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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61章

    五月底的时候叶灼找了个由头,把锦明支走出远门去了。

    金龙大哥最近和他相安无事,除了有时候管不住自己的嘴,怪声怪气说两句“啧啧”,“有趣”。

    他留在梅花小筑,把给锦明的一套剑法写完。金龙是法修,很不讲究,分明持有神剑,学的也是高明剑法,两者却不很契合。他依据金龙的质地,锦明自己的习惯,还有重云紫霆剑的诸多特性写了这一套,聊胜于无。

    剑法之外再留书一封,道两句谢,交代后面的事情,总共也就三行字,大意是他走了,小长虫自有去处,一切事也都自有安排,让金龙不必再寻,自己去玩。

    将信封好,别无他事,叶灼在窗前站了一会儿,红梅已谢,冰雪初消。

    他看向灵海。

    小长虫盘在荷叶中央,抱着一片莲花瓣,眼睛亮晶晶地看向他。叶灼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一团灵气里看到眼睛的,反正是有。脑袋上还有龙角的凸起。

    没名字。

    起了名字,好像就真是确有其事一样。叶灼不会做那种事。

    他只觉得这东西已经待得够久了。

    出去。叶灼对它说。

    龙崽子歪了歪脑袋,像没听明白他说什么。

    出去。从这里。

    龙崽子茫然地看了看四周。

    算了,叶灼想。这东西连外面是什么都不知道。

    到你该去的地方去。

    小长虫静了静,像是尝试理解。

    然后朝他一翻肚皮,在荷叶上讨好地打了个滚。

    “?”

    真打算赖在这里?

    话不过三,何况好像真听不懂。

    一天都能吃他一半灵力了,就算早点出来难道还会饿死?四只脚的东西,命还没那么薄。

    你到底出不出来?

    小长虫爬到莲花上,抱着莲花瓣不断地蹭。蹭了半天没用,又往四处嗅,在找什么,绕了一圈找不到,急得甩尾巴。叶灼明白了,它也不知道怎么出去。

    也许上天给的时间还没到。但叶灼给它的时间已经到了。不出来也要出来。

    算了。

    叶灼拿起一柄锋利的冰晶匕首。

    刀尖在心口某个位置比划了一下,又移开了,这样太怪。于是往下去了一些,在侧腹。

    他的剑能杀得了别人的元神,难道还划不开自己的灵海。一念之间剑意成形,锋芒已现。

    叶灼划了下去。

    衣服也是寻常的,刀刃一下,轻轻就割破了。

    血肉也是。

    刀尖刺到皮肤的一刻那条龙崽子嗷一下哭了,叶灼从没听它哭这么大声过,他脑子疼。

    他想说滚出去,可是龙崽子已经整个不见了。叶灼体内所有灵力忽然间都被疯狂地消耗,龙崽子化成万千道灵气的流光在灵海和经脉里冲撞,要找地方出去,可是找不到,继续乱撞。

    叶灼感到一种陌生的痛,为了能划开灵海,他把功法散了,所以现在的感受与凡人无异。原来是这样的知觉,好多年没有体会过。下意识他又往下划,两寸,可以再长一点,不知道三寸三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但没划成,龙崽子真嚎得他脑袋疼,一股灵力攥着他的手腕不要他动弹,划一下而已,像在要它的命一样。

    点点灵光终于从虚空中散逸出来,飞鸟归林一样汇合为一体。叶灼放下了刀,那些灵光就缓缓在他面前凝聚。还在嚎,呜呜咽咽的,听了很烦。等最后一丝灵光也离开虚空灵海,哭声就彻底听不见了。他面前一团完整的光晕。

    叶灼的灵海被方才那一出给抽空了,顿了顿,这方天地的灵力开始疯狂向光晕中汇聚。

    几十条仙脉,不知道多少个储物法宝里的仙晶灵石。大多是龙界来的,其它是还有秘境里拿的。龙吸水一样,好像怎么都不够,叶灼无话可说,难道真是早了。按蔺祝的说法它长成了自然在体外化形,但叶灼不想等了,他哪有时间和这种东西比命长。

