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者小说网 > 其他小说 > 逆鳞 > 150-160
    第151章

    桃花不是桃花。桃花是道。

    花开是道,花落是道。

    人走过来,折了桃花,是人的道断了桃花的道。天时一到,桃花谢了,是天的道断了桃花的道。

    桃花护不住自己的道,只有飘零。

    人之道,亦复如斯。

    叶灼的剑斩出来,前方没有桃花也没有天道,只有一个桃花山上的老道。

    逍遥老道被他打的满山乱窜。

    “斩得……斩得好!”老道一边乱窜,一边挥出道法去打他,一边气喘吁吁说,“道就这样斩,谁的道都是一样斩。如果斩的不是本老道就更好。”

    “天杀的,别打了!我老人家真快死了!”

    叶灼终于收剑站定:“还有什么?”

    “……啥?”

    “叶灼:“还有什么要教我?”

    “谁在教你!”逍遥让并指向天,悲愤道:“好教老天知晓!是你这凶神恶煞的混小子身带利器打上我的不度观,逼问我人界仙界的来龙去脉,翻箱倒柜强看我一脉千年传承,又对老道痛下杀手要灭口,逼得老道不得不拿出浑身解数来应付!”

    叶灼:“我看你还未拿出。”

    逆鳞剑不知何时已经不在他手里,而是在逍遥老道身后半空鬼魅疾出,直刺老道后心。

    逍遥老道的惨叫在整座桃花山久久回荡。

    砍柴人遥遥听见后山号叫声,缩回了想去砍柴,顺便偶遇狐狸精的脚步。

    “狐狸精恁厉害。”

    “可不敢进山。”

    “天真冷啊。还是得多存柴火。”

    “都说朝廷贴告示了,今年冰灾,等会去镇上看看。”

    夜风寒,不度观的后院升起了一堆火。

    逍遥老道摆好铁架,把一只肚里塞好了香料的整鸡架在火上烤。今年天冷呐,可怜见的山鸡被冻坏了,只能用烈火,帮其了断烦恼。

    热气腾腾,鸡皮上开始冒油,烤鸡香气飘散,引来墙外几只黄皮子探头探脑。

    叶灼端坐在火焰对面,不为所动。如此定力,逍遥老道大为惊叹。

    逍遥让一边料理烤鸡,一边道:“上边的仙界有难,说来是快一千年前的事了。你要问我,我也说不清他们到底怎么了,约莫是大道缺了一隅,需要修补吧。”

    “那时候,鬼界的事刚结了四百年。衡昭、悲真、钓鱼翁这些前辈祭阵,其它人也都耗损了道行,护界一道本就没有多少人,他们一去,整个道统元气大伤。”

    “因此,各脉之间,都是互通有无,守望相助。所以仙界传讯说想借人间各种灵脉一观,研究灵气化生的真谛,界域各脉都知晓了,相约同议此事。”

    “这一议,就是很多年。有人觉得上界乃是我界修行人最终飞升之地,上界有求,理应相助。”

    “有人觉得,灵脉关乎一界根本,不能轻易与人,今日只是‘借’,可是开了这个口子,以后要怎么办?”

    “想借的人就说,若是上界最终出事,飞升路断,人间的仙道也只会日益衰颓。”

    “不想借的人又说,一界之劫乃是命数,岂是一两条灵脉可以挽回。再说一方仙界不知连通着多少人界,我等何必操此闲心。”

    “这样僵持,又是过了一两百年。到三四百年的时候。决意不想借的那几脉,本来就在鬼界时伤了根本,再后来门人凋零,不知怎么,没声息咯。”

    “不想借的人死了,想借的人还在,他们聚在一起,世上就有了上清山。先有主宗,后来各宗都有了。上清山道统正,门类全,自然而然,也就成了第一大派。”

    “第一大派,飞升的人自然多一些。天底下的灵气淡了,灵脉少了,世道乱了,凡人苦了,他们依然能飞升。道宗的人飞升不是稀罕事,可是主宗的人少一个、少一个,不见有丧事,是不是也飞升了?”

    “老道士有时候睡不着,想这一千年的事,想那夭折了的几脉道友,冤呐。”

    叶灼:“你们呢?”

    “我们?隐园一脉,师承一千四百年前的衡昭、衡明道长。衡昭道长是舍身就义的人,衡明道长是她亲师弟,却是个慎始慎终的人,他的徒弟也一样。那些人吵得最火热的时候,隐园重修门规,立了死律,只修天道,不问世事,自此遁世了。”

    “到而今一脉单传,只有老道我苟活在世,连徒弟都跑了,可怜,真可怜。”

    老道士提起伤心事,又是一番哀号,号完了,架上烤鸡也吃完了。对着一堆骨头,逍遥老道开始回忆这一只鸡他吃了多少,对面那姓叶的混小子又吃了多少。

    ——好像他老道在那里三推四让,对面也就用匕首勉勉强强削了一片薄薄的翅下肉,面无表情地吃了。

    真挑啊。养得活?

    逍遥让道:“界域的事,就如此了。”

    “灵脉怎么送上仙界?”叶灼淡淡道,“灵气是不是也一样送上去?隔十年开天门送一次,还是有别的方法一直在送?”

    逍遥老道被这样尖锐的问题吓得连连咳嗽,一口气没喘上来,急得脸红脖子粗:“你……你这……你这小子,非要咄咄逼人,拷问老道……”

    桃花山的薄雪下了一场又一场。

    愈发幽寂恐怖,也愈发沉静纯粹的气息环绕在叶灼身周。他境界未进,但他的剑和修为又有提高,界域道的视野更高、更宽广。他不学,但可以用来比照自己的道。心中火既然要烧,就让世间一切来做它的燃料。除此外,心中要无一物。

    他什么都不应该去想。

    老道士有本领,但讲起道来比念经更唠叨。

    叶灼蹙眉,一只手握上另一只手的手腕。

    他感受到一种陌生的温度。说不清是指腹觉得手腕的皮肤异常温暖,还是手腕的皮肤感受到指腹的温热,总之,他从前碰到自己时不会觉得这样。从前是凉的。

    离渊说他的皮肤变热了,难道真的不是胡言乱语。

    可他没有变过什么,也没吃错什么东西,功法也还是从前修过的功法。倒是本命剑前些天不知怎么发生了一些变化,鳞片光芒内蕴,看起来又悦目了几分。

    看到他的神情,逍遥让也停下了滔滔不绝的讲道:“怎么了?”

    叶灼:“我身上可有异常?”

    逍遥让眯眼打量着叶灼整个人。

    说实话,这混账后辈除了长得过于漂亮,身上的气机,他冥冥之中也一直觉得异常。

    可是说不清。

    掐指一算,也算不得。算出来也不像真的。

    逍遥让掐指再算。

    还没算出个头绪,就觉得一口血想吐出来。

    叶灼:“不必算了。”

    上次吟夜算离渊就受了重创,他身上应该也没什么,只是和龙待久了,若是把微生弦师父算死,不好交代。

    逍遥让:“我徒弟和你相处久了,有些因果关联,让他来算,应当能看出一二端倪。”

    叶灼:“。”

    他和离渊打架,微生弦到底算出什么,整个苍山都传遍了,微生弦在仙道身价大跌。风姜还特意写信将这个笑话告知于他。

    逍遥老道凝视着叶灼,深沉道:“但老夫觉得,你应该就此留在观中。保你周全,老道一时半会还是做得到的。”

    叶灼:“北境有古仙秘境开启,我明日前去,不会再回。”

    他的周全,也不需要别人保护。

    逍遥让:“?”

    逍遥让只觉得疲惫。现在的年轻人修仙,就这么分秒必争,要机缘不要性命吗?

    “像这样有‘仙’字的秘境,可是极度危险,你……”

    念经再度开始,那些话语从叶灼识海中流过,不能留下任何痕迹。

    第152章

    北境比叶灼上次来时更冷了一些。百年才开一次的古仙秘境也的确很危险。

    秘境危险,人也危险,恰好,叶灼需要这样的危险。

    所以上清山又少了两位人仙。

    仙级秘境里,收获也会很多,但里面没有叶灼需要的,于是他只是破了该破的阵,杀了该杀的人,通过了该通过的考验,弄清秘境的构造,以及看了一遍秘境里的传承而已。

    他来找突破人仙境的机缘,但机缘似乎不在此处。叶灼很少体会到这种感觉:境界只差一线,却不知那一线究竟在何处。

    秘境产出的东西也就全都丢给了需要的人。

    提前离开古仙秘境,外面依然是一望无际的冰封山脉。雪好像从来没停过,再往前就是极北,叶灼不喜欢极北这个地方。

    那里风雪肆虐,曾经诞生一条极为暴戾的极寒冰脉,最后,冰脉之心铸成了云相奚的本命剑。剩余的一部分又铸成十二把相濯剑,当然,它们都已经毁掉了。

    而他也已经二十年没有见过云相奚的剑。

    叶灼朝极寒冰脉的方向行去。到半途隐约听见混乱的兽吼声和打斗声。一些绯红烟青的身影在雪地里狼狈四散,红尘剑派的弟子、长老、乃至红尘剑仙本人都在其中。还混了几个鸿蒙派的蓝衣弟子,沈心阁也在其中。

    古仙秘境开启,红尘剑派本也在参与之列,却没有出现在秘境中,原来人都在这里。

    再看他们,正在被一群潮水般的妖兽追袭,妖兽潮从北边来,为首的是个肋生双翼虎面獠牙的穷奇凶兽,冰雪羽翼展开,遮天蔽日一般,上面溅着滴滴血迹。红尘剑仙加上几个长老护不住全部弟子,整个门派狼狈逃窜。

    不知道谁忽然高喊一句:“叶宫主!”

    “叶宫主!”

    “叶宫主小心啊!”

    红尘剑仙不愿与他们为伍。为什么凶兽当前,弟子们对他喊的是“掌门你快上”,而对叶灼喊的就是叶宫主当心?

    沈心阁:“叶道友,我们一起逃!”

    叶灼:“逃去哪里?”

    “去古仙秘境!”沈心阁精神饱满,“上清山出秘境的时候,我们就带妖兽冲过去,让道宗大能替天行道!”?

    不像剑修所为。

    道修做派。

    说话间末尾又有几个弟子被穷奇罡气所冲,跌撞落地。叶灼直接拔剑。

    跌落的弟子眼看着穷奇身影遮蔽了全部视野,腥香的异兽气息和杀意一同袭来,就在这生死之际,一道冰凉的剑锋割开了一切。

    穷奇凶兽发出磅礴咆哮,双翼唰然展开,投下夜幕般的阴影,与那飘然到来的红衣身影在半空中激烈搏杀,惊天动地般动静。

    其实搏杀异兽,正是叶灼所长。

    但是这样一人一剑独战弥天巨兽的场景,即使在仙道上也少有人见过。

    红尘剑派弟子有心让自己掌门去与叶二宫主并肩作战,可是看那架势,他们怕掌门靠太近了会被余波刮死。

    “掌门。”

    “嗯?”

    “你是人仙,而不是叶宫主是人仙,对吧?”

    红尘剑仙:“……他越阶打架不是寻常事?”

    “是哦。”

    “剑修向来能越阶对敌。”红尘剑仙深沉道,“只是叶二宫主越的是大境界,你们越的是小境界而已,你们不要气馁。”

    “我们不气馁,只是怕掌门你气馁。”

    最后谁都没有气馁。

    因为那老穷奇最后被叶二宫主一剑穿心,轰然倒下了。那时正是黄昏时分,如血残阳照遍雪原。

    身为人族,见此一幕,可以与有荣焉。

    弟子们自发去清理残余的妖兽。

    叶灼静静站着原地,看着穷奇铜浇铁铸的尸身倒在雪中,鲜血流淌而出,又结成血红的冻冰。再强大的生灵也终有一死,他杀了穷奇,而更强大的生灵也可以杀了他。

    “这也是北境有名的凶兽了,”红尘剑仙走到他身边,“它几百年来屡犯人间,最近一次是十几年前人间战乱,踏了数十座凡人城池,最后被上清山派人击退。”

    “你们不去秘境,就是为找它?”

    “哪敢。我们去秘境路上发觉有零星妖兽南下,心想今冬大寒,天地间又灵气匮乏,必有妖兽来人间掠取血食。怕出事,于是沿着它们来的方向探查,就遇到了这家伙。”红尘剑仙道,“叶宫主,末路之时,必生大乱啊。光这北境,就有数万妖魔,当年那条极寒冰脉更是催生无数冰属异兽,今日斩杀一些,也就是十之一二。”

    叶灼未说话,仿佛这一切与他并无关联,他上前去割开了穷奇的胸腹,取出它的内丹。红尘剑仙吩咐弟子在此地驻扎,四散去清剿其它残余妖兽。过了十几日,弟子陆陆续续都带着战利品和消息回来。

    “叶宫主。”忽然有个弟子端了一个盆上来,“你看这个。”

    叶灼看过去。盆里几只雪白幼小的什么东西正在涌动。

    ——叶灼直接往后退了两步。

    呈东西上来的弟子困惑地看了看盆内。雷貂幼崽,不是很可爱?这几只小貂眼睛湛紫,皮毛光滑,他们几个商量许久,打算给叶宫主玩玩。为什么感觉叶宫主根本不喜欢。

    弟子期期艾艾道:“它们父母是一对合体大妖,嗜好血食,曾进犯过人间界,现在被我们斩杀。但幼崽无辜,还不曾做过坏事,我们不知是杀是留。”

    这样捏一下就会死,连自保都无能为力的幼兽,叶灼一点都不想触碰。就像曾经被离渊塞了那只鹿崽,他只觉得可怕。

    其实雷貂和鹿崽都没做错什么,所有人也都一样,像那头穷奇,在它面前,人身亦只是一片微薄血肉。

    “叶宫主?”

