的志向理想。
这样的人物,周承翊在古往今来的史书中看到过许多,可是在他的身边却是寥寥无几。
但凡距离他极近的人,无不有所求,沈江霖亦有所求,但他求的,却并非别人要的升官发财,而是另一种意义上的东西。
周承翊此时此刻尚且不能深刻地表达出这种东西,但是他敏锐地感知到,面对这样的沈氏兄弟,一味以皇权压人是换不来他们的真心的。
周承翊长叹一声,亲自扶沈江霖起身:“沈爱卿,朕很是羡慕你们如此兄弟情义啊!朕虽未见过汝兄,但是既然受沈爱卿如此推崇,想来不是等闲之辈,你的举荐,朕准了。”
沈江霖大喜过望,他也没想到,皇帝居然都还没看人、没考察,就直接应允了。
毕竟沈江霖伴驾日久,对周承翊的为人已经了解了许多,周承翊这个人除了对自己要求很严格外,其实对下属也是非常严厉的,他在朝堂之上的妥协,很多时候只是出于无可奈何,但凡他能掌控之事,他都是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最恨徇私舞弊之事。
在这一刻,沈江霖已经确信,自己是真正走进了这位年轻皇帝的内心,在他心中,自己已经不是一个普通的臣子,而是一个可以交心之人。
这便是在权力中心的好处了。
普通官员想要晋升,想要面圣,想要在皇帝心中留下一个好印象,那是千难万难,可是对于沈江霖而言,却不过是区区几句话的事情,便给他大哥谋划了一个好前程。
此次沈江云协同赈灾,一方面是他大哥私下里的恳求,另一方面,只要他大哥能够将事情办好,那么回京之后再次升官,已经是板上钉钉之事。
不过,赈灾之事,其中牵涉颇多,能否顺利完成,同样也需要考验沈江云的智慧和手腕。
而在这般山高路远的古代世界,他们根本没办法进行即时通讯,一切事情只能靠沈江云自行去解决了。
沈江霖知道,这次将他大哥推举出去之后,必然会遭到许多有心人的侧目,可是人只有在年轻的时候才够有精力去为了自己的理想奋力拼搏,等到年老之时,便是有这个心都没这个力了,既然那些人的目光不肯从他和沈江云身上移开的话,那就让他们看看,他和他大哥能够走多远吧!
沈江霖下值之后,他大哥已然在宫门外焦急等候了,等沈江霖一出来,就迎了上去,兄弟二人并未说话,沈江霖只是唇角微微泄了一丝笑意,沈江云就已经心领神会了——成了!
他二弟竟然真的就将事情给办成了!
兄弟二人上了马车后,直到马车车轮滚过青石板路的声音压过了里面的谈话声,他们才说起了话来。
“陛下是真的很信任二弟你,为兄也定然不会让二弟失望的!”沈江云听完了前因后果,对沈江霖简直佩服地五体投地,在这世上,仿佛就没有他二弟办不成的事儿!
沈江云自从上次自己的折子被扔到角落里积灰之后便已然明白,想要完成二弟口中的“土改”,就必须自己实力够强劲,身居高位是一回事,了解体察民情又是另外一件事,既然这次有去河南赈灾的机会,沈江云自然不想错过。
“只是大哥,河南之地如今流民遍地,治安想必也会更加复杂纷乱,你不日就要启程,这次一定要带齐护卫,以自身安危为首要之责,可别为了旁人,忘了家中还有殷切等你回来的家人!”
沈江霖想到了最重要的事情,免不了要对沈江云叮嘱一番。
这是沈江云第一次出京城,沈江云虽然是比沈江霖大五岁,但是却一直受沈江霖庇护,在官场上也没有摔过大跟头,一路顺风顺水到如今,沈江霖虽然给他讨来了差事,但是对于此行的危险性,是必须要一再强调的,哪怕朝廷配备有官兵,沈江云也必须带一队自己的护卫走——朝廷的官兵是保护主官的,真到了生死存亡之刻,或许顾不上沈江云。
沈江云脸上微微闪过一抹不自然,干巴巴地解释道:“你大嫂说,若是我要去河南,她是一定要跟着我一起去的,说我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一介书生,独自出门在外很容易着了他人的道,届时恐怕要麻烦你和弟妹,帮忙照看家里和孩子了。”
沈江云没说的是,钟扶黎还说他如此容貌,心肠又软,在外最容易受人觊觎和拐骗,她可一定要看好了。
沈江云的容貌不因年龄渐长而衰败,二十四岁的沈江云,容貌比之往昔更甚,加之卓尔君子、风度翩翩,官袍加身之后更是将他本就不俗的容貌推到了鼎盛。
京中甚至之前有好事之人,评定了京中十大美人和十大俊杰,俱都要才貌双全之辈,沈氏兄弟高居榜首,为人所津津乐道,成为了不少京中女子的春闺梦里人。
后来沈江云和沈江霖纷纷成亲之后,这个所谓的排名才渐渐没了影响力。
沈江霖听完之后微微怔了怔,然后轻笑了起来,一颗心也放了回去:“若是大嫂能够陪着大哥一起去,那是再好不过的了。至于府中诸事,大哥放心交给我便是。”
沈江云欣慰地点了点头,以前二弟还要求学还要科举,没有时间精力照看家里,府中的大事一应落在沈江云头上,他哪里也去不得。
如今二弟也成家立业了,他也可以放心外出一段时日了,有二弟和二弟妹在,他哪里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江霖一路上和他大哥言笑晏晏,却不知道自己的一层马甲已经掉落了,回到“清风苑”时,谢静姝已经恭候多时了。
谢静姝先是不动声色地和沈江霖说了两句日常,见今日沈江霖既不急着去书房办公,也不急着交代事情,反而是慢条斯理地换了常服,然后拉着谢静姝的手一道去凉亭中用膳。
夏夜闷热,谢静姝体质有些寒凉但又怕热,倒不是沈江霖舍不得钱用冰,而是冰若用多了,谢静姝小日子的时候就有些难耐了,所以沈江霖便劝说贪凉的谢静姝,除非正午天最热的时候用一下冰,旁的时候还是让人打扇,或是在凉亭边避暑赏景看书为佳。
所以一般到了晚上夫妻二人用膳的时候,沈江霖便让人将桌子支在凉亭中,凉亭四面有竹帘可以放下,本就是沈江霖特意给谢静殊用的,此刻正好派上用场。
凉亭四角挂羊角灯照明,又点了一盘驱散蚊虫的素香,既通风又阻了蚊虫,湘妃竹帘清冷雅致,池上清风水波不兴,在这边吃饭,边吃边谈,亦是人生一大乐事。
沈江霖这段时间公务繁忙,好不容易事情告一段落,他已经打定主意,今夜懒散一日,不去碰那些案牍了。
天上繁星点点,荷花池上清风拂过,送来花香,谢静姝给沈江霖舀了一小碗酸梅汤汁儿放在沈江霖的手边,温声道:“昨夜听下面人说你喝酒了,今天就还是不要饮酒了,喝这个吧。”
沈江霖一看是酸梅汤,便知道定是谢静姝向家中人打听来他的喜好,唇角微微扬起,抿了一口,十分清爽解暑。
“娘子有心了。”沈江霖轻轻放下玛瑙碗,凉亭内羊角灯将里面照的亮如白昼,沈江霖很轻易地看清楚枣红色的玛瑙碗和同色的酸梅汤相映成趣,浑然一体,沈江霖说的“有心”,不仅仅是谢静姝给他准备了酸梅汤,更还亲自选了配套的餐具,虽然只是一点小小的改变,但是沈江霖是个十分在意细节的人,所以他感受到了,便出言道谢。
谢静姝此刻却有些心神不定,敷衍地“嗯”了一声,夹了一筷子菜放到自己碗里后,贝齿轻咬筷头,明显心中藏了事情。
沈江霖马上就发觉了谢静姝的不同寻常之处,放下筷子来侧过头去看她,谢静姝这个时候正好也回望过来,两个人四目相对,同时开口。
“我……”
“你……”
沈江霖做了一个“请”的姿势,让谢静姝先说。
谢静姝想了想,最终还是鼓足勇气问道:“夫君,你是否就是那个琢光先生?”
第134章
谢静姝问完这句话的时候, 忽然之间,夜风变大了一些,吹皱池面, 压弯莲枝,垂落的湘妃竹帘子也微微摆动起来, 将凉亭内的素香继续往外吹散了一些。
耳边传来池面水波之声,宛如心里的涟漪被泛起,谢静姝盯着沈江霖的双眼, 上挑的凤眼一眨不眨, 竟是有些认真的可爱。
沈江霖不知道为何,此时手心有点发痒, 很想摸一摸谢静姝的脑袋,感觉她的眼神就像只狸奴一般清澈可爱又执着。
只是外头还站在两个婢女, 沈江霖知道谢静姝的性子, 虽然平日里很是好性仿佛没有脾气一般,但是万一惹恼了她,哄起来竟也是有些棘手的。
“我不是有意去翻找的,昨日帮你整理书房的时候, 不小心撞在一个架子上, 掉落了一卷书卷来, 散在地上的时候我捡起来, 竟发现是《求仙记》的手稿, 不像是誊抄之本,上面有颇多语序增改之处, 这套书难道就是夫君你写的吗?”谢静姝大胆猜测,小心求证。
这也确实是巧了,那些手稿的修改稿子太多了, 又许久不曾用过,沈江霖便将这些手稿放在了书架的最上面,本是以谢静殊的身高发现不了的,没想到竟有这样的小意外。
“这不过是早年时候想要和大哥一起弄点银子花花,才用的笔名,如今早已搁置许久了。”沈江霖见谢静姝执着一个答案,他只能据实已告。
在沈江霖心里,这套书不是什么多了不起的成就,所以沈江霖从不拿这个说事。
但是谢静姝听了心头剧震,没想到自己一直以来仰慕不已的“琢光先生”,竟然就是她的夫君!
虽然昨日已经有了猜测,但是得到了沈江霖的亲口承认后,谢静姝依旧有一种不真实感。
并非是谢静姝不相信沈江霖的话,沈江霖承认了,那这个世上,他就是琢光先生无疑了,以沈江霖的品性,断然不会说假话来糊弄她。
谢静姝感觉到不真实的原因是,原来她距离她最钦佩的人如此之近,近到是夫妻,是一体两面,而她居然还傻傻不知!
然后,谢静姝立即想到了另外一件事,有些哑然失声道:“夫君,所以你写下《求仙记》第一本的时候,只有十一岁?!”
谢静姝是《求仙记》最忠实的粉丝,从第一册出书开始,她就彻底迷上了这本书,这本书何时出书面世、后面几册又是在什么时候出的,有多少个版本,她都如数家珍,或许比沈江霖这个作者本身还记得清楚。
沈江霖点了点头,又说了一些当时他和沈江云一起策划这本书的细节,谢静姝彻底听入迷了,筷子都再没举起来过,好在天热,菜凉了些吃也不要紧。
沈江霖给谢静姝夹了一筷子菜,催促她吃饭。
谢静姝此刻内心却是波涛汹涌,根本没有吃饭的心思,她捧着饭碗,双眼有些迷离,口中喃喃道:“夫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天才的人物,十一岁就能写下《求仙记》这般的鸿篇巨著,我敢打赌,以后你这本书一定可以青史留名,里面的很多想法、很多观念,都太有远见了!你知道么,后来又出现了许多许多的模仿者,他们也写仙侠,但是只是仿了皮囊,却仿不了骨血,没有一本可与你的相提并论的!”