    算了,大不了多孵个几千年。

    就这样还拼命想要往自己这边拱,不如省省力气。叶灼伸手去碰那团温暖的灵光。终于消停下来,有什么东西蹭了蹭他的手。

    过一会儿,它吸收灵力的速度终于放缓了一些,叶灼看见一个透明的,壳一样的屏障缓缓生成,里面一条灵光湛湛,只有轮廓的小长虫。一对亮晶晶的龙瞳正在隔着壳看他,不哭了?他看过去,小长虫又打了个滚,朝他翻肚皮,怀里竟然还抱着莲花瓣。

    灵力化形之物,晶莹剔透,还算悦目。

    可惜,长大就变成黑龙了。

    叶灼仔细看,龙崽子心口一点红,像是莲花纹。这是在做什么,在逆鳞的位置。

    手中灵光渐渐凝聚成实体。沉甸甸有了重量。冰凉的龙蛋外壳缓慢地成型,触感和龙鳞一模一样。

    里面的龙崽也有点看不见了。

    叶灼知道它一直在看自己。对视几眼,就要来蹭,现在蹭不到他手指只能蹭到壳了,就扒着壳可怜兮兮地看着他。

    学谁不好,学龙离渊。叶灼伸手重重敲了它脑壳。

    ——然后又开开心心蹭上来了。

    终于很多东西都看不见了。龙崽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闭上眼好像就困得睁不开了,但还是努力再次睁开来,湿漉漉地看他。

    “睡吧。”叶灼说。

    龙崽隔着壳最后一次蹭了蹭他的手指,好像还呜了一声,听不清楚。然后就缓慢地闭上眼睛,落到龙蛋底部,抱着那片莲花瓣蜷起来,安安静静地睡着了。叶灼看着它。

    渊海一梦几千年,再醒来,也许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然后会有条大墨龙来做它的父亲。也不错。叶灼忽然想起去年冬天,离渊带着微雪宫几个小孩在大殿前面雕冰灯,鸡飞狗跳的场景。

    叶灼忽然笑了笑。

    真荒唐,他生了条小龙出来。

    伴洪荒衔日月,朝北海暮苍梧,这样的生灵。

    没有谁会阻碍它,也没有谁去伤害它。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什么。不想修炼也可以不修炼,不喜欢用剑就不用剑。挺好的。

    墨玉卵壳彻底成型,隔绝了里面浓郁如海的灵气,也隔绝了叶灼的视线。

    叶灼把它拿在手里抛了抛,也没有很轻,还不错,勉强配得上做他的血脉。他还看见墨玉深处有隐隐幽红的莲花纹,莲生仙体也是好天赋,修炼的时候又可以偷懒了。

    他拿剑柄敲了敲,很坚固的东西,天道护佑,大抵就算是摔地上滚落悬崖,上刀山下油锅,这方人界毁了没了,它也还好好的。

    他今天心情好,就不挨个试了。

    了不起,一条小龙。

    活的。

    叶灼一时半会不知道把它放哪。活的东西一般不能放储物戒。而且这东西储物戒也不敢收。

    想丢去外面寒池里,动了动,他发现自己现在动作很迟缓。

    叶灼困惑地看了看自己身上。

    “……”

    院外有隐约的动静。还好,他提前给风姜传了信,现在该到了。再到晚一点,他自己就好了。

    ——风姜撞开门就看见一张面无表情的美人脸,明红衣冰雪相,长发散如流墨。

    叶灼就安安静静靠在床柱上,旁边丢了个黑不溜秋的东西。

    明显的血腥气。风姜愣住了。

    叶灼缓慢地指了指自己腰腹。

    那一刻风姜的心脏差点都不会跳了,匆匆忙忙扑过来:“你别动!别动!让我看!”

    大惊小怪,其实也就是皮外伤。

    只是散功状态下划穿了灵海,他灵力又全被抽空了,这种时候不好贸然吃药,要等灵力慢慢地自然恢复一点,才能承受药力。

    风姜好像快哭出来了。

    “你现在没办法用灵药,怎么办?我用凡人的办法止血,先把伤口缝一下好不好?”