    “你们是第一次带回这种东西?”叶灼道,“按例处置,不必问我。”

    渊海。两条赤龙化作人形,百无聊赖地坐在柱子边。柱子上隐约还盘着一条金龙。

    “他是真能修炼。”瑶朱说,“老祖也真是,还不让我们打扰。”

    “上古血脉重现,换你是老祖,怎么说?”

    “哦,那我也把他供起来。”

    金龙道:“他在人间的事到底有没有线索?老祖又问我了。再是境界突破,也没有这样不言不语闭关度日的道理。都怕他心中有魔。”

    “那你自己去问呗。”

    “老祖不让打扰他修炼。”

    “这几天没修炼。”衔朱说,“他看书呢。”

    “果真?”金龙从柱顶下来,化作人形,推门进去。

    离渊闭着眼。

    在他案前,十几本书籍浮空翻动,还有一些发光的玉简悬浮。

    金龙走过去,粗糙地扫了一眼,除去一两本剑道经典外,最多的居然是一些佛家典籍,还有一些记录须弥上师生平的札记。

    看这东西是想做什么?出家去?

    金龙警惕地看向离渊书案,案上摆了一张纸,上面画了个极为危险幽秘的图案,隐约是莲花纹。没见过这样的东西。

    金龙清了清嗓子。

    离渊缓慢睁开双眼。

    其实他知道三位兄姊在藏书殿外守了很久。这是出于关切,只是他现在不太想说什么。

    “她们说,你就是在人间受了情伤,还说你八成是被人辜负。”金龙长兄的嗓音有些生硬,显然并不习惯向人探听心事。

    离渊不答,金龙冷哼一声:“那人间难道是什么龙潭虎穴?上一次回来你就把自己在渊海关了几年,这一次又是如此,我看干脆把它打下来算了!你喜欢谁,绑过来不就好了?”

    “我未被人辜负。”离渊说。

    “那你现在在做什么?这样不要命地修炼,难道不是想再去那里?”

    “我只是明白了我该修什么,我少的又是什么。”离渊道,“从前,我去见蛮荒古界的老圣主,他说他教不了我。我问他,谁能教我。老圣主说,自有天意。现在我知道了,我已经受教。”

    “好笑!教你把自己关在渊海?离渊,你叔叔是怎么死的,你的本命剑是怎么来的,我想你不会不知道!”

    “和那无关。”

    书页终于全部停下翻动,离渊直视着前方无法被灯光照亮的幽邃黑暗:“我们生属龙族,界域又平静多年,许多东西触手可得,所以太不执着。可这世上有许多东西,需要去机关算尽,以命相争。”

    “对真龙,天道有诸多恩赐,然后,龙族敬天道。所以,我从前也不知道,有些东西甚至要去与天道争。人族总是在争,所以人身生而孱弱,最后却可以去问大道。我修炼,是因为我现在也有东西想要去争。兄长如果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也可以现在就去修炼。”

    “说起话来,倒有龙主之风。”金龙冷笑,“可我却听出,确实有人族让你吃了教训。人族诡计多端,你涉世不深,受骗是常事,说出来,我们为你雪恨。”

    离渊蹙眉。

    “我说了,我未被辜负,也不曾受骗。”

    “骗谁?”金龙道,“你到底是不想理所以不理旁人,还是觉得难过所以不理,我们自有定论。”

    “我从前难道就很理你们?”离渊道,“真心我有十分,给他九分,他有一分,给我一分,谈何辜负?他只是做不到了!”

    金龙瞪大了眼睛,像是第一次认得自己幼弟那样,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觉得应该说什么,可是一句话都没憋出来。

    “他害怕。”离渊忽然道。那声音很轻,像是说给他自己。

    “他曾经经历过,所有认识和不认识的人都像案上鱼肉,被人一剑一剑,全都杀了。连还手之力都没有。”他静静看着兄长的眼睛,“如果是你?你会怎样?他能做到的那些事我做不到,你呢?”

    金龙直勾勾看着他,终于不阴不阳憋出一句:“那是不是该祝贺你真心还留下一分,没有不可救药?”

    “那一分我说了不算。”离渊道,“留给我死那天,盖棺论定。”

    “你真是不可理喻!”金龙愤怒的嗓音还在殿堂中回荡,人已经拂袖摔门而走。

    第153章

    雪越下越大,事情也越来越怪异。

    继那几个剑派弟子献宝一样端来一盆小雷貂后,沈心阁居然拎了一只小穷奇过来。

    穷奇倒比雷貂崽子结实一点。但是这样的异兽要吃的东西更多,大穷奇被他杀了,小穷奇自己活不下来。

    叶灼蹙眉,拿着小穷奇的翅膀尖把它拎起来,看了几眼。那东西长得像虎仔,在他手里扑腾着,目光愚蠢,怪异的感觉依然涌上来,叶灼下一刻就把这东西丢回了沈心阁怀里。

    “自己养。”他道。

    “好吧。”沈心阁接下,小穷奇呜地咬了他一口,沈心阁面不改色,“叶道友,你接下来去哪里?”

    叶灼:“你们不是说还有妖兽南下?”

    沈心阁:“我也去!”

    最后不仅沈心阁去了,红尘剑仙和一派弟子也都一起去了。

    红尘剑仙找百闻阁要了一份三百年间北境妖兽进犯人间的记录,总共推出七个有大妖坐镇的巢穴。查探一番,果然各个巢穴都有异动,甚至有一支已经接近了凡间城镇。

    其实往年若有妖兽犯境,上清山也会集合各派在边境巡剿,将其大致击退。但看叶宫主的意思,这次是要直入它们老巢去。

    “都杀了?”

    “我们慈悲为怀,只杀犯过事的。”

    “没犯过的呢?”

    “按地上,逼它起心魔誓不犯人间。”

    “这也能按住?”

    “能啊,元婴的按金丹的,合体的按元婴的,渡劫的按合体的,不就行了”

    “往年怎么没见大家这样做派?”

    “都和叶二宫主学的。”

    “那渡劫的怎么办?”

    “叶二宫主来按。”

    一时间,北境边缘比秘境里面还要热闹。

    有叶二宫主在,基本不会有伤亡。上清山躲得远远的,不来沾边,妖兽材料和内丹遍地都能捡,最重要的还是能为人间挡一下天下大乱,各派长老都喜欢把弟子送过去学习。

    唯一不美之处是,好好的弟子都开始想当剑修,一个个都来找师长要钱,说要打造本命剑。只好捏着鼻子打发他们去找冶剑谷那个小娃娃锻剑,那小孩要说技艺实在欠佳,但胜在价格低廉来者不拒。

    ——叶灼总觉得身边的人越来越多了。

    起先只有沈心阁和红尘剑派,后来其他门派的弟子从秘境出来,莫名奇妙也都聚拢过来,他只觉得吵闹。

    残阳风雪下,叶灼收剑,聆听一头作恶多端的九头蛇的遗言。

    当然,是在诅咒他。

    但是身为剑修,敌人的诅咒实则是一种赞赏。九头蛇咽气了,几个弟子去它巢穴里解救被它圈养的储备粮,足足上百个凡人需要归置,里面甚至还有炼气和筑基期的小派弟子,他们上前来感谢仙长,叶灼躲远了。

    叶灼靠着一棵雪柳树,运转功法。

    近日他总觉得灵力运行有些断续,现在还无大碍,但若是一直找不到原因,恐怕就会有碍。

    莫名地,他的气运却变得很好。

    是气运而不是运气,叶灼分得清其中的区别。在北边待了两个月,他觉得整个人间以北的大机缘都在往自己剑上撞。

    目光平淡看向人群方向,几个青衣的弟子中央,叶灼准确地找到了蔺祝的所在。蔺祝给他探过脉,顾左右而言他,什么都没说出来,但从那以后就跟得很紧。渡劫药修,一剑之事。

    蔺宗主正在给凡人看诊,忽然感到背后一股平静的杀意,深深打了个寒噤不敢回视。药修难。

    渊海。

    衔朱还是决定再来看看幼弟。

    那天就说了几句话,气得老大去海里游了一大圈,现在还没回来。

    她走进来的时候,离渊正把一卷经籍翻到末页。他案上依然摆着那张绘着红莲纹样的图纸,那个曾经出现在叶灼皮肤上的图形。叶灼是仙体,只有修炼已久的本命功法才会如此呈现。可他看遍渊海所藏,却没有找到任何与这图案相似的记载,半分痕迹都无。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这是上师门中不传的无上秘。

    龙界和须弥佛界的通道,还要一些时日才会开启。

    离渊将书合上。

    “不看了?”衔朱在他身边坐下。

    离渊说他要修炼。

    “你喜欢,就再去找那人一起修炼啊。”衔朱散漫道,“不会真像你哥说的那样,人家不要你了吧?”

    “他要去做一件事。也许这件事只有他自己能做到。”离渊说,“但是这件事一定比我以为的更危险,连他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他不想要我在那件事里面,我也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要他觉得心中事被我打扰。”

    “?”衔朱气得擦刀。她用的是斩马长刀,看谁不顺眼就一刀砍了,看上谁就用刀背砍,砍晕了带回来,醒了都很听话,哪来这么多破事。

    “反正就是不要你了,”衔朱说,“死缠烂打呗,人族能屈能伸,都很好说话的。”

    “他不会。我也只希望他得偿所愿,不希望他为任何人、任何事让步。长姐,每个人都不一样。”离渊道,“你宫里的人也一样。你如果看见了,就会知道他们都不相同,都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衔朱无言离去。死龙崽子,谁爱理他。

    走到外面,看见无精打采的瑶朱,又看看空荡荡的走廊,奇怪道:“大哥还没回来?到底去哪了?”

    “谁知道。”

    北境,最后一个妖兽巢穴也被清理殆尽。

    弟子们都陆续回师门去了,叶灼摆脱他们再往北去,斩了几个极北来的千年大妖,终于受了些不轻不重的伤。还没调息,上清山的人抓住大好时机,来了几个人仙对他发难。

    和他一直在一起的蔺宗主不幸被牵连,药修又不能打,实在是拖油瓶一个,叶灼拎着他且战且退,终于找到一个山洞把蔺宗主丢进去封上,反手试了试几位人仙的成色。

    杀了三个,还有三个散开与他僵持。叶灼背靠山洞,正在权衡是先杀他们还是先杀蔺祝。

    灵力消耗多了,那种断续的感觉更加明显。难以形容,他体内明明灵气充裕,却始终有一部分无法动用。

    这样的感觉让叶灼觉得很烦。是不是再过段时间连灵力都不能用了?他出剑,决定先把面前碍眼的人一一杀了。在不度观学了东西后,他现在杀起道修和界域修亦很有心得。

    他手起剑落,对方也道法通天,天地混沌之时,心神皆在剑中。

    ——却在某个瞬间察觉,对手的动作,忽然变得慢了。

    天地四合,神识不能再出,仿佛被无上法力隔绝封禁。

    仙器?

    叶灼与那三个人仙拉开距离,但这三人亦被波及,不像主使。余光看见蔺宗主站在山洞口对他使着什么眼色,叶灼手指握紧剑柄,电光火石间,一道恢弘剑光如惊龙,直刺他胸膛。

    红莲法印刹那凝聚而起,与其悍然对冲,一声硬碰硬的罡风巨响后,一把剑抵在叶灼胸前三寸,不得寸进。

    短暂的寂静,他背后传来冷恻恻的声音:“微雪宫,叶灼?”

    倒很似曾相识,叶灼觉得好笑。

    叶灼:“有何贵干?”

    “自己做了什么,我想你自己明白,”那声音居高临下道,“不如猜猜,我是谁?”

    无聊至极。叶灼看着那把剑,剑宽六指,是法剑,非杀剑。浓白如云的剑身上隐隐有紫青电光环绕……

    叶灼抬手,手指搭于剑刃,抹向剑身,仿佛在赏此剑。

    的确,是一柄神剑。

    “剑名重云紫霆,”叶灼道,“你是锦明。”

    金龙族太子,离渊长兄。

    “知道的倒真还不少。”金龙胸中怒意更盛,冷笑一声。

    ——正要再出言语讥讽,叶灼手指蓦地发力,将重云紫霆剑生生别开三尺。

    下一瞬,红衣身影骤然跃起,反身一剑如电斩来!

    锦明仓促回防,但他脑海中只有一片空白。

    锦明不知道这空白所从何来。

    是因为这完全在意料之外的、杀意凛冽九幽地狱一样的一剑。

    还是因为在极近处蓦然看清了这一张锋芒毕露、华美浓烈,又冰凉至极的美丽面孔。

    或是因为……在那一剑的锋芒之下,忽然听见的,自己护命仙器碎裂的声音。

    雪坡之上,飘荡红袂归于静止,叶灼居高临下,目光冰冷,剑锋直抵锦明喉口。

    攻守刹那易位。

    淡漠嗓音一字一句将问过的话重复一遍。

    “我问你,有何贵干?”

    第154章

    锦明脑海中的空白还没有散去。

    一辈子,从来没有人这样用剑指着他的喉咙。

    ——连他弟弟离渊都没有。

    他也从没有听过,原来护命仙器碎了,是这样的声音。

    是不是没有仙器他就死了?

    不,他还有逆鳞。

    一切都好像变得很慢,锦明缓慢地看见自己的想法。这一辈子他去过很多界,无外乎砸场子,找麻烦,为什么事情忽然变成现在这样?

    所以,这到底是个什么人?

    那张面孔映在眼里,怎么好像比剑抵在喉咙口还锋利?

    剑锋煞气四溢,锦明的理智终于慢慢清醒。还好,他还有逆鳞。死之一字为时尚早。

    目光终于从那张寒意凌人的美丽面孔上移开,他目光缓慢向下,看向正抵着自己的剑锋。这样被架在剑下,毫无还手之力的感觉,只在被离渊打的时候出现过,因此竟然有些熟悉。

    ——视野中出现一截熟悉的墨玉黑色。

    那一刻锦明整条龙都打了个激灵,头脑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身体已经向后连退数步。

    “——这是什么?”他脱口而出。

    然后楞楞地看着那漆黑的剑身,又茫然看向叶灼的双目,声音颤抖:“啊……?”