谢静姝对“琢光”的推崇是深入心底的,如今见到了真人,直接将自己一直以来的想法一股脑儿都说了出来,看向沈江霖的眼神里面简直有着星光在闪烁。
沈江霖被谢静姝的直白夸的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毕竟他也是借着前世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融汇进了这本话本中,至于要靠这本话本青史留名,他是压根儿没有想过的,甚至一开始,这册话本,只是沈江霖用来赚钱的法子而已。
在以前谢静姝的想法里,琢光先生一定是个中年隐士的形象,得到了沈江霖的承认后,想象与现实的落差太大了,谢静姝对着沈江霖一夸再夸,如何都稀罕不够。
沈江霖没少被人夸过,可是像谢静殊这样将他从头夸到脚的却没领教过,什么少年英才,什么难怪可以六元及第,甚至还来了一句话本史上第一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之开创者。
沈江霖终于忍笑道:“不过是读书闲暇时候的随手之作罢了,根本没有你说的那么玄妙,你若是想,你也写的出来。”
谢静姝头摇的跟个拨浪鼓一样,立马否定道:“这如何可能?我如何写的出来像《求仙记》这样的书?夫君,你快别笑话我了,我听着都要害臊了。”
谢静姝微微用冷手捂了一下自己发烫的双颊,不过不是因为刚刚沈江霖的话,而是她之前一直处于一种情绪十分高涨的状态之下,所以才感觉到脸颊发烫起来,用冷手捂了一下,才觉得情绪有所缓和。
沈江霖却并非谢静姝认为的,说的是玩笑话,他是真的觉得谢静姝若是感兴趣,她也可以写的出来。
在沈江霖看来,要写出一本好书来,作者本身就要有足够多的输入量,谢静姝博览群书,阅读量十分巨大,就连沈江霖有时候都佩服谢静姝看书的劲头。
沈江霖自己看书,都是有规划的看书,看什么书,看多少时间,要学习什么样的知识,是为了休闲还是为了获取信息,基本上有他自己的时间表;但是谢静姝不一样,她是彻头彻尾的阅读狂热分子。
她的专注度让沈江霖都觉得有些可怕,看到了喜欢的书,她可以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看,非要看完了才算缓过神来,从书中世界回到现实。
有些人定说,我看一些戏曲杂文、话本游记的时候也是这样啊,看的正兴头上的时候,如何舍得放下手?
但是谢静姝不一样,谢静姝是什么书都能看进去,有时候就连一本史书一本天文书,她都能看的手不释卷,若非沈江霖给她规定好了时间,据她自己说,以前她在谢府的时候,通宵达旦地看书是常有之事,唯一让她万分苦恼的事情,便是月钱太少,不能多买几本书。
她的陪嫁之中,有十几个大箱笼,装的都是这么些年来她看过的书。
除了巨大的输入量,谢静姝的逻辑思维能力也很不错,她的记忆力很好,有些人看过就忘,但是她看了什么书,不能说里面每一个字都记得,但是大概讲了什么她都能记得,而且她不仅仅擅文,在数理方面的造诣也很高,像她这样的人,掌握了一定的写作技巧之后,写文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沈江霖将她的优势分析了一遍之后,谢静姝凤目中的小火苗越来越亮,若是旁人说她可以,她或许还会不以为然,但是沈江霖说她可以,她瞬间觉得自己好像真的可以。
压抑着内心的激动和想要迫不及待就要去书写的急切,谢静姝快速扒了几口饭,吃了两口菜,然后像一道旋风一样地起身要走:“夫君,我脑子里现在就就有一个故事,我要赶紧写下来,等我写了一个开头的时候,还请你帮我指正指正,拜托了!”
见谢静殊说风就是雨,马上就要离开,沈江霖无奈地拉住了她:“不行!”
谢静姝愣了,沈江霖很少会拒绝她,她一时之间有些无所适从,僵立在原地,脑海中已经冒出了一些不自信的想法来,只是还没等她深思,就见沈江霖站起身来,将她按回了椅子上,亲自给她舀了一碗鲜笋鸡汤,放在她手边:“好好把饭吃完,把汤喝了,菜也要吃。”
谢静姝微微有些羞赧,她刚刚确实太过心急了,明明知道夫君最是注重养生规律的人,居然丢下筷子就要走。
安生地吃完了一顿饭,汤只喝了半碗,谢静姝皱着眉头,小心翼翼问沈江霖剩下的能不能不喝了,她实在吃不下了,得到了沈江霖的点头,谢静姝又想走,却被沈江霖再次叫住:“饭后不能久坐。”
谢静姝额头上冒出黑线来:糟糕,差点忘了,他还有个饭后百步走的习惯!
谢静姝微微有些不情愿。
和沈江霖生活了一段时间,谢静姝从一开始的拘谨不自在,到如今慢慢地也和沈江霖熟悉起来,在谢静姝看来,沈江霖有着极为自律的作息习惯,做什么事情都是严谨且细致的,从他“清风苑”中的摆设到他身上的衣着配饰,甚至小院中的一草一木的摆放,包括今日他们凉亭的布置,都有沈江霖的巧思和审美在。
而谢静姝,她的生活习性是有些大大咧咧的,以前待字闺中的时候她可以昼夜颠倒地看书,在她的世界里,没有什么过于精巧的东西,也没有闲心去研究这些,全然一派朴实无华,如今和沈江霖生活在一起了,很多自己的生活习性都随着沈江霖而去做改变,有时候难免有些抵触。
好在两个人一边走一边说说话,沈江霖交流了一番自己的写作心得,和她说了一些注意事项,谢静姝这才又高兴了起来,将沈江霖的每一句话都仔细记在了心里,准备好好实践一番。
沈江霖想着一会儿两人还可以一起在书房内看书写字,结果谢静姝倒好,先说了一句怕扰了沈江霖清净,她去东厢房写,东厢房因为之前谢静姝住过一段时间,那里面的笔墨纸砚床榻被褥一套都在。
显然谢静姝此刻已经是迫不及待了,她生怕沈江霖还要叫她去做别的事情,连忙道别后将门给关上了,还特意嘱咐了沈江霖今晚早点睡,显然谢静殊是不会回来睡了。
当门“碰”地一声合上后,沈江霖忍不住抬头望了望天:自己是不是将静姝又带到了另一条沟里?
且不说谢静姝自此之后迷上了写作,三天两头拿自己写好的稿子给沈江霖看了之后求教,经常陷入自己的思绪内无法自拔,底下伺候的人更是有些看不懂二少爷和二少奶奶的相处模式,明明是夫妻,但是更多的时候却像是师徒似的,二少奶奶总是虚心求教,二少爷则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两个人还又分起房睡了,偏也不见小夫妻两个有过争吵,沈江霖后院一如既往的干净。
仆人们私下里议论的时候,也是觉得真是奇哉怪哉。
只是这世上什么样相处模式的夫妻都有,有那河东狮和耙耳朵的;有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冷漠相对的;有天天吵架吵的鸡飞狗跳的;也有喜欢一起吟诗作对不沾俗务的……各式各样都有,旁人只能嘀咕一番,看看热闹罢了。
*
朝廷政令说下就下,河南灾情刻不容缓,等到周承翊将赈灾物资准备好后,就命令户部尚书杜凝章出任此次赈灾的钦差,陶云亭为监察御史,沈江云则是跟着大部队行动之人,户部尚书出行看似“偶然”地叫了几个下官,其中就有沈江云。
向来这种赈灾之事,大家的目光都是放在主官之上,也就是杜凝章和陶云亭,至于沈江云这样的,要么是出了事预备着去扛包顶罪的,要么是疏通了关系去混一混资历的,不足为奇。
只有首辅大人杨允功看到出行名单的时候,手指在“沈江云”三个字上点了一点,然后丢开手不去管他——为兄弟谋个差事,也算是情理之中的事情,说明兄弟感情好啊!
兄弟感情好是好事,这人啊,就要有点软肋才叫人,不是么?
除了咱们的首辅大人外,另有一人对这事极为不满。
这人便是河南清吏司的孙郎中。
孙郎中不管怎么算怎么想,这次赈灾的事情,也该是他这边出人出力,怎么事情就落在了浙江清吏司那边了?
原本有可能走一遭瓜分到一点肉汤喝喝的肥差,硬是被人给截胡了去,至此这位孙郎中就对沈江云给记恨上了。
沈江云和钟扶黎要出远门,家中琐事交托到了沈锐和魏氏手中,两个人久不主事,有点过习惯了清闲日子,冷不丁又要捡起来做事,竟是还处处不习惯起来。
好在钟扶黎之前将侯府治理的非常好,魏氏只要顺着规制去做就是,而沈锐的主要任务,则是带娃。
之前还只是给两个孩子每日开蒙半个时辰,其他生活起居的小细节都是由钟扶黎和魏氏在管,如今钟扶黎不在,魏氏又整天忙的团团转,两个小娃一口一个“祖父”地叫着,沈明澈还好,小姑娘家家文静一些,沈明杰则是到了小男孩最好动的时候,上蹿下跳没有一刻停歇的时候,沈锐稍不留意就被沈明杰像个小炮弹一样从背后撞了一下,疼的他是龇牙咧嘴,偏偏小东西马上道歉求饶,喊着“祖父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仰起头,虎头虎脑地看着他,满脸的可怜相,沈锐只能忍了。
可是等过一会儿,兄妹两个为了争一个玩具又打起来的时候,沈锐再一次一个头两个大了,恨不能自打嘴巴三下:这个小玩意是旁人很早之前送他的一个袖珍小玉猴,十分可爱,沈明杰想要他就给了他玩,结果明澈看到了也想要,这不就从动口衍生到了动手了么!
可是那小玉猴,他哪里再找第二个去??
就这,他还落了魏氏的埋怨,说但凡任何东西都要拿两份出来,否则就别拿出来现,擎等着惹事吗?
沈锐自从全职带娃后,日渐憔悴,看到那两个孩子都恨不得绕道走,可是家中其他人都在忙,好像就他一个闲人,被魏氏撵都要撵过来看孩子,说只有下人在,制不住他们两个。
沈锐只好认栽,盼星星盼月亮,盼着儿子儿媳赶紧顺顺利利地从河南赈灾回来。
然而,事情往往事与愿违,队伍刚刚进入河南地界的彰德府,就遇到了一大群流民。
这些流民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看到他们这行人就像是看到了救苦救难的菩萨一般,虔诚下跪哀求,祈求赈灾队伍能放一些粮食给他们。
可是赈灾都是有流程,有计划的,他们尚未到达此次赈灾的目的地,未和当地官府接洽,如何能轻易放粮?
再说了,万一一时好心放粮过程中遇到了哄抢,又当如何?
贱民无状,这种事情并非没有发生过。
杜凝章的意思是让官兵将这些流民驱散,然后继续前行,可是这个决定,却让杜凝章之后陷入了极大的麻烦之中!
第135章
杜凝章带的人是先头部队, 真正的赈灾物资还在后面,毕竟杜凝章的首要任务,是安顿好河南一带的治安问题, 抓大放小,稳住局面, 所以杜凝章先要入彰德府的府衙,和彰德府知府徐胜之确定好策略后,再行赈灾之事。
杜凝章在庙堂之上绝大多数的时候是说一不二的, 他也曾下放过地方任过学政, 自认为对于庶民的想法他都知道,并且他刚刚也站上了马车车架上, 发表了一通朝廷即将派人入彰德府府衙,之后再进行放粮的计划, 安抚了民心。
他并不觉得自己做的有什么错处。
在为官一道上, 他高高在上的同时,也足够老辣干练。
杜凝章唯一的错,便是错估了人性。
这些流民少则两三天没有吃过东西,多则七八天用一些青草树皮充饥, 甚至其中很多人因为喝了不清洁的水源, 自己或是家人已经是奄奄一息了, 现在什么官员发话、官兵威吓, 或许在一时之间被吓到了, 但是很快,求生的意志再次占了上风——他们想活!
不知道是谁突然从地上站了起来, 声嘶力竭地大吼一声:“大家和这些当官的拼了!反正横也是死、竖也是死,与其饿死不如吃顿饱的再死!”
此言一出,刚刚还麻木到绝望的流民一下子都目光中泛出了亮光, 但是最开始的时候谁都不敢动,就这样和官兵们僵持着。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个看着身体还算高大的汉子抹了一把脸,直接就冲了过去,他的目光往那群官兵身上一略而过,最后定格在了一张分外年轻的脸上。
看面容还稚嫩的很,最多不超过十八,面容凝肃,牙关咬紧,显然是紧张极了,唇下的胡须还没长硬,只是短短的绒毛,生瓜蛋子一个,就是他了!
那个大汉直接劈手夺过这个小兵手中的刀,一刀就劈了过去,看似蛮力实则有着巧劲,直接就将这个小兵砍翻在地!
白刃瞬间见了血!
那些流民见到了血,受了刺激,胆小地在往后退,胆大的则是跟着壮汉一起和官兵冲突起来,官兵们虽然个个都拿着武器,但是他们不是要去上战场,而是去赈灾的,身上不曾着软甲,只有一把佩刀,有些人甚至佩刀还没来得及抽出来,就被流民推搡着踩在了脚下。
场面一下子混乱了起来。
杜凝章一看如此景象,瞬间面色仓皇,高声惊呼:“快快快!拦下这些流民!拦下他们!”