    叶灼:“……不用。”

    他灵力被抽空了,但小长虫留下的那些莲花莲叶还在,有一部分现在正在缓慢地化成灵力修复灵海屏障,那个贝壳自己也打开了。

    其实纯属轻伤,就算什么都不做,他慢慢汲取外界的灵力,过一两天也好了。伤口也很快会自己痊愈,不会留痕迹。

    比这重的伤他不知道有过多少,以为谁都像那条龙么?特意留一道疤来装可怜。

    风姜看清了叶灼的状态,松一口气,开始小心给伤口止血。

    “怎么会弄成这样。”风姜小声说。

    叶灼:“我生了条小龙。”

    风姜的手都顿住了。

    阿灼和他讲笑话?风姜迟疑地抬眼看叶灼,见叶灼认认真真的,像在说什么好玩的事。

    “……啊?”风姜听见自己说。

    叶灼指了指那颗龙蛋。

    和本命剑摆一起,谁都看得出是一样的材料。

    风姜这才看清了它,看清了,又下意识看叶灼的本命剑。

    最后茫然地看向叶灼的眼睛:“这……?”

    叶灼说:“就这个。”

    风姜:“离渊?”

    叶灼轻轻点头。

    风姜看着像要快哭了。

    “怎么……怎么这样……”原本还稳当的动作霎时间手忙脚乱起来,血止住了,风姜匆忙看他,握着他手腕,“阿灼,怎么这样。离渊呢?不在这吗?”

    “打发出去了。”叶灼说,“他不知道。”

    风姜好像真要哭了:“阿灼……”

    “我没事。”叶灼说,“挺好的。”

    他是发自内心觉得,还不错。

    风姜期期艾艾地看着他。

    “阿姜,”叶灼认真道,“我放下了。”

    风姜的眼泪忽然就掉下来了。哭了,他用力点点头,又笑。他忍不住一下子抱住了叶灼。

    “……”

    风姜的情绪好像有点激动,叶灼生疏地拍了拍他肩背。

    “阿灼,”风姜笑着说,“真好。”

    笑着笑着又哭。

    叶灼:“。”

    “压到我伤口了。”他说。

    风姜吓得放开。他现在和叶灼离得很近。好像从没见过阿灼现在的样子。像天边一片月,淡淡的清辉落下来。

    “阿灼,你累不累?”风姜忽然小声说,然后伸手去试他的额头。

    叶灼轻轻摇头。

    他没什么事,只是忽然间好像很多事情都结束了,过去了。灵力空了,一时半刻也没必要修炼。他忽然不知道该做什么。

    “阿灼?”风姜说。

    叶灼应了一声。他拿回了剑,没事做,他就擦剑。这剑怎么非要长成龙鳞模样,他又想起离渊。莫名看向那颗龙蛋。

    叶灼忽然说:“阿姜,我是不是没有一个好父亲?”

    风姜不说话。

    “它应该会有。”叶灼淡淡道,“你拿着它,我不要了。”

    风姜:“我?”

    叶灼:“你带回去,随便放哪里。到秋天,觉得时候到了,就交给离渊。它很能活,死不了。”

    风姜眼睛又红了:“那你呢?”

    “不知道。”叶灼说。他一点点擦着剑,心情很好。

    想起云相奚,竟然没有任何感觉。无非是死人一个,在他剑下。

    手指缓缓抚过剑锋,他的剑怎么哪里都好。他很期待问向相奚剑那一天。

    过去世、现在世、未来世。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

    一切都已经发生过。他早已越过那条河。

    “然后呢?”叶灼听见风姜问他。

    “我回苍山,阿灼你去哪里?”

    也许去人间走走。

    伤好的时候灵力又精粹了一成,不知不觉竟然又进了一个小境界,人仙境其实不分小境界了,也就是修为又涨了一截。莲花莲叶依旧在灵海上当摆设,叶灼把它们推到边缘去了,他看了看,莲花缺一瓣,龙崽子果然是从这朵上扒拉下来的。