    对面的人神情平静,意态从容,锦明再看那把剑,反复确认它的质地、色泽和气息,那种自己幼弟一整条龙被穿在上面的恐怖感觉挥之不去,这会让每一条龙打心里感到发寒。

    ——这到底是什么?

    叶灼清楚看见了对面的锦明由人眼瞬间变为龙瞳的过程。至于这样?又不是把龙离渊穿上面了。

    叶灼:“怎么?”

    反复回忆,确认离渊本身还好好活着待在渊海修炼,锦明声音震颤,一身气势都减了九分:“这是怎么……来的。”

    叶灼回忆些许。离渊似乎说过要把这片逆鳞给他,但最后他们没谈拢。

    叶灼:“拔来的。”

    锦明听得见自己的血流声。他承认最开始是被那神鬼辟易的一剑镇住了,现在看清发生了什么,滔天怒火从心头升起。

    天地灵力如怒涛般涌动,汇聚锦明一身,他怒视叶灼。

    拔来的?

    拔墨龙的逆鳞?什么龙?什么鳞?

    做成剑?谁教给他的!这人到底是谁!

    可是风暴中央的叶灼却似乎丝毫没受到他灵力压制。

    而且,剑还指着自己。锦明重重吐了一口浊气——他是管不了这个人了!

    于是断喝:“你师承何人!父母何处!”

    ——他一定找到这个人族的尊长,与他们理论!

    就见那人直勾勾注视着他,霜寒双眼里,甚至有一丝轻慢的冷冷笑意。

    叶灼:“不在。死了。”

    短短四字掷地。锦明一口气哽在喉头。就没人能管得了他吗!

    锦明努力平复呼吸,维持着冷静。他现在全明白了。

    什么十分一分,什么真心假心,托词罢了。那两条赤龙还振振有词说什么情伤心伤,全是错的!他弟弟是真受欺负了,如此孤高傲慢的一条小龙,整个龙界的不世天骄,在这里,连逆鳞都被别人生生拔了!受这么大的委屈,当然是谁都不见在渊海修炼,以待复仇!这才是真相。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堂堂龙族受此奇辱,他一定会告诉龙祖。

    叶灼看着锦明脸上神色僵硬变幻,怒火要出不出,觉得困惑:“你到底来做什么?”

    来找气受么?难道是离渊出了什么事。叶灼:“他怎么了?”

    “他好的很!渊海修炼一日千里。我必杀你!”锦明咬牙切齿。

    能在渊海修炼,想来是好好的。那来找他做什么?龙族气量可与上清山一较。

    锦明的目光始终无法离开那把剑,半晌,他像是终于喘过气来,道:“欺人太甚!”说完才觉得场景熟悉,从前只有别人对他说这四个字的份,可是今日竟是他自己脱口而出。

    原来是为拔鳞一事么?叶灼终于明白了眼前的金龙为何如此震怒。

    “不是刚拔的,”叶灼道,“十年前就拔了。”

    锦明胸膛剧烈起伏。

    原来如此。一切都可以说得通了!哪有什么情人,只有仇人,这是生死大仇,必有一个了断!

    “你这样辱我龙族,最好是现在就把我杀了。”锦明咬牙切齿道,“待我回到龙界,告知龙祖,不知你一界是否能承受得起。”

    “尽可告知。”叶灼道,“丢人的总不会是我。”

    锦明一口气又是喘不上来,不如现在就把他杀了!

    叶灼没兴趣杀他。金龙主修神通法术,虽然龙躯也很强韧,但本质还是龙里面的道修,没意思。

    “为他报仇,你一个不够。”叶灼收剑归鞘,“下次带够人再来。”

    锦明现在只恨自己人话不够渊博。

    世上怎么会有人比龙族还要目中无人,可是这人他又打不过!

    难道真要这样回去?

    视野中有东西在移动,锦明看过去,原来是那个鬼祟的药修趁这方天地灵力都被他封禁,想把那三个追杀他们的人捆了。

    这三位在他们人间是什么境界来着,人仙?此方界域最高?岂不比这叶灼更出色?

    锦明冷冷看着那三位人仙。

    他不信,这方人界声名不显,难道会是如此人杰地灵之地。

    “你们三个。”浑厚灵力如海潮翻涌而出,法剑擎于手中,锦明冷声道,“过来。”

    叶灼抱剑旁观,狗咬狗,向来是不错的戏码。

    最后,三位人仙被那绝世法剑或穿胸而过,或震碎丹田,都还活着,可是也全都狼狈倒地,无法爬起。

    看着三位人仙落败,不堪一击的道域也纷纷破碎,锦明胸中郁气也终于散去三分。那么,就是这名叫“叶灼”的剑修自己的问题了。

    叶灼:“你还不走?”

    “你最好像自己说的那样,等我再来。”锦明放话,“不论万界,龙族必不会放过你。”

    叶灼已经懒得搭理。

    锦明冷哼一声,转身离开,正欲腾空飞起,忽然听耳畔传来那人冷淡嗓音:“且慢。”

    与此同时,那逆鳞长剑又鬼魅般浮现,就架在他的颈侧。锦明根本见不得那剑,一股无名火蹿起来咽不下去,干脆转身:“还有什么事!”

    叶灼打量着锦明。

    龙离渊的大哥,长得倒也五官俱全,但皮就要薄得多了,一副好欺负的样子,想必若是拷问什么,很容易能问得出来。

    蔺宗主看见这一幕,心中忽然生出不好的预感。可是,没有他说话的份。

    叶灼的目光缓慢移动,最后落在锦明的龙瞳上。金龙的瞳色浅,是灿金,看着很吵。

    他灵力周转有碍,是离渊走后才逐渐显出的状况。气运转好也是从那时开始。灵力阻滞,也还没到耽搁他打架的地步,所以总体来说是好处多一些。

    但是身上有不知名的变化,让叶灼觉得恼火。

    尤其是观想时,总是看见一片幽深的海域,让他愈发觉得事情与龙族有关。

    蔺祝不敢说话,是怕担干系?那他现在可以找龙问个清楚。

    “你来,”叶灼道,“探我经脉。你弟弟到底做了什么手脚,如实相告。”

    如此颐指气使的语调,锦明身为龙族太子,一辈子从未听过!

    ——还是从他龙族仇敌口中说出。难道长得不错,剑用得好,就可以这样命令他人?

    还说他弟弟做了手脚?他们龙族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屑于使用鬼蜮伎俩。

    叶灼:“假如说不出什么,我不会放你回去。”

    “?”

    方才打败三个他们人界人仙,锦明已经有所恢复,开始思索一开始是不是被这人的容颜和剑法镇住,才失去先机,现在自己有了准备,是否可以再来一战。

    但是看到那柄逆鳞剑,他按下了这个念头。

    龙族这一代的同辈没人能打过离渊,这是整个龙界的共识。就算再上一辈,都可以有些说道。

    离渊学剑,向来是提剑直问每一族中实力最强的族祖。这也是龙界共知。

    所以,离渊的逆鳞出现在一个人族手里,才会格外让龙觉得震悚。锦明倒宁愿他幼弟是被情爱冲昏头脑,自己拔下来了,可是事实截然相反。

    阴晴不定地看回叶灼,锦明忍气吞声搭上他的脉搏,一丝龙族真气送出,好纯粹的仙灵之体,灵气纯粹如鸿蒙初开,上天怎么如此不公,给这恶霸一副瑰丽皮相也就算了,怎么还有如此根骨。

    此乃他幼弟仇敌,更是龙界大敌。做手脚?做了最好,悄悄把这人弄死,龙族立去一心腹大患。锦明恶毒地散开真气,往这人经脉探去。

    “蔺宗主。”叶灼忽然叫住蔺祝,“你去哪里?”

    背对着他们,正要僵硬离开的蔺祝艰难地停下了脚步,回望山坡,露出一个勉强的笑容:“哈哈,想去看看风景……”

    就在这僵硬的笑声中,幸灾乐祸的神情忽然从锦明脸上,一点一滴地凝固、消失了。

    面无表情的金龙迟缓地抬起眼,目光从上到下,将叶灼再度打量一遍。

    然后,又有真气送进去,在他经脉中二度探查。茫然的神情逐渐变成不能相信的困惑,然后,他不知所措地又把叶灼从上到下看了一遍。

    叶灼:“……?”

    到底在做什么?

    龙离渊真做什么了?他的确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在和锦明探进来的真气生疏地呼应。

    “看够了没。”叶灼淡淡道。

    锦明一个激灵,像被烫到一般蓦地放开叶灼手腕。

    叶灼就静看锦明:“看出什么?”

    却发觉这条金龙的目光不知怎么又落在自己的本命剑上。有什么好看的?金龙一族就这样了。

    锦明艰难地再度确认,这就是幼弟的逆鳞无疑。

    不是生死仇敌?怎么会这样?怎会有这种事出现。

    “你是至灵之体?”锦明道。

    叶灼:“不知。”

    锦明:“应当是。”

    “……所以?”

    锦明手指动了动,似乎又想确认一番。但叶灼不善的目光让他顿住了这一动作。天杀的,他怎么这么害怕这人。不会被那一剑打坏了吧?

    无论如何,这应该是个好消息。锦明脑海里现在千头万绪,感觉很多事情都要随之改变,连龙界都要掀起惊涛骇浪。罢了,稍后再思索。

    锦明:“你……你似乎是有了。”

    叶灼的嗓音,依旧平淡如冰雪。

    “有什么?”

    “有,”锦明心中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有些磕绊道,“……有龙崽?”

    第155章

    有什么?

    龙崽?

    如此荒谬的话语,让叶灼觉得好笑。

    锦明打了个寒噤,觉得风雪忽然都停了,这地方非常冷。那人更是冷冷看着自己,目光里好像什么都没有。

    没信?他自己也很难相信。这人不说话,可能是太高兴了,于是锦明再度道:“龙崽。”

    那一刻,逆鳞剑在鞘中铮鸣,寒意铺天盖地而来。

    叶灼:“龙崽?”

    不是龙崽还能是什么!那寒气几乎让锦明睁不开眼睛,刚想再度强调,就听见叶灼嗓音,那是一种让人听了觉得死到临头的轻。

    “我如何有?”

    他也想知道这人如何有啊!

    锦明:“你是至灵之体,他是上古真龙,若是合化龙族真灵,也不无可能……”

    能和龙族通婚,又有龙崽的,都是灵体极为清澈的那些种族,至灵之体岂不更是如此?愈发笃定事情就是他想的那样,锦明心绪异常复杂,现在看来这人和他弟弟难道真不是仇敌?可这逆鳞又是怎么来的,他弟弟为何又在渊海失落不出,这人为何又不向他说明!这……龙崽都有了……

    锦明蓦地想起那位心兽古祖所提“喜事”,顿觉今天短短一天,一生中所有困扰自己的问题都烟消云散。

    对叶灼此人,更是前嫌尽释,打算摆出温和欢欣的神情。

    叶灼:“?”

    又是天人感应,又是合化,说辞如此玄虚,谁知道是真是假。

    叶灼:“既是你族真灵,现在又在我身何处?”

    锦明并没有被这问题难倒。金龙司掌界域事务,龙族生老病死,祭祀礼仪,都在此列。他稍稍想想就理清了来龙去脉。这千真万确会是个龙崽。

    “后代龙族血脉不纯,只能以肉身化生,自然有所在。可是你们的血脉不是如此。这是真灵,就如天地初开时真龙蕴生那样,无影无形,只在你体内灵力形成的灵海之中。”

    叶灼冷笑。

    怪不得,灵力被别的东西占去,自然周转不顺。

    “原来如此。”他道。

    是啊,原来如此。锦明现已完全摒弃对此人的成见,如此风华绝代、容颜瑰异的惊世剑修,与他幼弟真是天作之合。幸好龙族出门都会随身携带储物仙宝,不然要是一时间拿不出见面礼,岂不贻笑大方。

    锦明面露微笑,神识已经往储物法宝中探去。

    叶灼的目光却已经不在锦明身上。逆鳞剑在鞘中的鸣动已经缓缓停止,复归平静。

    他抬手。

    掌中浮现一缕幽红如鬼火的灵焰,灵焰在手上迅速地无声蔓延。然后,叶灼并指,点向眉心位置。

    “叶二宫主!”蔺祝蓦然出声。

    “——你做什么!”锦明急促的声音和那道“叶二宫主”一同响起。

    锦明的一半意识还在储物戒里,另一半已经惊得魂飞魄散!

    这是在干什么!

    要直接绞碎体内所有灵力吗!

    反应从未如此快过,重云紫霆剑爆发出璀璨光芒,看到那动作的一瞬,锦明的神通法术就骤然朝叶灼打出,叶灼的两指在离眉心一寸远处顿住,硬生生被术法阻挡。

    叶灼蹙眉,反手挥破桎梏,朝锦明直出一掌!

    那十成十的寂灭真意被锦明硬生生接了,那一刻他觉得自己的逆鳞都薄了一半,体内灵力开始紊乱地冲撞,锦明呕了一口血。无比清晰地意识到,这真不是在开玩笑。

    事情到底怎么变成这样他不知道,唯一确定的是这个叫叶灼的人——他真想杀了那个龙崽!

    所以这人和离渊到底是什么关系!

    锦明真是不明白了,他只知道叶灼的命现在比他贵得多。

    那是他幼弟的龙崽,整个墨龙族的第二条小墨龙,天知道这对龙界意味着什么。

    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出什么事情!要是明明有一条小墨龙出现,他却没保住,锦明想自己回去一定会魂飞魄散,连骨灰都会被一把扬了。别说怎么给离渊交代了,龙祖那一关他都过不去。锦明脸色发白,不敢有半点分神,死死地看着叶灼的一切动作。

    蔺宗主绝望地闭上了眼。

    他在叶二宫主如此压迫下都顶着不说真相,不就是为防着这样的一幕?