杜凝章说是下放过地方,但是他下放的地方是南直隶,文风鼎盛之地,做的又是学政,打交道的都是文人,后来再次入中枢,也是在六部轮转,一步步升迁到如今户部尚书的位置上。
杜凝章若是提笔写策论、御下管官吏,他是一等一的好手,和政敌们搞斗争,那更是家常便饭,但是赈灾?做实务?这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
周承翊想的是杜凝章也是个老臣了,又是户部尚书,由他做钦差大臣主理此事应当不会有错。
只是周承翊到底在做皇帝上还不够老道,若是永嘉帝还在世,是绝对不会让杜凝章这种京中高官去赈灾的,毕竟他们每一个人都在永嘉帝心中有一份履历,甚至为什么要隔断杜凝章这样的朝臣与地方上的联系,也有永嘉帝的用意所在。
而现在,因为周承翊派了一个地方经验短缺的官员来面对这种情况,导致现在的形势急转直下,杜凝章越说“拦下他们”,这群流民在有心之人的带领之下,就越开始往前冲。
杜凝章的先头部队里面,拢共三百名官兵护卫,其中一百名负责保卫这些京官,剩下的两百名则是在后面押送赈灾粮食和银两,也就是说,在前面和流民对峙的护卫力量,拢共才只有一百人!
而流民们虽然手无寸铁,但是他们的人数却好像无穷无尽一般,哪怕前面有几个被官兵砍倒了,但是也没有威慑住对方,场面一度陷入到了杀红眼的阶段。
杜凝章看到这样的局面,吓得整颗心都要跳了出来,慌忙在护卫的围护下再次钻进了马车,他的二十几个亲卫立马将杜凝章的马车团团围住,并且警醒着寻找突围口,准备带着杜凝章先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很快,就有一辆运粮车被劫走,当那个壮汉一刀刺入麻袋之中,白花花的大米流出来的时刻,所有灾民都沸腾了,疯狂地往运粮车涌去,好几个运粮的官兵见情况已经是大大的不妙了,连忙往后退去,不敢再硬来。
有些灾民实在是饿极了,直接从地上捧起一掌大米混着泥土就往嘴里塞,也不管它是生的还是什么,先填了肚子再说。
场面直接失去了控制。
沈江云坐在马背上急的团团转,他既不想让那些流民受伤,又能理解杜尚书最开始的用意,且又害怕那些官兵们被流民冲撞而死,但是他一介文人,虽会两招花拳绣腿,却在这样的情景下,不堪大用。
钟扶黎看势头不对,想要带着沈江云跟着杜凝章一起撤退,但是沈江云一把拉住钟扶黎,冲她摇头道:“不妥,我们都走了,此处就群龙无首了,到时候只能两败俱伤!”
然而,其他官员都已经跟着杜凝章抱头鼠窜了,哪里还顾得上下面,就在沈江云说不妥的时候,杜凝章一干人等终于冲破了包围圈,要往前面的半山腰那边跑,竟是全然不管不顾了。
沈江云管不了那么多了,连忙抓来一个百户对他吼道:“叫所有人列队防护,共同呼喊,停止哄抢者,每人分发半斗米;再继续冲撞者,杀无赦!”
钟扶黎不敢远离沈江云半步,亦步亦趋地保护沈江云的安全,那个瞿百户这个时候根本没心思去听沈江云一个小小主事的号令,长官都跑光了,他们这些人不跑还擎等着被这些疯狂的流民冲撞死吗?
瞿百户已经心生退意,直接一甩沈江云的手,连半句话都不想说,扭身就想走,却被钟扶黎直接制住。
钟扶黎单手弹出利刃,横在瞿百户的脖颈间,厉声只有五个字:“按他说的做!”
瞿百户是个行伍出身的好手,从钟扶黎这个出招的速度,瞿百户就看出来了这个人绝对是个厉害角色,难怪这沈主事敢这个时候还留在此地,原来是有此人保护,果然是艺高人胆大。
瞿百户无奈,再往前走一步,这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似乎就要刺穿他的喉咙了,好在他在这群兵丁之中算是有威信的,几句话吩咐下去后,立马传来众人的高喝之声。
“停止哄抢者,每人分发半斗米;再继续冲撞者,杀无赦!”
“停止哄抢者,每人分发半斗米;再继续冲撞者,杀无赦!”
“停止哄抢者,每人分发半斗米;再继续冲撞者,杀无赦!”
数百人的持续高喝之声,响彻天际,刚刚有些被冲昏头脑的流民此刻听到了对方愿意给粮食,且是给半斗米如此之多,顿时就有了退却之意。
这可是半斗米啊!
一个成年人半斗米可以吃三天,若是煮成粥食加上一点野菜糊糊,可以吃个七八天都行!
能多活七八天,就多一分存活下去的希望,就有可能等到洪水退去,重返家园。
而且,此刻不是朝廷已经派人来赈济他们了吗?
为什么还要如此心急,说不定转机已经来了呢?
有些头脑清醒地,立即丢下了手里从一些官兵手中抢夺过来的佩刀,往人群中瑟缩过去,刚刚双方一片混战,已经有人重伤倒地甚至死亡,好在现在谁也不知道谁,法不责众之下,他们还有退路。
有一就有二,很快又有人跟着往后退,就在双方人马要退出一定安全距离的时候,又有一个人在流民群里呼叫起来:“别听这些狗官的,我们已经打死了人,没有退路了!”
“对!分什么分,抢了全部是我……”
后面的话还没说完,一只利箭破空而出,穿梭过人群,最终射穿了一个男人的脖颈,羽箭的箭尾还在嗡鸣着轻颤,这个男人最后的几个字再也无法从他的喉咙中发出声,双目暴凸,仿佛是不可置信一般,然后重重地往后仰倒而去。
“砰!”地一大声,周围人纷纷惊呼着闪避,这个人就这样倒下去,扬起一片尘土。
钟扶黎手握弓箭,立在马上,面不改色地扬声道:“此人恶意作乱,其罪当诛!”
沈江云被钟扶黎快速的杀人手段震慑了一瞬,然后立马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忍住喉咙中的颤意,脑海中飞速想着此时若是二弟在,他会如何做?
对!二弟一定会迅速收拢人心,稳定局面,脱离困境!
而且脑子一定要冷静,千万不要因为害怕慌乱而失了方寸,二弟说过,越危急的时候头脑越要清醒,否则一步错、步步错,最后就陷入了万劫不复之地。
沈江云想到这里,立马面容一肃,挺直背脊,同样高声喝道:“哪有灾民如此魁梧力壮的?此人明明是在煽动流民抢劫赈灾粮,死有余辜!”
经历刚刚震撼的一箭穿喉的那一幕,众人都在惊吓之中,而且之前又那么乱,谁还有心思仔细打量周围的人到底是什么模样什么体型?刚刚所有人的脑子里,只有白花花的大米粮食,活下去的欲望大于了一切,连自己的安危都置之度外了,怎还会在意其他?
如今被那俊俏的官员一说,所有人都仔细分辨起躺在地上的男人模样,果然发现了大大的不同。
虽然他的穿着打扮都和大家差不多,同样是衣服破破烂烂,但是他的破烂衣裳料子却比旁人好上不少,而且破烂的状态不像是他们一路流浪而来,被东西刮破的凌乱,而是整齐撕开的一道道口子;有胆子大的人直接掀开了那个男人身上的衣服,果然见他的肚子上腹肌遒劲,根本不像是饿了许多日的人!
虽然这些人都是各地流浪过来的灾民,但是大家逃难而来,都是拖家带口的,哪怕有些人在逃难途中死了家属,但是一般都是一个村落里的人结伴而行,总有人是认识的,可是躺在地上的这个男人,大家都认了一轮,竟是没有人认得出来这人究竟是谁。
一时之间,众人冷汗涔涔,原来刚刚他们是被人当枪使了,若是继续闹下去,差点就死了个不明不白!
刚刚人群中一直在阻拦众人冷静的书生模样的人,立马带领着众人跪了下来,沉默不语地以示臣服。
场面一下子被控制了下来,沈江云心底长长松了一口气,他强打起精神,继续端起当官者的威严,再次发号施令:“在发放米粮之前,本官不允许还有乱贼混在乡亲之间,大家马上认识的人站在一起,谁能将乱贼揪出来,本官单独再赏他五斗米!”
听闻有五斗米的好处,所有人都摩拳擦掌地激动起来,况且刚刚那种情况险之又险,虽然这个贼子是死了,可是不远处地上躺着的,还有好几个官兵和他们的家人朋友,原本这些人都是可以不用死的!
流民们迅速互相结保指认,很快就将形迹可疑的十几个人给孤立了出来,然后都不用沈江云下令,几十个还有些力气的年轻男子一拥而上,将这十几人给扑倒在地、抓了起来。
这十五人连带地上的那具尸体,被捆成粽子似的丢在了一边,然后沈江云才大手一挥,让瞿百户放粮。
瞿百户踌躇了一下,让沈江云借一步说话。
“大人,咱们的运粮车一共有十辆,一辆粮车上装了五十石粮食,可以发一千人,现在这里这么多人,而且还有人越来越多的架势,恐怕如此一来,十辆运粮车要空五辆啊!到时候我们如何与杜大人交代?”
沈江云刚刚已经大致看了一下人数,而且这边闹的动静极大,很多人原本都已经走不动道了,四散在后面的道上,一会儿只要有人得了粮食,肯定会把自己相熟的人喊过来领粮,到时候人一定会越来越多的。
但是,现在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局势,若是再次出尔反尔,绝对是要酿下大祸的,况且,他们这次过来的目的是什么?
“禀大人,我们自然是来赈灾的。”
“那这些不是灾民吗?”
瞿百户在原地磨蹭着,不回沈江云的话。
两个人不过一来一回几句话的功夫,底下的灾民已经开始骚动起来了——什么意思?刚刚那个年轻官员不是说要放粮了么?还要奖赏抓到贼人的人,怎么现在嘀嘀咕咕起来,是在骗他们吗?
灾民们这一路上走过来,经历了太多太多对于人性的考验,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黑暗面,为了两斤粮食卖儿卖女的;为了一口吃的,撇下妻子独自逃难的;亲兄弟为了争一颗果子直接打起来的,各式各样的故事都有,如今他们已经是惊弓之鸟,对人性的信任已经到了即将崩塌的边缘,稍稍有点风吹草动,就会顷刻灰飞烟灭。
“瞿百户,出了事情杜大人责问起来,就说是我的命令便是。”沈江云似笑非笑地看向瞿百户,直指他的一些小心思。
瞿百户本以为沈江云是个好拿捏的软性人,结果迎上他清明的双眼,瞿百户心中一突,但是此刻也顾不得其他了,只要那沈主事认了便是。
这放粮一放就是一下午,最后一共放掉了四车的粮食后,才给附近所有灾民都如数发放了粮食,沈江云甚至临时自己做起了记录员,每一个百姓姓甚名谁、家住何方,都一一记录下来,等他们在自己的名字旁画了押,才让进去领取粮食,每一个领到粮食的灾民脸上都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有好几个百姓甚至领好粮食后,对着沈江云跪下拜了又拜,让沈江云连忙叫起。
等到最后领粮食的花名册写到最后一笔的时候,沈江云的手腕都已经在颤抖了,但是他一直写一直写,没有一刻停歇过。
不仅仅是因为那些文官都跟着杜凝章仓皇出逃了,更因为他想起了他与二弟的那次对话:救一人,与救天下人同样重要。
而他今天,一共救了三千一五二十三人。
灾民陆陆续续散去,沈江云收拢队伍,终于再次要拔营出发,往杜凝章等人逃窜的方向追去。
而杜凝章这边其实并没有走太远,他们就在距离这边十里路的南边山坡破庙里,派出去探听消息的人传信回来沈江云把那边的局势已经控制住了后,他们便没有继续逃离。
本来沈江云的上峰裘郎中建议杜凝章再折返,可是却被杜凝章直接驳回,他面色阴沉地坐在破庙中的蒲团上,派底下人继续去探消息回来。
第136章
这一回沈江云带着大队人马继续往前赶路的时候, 总算没有再遇到大股流民,他们顺利地与杜凝章派出来的人汇合,然后一同往破庙的方向行去。
此刻夜已深黑, 好在是夏夜赶路,没那么难熬。
彰德府前一段时间连日暴雨, 一直到现在还偶有断断续续的大雨下下来,今日算得幸运,没有再下大雨, 只是一路前行, 免不了道路泥泞坎坷,再加上当时杜凝章逃离的时候算是慌不择路, 所以并没有继续在官道上走,反而是往小路上窜, 有些难走之地, 沈江云一干人等只能下马牵着马匹小心走过。
“啪!”瞿百户随手拍死一只蚊子,拿到火把下一看,已经吸饱了血,手心一摊子红色, 用手指甲盖弹开, 嘴里骂了一声娘。
沈江云作为侯门贵公子, 哪里经历过这些?平日里在家中, 走到哪里驱蚊熏香点着, 帷幔罩着,脚底都沾不到泥巴的, 看到瞿百户如此粗鲁的举止,此刻也只能默默别过头去,拉着钟扶黎的手,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
说是沈江云拉着钟扶黎的手,实际上沈江云经过今日这么一折腾,早就已经精疲力尽,是钟扶黎给他撑着力气,只盼着快点穿过这条密林小道,上马行走省力一些。
瞿忠目光扫了一眼沈江云和钟扶黎交握的手,心里感叹沈江云这小子讨了一个好娘子啊!