    叶灼就真的去人间走了走。

    春天到了,桃花开了。半年冰雪,凌汛和洪涝都会来,这是可以预料的事。凡间的村落城镇因在寒冬时要聚居取暖,都迁移到开春不易受灾的地方。有人在殚精竭虑打算。

    再然后,还是尽人事。叶灼看见凡人和王朝都很匆忙,过得也不太好。

    半年寒冬后会不会还有半年苦夏?春种是晚了,秋收可能根本没有。百废不兴,人间界现在就是这样。

    有仙门弟子混在凡间跑前跑后,看见他,非要拉他去门派驻地,请他喝酒。沈心阁竟然真把那个小穷奇养活了,逢人就说这是叶二宫主给他的,渡劫期的人天天被穷奇崽子咬。

    不太想搭理他们,叶灼去幻云崖看了看,和他走的时候没两样,剑字崖下摆了几坛桂花酒,铸剑师来过,离渊来过,苏亦缜也来过,他是最后来的。

    微生弦一直写信催他回苍山,叶灼不回,不想看见道修寻死觅活。微生弦这大半年也忙得不省人事,叶灼让他有事在信上说,微生弦给他画了个道修上吊图。

    最后叶灼来到了东海。

    抓到一个打渔人,问现在什么时节。打渔人结结巴巴的,自己难道很可怕?像妖怪?

    最后说,刚过了夏至,六月二十四。

    日子也不错,都是双数。龙离渊说六月来,要是来到六月三十,可能真被他们龙祖关住了,应该的。叶灼找了块眼熟的礁石,悟剑修炼。

    离渊游过东海轻缓的水波,看见海天一色,人间的海岸像遥远一线在眼前展开的时候,下一眼,他看见礁石上,世上最好看、最灼眼、最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穿着云霞般美丽的红衣,带着漆黑细长的一把龙鳞剑,静静地闭着眼,感悟天海。

    天上地下,千年万年,他最喜欢的那个人。

    离渊游到他的身边,绕一圈,守着他,等他醒来。

    那个人睁开眼的时候像一霎天光浩荡倾泻,长风吹彻这世间一切雾霭,他的眼睛,空灵如琉璃。

    下一刻迎面而来的是他锋芒毕露的长剑。

    那样漂亮、锋利、一往无回的剑光。

    “龙离渊。”离渊听见这人微带笑意的嗓音,“过来比剑。”

    第162章

    叶灼的剑是真好。

    好得离渊快接不住了。

    “二宫主,先给我垫几招。”离渊用神念给他投降。

    “?”

    离渊得到的是叶灼更不留情面的一剑。这人就这样了。

    被压着打了好一会,离渊才终于跟上。叶灼把他打发去龙界,是不是就是要支开自己,偷偷练剑?他的时间在界域通道里少了一个月,叶灼就在人间多练了一个月。但是怎么练得这么好。他也要学。

    美人计也练得更好了。

    明明是凝神寂静的样子,可是,真是盛气凌人。

    是不是十一年前人生初见,本该见到的就是这样的眉眼?是不是本该遇到的就是这样飘然锋利,凛冽空灵的飞仙一剑?

    用剑的时候,眉梢眼角意气张扬一般,越发鲜明,让人忍不住去看。

    这么漂亮的眼睛,打架的时候多看一眼就会不妙了。后果就是不幸挨上一剑。离渊神念又喊叶灼让他轻一点。

    龙离渊就这样了。

    不想好好比剑,没关系。叶灼会让他拿出真本事来,反正打不死。

    这龙回龙界一趟也很有长进,剑法里有不同寻常的变化。

    这次又打了三天。东海是个不错的地方,不用种树。打完离渊和叶灼一起在那块礁石上坐下,他才发现,从这里看过去,海天苍茫一色,无尽波涛往复涌起,往前看不到尽头,只有遥不可及的冥茫天际。

    叶灼就是在这里, 第一次看见他。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他。

    “是不是放下了?”离渊道,“你的剑不一样了。”

    叶灼:“那你呢?”

    “我怎么?”

    叶灼:“你的剑也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

    叶灼想了想。

    “你学我。”他说。

    离渊就笑,一下子把这人搂进怀里。

    “叶灼。”他又说。

    叫魂么?