    叶二宫主为人,整个仙道又不是不知道,别说龙崽,就算莲花崽,一念之间,谁知道他会如何啊!渊道友不在,谁敢为这种事担待?好在这位贵客起码有一双竖瞳,算能担待些许。自己将来也不会死的太快。

    只听锦明急促道:“这是墨龙血脉!龙族幼主!龙族血脉来之何其不易!叶灼,你这是做什么!”

    叶灼静静看着对面金龙焦急恐惧的神色。

    “虎毒不食子,这更是你血脉!你根骨资质万界都未有过!你的血脉——”

    ——他的血脉?

    ……子?

    方才被打断的杀意,在叶灼心中缓慢地再度浮现。

    淡淡看着锦明,叶灼道:“所以?”

    如此轻描淡写的二字,让一种从见到叶灼这个人起就隐隐察觉的失常之感,山呼海啸般在锦明心头涌现。

    这人不一样。

    什么龙族,什么血脉,什么天地真灵,这个人可能根本就不在意。对龙族,这很重要,对这个人,也许什么都不算。

    “……叶灼,叶二宫主,你听我说。”看着叶灼身周缓缓又浮现的寂灭杀意,锦明感觉自己的脑袋从未如此清晰。

    “真灵化生,需要至精粹的灵气——也就是你体内的灵气,所以你会感到灵力运转有碍,但这是因为外界灵力太少,这是小事。我身上有仙晶灵脉无数,全都任你取用,只要随时能补足灵力,龙崽不会对你有任何影响。”

    “你……你应该也有体会,虽然灵力有时断续,但你与人战斗,关键时刻一定不会这样!龙崽有灵,它知道护你,不会与你争夺。这个龙崽吸收灵力的速度格外缓慢,它特意只吃你用不到的。”

    叶灼并无半分动容。

    怪他没让长虫崽子吃饱么?好笑至极。

    “还有,龙族血脉本来就格外稀少,难以降生,所以一旦出现,必有大道垂怜,一定会有天道气运护佑你逢凶化吉,遇难呈祥。叶二宫主,你先留着它,对你自己多有助益!”

    叶灼依旧静静看着他。

    锦明艰难地继续思索,道:“大道生灵,就如鸿蒙初开时一样,从无到有……这也是一种道体演化,也许,其中有天道本意可以参悟……”

    ——越说越荒谬了。叶灼想。

    龙的道他见得还少?

    还想再说些什么,那青衣的药修在焦灼地使着眼色,锦明迅速地顿住了,他声音放低,身段亦是相同,试探般道:“叶二宫主,若你也觉得有益无害,可否留它一段时间……?”

    说着捧出一整条仙品灵脉放下,让它如一条长龙般横亘在雪原之中。

    叶灼看了它一眼。仙灵之气涌入身体,灵气运转的确开始恢复。

    无形之物?

    叶灼:“那它何时有形?”

    锦明:“可能……等能成形了就有形了。”

    金龙说话,就这样如同不说。

    “成形在何处?”

    锦明一时语塞。

    他哪里知道啊!这种事谁见过?

    蔺宗主小心道:“叶道友,前些日子我与西海有信件往来。找了莲生仙体最初的记载,或许……或许就以灵气,在现世化生……”

    叶灼:“。”

    险些忘记,还没把蔺祝杀了。

    或许?和不说有什么区别?

    说话间,那条叫锦明的金龙已经在东南西北各放了一条仙脉,把他们围在中央。观其灵气浓度,似想与万界第一的鸿蒙仙界一较高下。

    锦明小心道:“叶二宫主,你要不要再想想?”

    又语气恭顺说:“我听方才这位药君说什么‘西海’,那里是否有与你血脉有关联之人?可否先听听他们的意见,再做决定?”

    叶灼未置可否,目光随着一片飘飞的白雪缓缓落在雪中枯木枝头。

    原来他说话真不管用,锦明恶向胆边生:“回龙界!你和离渊见面去商议,如何!”

    到底是仇敌还是情人,他做大哥的是弄不明白了,见了面自有分晓!打起来又有什么关系,找几个长辈拉架即可。他拉不开,各位老祖还能拉不开?

    叶灼淡漠地看回锦明。

    回龙界?打的什么主意,和龙打过交道的都知晓。

    见离渊?离渊是谁?

    看清这人神色,连他弟弟的名字说出来都不管用,锦明真觉得这件事荒谬透顶:“你想要什么?怎么才能答应,我想办法。”

    叶灼缓慢地想。

    ——想要什么?并不想要什么。

    灵力运转有碍,所以他会杀了那个所谓的龙崽。若真有那东西,算是活的么?他杀生也是常事了。

    现在灵力无碍了,气运似乎也会一直在身。

    叶灼想了想。好像没有非要动手的理由。

    只是忽然想起幻剑山庄,有点恶心。

    锦明又在说什么?说至灵之体,真龙血脉,可以兼具两者。幻剑山庄的雪是白的,像现在一样。

    比龙离渊更像小龙的一条更小的龙崽。哦。一个可能会很小的,有他的血脉的,活着的东西。

    这种东西到底怎样和他自己联系在一起,叶灼只觉得陌生。但是锦明说话不像是假的,有理有据。

    逆鳞剑在鞘中颤动,他内心的怒意就如此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对锦明道:“让龙离渊滚回来。”

    锦明:“?”

    龙离渊是谁?

    就算那是他弟弟的名号,为什么是滚“回来”?

    锦明:“你——”

    叶灼剑蓦地出鞘,剑意擦着锦明的肩膀斩下去,锦明霎时间魂飞天外,反应过来自己原来没死,他艰难转眼,看见自己身旁的皑皑白雪被剑意斩出一条百丈的地裂。杀意刺目。

    叶灼收剑,长剑铮一声还鞘,他直勾勾看着锦明,那目光犹如一段冰霜。

    “不,我改主意了。”叶灼道,“你立心魔誓,不会把这件事向任何生灵透露半分,不论在任何一界,都不会用任何方式旁敲侧击此事,不会有意语焉不详,让听者猜想。”

    锦明:“……?”

    他就听着叶灼又说了几句话,光是记住这些人话措辞就要消耗一些神念,密不透风地把自己透露此事的所有可能都截断了,为何逼人发心魔誓如此熟练?

    锦明:“我立了心魔誓,你就会留下这个龙崽?”

    “不会。”叶灼平淡道,“但你不立誓,我现在就杀了它。”

    寂灭杀意做不得假,此时此刻这人说什么锦明都会答应。

    立完誓,大道气韵落下,锦明还是不得其解。

    “你不想要他知道?”他道,“为什么要我立誓?”

    他就看见那瑰异灼目的人,漂亮的唇角轻轻翘起。

    叶灼眼中噙着一点森然的笑意,看着他,轻道:“因为,我随时会杀了它。”

    ——锦明不敢相信自己到底听到了什么。

    他也不敢去想,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忽然沦落到了这样的境地。

    第156章

    西境。

    叶灼一剑劈开了尘封已久、玄之又玄的上古巫神秘境大门。

    山门洞开,溢出的森寒恶意让锦明都打了个激灵。这方人界现在是没落了,可也曾昌盛过,这样源自荒古的传承不能称“仙”,要称“神”。此类地域极度危险,进去的人十死无生,况且也进不去,因此早就无人问津。

    锦明:“这太危险,你慎重啊!”

    逼他立完心魔誓,忽然莫名其妙说要来这里,到底想做什么?这种地方谁敢进?

    叶灼来这里,自然是要进去。

    不是说有天道气运?正好做危险之事。他提剑走入。

    锦明眼前一阵发黑,只能跟上去,这人要是也出事,他岂不更是死无葬身之地?

    越往里走越觉得危险至极,锦明回头,想说这不是人能进的地方,让那个青衣的药修不要再跟着了,他被逼着发了心魔誓,药修也没幸免,现在他们在这世上同病相怜。

    结果回头一看,哪还有药修的影子,早就溜了。

    再往叶灼的方向看,一张巨大狰狞的傩面正狞笑着朝那纤纤细细的红衣影子冲过来,张开深渊巨口要将其吞没。锦明吓得快要跳起来。

    叶灼眼中毫无波澜,跃起迎上,剑出如惊电,转瞬间过了不知道几百上千招,另外还有一剑把过来添乱的重云紫霆剑打飞出去。

    最后他自己抬手背抹去唇畔血,手背上那一线鲜红更让锦明心惊肉跳。

    傩面被斩成十几块落下。

    周围响起怪异的笑声,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尖锐,忽地又亮起千万道刺目的血光,每道血光都是一个饱含怨恨的血咒,但凡有一道沾身,必然祸乱缠身,撕心裂肺而死。飞剑伴身,叶灼身上杀意毕现,说不清他与那血光谁更夺目,凛冽剑光直斩那血海中逐渐浮现的,怪异如一个巨大符号的“咒”的真身。

    这只是进门。

    叶灼一辈子进出秘境,向来是要到它最核心。

    锦明一辈子没受过这种罪。龙族的心脏为什么这么强韧?是不是就为了今天他不被这种人吓死?

    直到秘境毁了,秘境里的山川殿堂都轰然倒塌在人界的土地上。叶灼也还有一点气,锦明才觉得自己终于能够喘气了。

    叶灼缓慢地吃了一颗药。以前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在他储物戒里的。

    仙晶浮在他身畔,灵气逐渐被吸收殆尽,黯淡化尘,然后换上新的仙晶。

    锦明真想感激上苍。这次真让他们活着出来了。而且这人还会自己吃药。

    鲜血沾湿的长发,细细的几缕,贴在侧颊和颈间,那皮肤是淬了雪一样的白,杀完了,剑还鞘了,杀意也渐散了。惊心动魄的美丽还没有散去,西境下的不是大雪,是零零星星的雪点,飘在他眼睫上。秘境里神挡杀神的一个人,忽然静下来,像彩云易散琉璃脆,再落一片雪,会不会折断了?锦明不知怎么地往前走了两步。

    于是那双眼睛看过来,冰雪空寒,寒意一上来,方才那琉璃剔透的气息像是错觉,又全然变回煞神模样。

    锦明开个灵木雕成的匣子给他:“你吃不吃?”

    叶灼看过去,几枚水属的仙果,不知道什么作用,大约是补点灵力,增长神识。他拿了一枚。

    真好啊,锦明松了口气,还会吃一点东西。巫神秘境里那么多好东西,打了那么多架,还被巫神遗念青睐,送了什么,这放在三千世界都是绝顶的机缘,气该消了吧?

    他带过弟弟妹妹,还算有些经验。可他们龙族的小龙都是随便往哪里一丢就算了,这人族到底让他如何是好。

    幸而他身家虽不比离渊,但也算应有尽有。琢磨着下次该献出点什么东西,锦明问:“接下来去哪?”

    他问这话的时候叶灼正点了个传讯的烟花,让微生弦带人来收拾他翻出来的东西。闻言,叶灼奇怪地看了锦明一眼。接下来去哪,不是显而易见?难道在这里站着,气运就会自己找过来?

    “下一个秘境。”叶灼说。

    ——还要去?

    锦明真觉得自己快死了。这世界上到底还有谁能救他?他还不如老死在龙界!

    龙界。

    衔朱和瑶朱绝望地跪在云霄天阙的大殿里,对视一眼,她们都觉得自己快死了。

    面前一地碎片。龙祖动怒,多少年没见过了?

    起先是大哥跑了,得知大哥跑了之后,幼弟也不见了。渊海地宫空空荡荡,只有她们两条,早知道也一起跑了。

    衔朱不敢抬头,道:“老祖,我们这就去人界把他们抓——”

    “你们也想一去不回?”一双淡金龙瞳冷冷看着她们,龙祖的声音平静含怒,“滚回去修炼!”

    衔朱:“那他们两个……”

    “死不了!”

    人间的雪还在下。四海之内,冰封千里。

    ——人间的绝地、死地、仙神古境也快被人掀翻了个底朝天。连那几个云山雾罩千年不现世的洞天都莫名其妙有消息了,这得是多么手段通天的人物?而且,还要不怕死。

    上清山震怒,大斥人间仙道万年积淀,即将毁于一旦。苍山的人不说话,在分东西。

    君不见,这些洞天秘境破开,整个人间界的灵气都多了点?雪是不是也小了点?

    但锦明真受不了了。

    他想尽办法打听到人间界有谁有可能管住叶灼,叫微生弦,叶灼是二宫主,那微生弦他是大宫主,岂不是能说上话?结果写了一封信状告叶灼这些时日的所作所为,回信就四个字:感谢告知。再往下掀还有一页,写了三个字:知道了。锦明气得倒仰。

    他现在觉得叶灼这个人真是疯子。杀人的绝境去了一个又一个,受了伤吃完药再去一个,天道气运是护佑平安的,这人用来赌命。谁家的天道能护到此地步,就不怕自己真死了?修为确实是一日千里,这修炼就这么有意思?值得把生死都置之度外?

    仙晶灵脉是用来补足消耗的,这用来把自己身躯经脉用仙灵之气一寸寸重淬一遍。淬的真好,锦明见了也很想要,可这决心不是谁都能下得了的。

    除此之外,关于那个龙崽,谁都没有提过半句。锦明也快把它置之度外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怎么让这个人族一直活着。琉璃盏放在高台边缘,谁见了不会心惊胆战怕它摔了?