其实一开始的时候,沈江云的护卫之中有一个清秀小子倒也没有如何引人注意,毕竟这年头一人出差,带着家中子弟混经验看市面的多了去了,后来钟扶黎在混乱之中发了声说了话,瞿忠仔细打量了两眼才发现这人竟然是个女子!
后来和沈江云搭话的时候,钟扶黎在旁边直接自报了家门,原来这个女子不仅仅是沈江云之妻,更是将门虎女,钟总兵之爱女,今日那一支一箭封喉的羽箭还在瞿忠的脑海中来回放映,这个时候更不敢置喙钟扶黎女子的身份随行有没有什么不妥了。
在绝对实力面前,哪怕钟扶黎做出了许多于礼不合之事,同行所有人依旧默认了钟扶黎的本事。
在沉默之中,一行人终于到了破庙前方,沈江云作为这一行人中目前的最高长官,立即下马走了进去,亲自拜见杜凝章。
“下官幸不辱使命,将队伍安全带回。”沈江云虽然说的十分谦虚,但是心中还是有点微微的激动的,毕竟杜凝章才是此行的主心骨,他是赶鸭子上架,如今要卸下重担,见了杜凝章,心里总算是松了口气。
他今日所经历的事情,都是活了这么大的头一遭,能够死里逃生且稳住了局面还救下了这么多人,沈江云觉得自己已经是十分不容易了。
结果谁知道,杜凝章依旧站在原地看着沈江云没有动作,既不叫沈江云免礼,也不说话,只是目光有些沉沉地盯着沈江云看。
杜凝章身后还站着一干官员,除了监察御史陶云亭外,其他四人都是户部里的官员,杜凝章作为户部的一把手,他在这个时候做出这种表现,户部里的其他官员都是眼观鼻鼻观心,就连沈江云的直属上司裘郎中此刻也敏锐的感觉到了不对劲,一句话都不敢多说。
这是一种无声的压迫和怒气的宣泄,沈江云先是一惊,接着又是一头雾水,再是恍然大悟——杜大人不高兴了。
这可和沈江云的预判完全背道而驰了。
杜大人缘何不高兴?
沈江云虽然在人情世故上还有些不够精通,但是脑子却是不笨的,很快他就明白了过来——自己这是喧宾夺主了,抢了杜大人的威风了。
也是,自己才一个六品主事,杜大人堂堂阁老,正二品高官,这次出逃的样子,实在是不体面。
沈江云倒不是一个苛责之人,今日这种局势,若不是有钟扶黎在一旁保护,弄到最后实在稳不住了,沈江云也要跟着逃——不逃怎么办?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那里吗?
只不过杜大人比他更加惜命一点罢了。
沈江云内心柔软,很能将心比心去想一件事,也不会总把人往坏处想。
陶云亭看不下去了,毕竟是沈江霖的大哥,不能见死不救,只能站出来打圆场:“杜大人,您看这……”
杜凝章看了一眼陶云亭,陶云亭也是跟着一起逃窜的官员之一,当时跑路的时候,简直比他还迅速,一时之间都跑到了他前面去,可一点都没有当初在朝堂上视死如归、血溅金柱的架势。
但是到底,陶云亭还是监察御史,他要给他这个面子。
杜凝章冷哼了一声,让沈江云直起身子来回话。
沈江云站直了身体,开始小心措辞着讲了一下杜凝章等人离开后的事情,等听到官兵死了六人,运粮车空了四车后,杜凝章立马脸色一变,斥责道:“沈江云啊沈江云,既然留下来的控制局势,为何还会死了六人?还有运粮车居然也空了四两,这让本官如何向朝廷交代?放粮的命令是谁下的?”
沈江云被杜凝章一顿指责,每一句话就如同一把尖刀一般刺向他的内心,杜大人只想着兵丁死了六人,可是百姓在混乱之中死了二十五人!
一共三十一人死亡,七十八人受伤,这些数字看似轻飘飘的,却是压在沈江云胸口的一座大山。
杜凝章不指责还好,一指责,沈江云有些受不住了。
沈江云本性纯良,并未直面过如此慌乱无助的场景,他之前一直在埋头做事,就是为了逃避那些死亡的事实。
死掉的人里面,甚至有一个刚满十七岁的小兵,路上的时候还请教给沈江云几个字,只是为了写家书报平安。
听说他今年刚刚娶了妻子,妻子肚子里已经有了小娃娃。
这个小兵的名字沈江云记得叫李二狗,沈江云还说“狗”字不雅,那李二狗便解释说贱命好养活,但是若蒙沈大人不弃,可否赐名?
沈江云说他好好斟酌一下过两日再回他。
只是名字还没想好,这个小兵却已经死了。
沈江云甚至不知道,李二狗到底住在哪里,是何方人氏?
他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
一条年轻鲜活的生命,就这样永远消失在了这个世间,若不是沈江云心里还牢牢记着他的使命,或许此刻早就已经崩溃了。
然而,被杜凝章这样一顿斥责之后,内疚羞愧自责之意再次涌了上来,他完全忘记了杜凝章对于粮车的追责,脑海中只回荡着为何死了这些人?
拼命想要回避的事情,被杜凝章一下子挑开,还未愈合的伤口直接被撕裂,沈江云的头颅慢慢低了下去。
一路上的被迫镇定,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杜凝章见沈江云低下了头颅,心中憋着的那股怒气稍稍散了一点。
杜凝章作为阁老之一,自然不是那等没有胸襟气量的人,今日这件事,谁办成这样都要被夸办的好,唯有沈江云不行。
临行前,杜凝章被杨阁老请过去喝了一杯清茶,茶是清茶,说的话却不是好话。
在官场利益面前,并非一定是你死我活的敌手,像杜凝章和杨阁老这样的人,只要利益有分歧,争个天昏地暗是常有的事情;但是只要两者利益一致,那么就成了坚不可摧的盟友。
官场上的老油条,心性之坚难以用常人的思维判断,更多的是以“大局为重”。
显然沈江云,就碍了杨阁老的“大局”了。
所以从一开始,杜凝章就已经想过了,要在事情的最开始,就要把沈江云的问题定性,绝对不能是以表功的奏折将沈江云的名字呈到皇帝面前。
所有情绪外放都只是为了达成目的的表象,一旦杜凝章脱离了之前攸关性命的危险之中,他的思维和手段就又一次回归了原本的水平。
打压沈江霖,不过是手到擒来之事。
可是渐渐地,杜凝章发觉了不对劲。
沈江云的头颅一直低着不要紧,此间破庙虽然四处透风,地上也有杂乱的茅草之物,前面供奉的神像半个身子都已经倒塌了,供桌上神龛都破碎了,只是这地上的青石地砖还在,所以杜凝章清晰地听到了水滴溅到地砖上的声音。
怎么回事?外头又下雨了?
杜凝章脑子里一下子想到的就是这个。
彰德府大雨连绵不绝,今日白天没下,此刻下起来也是正常。
可是,当杜凝章看到了沈江云耸动的双肩时,他才顿时反应了过来——原来不是外面下雨了,竟是沈江云哭了?
堂堂一个八尺男儿,比他还高出半个头,居然哭了?
这是什么新花招?
沈江云先是无声抽泣,后面是掩面痛哭,一边哭一边愧疚万分道:“杜大人,是下官的错,下官没有做好,眼睁睁的看着这些人死在了下官面前,下官真是,真是……”
沈江云面若好女,肤色如玉,身穿普通青色官袍,哪怕此刻卸下了官帽,发丝有些凌乱,却依旧挺拔如松、容颜无双,这般一哭,再加上直白懊悔的言语,旁人看了都不由得心有戚戚然,钟扶黎这个护夫狂魔更是头一个看不下去了,瞬时间站到了沈江云的旁边,双臂抱剑,一言不发地死盯着杜凝章,恐怕杜凝章再说下去,钟扶黎都要拔剑了。
那女杀神的样子实在太过有威慑力,杜凝章早前就已经从探消息的人口中知道了钟扶黎一箭射杀乱贼时候的杀伐果决,迎上钟扶黎的目光时,心底都抖了一抖。
沈江云随队伍出发的时候,就将妻子作为随行人员报备上来了,当时杜凝章根本没有提出任何反对意见——现成的把柄送上门来,谁出公差还要带家眷的?简直是徒增笑柄。
而现在,杜凝章实在是后悔请了这个女杀神来,尤其是杜凝章知道了钟扶黎是钟总兵之女后,更是后悔不迭。
钟总兵虽然远离京城,但是手中掌一地之兵,就是杜凝章也不敢轻易得罪了。
杜凝章想过沈江云会狡辩、会愤慨、会争论,可压根没想过,沈江云直接就将罪责全部认了下来,还哭的如此伤心!
这一回,竟是杜凝章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这出戏根本没按照常规剧情往下走啊。
杜凝章面色几经变换,最后顶着钟扶黎杀人似的目光,语气缓和了一二:“当然了,这事情是谁都不想的,也确实是难为你了,只是到时候这个责任还是要……”你来承担。
杜凝章一边说着一边拍了拍沈江云的肩膀以示安慰,只是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沈江云通红着眼睛打断道:“谢杜大人劝慰,只是下官想给他们安葬一番再走,不想让他们曝尸荒野,再将他们的名姓家世记录下来,上奏给朝廷,为他们请功给他们家人发放抚恤银,还请杜大人成全。”
沈江云一揖到底。
破庙里头,除了他们这一众文官,还有一个千户三个百户,他们听了沈江云的话眼眶同样也是红红的。
武将直来直去的多,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肠子,沈江云说的话做的事,他们都看在了眼里,他是真的将他们兄弟的命当命看的!
这几个兵丁,若是杜凝章不上奏,那么最多按律例一户拿十两抚恤银,就买断了这一条命,旁的什么都落不到,这么热的天,不安葬,曝尸荒野或是一把火烧了,家人连尸骨都看不到,更是常有之事。
只有有人替他们说话了,让他们名字被看见了,将他们定性为有功勋的人了,他们的亲属才能得到朝廷的照顾和长期的抚恤,他们的死才不算白死。
否则,甚至像今日的情况,还很有可能不仅没功,甚至有罪,就更说不清楚了。
沈江云哭的时候,他们这些武将还觉得沈江云太过娘唧唧的,但是他说的话做的事,却比那些站在一旁无动于衷的其他文官都要爷们!
杜凝章自己反倒被将了一军!
若是为这些人请功,那么主持大局的沈江云还会是有罪之人吗?
可若是不请功,杜凝章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那些武将脸上的表情——自己在接下来的赈灾路途中,还能得到他们全心全意的保护吗?
好一招声东击西啊!倒是他小看了这个沈江云!!
杜凝章此刻只能打落的牙齿和血吞,咬牙答应了下来,还“好心”地拿出了一张帕子给沈江云擦眼泪,换得了沈江云红着双眼真心诚意地道谢。
杜凝章都不想去看沈江云那张好看的过分的脸,这兄弟两个,一样的好相貌,一样的坏心思!