    “叶灼。”离渊一根一根扣起他的手指,又低头,来贴他的额头,“我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垂下眼,静静听着这龙莫名有些沙哑的嗓音。这样说话,这条龙。

    “所以你教我,我就会学。”离渊说,“我会去做,我一定会做到。”

    他一辈子没有想过要去得到什么,直到这个人教他剑中执着,教他去争,去夺,去伸手握住什么。

    而这个人自己在人世间的最后一段路,最后一道门,最后一个选择,却是要放下执着。

    东海的月亮已经升起来,礁石上,他们的剑摆在一起。离渊觉得这样还不够近,他伸手,把逆鳞剑抬起来,交错着,搁在勿相思的剑身上。

    如此有闲情逸致,看来交代的事情都做好了。

    “我师父说什么?”叶灼说。

    离渊收拢手臂,把这人抱在身上,抱怨般道:“上师好凶。”

    凶么?叶灼狐疑地看着这人眼睛。

    “我师慈和。”叶灼再度申明此事。

    怎么见一回见两回,这龙都说很凶,运道真是不好。

    离渊:“上师法相,依然通天彻地,其中轮转世间万劫,狰狞万状。”

    叶灼轻轻眨眼。

    “然后,我把你要说的话,一字不漏,都转述给上师了。”离渊说。

    “迦昙摩华上师听完说……”离渊顿了顿,“说,爱怎样就怎样,她早就不管你了。”

    叶灼:“没有生气?”

    离渊顿了更久。

    “上师应是思念你,”离渊斟酌道,“我见上师时,上师本是疾言厉色,怒目看我,但我提及为叶灼带话,上师面色有所缓和,问我你有何话要说。”

    然后就看见怀中人漂亮的眉眼轻轻舒展,像是看穿一切似的,戏谑般问:“那她喊我什么?”

    “。”离渊想起当时场景。

    上师听到“叶灼”二字,声如万古混沌,怫然断喝:“那个孽障的事,不必报我!”

    离渊:“……喊你孽障。”

    叶灼就笑。离渊气得亲他。

    叶灼:“然后呢?”

    “然后,我说,你知错了。上师面有欣慰。”

    叶灼:“……真的?”

    离渊回忆当时场景。叶灼说,当年执念缠身,是他之错。他一字不错,转述上师。

    上师断然冷笑,不置一言。冷笑亦是一种笑容,面有笑容何尝不是一种欣慰。

    于是离渊说:“真的。”

    叶灼:“然后你说,知错未改,仍是我错。”

    离渊:“……上师闻言,微有冷笑。”

    叶灼:“我会错到底。”

    离渊这次沉默了更久。一些恐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浮现。

    离渊说:“……上师雷霆震怒。”

    叶灼又眨了眨眼。

    眼睛这么漂亮,离渊决定不和他计较:“就这样了。你的话,我一字不差说给上师了。上师的话,我方才也已经原原本本转述给你。”

    “你过来。”叶灼说。

    已经抱着了,怎么过去?离渊俯身,离叶灼更近了一点。叶灼伸手,轻轻抱住他。

    “谢谢你,离渊。”叶灼说,“师父一定生气,我知道。”

    想了想,又道:“你代我见到她,我很高兴。”

    离渊的心一下一下地跳,那么快。他眼睛是不是又变圆了,不知道。静静嗅着这人身上的莲花水泽,他收拢手臂,像是要把这个人扣在自己身上。

    离渊:“上师要我跟她走,去须弥佛界,座下修行。”

    “我师千年后将远行,此劫生死不能测。所以动身前,她要收徒传法。”叶灼说,“既然早看上你,你应该去。”

    “我去了,你怎么办?”离渊说,“我回上师说,我不去,我也不学。”

    叶灼看向离渊的目光,忽然颇为兴味。

    下一刻离渊蹙眉,像是想起不好的事情。

    “上师大怒,说,我不学也要学。”离渊说,“……然后,她直接以许多佛法灌我。”

    灌顶毕上师飘然离去,他挂在云霄天阙的柱子上昏了十天十夜。

    长姐每天路过嘲笑,二姐好心禀告龙祖,龙祖说这都是他该的,不必施救,每天泼点水就好了。

    ——要不然怎么会来到这个时候?