    掰着指头数了数这人可能感兴趣,可能想去撞机缘的地方还有多少,锦明憔悴地开始归置自己的库藏。想想龙崽,再想想自己,锦明脑海里也只有四个字:物尽其用。

    叶灼对这些时日的进展很满意。

    四境游历,他现在灵力渊深如海,经脉体质无可挑剔,拿到的传承多了,又会增长见解学识。

    那条金龙,总体来说也不算一无是处,至少灵石多,见识广,飞得也很快。看金龙跳脚,亦是一种消遣。

    也不全是在秘境之类的地方。调息、疗伤的间隙里,叶灼也会观想一下自己的灵海,想看清在发生的到底是什么。

    看清了,他才有些信了锦明的那些话。

    也许是有一个龙崽。没有实体,也没有形状,只是意识里影影绰绰知道有个不同于自己的东西在那里。

    应该很小,没找过什么事情,只是吃灵气。不吃外界直接来的,只吃他自己洗练过的仙体灵气。他灵力消耗大的时候就少吃一点,灵力消耗小的时候多吃一点,他身体里一直没有新灵力进来,就会停下不吃。九五成,叶灼试出了这个数字,吃到这里就会停下。

    于是他在某天夜里,灵海平静充盈的时候,忽然对着雪地斩了很费灵力的一剑。

    正在均匀地缓慢吸收灵力的那东西蓦地呆了呆,有些慌乱地退了退,竟然逸散出一些灵力像是想要还给他,接着就不知道蹿去哪里,过了一整天才出来,在十分满的灵海里试探地吃了一点。

    无事发生,它又慢慢地吃了一点。于是叶灼又斩了一剑,这一次过了两天才又出来。等它好像又安心开始吸收起灵力来,叶灼自然是再出一剑。

    这次好像嗷地一下哭了。叶灼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听没听见。

    他收剑。墨玉剑身合入鞘中,剑柄未琢,雪光下,看得清墨龙鳞片细微起伏的纹路。握着它,亦是龙身鳞片一样的触感,他的本命剑。

    细雪斜飞,静静地飘散在天地远山之间。

    像这样的小畜生。

    第157章

    游历世间,也会路过人间。

    锦明看见了人间的事。已入四月依然如数九寒天,土地尚且寸草不生,肉身凡躯又该如何。人间王朝似乎早得到警示,开仓建舍、迁移赈济都在做,尤其在最寒冷、人最稀疏的北方。可是寒风如此酷烈,尽人事之外,只有听天命。

    锦明还听说王朝的底子薄。

    这人间本就被战火烧空了,天下平定,多说也才过十年,十年够攒下多少家底?也就是硬撑罢了。人间事就如同苦海煎熬,一关更比一关难,一山还有一山高。

    有仙门在的地界,大小仙门都往外支起了灵力屏障,接纳凡间百姓。西南苍山亮起了一座方圆三千里的大阵,来者不拒。

    上清山也将广袤的外山空置出来,容纳凡人避难。他们声称为抵抗天时,自家灵脉都已耗竭大半,不知道是否真的如此。但有百晓生说,上清山灵气的确是稀薄得多了。

    还听说东海畔有一座破败的龙神庙,周围千里风雪也小,百姓都来投奔。锦明觉得蹊跷,趁叶灼闭关的时候飞过去,结果在地下刨出来一尊他们龙族调风控雪的重宝,看成色是几个月前刚埋的,他无言塞了回去。

    偶尔经过人间城坊的时候,凋敝萧条,有人在受苦,锦明忍不住回看。等他再转过来,就见到那红衣带剑的身影头也不回已经走过很远。

    这个人看见这些,不会有任何停留,心中也不会有任何感受么?可是锦明还听见坊间有凡人说,微雪宫的叶二宫主一人一剑,带仙门弟子荡平了北境数万妖魔,万里北境自此安定,再无妖兽趁冬南下,血流成河之危。此是大功德,当为他立生祠。

    仙门中也有传言说,那些古仙秘境、神魔洞府一个一个被翻开推倒,释放出浑厚的天地灵蕴,天道借此补全一隅,无形之中亦是推动天时轮转,由冬向春过渡。

    一切都在这个人的身上了无痕迹。他到底有没有过这样的所想?有没有过这样的用意?锦明不知道。他其实看不太清人间事,更看不清这个叫叶灼的人的心。

    秘境中央一片血海,魔杀尽了,狰狞万状的天魔尸山缓缓翻转过来,竟是一尊巨大的伏魔古佛像,佛魔两面,庞大的古佛法相四手持灯,四手持杵,它往前倾,对着下方那道风雨不动安静站立的红衣身影俯下去。风吹过来掀起莲衣般的袍袖,露出这人腕间十七颗血珠。

    古佛喃喃对叶灼传授着什么,锦明完全听不懂,但一路下来,他看得出佛、剑二道的各类传承都对这个人格外钟爱。

    锦明真是佩服这个人族了。这样的人应该往诸天万界去,万界的水很深,但是龙界愿意给这样的人保驾护航。就算他和离渊没任何关系——大概也会愿意,龙族就这样。

    可是天杀的,真难伺候!他弟走这一趟竟然没有走火入魔,锦明甘拜下风,并且又归置了几下自己的库藏。

    看见金色就觉得吵,叶灼自己闭关。

    这几天他竟然能感到那个东西的位置了,有时候在灵海里隐约捕捉到一点有灵光的轮廓,好像真是一条。

    这东西还喜欢在自己心脏附近趴着,之前藏起来找不到,就是在心脏背面。哪里来的毛病,在心脏旁边睡觉。叶灼直接把它抓出来了。

    小畜生醒过来一个激灵,叶灼剑意凝成一线指着它,再近一分就会变成两截。

    好像呜咽了一下,吓得抖了抖,但没逃,分明后路没断。

    是觉得他不会这样做,还是他若真要杀了它,它就认了?叶灼没动,就那样指着它。

    最后,它讨好般轻轻蹭了蹭他。

    叶灼剑意就蓦地迫近一分。这下不蹭了,也不哭了,尾巴垂下来,一副一动不动安静等死的样子。没意思,叶灼把剑意收了。没胆量扑过来反咬一口么?换成他,绝不会这样。

    ——他小时候。叶灼忽然想。

    在两三岁、三四岁的时候。他早想不起那时候的事了,只能想得再清楚些。

    ——如果云相奚要杀死他,他会怎样?

    杀身和剜心,前者是杀,后者呢?那几年,云相奚一直以来是不是就是在杀死他?

    如果是灵叶呢?把她的血肉还给她。可是从那天以后再也还不了,只有人死债销。

    其实云相奚的剑骨已经不在他身体里了。寸断的经脉再接起来,一次次洗经伐髓,重淬重塑,早已经不是当初的样子。云相奚在仙界也会洗练,会改变,不是人间时的质地了。

    可是涵华灵体也不在了。回过头白茫茫一片,什么都不见了。

    注视着面前的虚空,叶灼不知道自己在看什么。离渊说他有自己的本心,有么?在哪里?

    叶灼垂下眼,灵海里一直有异动,他看过去,龙崽子被他放了,一直在灵海里高兴得乱窜,他这样看过来,又不动了,过一会儿,忽然从灵海深处慢慢浮上来,脑袋上顶着什么东西。怎么和龙离渊一样。

    叶灼看着那里,过一会它终于浮出水面,用脑袋拱出来一朵晶莹透明的小莲花,献宝一样像要给他。叶灼拿起来,化现在身外,灵力凝成的莲花也就一颗黄豆大小,浮在他手心上,比流淌着的灵流要凝实,快能结成灵晶了。

    叶灼蹙了蹙眉,内识再往灵海看去,见灵海边缘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存着五六朵大小不一的莲花,不知道什么时候捏出来的。又在挨个拱,都送给他?

    喜欢玩灵力?

    怎么不把整个灵海都凝聚了,那样他体内能装的灵气更多。

    叶灼把那一条东西揪起来,直接灌了两成灵力。每天三瓜两枣,难道想赖在他这里吃到天荒地老?到不了,早就被杀了。

    灌完放回去,果然消停了,安分消化起灵力来。

    叶灼把那朵莲花搁在案上不再管,灵气逸散,过一会就没了。

    他读秘境里拿来的古卷。读到一半,忽然吐了一口血。擦去后他看见那血是深色的,像是淤积了很多年。

    他默默看了很久。

    这样的血,是为谁?

    为云相奚,为灵叶,为幻剑山庄?还是为那些忘记了很久,后来也没有再清晰回想过的,天地不明神智未分的时刻。或是为了许多年前,那个已经记不清的自己,还有那颗心。

    叶灼想起一些光怪陆离的片段,在山中,抬头总是看向谁,又总是走向谁。在雪中,或者在水上,手指伸进灵池的清波里,温凉的水像二十几年的光阴穿过他,幻云崖上的日光照下来,不断亮起又熄灭的剑光。

    看清那些东西,也许该会扰乱他的思绪,但是相反,心境竟然澄明几分。只是人仙界限还在那里,这片境界是不打算让他进来了么?真想把它斩了。叶灼提剑,推门走了出去。

    白雪皑皑的院子里有什么人在忙着什么,叶灼看过去,一个金色的身影,砰地一声合上门,他又把自己关了回去。

    “莫名其妙。”锦明听见门那边的动静,嘀咕道。

    第158章

    那天以后叶灼没再出去。

    锦明就知道。该掀的地方都掀完了,总能消停一会了。他在北边的深山里盘下来这个古朴玲珑的小院子,又栽了几十株正开花的红梅,一天下来已经收拾得非常美观。甚至还在院门上方,施展精湛的人族书法,为其题名:梅花小筑。

    ——谁会看?

    无人。

    叶灼安静下来,就像梅花小筑里根本没这个人一样。锦明竟然有些怀念在外的时候。

    闯荡秘境,每天都在生死边缘,最后又活着出来,他修为和神通在这种磨炼下突飞猛进,心境更是变得波澜不惊。那人搜刮秘境宝物的时候,还经常丢几本古籍出来给他,看类型五花八门,但打开一看竟然都很适合他。

    以他现在的水准,回到龙族会让其他龙大吃一惊。他不是离渊的大哥,叶灼是他的大哥。

    但是透过一层窗户往里面看,朦朦胧胧的红衣身影端坐在案前写字,这侧影何其安静美丽,“大哥”二字实难叫出口。这人在写什么?是不是在给他弟写信。

    ——叶灼在默写幻剑山庄的剑法。

    那都是他曾经记住过,后来逐字逐句忘掉了的东西。那些剑,二十年后他对着离渊又用了出来。到而今,他竟然又把那些烧毁在火中的旧卷一字一句写了出来。

    一册又一册垒起来,幻剑山庄的几道传承脉络清晰,无情道的传承也是。道本无错,剑也都是上好剑法,世上只有他一个人还记得,就此断了未免可惜。

    世上竟然还会有这样一天,他像是离那些事彻底很远了,又像是终于走回来,回到那几年。其实一心学剑的日子也还不错。每旬末有长老开坛讲道,说四海风物,他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但听过了记下来,后来行走世间,都见过了。

    锦明还过来看了一趟,是想学?又不是剑修。果然,那条金龙看清自己纸上内容后,失望离去。

    后来叶灼开始整理自己的剑法。写了半册,觉得多此一举。

    幻剑山庄的东西写出来,也许有朝一日会有人学。但他的剑法传出去,无非危害他人,走火入魔他又不会赔。于是搁下了,开始读书。

    那条金龙有事没事就会来看他一眼,有时候察言观色,若有所思。怎么,还在惦记他们的小长虫吗?活得好好的,他一天灌两成灵力进去,有时候三成,现在每天四脚朝天漂在灵海上装死。

    至于能活到什么时候,叶灼也不知道。外面的雪小了。

    锦明心中有事,想了很久,终于想出一点眉目。这人族最近脾气越来越差。看他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锦明觉得这事不能这样。于是这一天入夜点灯,气氛平和,他找到叶灼说,谈谈。

    谈什么。叶灼说,还没死。

    “我不是说那个。”这人说话怎么这样!锦明一和他说话就气急败坏。

    他已经不是初来乍到人间的那个锦明,也不是刚发现墨龙小崽的那个锦明了。叶灼其人,他已经渐渐清楚。这样一个人,龙崽,这两者联系到一起,会让他不禁扪心自问,这个龙崽,真的是他们龙界可以左右,又左右得了的么?

    叶灼:“那谈什么?”

    谈什么,锦明已经胸有成竹。他终于想起自己来人间的初衷是要把这人绑回渊海。

    “你和离渊是不是有什么误会?”锦明道,“不妨和我说说。”

    叶灼:“无。”

    “那是他惹到你了?”

    “没有。”

    “那你惹到他了?”锦明嘀咕,“不会有这种事吧。”

    叶灼已耐心尽失:“有话就说。”

    “你们应该是好过吧?后来为什么散了?”

    什么叫“好过”?金龙哪里学来如此低俗的词语,一天到晚到底在做什么。

    叶灼:“曲终人散,不为什么。”

    “总得江湖两忘,才能叫曲终人散吧。”

    “散久了,自然江湖两忘。”

    “你!”锦明气急败坏,但想想自己弟弟性情傲慢,也许放不下身段求和,致使此局面。最后他还是冷哼一声,道:“可他说了,和你的事,他要盖棺定论。”

    “几个月的事若真能记几万年,”叶灼淡淡道,“我敬龙族天赋异禀。”

    锦明真要被这个人气死了!好好一个人像个刺猬!他弟弟到底是怎么做到和这个人相好的?他一口气噎住半天没说出话来,却见那人眼睫轻抬,若有所思的目光看向自己:“他还说什么?”

    “还能说什么?当然是鬼迷心窍,为你说话。他说他真心有十分,给你九分,剩下一分盖棺定论。你真心有一分,给他一分,这也叫全心全意。这话我听了想笑,你呢?”

    叶灼果然轻轻一笑。

    他说:“把这话告诉你们老祖,骂他一顿,也许就醒了。”

    锦明忽然不想笑了。他看着叶灼:“一分也无?”

    叶灼静静看着他,没有回答。

    “若真一分也无,你这些天留着它又是为什么。”锦明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他就是看叶灼一直没再对那个龙崽怎么样,才觉得这两人之间兴许有余情未了。

    叶灼奇道:“不能因为我心善?”

    锦明:“?”

    “……总归龙蛋只有在龙巢里才能孵化。”锦明说,“就算过几千年,孵出来也是龙崽,再慢慢长几百上千年才会化人,有的还会更久,那都是要别的龙带着的,你是人族,语言都不通,怎么养它?”