杜凝章哪里知道,沈江云一片赤诚之心,根本做不得假,他是真心实意哭那些死去的人,也觉得自己做的不够好,原本自己或许可以救下更多的人的。
他将自己誊写好的灾民册子直接原原本本上交给了杜凝章,把贼子煽动灾民哄抢赈灾粮的事情也一五一十说了。
杜凝章听完之后,当即决定,先去审问那些贼子,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再决定要不要继续前行。
毕竟此间事中透露着蹊跷,对方像是知道了朝廷的动向一般,怎么就这么巧,他们一入彰德府,就遇到了大规模的流民,甚至他们还就混在里流民堆里,策划了哄抢一事。
杜凝章带的只是先头部队,后方运粮车还有数十辆、上千名的官兵护卫,他们尚且还没入得彰德府地界,在杜凝章安全之后,他立马就派人快马回传消息,让他们原地待命、加强戒备,怕的就是整批运粮车队都会被劫。
若是全部被劫,算成银两那可是要几十万两的代价,这些银两还是从那些宗亲头皮上拨下来的,饶是杜凝章,也担待不起这么大的责任。
关键时刻,杜凝章的思路还是很清晰的,下达的命令一丝犹豫都没有,否则现在又是一个什么情形,还十分难说。
而审讯完这些贼寇之后,杜凝章的面色是真正阴沉了下来,绝非表象了。
原来更前方,还有一个悍匪窝,他们早就得到了线报,说朝廷要派人来赈灾,将有大批物资从双头山经过,他们准备要将这批赈灾物资一网打尽。
而今日抓到的十五人,只是他们派出来探查情况、扰乱秩序的马前卒而已。
更加糟糕的是,这些马前卒并不知道双头山埋伏了多少人数的悍匪,他们也只是最外围的成员,知道的信息十分有限,唯一给到的有价值的信息是,这些悍匪还豢养了一大批的依附他们的流民,准备冲击官府的押运队伍!
第137章
杜凝章很快从随行队伍里叫来了两个从彰德府本地的官兵过来, 杜凝章虽然知道此行的官道必定要经过双头山,但是这双头山究竟是个什么情况,他却是不知道的, 毕竟杜凝章自己也从来没有到过此地。
很快,众人将破庙内唯一的一张贡桌给清理了干净, 铺上纸张,准备以他们的描述,现将双头山的地界画出来, 然后再进行仔细分析。
说到画画, 沈江云立马毛遂自荐,杜凝章不觉得画个图有什么好说道的, 在场的文官基本上都能提笔画两下,只是等到沈江云仅仅根据描述, 就将双头山附近的情况描画的栩栩如生, 关键是他的笔法勾勒十分不同,寥寥几笔,便能勾出外型,倒是又让杜凝章高看了沈江云一眼。
双头山的地界, 便如同它的名字一般, 一条官道在两座山之间穿过, 说是山倒也不是什么高山, 高度据说不过是在十五丈左右, 但是因为这个特殊的地理位置,自然就成了一个天然的劫道之地, 一旦他们的运粮车队经过此地,马上就会被他们直接从上方包围,属于易守难攻之地。
然而, 若是从此地之间绕过,这是方圆百里内唯一一条官道,若是绕道,他们在路上耽误的时间至少增加一个月,到了那个时候再抵达既定的目的地,不一切都晚了吗?
救灾如救火,晚上一日,就或许有成百上千的人死去。
所以,哪怕在朝堂上争斗这么多年,心硬如杜凝章,也没办法直接下令绕路。
毕竟前方究竟是怎么样的情况,尚且还没定数,他们配备的可是朝廷正式官兵,若只是一群几十上百个的悍匪,就把他们吓成了这样,这实在是有失朝廷的颜面。
可若是硬冲过去,前方的危险,却是不可测的。
若是再次陷入了今日的这种危机之中,难道还要拿他这个堂堂二品大员、内阁阁老之尊的躯体去和几个悍匪搏命吗?
这个时候,杜凝章实际上是有些暗暗后悔了。
这次赈灾,他其实可以派底下的侍郎或是指给其他人做的,但是因为在永嘉帝在位的时候,很少让他有与地方深入接触的机会,杜凝章认为此次出京就会是一个机会,却没想到如今变成了火中取栗。
众人一瞬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谁都知道这是一个棘手的情况下,杜凝章不发话,大家都不敢发声。
“夏千户,依你来看,这双头山该如何过?”
杜凝章终于出言,他没有直接发号施令,而是询问夏千户。
夏千户是这群武官中官职最高的武将,杜凝章本着专业的事情让专业的人来做,先寻求夏千户的意见总归不会错。
夏千户暗暗叫苦。
别看这个夏千户长的虎背熊腰、眼若铜铃,一个可以打十个的样子,仿佛张飞再世似的,可是实际上,这人是个彻头彻尾的关系户,他爹是朝中的明威将军,别看官职是正四品,其实也是个虚职,而他自己以前更是个只知道斗鸡走狗的官二代,他爹帮他钻营了一番,弄到了京城守备大营里混混关系人脉,而这夏统比他爹还懂人情世故,在京城守备大营上下都打成了一片,慢慢从普通小兵爬到了现在这个位置。
夏统自家人知道自家事,让他护卫护卫队伍,整顿戒备调度没问题,但是现在这是干什么?是剿匪!是领兵打仗!
他夏统要是有这个本事,何必还在京城守备大营里混着,早就琢磨着外放边疆去建功立业了。
再说了,就算有这个本事,还得有这个胆气,夏统觉得要靠他,这个队伍可能药丸。
这也算是夏统的优点之一了,十分看得清自己。
最怕的,是自己既没有本事,还觉得全是自己本事的人,很容易将所有人都带沟里去。
心里这么想,嘴上可不能直接说自己不行,夏统面上一派武将的镇定之色,稍稍想了想后,抱拳回道:“回禀杜大人,前方究竟如何下官不得而知,如今可以集结的可战之力只有二百六十人,这人数上不占优势啊。”
夏统的意思,是撤,是避其锋芒。
翁四德听不下去了,直接站出来反驳道:“若是绕路,我们要绕多远的路夏千户知道吗?救灾的日程刻不容缓!”
翁四德是谁?翁四德是此行的百户长,屈居夏统之下,但是人家说话一点都不带怕得罪夏统的。
盖因翁四德说起来,也是一个官二代,而且他父亲的官职正好在夏千户之上,夏统可不敢得罪了他。
翁四德年纪和沈江云差不多,他还在国子监的时候就成了沈江霖《求仙记》的最忠实的读者,这些年读下来后,很有一番正义心思、侠义心肠,今日若不是被夏千户拉着避险,他怎么说都会留下来“行侠仗义”。
只是他心虽好,但是入军营时间尚短,思虑不足,想当然道:“若是担心人数太少,不如从后端的队伍中再抽掉五百人过来,如此想来是能万无一失了。”
翁四德想的是以人数战胜对方。
双头山上窝藏的不过是一群悍匪,就算是多又能多多少人?在翁四德的认知中,正式训练过的官兵还打不过一群悍匪?实在是无稽之谈。
瞿忠和另外一个百户对视了一眼,他们人微言轻也没更好的主意,更加说不上话来。
杜凝章眉头紧锁,不过是几句话的功夫,杜凝章已经意识到了,这帮子人没一个有勇有谋的,想要靠他们出主意,根本没可能。
钟扶黎实在是听不下去了,她抱着佩剑直接站了出来,恨铁不成钢地冷嘲道:“你将人调来了,若是对方一直在监视我们的动向,知道我们将大批量的官兵掉过来,或许就是他们的调虎离山之计,然后他们来一个直捣黄龙,又当如何?你们可别忘了,这些悍匪的目标,从来不是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而是那一车队的赈灾物资!”
钟扶黎直指事情的核心,虽然她是个女子发言,但是在此刻倒是没有人出言阻止,毕竟钟扶黎说的十分在理。
杜凝章见这个钟扶黎不仅仅武艺高超,就连兵法似乎也很熟知,此刻也是病急乱投医了,若是往日,杜凝章哪里会理睬一个小妇人,这个时候他却沉声道:“那你又有何高见?”
钟扶黎没有因为杜凝章官位高而对他有什么害怕的情绪,她父亲就是正二品的总兵,在地方上像个土皇帝般的存在,那些封疆大吏哪个不是对她父亲恭恭敬敬的,故而此刻哪怕是杜凝章相询,钟扶黎依旧是不卑不亢地回话。
这便是家学渊源。
“若以我看,后边的粮车队伍的护卫不能动,杜大人让他们原地待命是十分正确的决定,此刻他们还没入彰德府地界,恐怕那些悍匪并不敢轻举妄动。”
杜凝章的行事是老辣的,若是当时让后面队伍汇合前行,恐怕此刻对方已经杀他们个措手不及了。
杜凝章被钟扶黎随口表扬了一下,一言难尽地看了一眼钟扶黎和沈江云——这小夫妻两个,真本事有点,性格脾气也真是各有千秋的让人憋闷。
沈江云绘的地图已干,钟扶黎手指在双头山的位置点了点,然后又往右指去,右面不曾有内容,只是空白的一片,但是钟扶黎却笃定道:“在这里,是彰德府的卫所。”
夏统闻言欣喜道:“那感情好啊,我们马上派人乔装打扮成流民,穿过双头山去卫所求援,这些事情不就迎刃而解了?还得多亏钟姑娘想的周到啊!”
夏统此言一出,引来了杜凝章、沈江云和陶云亭等人的一致侧目。
这人不该叫夏统,应该叫饭桶才是!
人家钟扶黎都把答案喂到嘴边了,他居然还活在梦里呢!
“钟姑娘意思是,再往前五十里就是卫所了,但是这帮人胆敢在此处设伏,而卫所那边却没有太大的动静传来,恐怕是有问题的。”
陶云亭赶紧指出可疑的地方,杜大人的脸色已经越来越冰寒了,仿佛是要在爆发的边缘。
沈江云神情同样凝重:“要么是卫所那边拿对方无可奈何,要么是卫所那边可能是和对方有瓜葛。”
若是无可奈何,那么对方定是兵力强劲,若是和官方勾结,他们一行人到了别人的地界上来,恐怕此行更是凶险万分。
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性,他们手头的这两百多人,都远不够看的。
钟扶黎眉头轻皱了一下,脑海中将目前的局势都想了一遍,然后才道:“为今之计,若还想赈灾,实在是棘手至极。”
事情处理速度要快,剿匪不是重点,重点是快速通过此地,平息这场因为天灾而导致的人祸。
杜凝章此刻已经满脑子的阴谋论了,彰德府目前究竟是什么情形?为什么他们刚一进入彰德府的地界,对方就好像已经对他们的动向了如指掌,彰德府的知府究竟知不知道这件事?他们此行已经陷入了重重迷雾之中,杜凝章顷刻之间的想法就是收拢人马,快速原路返回,请求朝廷派正规兵马过来解决此事。
退意已生,杜凝章已不想恋战,但是钟扶黎在这个时候出了一个绝佳的主意。
“杜大人,若不然,我们集结起今日的灾民三千多人,他们应该就散落在附近,然后一起往双头山的方向进发,我夫君今日登记的这些人中,绝大部份都是彰德府本地人士,带着他们一道回彰德府府城安阳,再派人将他们收拢后重建家园,不也是大家此行的目的之一吗?”
沈江云的双眸在听完之后越发明亮起来,若是如此,他们的行进人数可以大大增多,对对方是一个极大的威慑力,况且,
“他们不是说过对方在双头山附近还有许多灾民受他们所制,我们可以马上宣布让他们沿途跟着我们,进行赈灾,同时有同行灾民佐证,策反他们不过易如反掌之事,没了这些人作为马前卒,这些悍匪又能掀起多少大浪来?我们带领如此多灾民进入彰德府腹地,就算那些卫所兵与悍匪有勾连,又有何惧?大人,这是一个绝佳的主意,还望大人能够采纳!”
杜凝章心中惊疑不定,刚刚已经心生了退意,此刻又有了新的主意要继续前行,只是这并非一个万无一失的主意,中间若稍有不慎,恐怕就是万劫不复之地。
翁四德赞同道:“这双头山只有闯过了,才知道到底藏着什么猫腻。”
其他几人沉默不语,钟扶黎见杜凝章下不了决心,便抱拳道:“届时我可带一队人马悄悄先行上山剿匪,擒贼先擒王,只要将贼头子抓了,这种悍匪剩下的不过是一盘散沙。”
沈江云没想到钟扶黎有这样的想法,忍不住出声制止:“黎娘——”
钟扶黎做了一个手势,沈江云瞬间闭上了嘴巴。
这个手势是钟扶黎不想让他开口的时候经常做的一个手势,沈江云心中虽然不甘愿,但是不再说话了。
“杜大人给我十名好手,人不要多,但一定要身手不错、心性沉稳,然后再驱使一个熟悉双头山的人带路,我可在百步之外一箭射中目标,兵分两路行事,总比把希望放在一处要强。”
钟扶黎说的合情合理,杜凝章再没有不同意的理由。
便是他自己答应下来,也都是陪着他们夫妻两个深陷险境,钟扶黎要冒头做这些又如何了?管她是钟涛的女儿还是个小妇人?只要此刻能用上的,都可以不拘小节去用。
沈江云心头万分着急,但是他知道钟扶黎决定的事情,一般都是难以改变的,甚至他在钟扶黎的目光中看到了两团跳跃的小火苗,是如此的跃跃欲试。
黎娘她,是想建功立业吗?
沈江云的心中慢慢冒出了这么一个念头来。
但是再回过头来想一想,钟扶黎一向喜欢行侠仗义,两人夫妻夜话的时候,只要说到她小时候在军营里的事情,那就有说不完的话题,虽然钟扶黎从来没有说过她的志向,但是沈江云从她的追忆中,感受到的是她的向往。
她向往自由,向往正义,向往锄强扶弱。
更深的,或许她向往成为她父亲一般的人。
如此危险的剿匪之事,旁人躲都来不及,但是钟扶黎却是自动请缨。
沈江云很想和她说自己跟着一起去,但是他若是去了,钟扶黎还要分心保护自己,只是拖累而已,况且他今日与这些流民都打过交道,明日他去说动这些人是再好不过的人选。
他与钟扶黎只能兵分两路。
夏千户下去挑人,杜凝章等人先行休息,明日一早他们一行人便要动身前行,沈江云将钟扶黎拉到破庙后面的无人处,忧心忡忡道:“黎娘,你明日一定要分外小心,若是,若是实在无法,”
沈江云看了看四周,确定没有人在偷听,突然凑近钟扶黎的耳边,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小声道:“你就抛下所有人,什么都别管了,独自回来,你一定要回来!”
以钟扶黎的本事,沈江云知道,若是只她一人,全身而退不会是问题。
沈江云说这些的时候,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是个卑鄙小人,极其难以启齿,但是他不得不说,他一定要说。
钟扶黎是他的妻子,是他两个孩子的母亲,是他要携手一生的人,他与她早就灵肉一体,难舍难分,不仅仅是钟扶黎托付了终身与他,他亦是托付了终身与钟扶黎,他再无法忍受,这个世界上没有钟扶黎这个人的存在,光是想一想,心口都要疼到窒息。
或许,说到底他只是一个自私的凡夫俗子。他永远做不到圣人的标准,他只有在确保自己家人的安危后,才会去考虑其他人。
沈江云羞愧难当,甚至不敢直视钟扶黎的双眼。
钟扶黎星眸中微闪泪光,但是很快就被她眨掉了,她的夫君是怎样一个人,她再清楚不过。
他是一个好心肠到愿意为生民请命,愿意付出自己一切的人,但是此刻,他将她放在了生民之上,这如何不让她动容?
但是她习惯了不将气氛弄的那么难受,直接白了一眼沈江云,伸手替他理了理头发,无奈却又自信道:“你是觉得我会失手?在我钟扶黎手下,还没人能过三招!我的本事,你又不是不知道!”
第138章
夜幕笼罩之下的破庙, 夏日的热气在此刻散尽,只剩下了沁人的凉意,露水在枝叶上来回滚动, 当雀鸟振翅从枝桠上飞起的时候,钟扶黎带的十人小队已经在夜色的掩护之下悄然进发了。
沈江云千般不舍, 万般叮咛,此刻也只化作一声叹息,目送着她头也不回的远去身影。
明明如此纤细的身影, 却似乎有无穷的力量, 在夜风中摆动的发丝很快就卷入浓墨之中,再也消失不见。
来不及伤感, 等到太阳微微露出了一点头,沈江云等人便也要整队出发了。
顺着原路返回之后, 那些流民果然还没有走远, 他们得到了米粮后,纷纷在原地安营扎寨、饱食一顿,再去打算后续该怎么走,毕竟他们当时很多人都饿的奄奄一息了, 根本走不动道。
有沈江云出面, 又听这些官员说要带他们回安阳后再派官兵送他们回乡里, 重建家园, 这些人瞬间眼中都燃起了希望。
原本他们是打算继续向京城走的。
他们已经走投无路了, 只有往京城走,或许才有一线生机, 但是现在,既然有了办法重回家园,谁都不想背井离乡的。
而且, 那位好心的沈大人还承诺他们,抵达安阳前,会再次给他们分发一次赈灾粮,也就是说,他们的命,暂且保住了,不会因为缺少粮食而活活饿死。
所有人都愿意跟着赈灾队伍一起走。
夏千户带着官兵在前开道,杜凝章等官员在后,灾民们则是依序排好队伍,走在最后面,谁都不想掉队,扶老携幼、尽量跟上前面的队伍。
好在昨天吃了点粮食,暂且还能走的动。
等快到双头山的时候,夏统带着队伍慢慢放缓了行进速度,跟在最后的灾民正好已经走的很累了,没人觉得这个时候放缓步伐有什么问题,但是前面的队伍已经是草木皆兵,每个人都竖起了耳朵,眼观八面,就怕哪里冒出来一群悍匪。
悍匪没冲出来,前面依旧是一群流民,只是这些流民大部分都是男子,此刻正东倒西歪地躺在官道两旁,看人数,大概有好几百人。
等赈灾队伍靠近之后,这些人马上对视了一眼,纷纷站了起来,开始拦截赈灾队伍,请求放粮。
跟着赈灾队伍一道的流民早就得了命令,高喊道:“京城赈灾队伍在此,所有流民跟上队伍,每人可领半斗米粮!”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一片哗然,许多人连忙走上前去,与队伍后面的灾民搭话,见有些人还炫耀似的拿出了昨天没有吃完的粮食后,许多人已经蠢蠢欲动了,他们走到了队伍后面,急切地询问什么时候会放粮。
当听到过了双头山就会放粮之后,有些人犹豫不决,有些人则是悄悄退了出去,朝着后面涌上来的人摇了摇头。
瞬间,好些人脸上都闪过了挣扎之色。
他们可以跟着赈灾队伍走,可是他们的妻儿老母都在那些贼子手里,他们走了,谁又会来救她们?
如果说只是区区两三百人的赈灾队伍,这些人不会犹豫,直接就听从那些悍匪的号令了,但是现在,整个赈灾队伍有几千人这么多,这如何能够打得过?
恐怕这些悍匪看到了如此之长的队伍,也只能放行了,硬碰硬肯定是不行的。
老百姓虽然见识少,但是基本的判断能力还是有的,他们在权衡利弊,考验审视着自己的内心,到底是留下来还是跟着赈灾队伍走。
已经伏击在双头山上的悍匪看到了这样一副情景,顿时气的直接骂娘:“干他娘的!难怪昨天那几个人没有回来,原来是折进去了!”
“大当家的,那我们现在怎么办?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走了?”
一个小喽啰询问他们大当家的陈福。
陈福别看名字取得四平八稳,但却是一个狠人,早几年也是村中遭了灾,没有了去处后,就落草为寇,渐渐自己组建了一个山头,原本他们不在双头山附近盘亘,毕竟这边就是官道附近,实在太过打眼。
但是自从彰德府遭受了洪灾以来,大批量的农民失去了自己的土地,成为了流民,陈福马上就意识到,自己发大财的机会来了。
陈福在彰德府内经营多年,□□白道都吃得开,便是彰德府的几个大人也要给他几分薄面,更别说彰德府的卫所中两个千户长都与他关系极好,他在双头山这个天然的打劫之地乘乱做了几笔买卖后,这心思也大了起来。
原本对于陈福这种专门劫掠来往商户车队的悍匪来说,他是不敢和官府的人对上的,毕竟万一惹怒了朝廷,派遣了正规军来剿匪,那他这么多年的经营、他的这条命恐怕都会交代掉。
但是和他有过命交情的吴千户告诉他,这次是上头有人作保的,他们卫所这边绝对不会出手,只要他们成事了后,留下一半东西,那么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唯有一个要求,从此以后,他金盆洗手,再不得出现。
这可是几十万两的物资,哪怕只拿一半,他和兄弟们分好之后,也足以几辈子衣食无忧了。
陈福觉得,这笔买卖很划算,与其常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还不如干完这一票大的就撤。
陈福原本的计划是,先派人扰乱赈灾队伍,削弱他们的战斗力,然后等到他们经过双头山的时候,再将他们一网打尽。
只是昨天派出去的人,一夜尚且未归,陈福已经觉得有些不妙了,但是他依旧没有放弃原定的计划,毕竟这十几个人不是关键。
但是为了保证行动的万无一失,昨夜陈福将这些流民全部拢了过来,将他们的家人挨个绑了起来,对他们下了军令状,若是他们敢临阵脱逃,那就用他们家人的血祭旗。
只要不是完全冷血无情的人,都没办法不受陈福等人驱使。
结果谁知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这帮子官员居然如此狡猾,将那些流民收拢了起来,扩充了他们的队伍,对方的人数实在太多了,哪怕下面的人大多都是老弱病残之流,但是光是看着人数也是乌压压的一片。
足以对他们的人产生震慑之意。
这便是杜凝章等人的计划,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好这些悍匪看到他们就怕了,就不敢来了,让他们顺利通过便好。
陈福看了一眼下方的情况,狠狠吐了一口浓痰,面上闪过一丝狠色:“都是一群不中用的流民而已,有什么可畏的?听我号令,发射信号弹,让底下人先进行一轮冲锋!”
陈福虽然没经过正规的军事训练,但是这么多年经历过大大小小不少搏命时刻,也和一些大的商人队伍交过手,算是作战经验丰富。
在陈福的预判里,只要冲了他们的队伍,让他们在惊慌之下落荒而逃,就很容易将物资劫掠下来。
陈福贪婪的目光在那一车车的赈灾物资上扫了过去,他不知道的是,这是沈江云想出来的诱敌之计,真正的大部队物资并没有押送过来,那些押送的粮车上,里面装的可不是粮食。
他们这群马匪一共有三百多人,个个都是刀尖上舔过血的人物,有时候并非人多就有用,要的还是胆色。
曾有一次,他们一百多人劫掠了一个大商队上千人的队伍,杀了几个管事和押送的送镖人后,剩下的人都吓破了胆,直接撂下东西就四散而去。
毕竟在正常人眼里,命比钱重要。
“砰——”一声,一支信号弹冲天而起,底下的那些拦路灾民还在犹豫之间,有人仓皇抬头,就看到他们的家人已经被绑在了木杆上!
这是昨日已经受过的威胁,此刻成了现实,就在他们还在犹豫的一瞬间,一个人头瞬间被砍了下来,空中扬起一道血线,转瞬即逝。
这是无声的残忍,底下看到的人再次胆寒起来,原本还有些心猿意马的人,顿时心神一凛,眼中俱是惧意。
眼一闭、心一横,顿时就有人喊着发起了围攻,但是因为心中有了惧意和其他的想法,虽然是要围攻杜凝章的队伍,但是动作却没有这么快、下手也做不到狠。
夏统看准机会,立马坐在马上大喝道:“我们是朝廷派来的赈灾队伍,若有人对我们动手,立即打入匪徒行列,杀无赦!”
“杀无赦!杀无赦!杀无赦!”
许多官兵一起高喊起来,而跟在后面的灾民们看到眼前的局势瞬间变了,顿时也有些惊慌失措起来,立马高喊劝诫:“不要动手!不要动手!大人他们是好人!”
就在双方僵持之际,陈福对着手下的人打了一声呼哨,马匹扬起双蹄,开始向着下方冲锋起来,同时又有一排人被人残忍地砍掉了脑袋!
“嗡——”众人脑海中的那根弦顿时崩断了,向前、必须向前,否则或许下一个死的,就是他们的家人!