    ——怎么,还想要他养?异想天开。

    锦明话说出口忽觉失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叶灼是个人族,他说龙崽孵出来几百上千年都一直是条龙,一个人生出一条龙,听了怎么高兴得起来?自己说话真该过过脑子。

    叶灼饶有兴趣看着锦明。原来孵出来也是长虫。

    锦明:“总之,这些事迟早要定下。我做事你总不满意,喊他过来陪你,如何?说不定你们再处几年,也能处出来一两分。”

    “免了。那条东西能否活到明天还未可知。”叶灼说,“实话告诉你,我要做的事情太多,所以要离渊回龙界,别来添乱。”

    “我能来添乱,他就不能?”锦明奇怪,“他要是在这,岂不更能帮到你?”

    “你是谁兄长?不必如此为我着想。”叶灼淡淡道,“我要做的事比那几个秘境危险得多。”

    “那他应当更想陪你一起。”锦明说,“有危险,自然该风雨同舟。要是这样的担当都没有,他就真可以去做蛟精了。”

    ——金龙一天到晚到底在打听什么?

    锦明看见对面的人微微笑,那笑容异常轻微,却让人觉得森寒压迫。

    叶灼:“那若是我要死呢?”

    锦明愕然。

    叶灼:“我死了。然后,你想要他怎样?也来风雨同舟?”

    锦明不言语。

    最后憋出来一句:“为这推开他,不算曲终人散。”

    “?”

    锦明又说:“你这种人,更不像会心甘情愿去死。”

    金龙的脑袋似乎尚能使用。

    叶灼手指轻轻搭过本命剑身:“那就到那一天,再见分晓。”

    “生死固然可以置之度外,但若有一线生机,亦应当拼尽全力去争。让他一起,胜算更大。”锦明忽然道。

    叶灼淡淡晲着他。半晌,说出来一个字。

    “蠢。”

    锦明大为光火:“随便你!反正他现在渊海日夜修炼,他说他已受教,他有东西想要去争!那龙崽到底你要不要?给我个准话!”

    叶灼微微笑:“那就看它的命有多硬了。”

    灵海里又在飘莲花,有空玩没空修炼么?叶灼推门而出,直接灌了三成灵力,这下龙崽子抱着捏到一半的莲花在灵海上一翻肚皮,像是真死了。

    在渊海修炼?想必修为可以一日千里了。难得如此勤勉。

    不是很想理锦明,院里红梅树下有几块青石,是静坐修炼的地方,叶灼走过去。灵力拂去积雪,忽然在雪地里看见一个浅浅的凹陷。他用剑拨了拨,翻出一只身体僵硬的半大雏鸟,不知道是麻雀还是什么。

    往上看,院外一棵枯木上有个鸟巢。风雪依然在呼啸,可是三四月,已是雏鸟已生翅羽,本来从巢中摔出不至于死,还可以飞回。但现在冰天雪地,掉下来也许挣扎过,最后还是渐渐冻僵了。

    好像还没死。

    叶灼闭目打坐。

    这几天观冥静坐,又总听见遥远的涛声海潮,水属的意象,勉强也能让他觉得安宁,但叶灼不耐烦了,都已经知道有个长条崽子,天道又何必在这里反复暗示。啰嗦至极。

    叶灼睁开眼,新下的细雪薄薄一层,又覆上了那个冻僵的幼雀。他伸手,把那东西抓在手中。

    一团轻若无物的血肉,一捏即碎,下意识里他又觉得可怖,手指动了动,关节不听使唤一般,仍然无法握上去。也许下一刻他就会把它丢出去。也许他手指稍一用力,就捏死了。

    叶灼别过头去,轻轻呼吸一口气。总觉得周围有什么气息,像墨龙身上的,也有点像雪,幽幽淡淡的。这冻雀快死了,心跳比龙离渊还慢。这样孱弱的生灵,连灵力都灌不进去,他灌进去一丝,立刻就会死了。

    这样的东西。让他想起相奚剑穿过人身血肉的声音,沉闷又干脆,淅淅沥沥的血,一个又一个,活着的、会哭会笑的人,只需要一剑。血污遮住了他的眼睛,他仍然可以听得见,他听得出那是什么样的剑招,刺入时是什么样姿态。其实他没觉得多可怕,后来有一天他又听见同样的声音,在自己的剑下。杀人,杀妖,杀魔,万般斗法到最后,用来结束也只是那一剑、又一剑。挥出那样的剑太容易了,原来,都是一样的容易。

    叶灼,别怕。他好像听见离渊对他说。

    那个龙崽醒过来又在捏莲花了。是不是只会捏这个?

    他好像听见灵叶的声音。

    彻寒的风呼啸着吹过来,红梅摇落,雪花飞卷,幼雀死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收拢的爪尖碰到叶灼的手心,像冰一样,雪又落在它身上。

    羽翼未全,年幼孱弱,非它之错。天时有缺,落入冰雪,又岂是它之错。

    看见它,捡起它,放过它,又是何其轻易,甚至伸出手就可以做到。

    握住一只连啄人都不会的雀鸟,难道会比拿起一柄剑还要难么?难道会比杀了它还要难么?

    叶灼,别怕。

    叶灼闭上眼,雪花落在他发间,落在身上,落在眼角。手指轻轻颤抖,最后,蓦地收起,将那只幼雀拢于手中。无我剑搁在身旁,另一只手覆上来,合起来遮挡住一天风雪。然后,叶灼修炼。

    灵力的周天在他身上运行,灵海里很小的一条龙做好一朵同样小的莲花,趴在他心脏后安静地修炼。叶灼真的听见了灵叶的声音。

    “小濯,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什么是自己的心中道?

    竹筏划开一道清波。

    昨夜骤雨,荷叶中央积了水,水里一尾细细的、比初生的松针还要小的红鱼。它被困在这汪水里。

    一只手搭上荷叶,腕间带着莲蓬荷苞状的碧玉铃,铃声轻晃,她将荷叶往下压,要那汪水淌下去,带那尾红鱼一起回到池中。

    “为何如此。”云相濯说,“他说,要不感于心,不动于形。”

    “因为,上天有贵生之德。”灵叶轻声对他说。

    “上天若有贵生之德,为何要把它困在荷叶中?”

    灵叶认真地想了。

    “其实,不是上天有贵生之德。”她说,“只是,人有贵生之德,只是,我有贵生之德,。”

    “小濯,水无定势,道无常形。”灵叶说,“有时候,善者遭横死,有时候,恶者得长生。还有时候,是非善恶,无从辨清。”

    “但是人在天地间,人在道中。若是每个人心中向善,那么新生的人、新入道的人,是不是就都会学善?如此千百年,会不会我们这方人界的大道也成了善道?其实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

    “云家人说,道心唯一。小濯,今天我想教你,道心清澄。”

    “小濯,人一生中会遇到许多事,有的可以改变,有的不能。为了一种道,为了做一些事,去成为一种人,那是一种执着。你只是做出自己的选择,生无愧,死无悔。你做出的选择就是你的道,小濯,你只需要选你心之所向。”

    叶灼,别怕。

    渊海潮声,好像就在他身后。

    他曾经对人说,他修无情道。后来离渊非要说,他修的不是无情道。其实,他确实没修什么道。想做什么,就去做了,谈不上有愧无愧,谈不上有悔无悔。就这样。

    融化的雪化成水迹从手中落下,僵硬的绒羽先是湿漉漉贴在皮肤上,后来又慢慢被手心的温度暖热,变回蓬松的翅羽。叶灼手里的小雀轻轻动了动。

    连绵群山伫立在万古以来的天空下。梅花小筑所依的北山之巅,离渊静静看着冰雪红梅中,那一抹朱砂般的身影。

    手里握着的是什么?离得好远,他没有看清。

    直到天光破晓,一夜过去,雪停了,一片琉璃世界。叶灼睁开眼睛,他松手,雀鸟扑棱棱飞出去,跌在雪地上,又飞起来,跌下去,最后终于越飞越高,在枯树上声声唤鸣中往巢中飞去,它的同伴在等着它。

    叶灼的目光收回来。龙崽子顶一朵莲花,在他灵海里摇摇摆摆地闲逛。

    死不了了,叶灼淡淡地想。命真好。像谁?

    闭回眼睛,气息静静地翻涌。到人仙境,不是轰轰烈烈的突破,像流泉轻轻地注进来,一泓清水静静地往上盈,水面越来越高,终有一日,漫过水岸,越过拦住它的山岩乱石,向前奔流而去。去到哪里?危崖绝壁。

    离渊始终看着他。远远地,他守着。

    去到哪里?碧海青天。

    第159章

    睁开眼,叶灼感到一股迟来的恼火。

    一个四只脚的龙崽子。在他这里。

    这就是龙离渊做的好事!

    有空加加减减算什么十分一分,想定论很简单,他按着龙离渊的脑袋往他们地宫的柱子上一撞, 第二天就可以盖棺了。

    在渊海修炼。很高兴?

    树上鸟叫吵的要死,灵海里也不消停,叶灼面色阴晴不定。

    还有一条金龙在门里藏头露尾看着他。有什么好看?没见过人仙境?

    这么漂亮的一双眼看人的时候这么凶,锦明真想不明白了。

    突破这样的大境界,他都准备好放鞭炮普天同庆了,怎么忽然又像生气了?

    这样喜怒无常,他弟弟到底是怎么招架的?

    他很想上去问问怎么了,又觉得一旦自己开口,可能当头就砍过来一剑。人仙一剑,他还是应该避其锋芒。

    站在原地,锦明心中有怪异的感觉挥之不去。自从在这地方住下,他就隐约感受到同族气息。龙族之间有特殊的血脉感应,起先他一直以为是叶灼灵海里那只小崽慢慢长大了,被自己感应到。方才叶灼进境的同时,那股气息也有微微变化,像是有所突破。

    可是再一想,那龙崽现在只是一个真灵,连血肉都没有,连境界都无,何来血脉感应,又何来进境一说?

    当然,这都不算什么,关键是方才那股气息变动的时候,锦明清晰地感觉到,它和叶灼并不在同一个方向。

    世上竟有这种事!

    大约感知到了那个位置,锦明试探地用神念传音道:“离渊?”

    离渊:“。”

    为了看见叶灼,他待的地方离梅花小筑并不算太远。因为本命剑原因,叶灼一直不太能感知到他,但大哥应当一直可以。

    居然现在才发现,是不是根本没有修炼?他就说金龙一族要打理的俗务太多。

    神念传音只得到一片沉默,锦明愈发确认对面就是离渊。平时和他传音就这样。

    锦明:“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们住下的时候。”

    “那之前呢?”

    “……你们到处乱跑,很难找。”

    是他们在乱跑吗?明明是叶灼乱跑,而他只能当个坐骑。

    锦明:“那你不出来?他——”

    脑子里一想到龙崽的事,心魔誓就把他的嘴堵住了,连旁敲侧击的想法都不能有,锦明真是佩服。

    离渊:“我见他,他会生气。”

    说好了中秋的时候,来送他,他们说好了。所以离渊也不知道现在能不能见他,又是不是会打扰他。大哥就这样冒冒失失出来找人,耽误叶灼的事情怎么办。那人当然不会在金龙手下吃亏,但难免会有一番冲突,节外生枝,他就是怕大哥生事才立刻回人间的。

    但静静守了好几天,叶灼和大哥竟然相安无事。是不是,叶灼其实也没有那么不想见到龙族,没那么不想见到他?

    “他修炼,你非要打扰他做什么。”离渊道。

    “?”锦明道,“我不走火入魔就不错了!我不当坐骑他能这么快飞完人间秘境?你看了几天应该知道谁才是祖宗。”

    离渊轻轻笑。

    他大哥初来人间一定对叶灼态度不佳,既然如此,被打一顿当做坐骑也很正常。

    “他现在怎么样?”离渊轻声问,“破境了应该会想找人打架。大哥,你去陪他一下。”

    “?”

    现在和他说话的真是离渊?锦明就当自己没听到后面那句话。

    “哦,刚才你不是说怕他生气么,”锦明道,“我看他现在就挺生气的。”

    怎么会?离渊蹙眉。

    “不说了,”锦明道,“我感觉他在看我。”

    离渊在想他是不是该离叶灼再近一点。为什么会生气?方才破境时气息还很平静。可是再近了,叶灼也许就会发现他。

    叶灼很少会生什么气,是不是大哥哪里气到他了。

    叶灼静静看着锦明。他境界已经稳固了,树上也没掉下第二个麻雀,他提剑起身。金龙看起来怪怪的。

    锦明就看着叶灼走到院中,直视自己。

    “你可以不用跟着我了。”叶灼道,“我不会对它再怎么样。”

    “??”

    在赶他走吗?锦明惊讶叶灼竟然说出了“不会怎样”的话,但他弟弟就在北山上,他不能走。

    “你不要灵力了?”

    叶灼:“秘境里拿到的足够了。”

    锦明:“那也得——”

    那也得送到龙巢啊!

    “后面的事我自有安排。”叶灼顿了顿,“多谢照拂,再会。”

    这样被谢,锦明蓦地感觉有些不好意思,有些说不出话。

    ——但他不能走啊!

    叶灼蹙眉,金龙这是不打算走了么?

    “你不回的话,我就告辞了。”他淡淡道。

    锦明一时情急脱口而出:“等等——”

    另一边神念传讯幼弟,问他这样的情况该如何。

    叶灼就静静看着锦明神色愈发古怪,双眼乱飘,也不知道想去看谁。

    叶灼看着他,道:“等什么?”

    “你这样,我怎样交代——”

    话还未说完,忽然见那人不知何时已经手腕轻转,猝不及防间,他手中剑锋蓦地掼地!