里应外合之下,局势紧绷到了极点,大战一触即发。
而一直静静埋伏在山林中的钟扶黎,死死盯着刚刚冒过一下头,下达命令的陈福,知道这个人就是这些悍匪头子。
钟扶黎在天还未黑的时候就已经摸进了双头山中,凭借着此处地理位置的预判,钟扶黎事先选定了地方进行埋伏,当然,为了万无一失,钟扶黎将十人小队分别埋伏在不同的地点,这些人都是弓箭好手,只要这位陈福一冒头,就会第一时间将他为目标进行放箭,无论成与不成,其他人在放箭之后都会奔过来进行支援。
钟扶黎没想到运气这么好,那陈福就在自己前方一百五十步左右的距离。
钟扶黎从寅时三刻就选好了伏击的位置,如今已经过去了整整两个时辰了,她一动不动、滴水未进,就是在等待这一刻。
也幸亏这个双头山是这帮悍匪的临时聚集地,尚且没有将各处巡逻护卫到位,否则钟扶黎他们根本无法如此轻易地摸上来。
一百五十步这个距离,有点超出钟扶黎十分自信的步数范围,能将人射伤,但是是否一定射到关键要害部位,就有些难以把握住了。
但是这个时候,任何的轻举妄动都可能会被对方发现,她不能再挪动半步。
就着这个姿势,钟扶黎慢慢地张弓拉箭,弓弦慢慢绷紧,最后到张无可张,拉成了一个半圆,然后在对方即将走开之际,钟扶黎猛的放箭,箭矢如流星,飞快地朝着陈福的脖颈之处射去!
箭矢传出的破空之声,顿时让陈福整个后背寒毛倒竖,虽然他背后未曾长眼睛,但是多年来的刀尖舔血生涯、多次生死存亡之刻的直觉让他一瞬间行动起来,他甚至来不及做出其他的动作,只能就地一滚,虽然险险避过了要害之处,但依旧被箭矢射中了肩膀。
箭簇的倒钩深深嵌入骨肉之中,让陈福疼痛难忍,这一箭,重若千钧,若是刚刚一旦被射中要害之处,恐怕他现在已经一命呜呼了。
只是还不得到陈福下令反击,一箭射出的钟扶黎,将弓箭就地一扔,整个人如同一只鹰隼,飞快地腾跃而来,一百五十步的距离,仿佛只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就已经到了陈福面前,陈福身边的几员猛将甚至刚刚摆好架势,陈福的脑袋瞬间就已经离开了他的肩头!
“你们的大当家已死!”钟扶黎举着陈福的脑袋,周围还有三十多人并未下去冲锋,此刻看着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只觉得对方就像鬼魅一样,三下五除二居然就将功夫不错的大当家的头颅给砍了下来,更关键的是,他们根本来不及反应!
陈福一死,军心立散,就算有人想要上前和钟扶黎一决高下,可是随着三两招便被钟扶黎砍于脚下的人越来越多,并且周围还有更多的人奔袭了而来在钟扶黎背后集结,顿时整个陈家寨的悍匪都愣住了——原来对方早就摸到了他们的老巢,杀了他们的大当家的,他们居然还妄想着和这些官兵们一决高下!
山底下的局势已经无人在意了,此时所有人都被钟扶黎吓破了胆,这个女人实在太过可怕,战力高到惊人,并且四周还有埋伏,是不是一切早就在对方的掌握之中了?
除了这些人外,是不是还有其他高手?对方到底有多少人?什么时候摸上山的?
越是猜测越是心惊胆战。
群龙无首之下,大家已经无心恋战,当时陈福做下这个冒险的决定时,就有许多兄弟上前劝阻,但是到底财帛动人心,被陈福洗脑了之后,才会甘愿跟着陈福出生入死。
如今陈福突然之间暴毙,众人哪里还有什么继续迎战的心思,此刻脑海中只剩下了一个字:跑!
于是,山脚下的人刚刚短兵相接,山上又冲下来一波人,杜凝章哪怕经过了昨天的惊吓后,已经可以慢慢镇定下来,可是听到那些匪徒的呼喝之声,依旧止不住的腿脚发软,人类本能的求生欲让他几乎再一次想要发布自己先撤的命令。
但是很快,杜凝章就听清楚了对方在喊什么。
“陈家寨人听令,陈福已经伏诛,放下武器者不杀!”
“陈家寨人听令,陈福已经伏诛,放下武器者不杀!”
……
不断的高呼之声从远及近,然后众人纷纷朝声源方向看去,便看到一个雌雄莫辨的玉面年轻人,□□骑黑色烈马,身穿一身墨色软甲,正撵着一群陈家寨的匪徒下山,他们下山的速度太快,马蹄之下泛
起滚滚尘烟,等到尘土散去之后,有眼尖者,一眼就看到这个年轻人手中正高高提着陈福的人头!
战局,在这一刻,一触即溃,那些拦路的灾民早就吓得往后退去,而剩下的这些匪徒,再没有战斗下去的勇气,要么直接丢下武器臣服,要么在外围的立即打马往密林里奔逃出去,虽然翁四德和瞿忠已经尽力派人去追了,但是依旧被逃掉了几十个人。
等到沈江霖收到他大哥寄过来的家书后,读到这一段时,简直一颗心吊到了嗓子眼,虽然知道能收到这封家书就说明了大哥大嫂无碍,但是一想到当时惊心动魄的场面,依旧难以平静。
沈江霖生在和平年代,哪里见识过冷兵器的残忍,即便是当时围剿元朗,也是兵不血刃的,他无法想象大嫂是如何能够于匪徒之中取敌人之首级的,这份胆识这份谋略,实在让人震撼不已。
而当沈江霖读到沈江云最后一段文字的时候,他的双眉一凝,胸中气血翻涌,一向对什么事情都能做到淡然处之的沈江霖,此刻手抖到几乎拿不住薄薄的一页纸。
第139章
沈江霖怎么也想不到, 自己差点害死了沈江云和钟扶黎!
虽然在信中沈江云并没有直接下结论,但是沈江霖将事情的前因后果联系到一起之后,不得不怀疑是有人从中做梗。
一个两个的巧合还能说是偶然, 但是那么多的巧合撞在一起,就绝对是人为。
一伙草莽悍匪, 怎么就知道这么多的动向,当时周承翊凑齐银钱之后,才派人前去赈灾, 这里面的行动绝对不是这种远在彰德府的一群匪徒能够得到的消息, 若是朝中无人会透露信息,让他们提早伏击部署, 沈江霖是一万个不相信的。
得亏于钟扶黎的惊人战绩,如今她在一众官兵之中, 威信比那个夏千户还重, 等到底下人将那些抓到的匪徒严刑拷打之后,钟扶黎得到了一个隐晦的消息——他们的大当家陈福早年间与京中的一个王爷有瓜葛。
虽然具体是哪个王爷不清楚,但是一切都说的通了。
无非要么是四位王爷中的一位,要么是几个人联合起来, 因为对上次的结果不甚满意, 所以给出去的银子还要通过别的方式要回来。
而他们要做的, 只是卖出一则靠谱的信息而已。
因为沈江霖的献策, 导致那四位王爷狠狠大出血了一回, 虽然这些人表面上是臣服了,可是背地里, 却是想出了如此阴毒之策,不顾灾民的死活,更不顾朝廷官员的死活, 一心只想着自己的利益!
这样的人,简直是该死!
沈江霖极为震怒又懊恼,他自以为自己之前做的十分高明,却没想到,许多人在利益面前是可以变身恶魔、丧心病狂的!
什么钱都要贪、什么钱都要拿,明明已经富得流油,却依旧舍不得那一块肉的损失,怎么着都要撕咬回来,沈江霖是实在低估了这些人的贪婪!
沈江霖将信仔仔细细地折起收好,面上的表情再次恢复了平静。
大哥信中除了劫后余生的喜悦,还有对到了安阳后,发现灾情扩散面之大,受灾人口之广,对他们这次运送过去的赈灾物资数量表达了担忧,既然如此,那些人就该被再次狠狠刮一层皮下来,好让大哥这次的赈灾不捉襟见肘。
沈江霖深刻的明白,一个人最看重什么,最舍不得什么,那就要将他们最看重、最舍不得的东西夺了去,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痛。
沈江霖不管这里面暗中搞鬼的,是毅王、肃王还是什么王,竟然敢下这般死手,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以他大哥大嫂的脾气性格,若非怀疑到了这些王爷,绝不会在信中提这么一句,而对沈江霖而言,他不需要更多的证据,因为这些人并不无辜,他们都觉得沈江云是只软柿子,谁都可以捏一捏。
第二日一早,沈江霖进宫后,先是帮皇帝整理了奏本。
今日整理奏本的时候,沈江霖不似平时的慢条斯理,而是带着某种目的性,只是因为沈江霖如今已经在御前站稳了脚跟,每当沈江霖在整理奏本的时候,无人敢上前打扰,所以沈江霖今日的一些不同,也无人发现。
沈江霖很快就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那两本奏折。
一封奏折来自杜凝章。
看完杜凝章的奏本之后,沈江霖心里冷笑了三声,果然是杜阁老,谨慎圆滑的很。
在杜凝章的奏折中,他们此行一路虽然遇到了山匪,但在他的指挥之下,已经大获全胜,擒获了山匪一百九十八人,交战过程中,亡对方二十五人,又将自己这边的战损说的非常轻,同时又说了他们是如何一路赈灾而去,到了安阳后迅速控制住了局面,安抚了百姓,下达了哪些政令云云。
而他大哥和大嫂的名字,却根本没有出现在奏折上过。
好一个杜凝章!
如此轻描淡写地将事情说了一通,到头来,竟然全成了他的功劳了。
若是没有牵扯到沈江云夫妇,实际上以沈江霖的政治智慧,他当然是明白为什么杜凝章要这般写的。
毕竟现在虽然逼供出来了一些信息,但是根本没有办法进一步证实,万一得罪了几位亲王,在京城中引起了轩然大波,最后他这次赈灾不成、反受其害,实在是得不偿失。
还不如先将事情简单化,压一压,只当普通山匪对待,等到解决了赈灾事宜后,再好好搞清楚悍匪事件的始末,甚至,杜凝章都不一定会将这件事捅出去,而是将此事作为政治筹码来和那些王爷们谈判,以后或许更有说不尽的好处。
人人都在里面计较得失,只有他大哥大嫂想的是黎民苍生。
偏偏想着黎民苍生的人,却连出现在这本邀功奏折里的资格都没有。
如何的可悲可叹!
但是现在不是悲叹的时候,沈江霖迅速地将这份奏折合拢,然后放到了重要但不紧急的底下的第三本。
有时候奏折摆放的顺序,会决定这封奏折被周承翊看完之后的走向。
根据沈江霖对周承翊工作效率和作息习惯的了解,今日重要且紧急的奏折一共有四十六本,周承翊大概需要一个多时辰的时间处理完毕,等到最重要最紧急的事务处理完毕之后,周承翊就会进行一段时间的休息,期间或喝一杯清茶,或到御花园中转两圈,但是在此之前,他会先翻看一下最上面的几本重要但不紧急的奏折,为的就是做到心中有数,有时候休息的时候,心里也会琢磨一二,等到休息完毕之后,再去处理,那就速度上快了许多。
习惯的养成只需要二十八天,而沈江霖伴驾何止二十八天,这便是沈江霖为周承翊打造的看奏折的习惯,在他需要的时候,就可以利用起来。
果然,周承翊处理完今日最要紧的奏折之后,便起身伸了个懒腰,然后翻了翻第二堆奏折上的前几本,见没什么大碍之后,就放了下来。
杜凝章的奏折并没有引起周承翊多么大的注意力,赈灾路途上虽然出了一点小波折,但是既然已经拨乱反正了,也没损失多少赈灾物资,周承翊便觉得一切向好,没有什么大问题。
这就是作为帝王的无奈之处,只是通过几本奏折去了解天下事,文字往往又可以充满欺骗性,同样一件事,不同的叙述方式,都可以得到两种完全不同的效果,帝王又如何能够将天下的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呢?
周承翊根据撂下了这本奏折,反而是最开始的第一本奏折,原本周承翊已经看过放下了,却又再次拿了起来,笑着对沈江霖道:“说来二皇子的周岁礼朕原不想大动,只是架不住礼部的人一次又一次的上奏,只是这样一来,又要花费不少。”
周承翊虽然口中说着“花费不少”,但是脸上的表情无疑是愉悦的,毕竟这是周承翊的嫡子,又是在他登基后不久,死掉了唯一的大皇子后,后宫好不容易又传出了喜讯,有了这个正宫嫡出的皇子!