    剑尖撞地,浩荡剑光刹那亮起,不像海水奔涌还需要时间,那就像闪电瞬间照亮群山中一切。

    气机冲撞,藏头露尾的长虫果然不止一个。叶灼抬眼,回身朝北山方向望去。

    潮起潮落,果然别有因由。他知道会是谁。

    谁不好好修炼就是谁。

    ——同一个片刻,离渊自己解了隐匿的法门,在北山上默默现出身形。

    这人出手,先前总是不动声色,忽然瞬息发难。这样雷霆骤雨一击即中的漂亮手段,离渊觉得自己一辈子是招架不了了。他也不用再敛息隐形。

    大哥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但离渊已经没有心思去想别的龙。

    他好像只能看见大雪初晴,雪光遍野,红梅掩映之间,叶灼回望自己的那双眼睛。

    他也终于可以用灵力、用神念,用一颗很想他很想他的心,把那个人看得更清楚。

    那双眼静静的。像是隔着万水千山,又看见他。

    哪有生气,金龙乱说。

    离渊怔怔的,那样的目光。叶灼是不是也想他?

    他是不是该早点来?他是不是该早几天就出现?叶灼在看着他。

    离渊想问他过得好不好。问他有没有找到想要的。问他是不是明白了什么,在他们不在一起的时候。

    可是下一刻离渊就看见叶灼看着自己,轻轻蹙了眉。眼眶为什么有一点红了?为什么像是在生他的气。

    他下意识走一步想要上前。

    ——就看见剑已经在叶灼手里了。

    第160章

    半空中但见一道凌厉剑光劈过。

    ——怎么就打起来了?

    那剑光,锦明看一眼都觉得自己快要露出龙形。这是下死手的打法啊!

    离渊用剑鞘挡了这一下。叶灼真在生气,生他的气。离渊朝梅花小筑过去,迎面又是一剑。

    叶灼就冷眼看着离渊身影。

    用剑鞘挡?

    他身后,万千剑影已经浮现,离渊往他这里来,剑影就骤风急雨一样朝离渊飞过去。每一剑都是来真的。不是在渊海修炼?长进一定不少,让他看看成色。

    离渊手指按上剑柄。看见叶灼眼眶红了他怎么可能会想拔剑,但是叶灼这样打他,就是对他用剑鞘不满了。剑客比剑,没有一方拔剑另一方不拔的道理,叶灼生气是应该的。他拔剑出来,迎上叶灼的剑势。

    可是在剑鞘之外是生的什么气?离渊感觉自己心里一丝一丝的痛,他是不是根本不该回渊海?为什么觉得这个人现在好委屈,就像他那天听到这个人要自己回龙界的时候一样。

    龙离渊在发什么呆?回一趟龙界,连比剑都不会了?叶灼直接一剑往他心口去。

    锦明觉得自己已经不行了。

    好过?

    好过的人是这样打法?

    无暇顾及大哥在想什么,离渊凝神去接叶灼的剑,叶灼的剑比以前更快更凌厉,和他比剑,必要全神贯注。可是过了几招,离渊觉得叶灼可能根本不想和他比剑。

    ——叶灼就是想打他。

    叶灼想打他,他要怎么办?当然是让叶灼打。可是和这个人打架,若是什么都不做下场一定很零落,若是一味防守,那会比进攻更难。离渊一边且战且退,一边给叶灼垫招。他想多看看叶灼的样子。

    叶灼看向离渊,就见离渊一直看着自己。顿时心头火起,长虫的心思还不如写在脸上!

    不想打?忍气吞声给谁看?在装可怜?让金龙看见觉得自己是在欺负他弟弟?叶灼恼火,手起剑落毫不留情,最好有第二片逆鳞给他拔。

    剑起剑落之间转眼又看见长虫在盯着自己,叶灼冷笑,抬手就是新悟的一剑,龙离渊的看家本领最好有所长进。

    这一剑斩出去,面前气息忽然改变。天光被遮蔽,出现在叶灼面前的是一条暗金眼瞳的墨龙。

    墨龙就静静看着他,像是预备着用龙身来接他的剑。

    叶灼气得笑了。

    长虫,他最近见得还少?雪光一照,浑身鳞片墨玉剔透,龙角也长了一点,不知道在渊海偷偷做了什么勾当。是龙就更好砍了。

    锦明就眼睁睁看着弟弟被打得现出墨龙真身,天空霎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那叶灼的剑越来越恐怖,他弟弟也是风雷水电四部法门齐出。这是在干什么?生死决斗?离渊死了他怎么向龙祖交代?叶灼死了他怎么向龙祖交代?

    他上去拉架,他死了,金龙一族——

    金龙一族还会好好的。

    离渊在天上用龙形盘旋进退。龙身上能打的地方更多一点,也更坚固一点。是不是就会开心一点?

    可是变成龙形他就很想蹭蹭叶灼。

    叶灼打他也根本没用力。他们以前打架要凶多了。他好想和叶灼说话。他还是看叶灼。

    ——挨打就挨打,看他做什么?叶灼根本不想看见那双龙瞳。以为自己是龙崽子?

    龙崽。

    他从前是不是鬼迷心窍?把这条龙当没长大的龙崽子。

    这条。龙离渊。

    离渊感觉自己挨的打又重了一些。这是应该的。叶灼的剑让他觉得自己一定是做了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事。他好像明白了,他一天都不应该离开的,他以后不要再离开这个人半步。

    刀光剑影风雷云电里北境的雪山好像都滑坡了许多座,没关系,这是无人地域,终于离渊用龙身把叶灼忽然圈起来,拽着他往下落去。

    “叶灼。”他蓦地化出人身把这人拢进怀里,手臂紧紧环住他腰身肩背,“叶灼。”

    他觉得叶灼和他和好了。

    叶灼不说话,还在生气,挣扎了几下不要他抱着,他就要抱,几番交手,还是把这人牢牢扣在怀里,落在不知哪里的雪石滩上。

    “叶灼。”

    叶灼就听见这龙在自己颈边埋着,一声一声地喊他名字,喊完了,又说:“我好想你,叶灼。”

    又说:“你进境了,是不是?”

    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出来。叶灼推了推他。

    离渊终于稍微放开了他,去看他眼睛。手指去抹他眼眶:“你别哭,叶灼。”

    龙离渊是不是眼睛瞎了,这里有谁在哭?叶灼恼火,抬头看着他。

    墨龙,打了也是手腕痛。

    他要把自己手腕从离渊手里拽出来,离渊不给。不仅不给,还喂了他一颗丹药。叶灼把丹药咽下去。

    灵海里没动静,药力化开的间隙,叶灼分一缕神识去看。

    ——那只小长虫就露出一个脑袋在灵海水面,支棱着东闻闻西嗅嗅,像是很想知道外面发生什么。

    不幸的是,它不会知道了。叶灼早就发现小长虫感觉不到外界的东西。他残忍地把它按去水底。

    “叶灼,你在玩什么?”离渊揉了揉他手腕,一缕灵力贴过来想探他经脉,看看这些天有没有受过伤。叶灼把他手打开了。

    不给看经脉么?离渊眨了眨眼,看叶灼。

    叶灼抬起眼,对离渊说了他们再次见面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怎么突破的?”

    离渊真想把他搓一顿。这样的话是不是只有叶灼说得出来?

    离渊恨恨咬他一口:“看着你,所以突破了。”

    看他就能突破?叶灼不信。

    他起码还放飞了一只鸟崽子,龙离渊要是看人就能突破,他真要敬龙族天赋异禀了。

    他去探离渊的经脉,比在人间的时候又精粹一些,像血脉之力。他这些天闯荡秘境也锤炼很多,所以还是差不多。龙离渊是不是就爱学人?

    “就是看着你。爱信不信。”离渊咬完人了,拿起他一缕头发。

    叶灼不要他来,他永远都不能来怎么办?叶灼自己一个人去仙界,又要怎么办?没有逆鳞感应,天地之大,他一直找不到叶灼,又要怎么办?

    一辈子能有几次,离开了还可以回来,能有几回望下去,还能看见这个人的身影。他看着,心中有念头越来越清晰。

    “不奇怪。叶灼。”

    “哪里不奇怪?”

    “我破境,从来不都是为了你。”叶灼就听离渊闷闷道。

    “?”

    这样无端攀咬,什么事都要把拉他出来?

    “以前是想打败你。”离渊说。

    “后来……”他想了想,“后来就是后来了。”

    长虫在说什么。一门人话学了一年多,还没学好。

    离渊就看叶灼不太想搭理他的样子,直接把人又抱了起来。

    他把叶灼放在高一点的雪石上了。这样叶灼看他就不是抬眼,而是垂眼。

    果然看这人居高临下,漂亮的眼睛从上到下缓慢地将自己打量一遍。

    离渊真觉得他和叶灼和好了。

    叶灼目光回到离渊的眼睛,他伸手,轻轻扳了扳离渊的脸,在雪光下查看。

    这段时间总是看见金龙跳脚,离渊在他印象里都蠢了很多。现在一看,还算是颇为沉静的一张面孔。

    不沉静的地方在于一直轻轻笑,抬眼望着他,好像挨了打还很高兴一样。

    “叶灼,”他就听见离渊轻轻说,“不生气了,对不对?”

    生气?谁?

    龙离渊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事,他都不想说出来。

    离渊握着他的手,扣在手心。

    “我以后都不走了好不好?”离渊说,“你想我我就会在你旁边。我是不是根本不该走?是不是又让你难过了?”

    不难过。叶灼觉得自己过得很好,清净修炼。

    他也不想离渊,没空。

    叶灼摇摇头。

    龙崽子和这条龙一样麻烦。

    他去看那个小崽。被按进灵海底之后,小畜生就装出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在海底专心致志地捏莲花。现在海底已经堆了一座莲花山。因为叶灼觉得那些芝麻绿豆大的莲花密密麻麻飘在灵海上,很碍眼,直接全沉底了。

    现在灵海面上只有一朵龙崽子撞了大运捏出来的大一点的莲花,样子倒很漂亮舒展。小长虫把它拱到灵海中央放着。

    龙是不是都很会识时务?离渊早现身一天,早现身一刻,如果他还没进境,还没有自己决定龙崽子的去留,他都不会见离渊。放下什么,拿起什么,有些事情只有他自己可以做决定。

    “你摇头,是不难过?”离渊说,“还是不想让我在旁边?”

    叶灼慢慢地想。

    要是离渊一直在他身边,事情会不会不一样?算了,这龙还是去修炼更好。

    虽然有时候还是会想起。

    看见金龙,会想起墨龙,可是又不想要墨龙在这里。

    好像就只能生气。不知道生谁的气。

    原来是生气过。

    离渊知道,他自己不知道。

    “我一直在渊海修炼。”离渊对他说,“还看了很多书。佛法的,剑法的,界域的,都有。龙巢帮我把身躯淬炼了。现在鳞片也变了很多。”

    看起来又想蹭他。

    “你要不要摸摸。”离渊说。

    叶灼不置可否,手指慢慢地放下来,搭在离渊肩膀上。

    离渊就看着他。

    简简单单的幽红的衣袍,比红梅的颜色更郁丽些,除了一枚明月玦没有别的装饰,长发也是简简单单束着。这样也很好看,但是大哥到底会不会照顾人。算了,起码说明大哥很守礼。

    是不是想抱?离渊伸手,又把他搂进怀里。

    叶灼安静地伏在他肩上,过一会儿,转了转,埋在他颈间。

    离渊身上有离渊的气息,沧海月明。他忘掉了,刚刚才想起来。不知为何又有些恼火,叶灼贴着离渊的脉搏慢慢找过去。

    感受到颈间轻轻的、亲昵的动静,离渊觉得自己心脏蓦地跳了一拍。好像什么绒绒的动物用头顶蹭了蹭他。是叶灼。

    像莲花瓣轻轻擦过心头。怎么这样。是叶灼?

    然后,颈间传来一点轻轻的痛,叶灼咬住了他颈侧的皮肤。下一刻再用力,深深咬了进去。

    离渊:“。”

    现在他不怀疑这是叶灼了。

    想咬就咬吧。

    他皮肤没那么容易咬破,要是牙齿痛了怎么办,等会他要亲叶灼。

    叶灼把脖颈的皮肤连着血管一起咬破了,血液涌出来。血的气息也一样,幽幽淡淡的,像和信香同源。好像把信香的气息也忘了。

    叶灼咽了一口。

    真龙之血如同上好丹药,咽下去,就化作浓郁的混沌灵力,落入灵海之中,弥散开来。

    小长虫蓦地抬起头,到处嗅了嗅,飞快蹿到灵海表面。

    ——四脚并用地把那团灵力拽下去了。

    叶灼又咽了一口,其实味道不错。

    离渊胸膛在震动,闷闷地笑,他把他搂紧,轻轻抚着他后背,又去抚他的头发,像是要他想喝多少喝多少。

    龙的躯体愈合也很快,叶灼咽了几口,血流已经放缓,又过一会,止住了。

    他也伏在离渊肩上不动了。

    离渊就捧起他的脸,一下一下地亲他。叶灼不让他乱动,离渊就安静一会儿。

    ——锦明怀抱着给他们中的某一个收尸的沉重心情,顺着那一人一龙坠落的轨迹来到这片雪滩上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

    他来的方向是侧面。他弟弟一手搂着叶灼的腰身,仰着脸看那人,眼里全是笑,轻声说着什么,一边说,一边顺着叶灼的头发,说几句,还要亲一两下。

    那叶灼就微微垂着眼看离渊,本命剑搁在一边,离渊说几句,他点点头,或者摇摇头,回一两句话,偶尔竟然轻轻笑一下。

    他弟脖子旁边还有一道血印子。

    锦明:“。”

    拉拉扯扯,这是在做什么。不太认识这两个是谁,可能是山里妖怪变的。

    “那我再也不走了。”离渊握着叶灼的手,“你答应了,对不对?叶灼。”

    叶灼看着他,蹙眉。半晌,还是摇摇头。

    “我让你带给我师父的话,”叶灼说,“你带了没有?”

    离渊:“。”

    肩上被叶灼打过的地方忽然有点隐隐作痛,他怎么也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起来。

    “和须弥佛界的通道还没开。”离渊苦恼道,“我听到大哥不见了,觉得他一定是来人间找你麻烦,就赶来了。”

    叶灼:“通道什么时候开?”

    “算来就在这个月。”

    “那你回去。”叶灼扳着他的脸,“去见我师父。”

    这样的语气,让锦明听得睁大了眼睛。

    整个龙界谁敢用这种语气和离渊说话?龙祖都不会。这样……这样和渊海的龙主说话么?不怕下一刻有龙翻脸?

    他就见离渊不情愿似地蹙了蹙眉,像是有所不悦。难怪这两个人之前会散伙,他不会又要拉架吧?

    “可是我想和你一起。”离渊说,“叶灼,你和我一起去,怎么样?”

    锦明:“。”

    叶灼摇摇头。

    “那让大哥去。”离渊说。

    锦明:“?”

    原来这人真是他弟啊。他以为妖怪呢。

    “来之前,我记着你有话要带,写信托付给了信得过的同族,”离渊说,“要是我来不及过去,信也会送到上师处。”

    赤龙族的两位姐姐都有些丢三落四,他特意去别的海域,将信笺托付给白龙族的二姐才放心。

    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

    “你亲自去。”他说。

    “好。”离渊声音低低的,“那我要很快动身了,叶灼。”

    “多久?”

    东海通道多年来都很稳定,但是毕竟还是界域通道,从中穿越一定会有时空转变,在通道里,他自己也许觉得只是一两天,但在两界可能已经过去十天半月。

    “那样,最迟三天内我就要去东海,”离渊道,“一来一回,最少要一个多月。”

    一个多月。

    叶灼想了想。他和离渊是元夕时候分开的。雪下了四个月。

    “那你,”叶灼说,“三天后走。”

    才三天。

    “那我带完话,就再来找你,好不好?”叶灼听见离渊的声音带一点哑哑的鼻音,这龙什么时候这么脆弱了。又不是龙崽子,需要待在他灵海里。

    离渊:“不等到八月十五了。之前的话不作数了,好不好?叶灼,我不想一个人在渊海了。”

    叶灼看着离渊的眼睛,最后他慢慢点了点头。

    “我可以等你到六月。”他道。

    离渊蓦地笑了,他直接搂着叶灼的腰身把这人抱起来。

    ——是不是还想转一圈?龙离渊到底知不知道他大哥已经在旁边冷笑连连。

    大哥在这,不好转太多圈,离渊把这个一捧雪一样的人抱起来转半圈,放回地面,但还牵着他手指不放。

    “大哥来找我们了,”离渊说,“我带你们去吃点东西怎么样?然后回你住的地方。我陪你们待三天。”

    锦明呵呵一笑。他弟弟脑子有问题了,是不是哪次练功走火入魔了,性情大变。回龙界必要找白龙长辈作法,给他驱驱邪祟。

    果然,一回到梅花小筑,他走火入魔的幼弟就开始生事。先是对着他亲手题的“梅花小筑”四字大大蹙眉,仿佛这是什么狗爬的字体一般。品味不佳!

    对院子里的红梅倒没意见,却说少一方寒池,今天就挖。

    等到了叶灼起居的房间,更是要上上下下所有的摆设都要再换再摆。

    这真是墨龙?

    离渊在梅花小筑里忙前忙后,锦明就溜溜达达地跟在后面打打下手。墨龙觉得他给这人布置的房间不好,没关系,怀揣着弟弟塞给自己的数个储物法宝,锦明的脚步格外轻快。

    后来连外面枯树上的鸟窝都换了新的。锦明眼睁睁看着离渊放了几尾朱雀翎羽进去,一看就是当初从朱雀族那个没脸没皮的小子脑袋上拔的,朱雀羽一放进去,整个鸟窝温暖如春,真不怕把雀子烤死?

    还把蜃族曾经上贡的一尊疗伤圣物放在了房间一角,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大贝壳。

    最后布置好了,牵着他宿仇的手不知道在房间里干什么,走一步跟一步,锦明理都懒得理,他翻出来一套幽冥界的法宝幡子,在后院布置好,开始运行,检测这座梅花小筑里有无夺舍、换魂等事,结果是没有,真怪事。

    “大哥在做什么?”莫名感觉到周围一阵阴风环绕,离渊揽了揽叶灼肩膀,往外看去。

    叶灼知道金龙在干什么,叶灼不说。

    离渊非要让自己靠着他,那就靠着,叶灼窝在龙怀里看一卷经藏,龙离渊带来了好几箱,说觉得他可能有兴趣。

    他看着看着,神识落到灵海里去,离渊在的这两天他都没给小长虫喂灵力,但小长虫吃的很饱。他咽了几口大长虫的血,小长虫吃了好像要长角了。

    但是没吃完,神神秘秘存了一部分灵力不知道要干什么,叶灼今天看过去,发现灵海中央,小长虫用那团灵力捏了朵莲叶出来。还把那莲叶往莲花方向斜了斜。这是在做什么,灵海又不会刮风下雨。

    捏完好像觉得很满意似的,绕着游了好几圈,爬到荷叶上睡觉。

    ——没睡着。

    最后尾巴搭在莲叶上,脑袋埋在莲花瓣里,睡着了。

    叶灼把莲叶和莲花分别往外一拨。

    小长虫啪地掉下去了。

    “你笑什么。”离渊俯过来亲他眉眼,看他手中经卷上的内容。难道佛经上有什么有趣的事。

    叶灼把佛经盖去离渊脸上。

    离渊就笑,笑完又来牵叶灼的手腕。

    “你经脉怎么了?”离渊说,“为什么不让我看。”

    “没怎么,在练功法。”叶灼说,“练完你就知道了。”

    叶灼这样说,离渊就信了。他低头又亲亲叶灼的额头。揽着这人的腰往自己怀里放。抱起来这么好。他觉得叶灼安安静静的,有点不一样,像是放下了什么,他想起那琉璃红莲的花瓣上一线新雪,天光乍破一样。

    “是不是不怕我耽误你了。”离渊又亲了亲,问他。

    已经到人仙境界,还能退回去不成,叶灼把离渊往另一边推开,这龙还要凑过来:“叶灼,你是不是想好了什么?”

    叶灼忽然问:“你多大?”

    离渊:“……?”

    叶灼:“年岁。”

    “不知道。”离渊说,“你问龙身还是人身?”

    “都问。”

    离渊认真想了想。

    其实做龙的年岁有多长,他记不太清了,也就是在水里游。有时候被哥哥姐姐叼来叼去,有时候被别的成年龙族带着。也不用修炼,没有龙催他。他自己接纳天地灵气,琢磨着做点什么,比如去打别的龙。

    正式修炼,是要化人之后才有长辈教。万界都知道人身用来悟道最好。既然如此,化人之前,龙界对龙崽的指望就是能吃即可,时不时往各种灵气充足的地方一丢就足够。反正吃好了龙躯自然会长得强韧,龙族活得长,所以长得也很慢。

    离渊也觉得自己当龙的时候脑袋有点不清楚,学会化人之后才猛地清晰了。他化人在整个龙界都算很早了。

    “龙身的话,也许有几百年吧。”离渊蹭蹭叶灼,叶灼二十多岁,好小。像一条刚刚长出来漂亮尾鳍的小鱼一样。可是又好厉害。

    叶灼:“人身呢?”

    这次离渊看着他,又认真想了想。

    “和你差不多。”他道。

    叶灼:“。”

    原来真是小龙。

    怪不得第一次见这龙的时候是十五六岁的样子,和自己差不多。

    十年后又见面,还是和自己差不多。

    “那你……”叶灼说,“记得吗?以前的事。”

    “以前?”

    “孵化以前。”

    离渊不知道叶灼为什么会这样问,但他认真想。

    那些模糊的、似是而非的记忆。安静地蜷在壳里,好像一场永远都不会醒的长梦。再远一点,一些隐隐约约的温暖,像一点点散落的光芒,到底发生过什么他不知道了,可是有时候,一个人在渊海,到处都很寂静,那种感觉会在他心里莫名地浮现。

    所以离渊对叶灼认真地点了点头:“记得。”

    “……哦。”叶灼说。

    怎么好像对这个答案不满意的样子,难道他说不记得,这个人才满意吗。离渊:“怎么问这个?”

    叶灼:“感觉你比别的龙聪明一点。”

    “你是夸我,还是骂他们?”离渊说。

    叶灼眨了眨眼睛,好像有一点轻轻的笑。

    “叶灼。”离渊埋在他肩头,“就三天,我都快要走了。”

    “走吧。”叶灼说,“到六月我也许不在这里了。”

    “?”

    叶灼补充:“但会等你。”

    离渊这才亲了他一口。

    叶灼就静静看着这龙把自己的本命剑拿起来,滴了一滴指尖血,画几笔鬼画符,好像又建立起什么联系。

    就做这种事。叶灼根本懒得理他。

    离渊:“那我走的时候,你送我。”

    叶灼漫不经心地点点头。

    到要走的那一天龙离渊坐立不安。

    叶灼把他拽到院子里:“你带不到话,我把你杀了。”

    “都说了我一定带到。”离渊说。

    “那你可以走了。”

    “让大哥留下来怎么样?”离渊说着,想了想,让大哥保护叶灼这种话,说出来也没人信,他说:“让大哥照顾你。你一个人,我会很担心你,没办法安心赶路。”

    叶灼:“我需要?”

    “就让大哥守着。”离渊说,“有人找你麻烦,就让大哥现身给他们看清楚。让他们知道墨龙和金龙都护着你,整个龙界都给你撑腰,怎么样?”

    叶灼就蹙眉看离渊。

    锦明闲闲抱臂看他们分辩。叶灼这人还真厉害,一个龙崽子这么大的事,硬能按住让他弟看不出一点苗头,不知道再过两个月怎么样。

    “就这样。”离渊说,“我六月一定回来找你。”

    叶灼勉强点了点头。

    “叶灼。”离渊忽然又喊他。

    叶灼看着自己被拽住的左手,他总觉得是龙离渊又打他珠子的主意了,不给他是不是浑身难受?

    果然离渊又道:“这个送我,怎么样?”

    锦明无言至极。真不想承认这是他弟弟。

    叶灼看看珠子,又看看离渊。他珠子都有意义,而且他随身之物没送过人。

    离渊已经把他珠子勾住:“那我和你换三颗,怎么样?”

    叶灼想了想,终于点了点头。

    离渊看起来很开心,又来亲他,亲完这龙就把他珠子拿下来拆开,像是拆晚了怕他后悔一样。叶灼就静静看他到底有什么花样。

    就见离渊拿出一个匣子,没有储物法宝的波动,从他随身小界里拿出来的。

    匣子打开,静静躺着三颗颜色不同的珠子,都是和他手上这串一样大小,是本来就这么大么?生来就穿着孔?叶灼的手当即就按在剑上了,这是在龙界好好修炼了的样子?

    锦明却是睁大眼睛一一在珠子上看过,怎么不把渊海地宫送出去算了?

    离渊在梅花树下的桌案上认真地把珠子串进去。叶灼站在他旁边。

    “是什么?”叶灼道。

    “白的是明月珠。”离渊说,“好看,而且很少,所以送给你。”

    叶灼看着,晶莹剔透的雪白珠子,里面散落着无数月辉,折射着层层叠叠的各色光晕,看着倒是漂亮,像龙族会喜欢的东西。

    第二颗是蓝紫色的,像珍珠,又比珍珠透明了一些。

    “这个是鲛人泪,”离渊说,“也漂亮。戴它可以清心,不会中幻术。”

    其它的离渊什么都没有说。怀袖一直在他这里,他总想,他也要换给叶灼。

    第三颗是繁丽的墨紫金色,亮晶晶的,倒像凡间的东西。那金色淡淡的,像是一层隐隐的功德光。

    “这个是我之前走的时候,在东海边看见一座龙神庙。守庙人会烧这样的香灰琉璃珠,开了光布给香客。我去龙神面前,也求了一颗。”离渊把这一颗也认真地穿进去,“求的是平安,也给你。”

    叶灼垂眼,静静看着那三颗珠。

    而离渊不经意间已把三颗血珠拆下来收进自己随身小界中。

    首先拆的就是他最看不惯的死无畏、散无畏两颗,第三颗稍稍选择了一下,在哀恨两个里面选了前者,选后者他怕叶灼打人。总之现在已经落界为安。

    离渊把叶灼的手拉过来,郑重地给他把珠子戴回去。真好看。叶灼喜欢这串珠子,一定会戴很久。

    叶灼手指碰了碰第三颗琉璃珠。

    “那我,”离渊声音忽然低了低,“就走了。”

    “没有一分。”叶灼说。

    离渊茫然地抬起眼,过一会儿才像是想起叶灼在说什么,看了叶灼半晌,攥紧他手腕,难过般蹙起眉:“一分都没有?”

    锦明真想笑。他现在觉得这两人真好玩。

    在龙界,一万年都看不见这种热闹。

    手腕被握得有些痛,叶灼往回抽了抽,根本抽不动。

    “两分。”他没好气说。

    离渊就蓦地笑起来,眼里光芒湛湛:“那三分好不好?”

    叶灼就垂眼晲着他。看着像被漫天要价,想着怎么再挑挑拣拣。

    离渊真想亲他一口。

    所以就亲了。

    其实离渊觉得也不是两分。

    可能也不是三分。

    可是他就喜欢叶灼这样轻轻慢慢,挑挑拣拣不想给人的样子。

    “你等我,叶灼。”离渊说,“等我就好。”

    叶灼点点头。

    离渊起身,把叶灼按在自己原本的位置坐下,双手从后面蒙上他眼睛:“那你闭眼。”

    “做什么?”

    “我得走了,但是我不想你看见我离开。”离渊说,“你闭眼,数十个数,再睁开。”

    长虫就喜欢做这种莫名其妙的事情,叶灼闭上眼。

    他感到蒙上自己双眼的那双手慢慢地放下,有人亲了亲自己的侧颊。

    “到六月,我一定回来。”

    叶灼在心里默默地数了十个数。

    再睁眼,天地间一片空阔,唯有浩荡东风吹过身畔,也吹过北境连绵万里的冰封雪原。冬去春来,天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