周承翊的子嗣不算多,在他登基的时候,他的后宫之中只有一个刚一岁半岁的皇长子,还有两个小公主,但是登基之后不久,大皇子就因为染上风寒夭折了,这对周承翊实在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毕竟这是周承翊第一个儿子,对他倾注了许多的心血和关注,看着那条小小的生命离开,周承翊自己都是痛不欲生。
然而,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大皇子夭折之后,民间和朝堂上不知道怎么的,就流言四起,说着说着,竟然变成了皇长子是代父受过,定是当今有什么不德之事,才会在刚刚登基后不久,大皇子就夭折了。
这要的流言蜚语传入周承翊耳中的时候,更是令他大发雷霆,恨不能将这些嚼舌根的人全部杀了!
但是那时候的周承翊刚刚登基不久,一面伤心缅怀自己的大皇子,一面还要和朝臣继续争斗周旋,就算心中有万般痛苦,也只能咬牙忍了下来。
后来便有了二皇子的出生。
二皇子的出生,冲刷掉了大皇子夭折的悲伤,也让周承翊后继无人的传言不攻自破,更重要的是,二皇子出自正宫皇后,天生就有占着正统地位,带给了周承翊许多正向的政治利益。
周承翊登基之后,除了隆重的登基大典外,可以说其他一应后宫开支,都是能省则省,唯独在二皇子的周岁宴上,被礼部几次上折子奏请后,就“勉为其难”地答应了下来。
说到底,皇帝也是人,也有自己的偏向,二皇子如今圣眷正隆,许多明眼人瞧着,都觉得周承翊是拿二皇子看作当年的自己在培养了,二皇子只要不长歪了,或许马上就是下一个太子。
若是未来太子,理应办宴。
刚刚那第一封奏折,便是礼部呈上的周岁宴的规划方案,周承翊看完之后,虽然心里觉得满意,但是依旧认为奢靡了一些,此刻正好御膳房的人送来的几道小点心,周承翊看了觉着今日的点心样子做的格外精致,赏了沈江霖一盘,让他坐在下首一起同用。
一杯清茶,一小盘糕点,作为上午的工作加餐,绝对再合适不过。
沈江霖谢恩之后,就坐在下首的小案后面,陪着周承翊一道用了起来。
周承翊今日心情不错,和沈江霖边吃边聊,知道沈江霖尚未有子嗣后,忍不住在沈江霖面前带着几分炫耀的意思,说起了二皇子小时候的那点趣事。
当然,现在的二皇子也还只有八个月大,再有趣也不过是一些吃喝拉撒之事,好在沈江霖是同样有几分育儿经验在身的,和周承翊说起来一点障碍都没有。
等到话题转到了周岁宴上,周承翊感叹周岁宴的规制要精简一点,却看到了沈江霖面上欲言又止的神情,心下一动,问道:“沈爱卿难道对周岁宴也有高见?若不然,说来听听?”
第140章
沈江霖似是有些不好意思说, 但帝王催促,只好坦诚以告:“禀陛下,其实前几天, 微臣刚刚去观礼了肃王家的曾孙周岁礼,规制排场弄得挺大的, 二皇子是陛下如今的嫡长子,实在不应该太过简薄了去。”
肃王家的曾孙是肃王府的第四代,是嫡长孙的头一个孩子, 四世同堂, 身份又高贵,自然是要大操大办一番的。
沈江霖“有幸”去观礼, 是被毅王拉过去的,毅王自从和沈江霖吃过一顿酒后, 便将沈江霖看作了自己人, 哪怕毅王被肃王教训过他太容易亲信旁人,毅王依旧觉得那是肃王没有接触过沈江霖,不知道沈江霖的好处来。
沈江霖原本是拗不过毅王的歪缠,不得以去恭贺了一次, 却没想到今日却正好派上了用处。
等听完沈江霖描述的肃王曾孙的周岁宴后, 周承翊沉默了。
席开八十八桌, 每一桌都是山珍海味, 如山似海的贺礼涌入, 高朋满座、红绸遍地,光唱戏的名角就请了好几个, 根本是一点都不心疼银子的样子。
周承翊沉默了一段时间后,忍不住就轻笑了出声。
从他们几个亲王在他面前痛哭流涕地交银子,到肃王府大摆周岁宴, 这里面也不过是小半个月的功夫,他一个皇帝穷到正宫皇后所出的嫡长子的周岁礼都要扣扣索索,而肃王府上却能如此豪奢富贵,想来那些拿出来的银子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周承翊的笑声冷淡而凉薄,“养心殿”内刚刚还算融洽的气氛,随着周承翊的态度而瞬间变得凝固起来,沈江霖当然也感觉了出来,连忙请罪:“微臣妄议了,还望陛下责罚。”
周承翊叫沈江霖起来,摇了摇头:“沈爱卿,你没做错什么,错的是旁人。”
这个旁人指的是谁,大家心知肚明。
沈江霖虽然不知道周承翊此刻心里具体想些什么,但是无外乎是内心极度的不平衡,恨不能抄了肃王府的家才好。
皇帝是整个大周朝最尊贵的人物,理应享受这个世间最好的一切,而现实情况是,底下的人吃的满脑肥肠,皇帝却要忍受糠咽菜的滋味,这让他如何能忍?
周承翊突然站起身来,活动了一下身体,对着沈江霖道:“沈爱卿,陪朕到御花园走走。”
沈江霖作为起居郎,自然是皇帝走到哪里他就去哪里,所以周承翊说的那句“陪朕到御花园走走”,就大有含义了。
陈德忠是再有眼见不过的人,明显看出来皇帝有话要对起居郎说,便带着底下的宫人远远坠在后面,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此时日渐正午,好在今日阴天,算不得太热,御花园内又绿树成荫,煞是清凉。
等走到四面开阔处,周承翊突然低声问沈江霖:“沈爱卿,你说有没有什么办法,既能夺了那些亲王府的家底,又不让人觉得朕刻薄寡恩呢?”
周承翊在帝王中是难得的好相貌,二十六七的年纪,英姿勃发、玉树临风,长久以来的礼仪教养是刻进骨子里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帝王威严与风度。
可是和他的身份相貌极为不匹配的,是周承翊刚刚的那句问话。
如此的赤裸裸,甚至是如此的狠辣,他要的不是一星半点,是所有家底;他针对的不仅仅是肃王,更是所有亲王。
既然打过一次没打疼他们,那就继续重重地打,打到他们疼为止!
沈江霖满意了。
不愧是帝王,不够心黑手毒,还成不了明主!
就是要一个既要又要还要,才够好!
而君臣之间,同样培养出了一些默契和信任在,若是周承翊不够信任沈江霖,他压根不会在沈江霖面前问出这个问题。
沈江霖可是起居郎,他完全可以将此刻周承翊的问话如实记录在起居注上,可正是因为周承翊相信沈江霖,才会在他面前如此直白地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沈江霖状似为难地思考了起来,周承翊则是低下头,将手虚握成拳,掩饰性地低咳了一声,显然也知道自己刚刚的话是过分的。
“陛下,不若,分而化之?”沈江霖同样小声道。
周承翊来了兴趣,挑了挑眉,示意沈江霖说下去。
“亲王们互相报团,又与朝臣勾连,侵吞土地、贪赃枉法,实在是愧对陛下的仁德,既然他们在受到陛下的警告之后,依旧不曾收敛,那不如就肃清封地,整顿吏治,让他们以后再无空子可钻。”
周承翊听了频频点头,他又何尝不想这样!
只是若这道政令敢今日颁布,明日这些人就敢造反,听着是解气,但是实操却不能够啊!
然后周承翊便听沈江霖继续道:“陛下可以颁布一道政令,将对所有四品官以上的官员进行一次廉政核查,尤其是对官员名下的土地进行清丈,若有发现瞒报者,降职一级,追缴罚银,若是有人能检举出他人一亩土地,那么自己可保留下相应亩数的土地,论为检举有功,陛下您觉得如何?”
周承翊送了沈江霖四个字:“官官相护。”
沈江霖笑:“确实如此,不过若是加以引导,让亲王们暗中检举以保其土地,再将他们检举的信息透露出去,那些官员们又会如何做?”
周承翊听到前半部分的时候眉头还紧锁,可是越往后听,越是双目放光——怎么就有沈江霖这样的人才!
明明看着风光霁月、温和有礼,可是说出来的主意一个比一个损!
但是官场之上,只会墨守成规做个翩翩君子办事,那是注定要吃亏的,只有像沈江霖一样做事不羁、但是想法缜密、计策一环扣一环的人,才能屹立不倒。
周承翊畅快地大笑了两声,拍了拍沈江霖的肩膀,对沈江霖越发器重了。
能想他之所想,急他之所急,为他完美解决问题的臣子,才是好臣子!
浓荫下君臣看似随意的对谈,却在三天后在朝堂乃至整个京城形成了一场飓风。
刚开始的时候,当周承翊对杨允功提出了整肃吏治、廉洁为官的要求时,大家虽然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之后便见皇帝没有什么新的命令,杨允功对此事也是明显消极怠工的样子,联合都察院对百官进行松散的稽查,大家还松了一口气。
前阵子不少人刚刚出了一回血,正是肉疼的时候,若是再大肆稽查,大家真的是要掀桌子了,但是随着吏部和都察院的人都不积极,大家便明白了,这又是一场雷声大雨点小的常规整顿。
毕竟当年永嘉帝在世的时候是最喜欢搞这一套的,尤其是在最开始的时候,那个时候的整顿吏治整顿的天昏地暗,一直到永嘉帝后期的时候,双方都疲乏了,便渐渐地开始走形式了,每次找出几个站错队的倒霉蛋顶包也就是了。
周承翊是永嘉帝一手培养起来的,如今很多的政治手段和处理方式都和永嘉帝如出一辙,可以说到现在为止,周承翊一直在模仿着他父亲,尚未超越前人。
现在皇帝发出了这样的号令,也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只是这次稽查的重点在大家名下的土地,这又如何能查的到?狡兔三窟的道理他们如何不知?自然早就通过各种方式将自己的土地隐匿起来,能够让人查到的,都是问题不大的田产。
只是谁知道,渐渐地,大家发现了这个事情不对劲起来。
不知道是谁放出的风声,说是几个王爷正在纷纷将他们名下的土地供出来了。
最开始的时候,大家还不相信,可是等到卓清都被下狱的时候,所有人都惊了!
卓清可是吏部右侍郎,是杨允功的左膀右臂,而且和杨允功一样是三朝老臣了,再过两年就可以退下来了,这个时候被下狱,实在是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之后是大理寺的人审理了此案,最后发现是毅王为了保全自身,将卓清给检举了出来。
而卓清的土地藏匿在谁的名下?正是肃王!
这个毅王是疯了吗?他难道就真为了这点田产,要和他们一众文官反目?
事情当然不是这样的。
毅王当时从沈江霖口中得到的消息是,陛下要对各个官员名下的田产进行稽查,已经查到了他名下替许多官员隐匿了土地,若是还想保住这个亲王爵位的话,就在必须在陛下面前再表一表忠心,他也好帮着他在陛下面前说和说和。
同时沈江霖告诉他了另外一则秘闻,那就是肃王和成王已经将他名下隐匿的一些田产告知了陛下,或许将会对他十分不利!
毅王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简直就是肝胆俱裂!
他就说,前两日好端端的,为什么肃王和成王分别入宫,后来他去派人打听又什么都没打听出来,原来早就在背后阴了他一把,就为了保全自己的利益,将他给卖了!
自认为被背后捅了一刀的毅王哪里忍得住,立马就写了一份检举的名单秘密呈给了周承翊,有了毅王的开的“好头”,再往下则是顺风顺水了。
毅王哪里知道,他新认识的“好兄弟”,不仅仅收了他的银子、拿了他的重礼,给他透露了不少御前可靠的消息,可偏偏这些消息九分真、一分假,最后将毅王弄了个昏头转向。
皇帝招肃王和成王入宫,告知了他们,他准备收拾毅王,若是他们谁敢透露半丝风声,那么就当同罪。
有了皇帝的事先警告,除非是彻底想和皇帝翻脸,谁敢在风头上作案?
结果,毅王就将沈江霖给到的情报分析来分析去,最后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些人要害他!
那还得了!
原本的同盟一朝被打破,毅王开始疯狂地检举另外三位亲王,另外三位亲王得到消息后,更是震怒不已,为求自保,只能互相检举,到了最后,几乎将所有人身上的遮羞布都扯了下来。
正所谓,狗咬狗,一嘴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