    思及此离渊不由得轻轻叹气。反正叶灼也被灌过,可以算是同甘共苦。

    还好他过去一年间对佛法已经不能算是一窍不通,可以对灌进来的内容稍作梳理,让自己清醒过来。他才不会昏到八月,龙祖那关他都过去了,怎么会昏在这里,他要是真来不及去人间有人就会高兴了。

    就见那人听了直接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居高临下跨坐自己身上,双目饶有兴趣看着他。

    “那起来,比试,”叶灼拽他右手,说,“我和你论佛法。”

    “一个都没学会。”离渊说,“除非你教我。”

    叶灼:“传我和传你必不是同一脉。怎么教你?你自己学。”

    离渊:“那你学的是哪一脉?先交代。”

    “不教。”叶灼说,“困了。”

    装困,离渊把他按着亲。亲完了依旧把纤纤细细的腰身扣在怀里,衣袍散开来,漂亮得要命。这人不给碰,说太久。经脉倒是给看了,离渊问他灵海里的莲花是什么,叶灼说是没事做,凝聚了一点灵力存着,莲生仙体凝聚出的就是莲花么?那片荷叶又是在做什么,气息有点眼熟。他想再看的时候叶灼就不给看了,说看人灵海太冒犯。

    不就是君子?他很会做,离渊抱着这人看月亮,看一会,亲一下。过一会快把人亲烦了,他就装可怜。

    “叶灼,我在渊海被老祖凶了。”叶灼忽然听见离渊闷闷道。

    叶灼蹙眉,抓住他手腕,去看这龙的灵海经脉。都还好好的。

    “为何凶你?”

    “老祖说,龙主结亲必定昭告万界,八方来贺,看我有没有那个命了。我说,那要看我喜欢的人点不点头。老祖就骂我是没用的东西。”

    就这,叶灼根本不理他了。

    “叶灼。”那龙又轻轻亲他,“那我有这个命么?”

    叶灼说:“那我死了,你可以不死么?”

    龙离渊没声了。

    半晌,道:“没办法答应你。”

    又道:“但如果你真的很在意。可以喊大哥拦住我。大哥拦住一刻,我就活一刻,一辈子拦得住,我就活一辈子。这样,会不会觉得好一点?”

    叶灼:“。”

    讲笑话?

    但这笑话还不错。

    “你怎么知道拦不住?大哥天赋异禀,拦得住你。”叶灼拽他起身,“起来,我还有地方要去。”

    离渊:“去哪?”

    叶灼:“有东西给小苏。”

    “不去。”离渊说,“叶灼,为什么很想我活着?是不是你现在也觉得,活着还不错?”

    叶灼面无表情看他:“去不去?”

    “…去。”

    第163章

    去。

    当坐骑。

    去见谁?

    ——见小苏。有趣,小苏。

    见了小苏是不是还要见小沈,见了小沈是不是还要见小裴?人界不大,人物倒是不少。

    “苏兄。”离渊微微笑,和苏亦缜亲切见过。

    “渊兄,许久未见。”苏亦缜见到他,神情亦是温和愉快。

    这样寒暄不像剑修见面。山野小院四面无人,叶灼看过,径直拔剑:“来。”

    照他们从前的惯例,叶灼压到和苏亦缜同样境界,剑上论道。

    剑声遥遥,风声迢迢。剑宗的二长老闭目听风声,露出老神在在的微笑。

    离渊也观剑。小苏的剑变得明快了,怎么都学叶灼,了无牵挂。哦,用他们佛修的话,叫心无挂碍。他毕竟被灌会了那么一星半点。

    叶灼的剑那么轻,那么快,决然纯粹。鬼神退避的一剑又一剑,映亮他的面孔。二十年。

    这一次,苏亦缜接了九千招。

    剑意通明,剑心澄澈,可以问无上剑道。叶灼淡然收剑:“不错。”

    苏亦缜还剑归鞘,温润面孔神采焕然,他认真看着叶灼,面带微笑:“叶宫主,你的剑已在天人之境。亦缜衷心贺你。”

    “既然祝贺,怎么空口?”离渊闲闲抱臂倚在树下,目光往案上一示,“苏兄,二宫主,不妨过来喝酒。”

    一天星斗下,树下摆了桃花酒,摆了点心,有叶宫主会吃的,也有他喜爱的。苏亦缜赧然:“离渊兄依旧如此周到。”

    离渊轻轻笑,落座倒酒,他当然周到。小苏爱喝淡酒,但叶灼喜欢烈酒。小苏自己一壶酒,他和叶灼是另一壶。

    叶灼的目光落在太玄剑上。

    剑身隐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陨晶复归澄净。

    太曜陨晶,叶灼早在冶剑庐见过,但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剑。果然,这是小苏的剑。缘起缘灭,全都早有因由。

    叶灼:“想通了?”

    “是,我想通了。”苏亦缜手抚剑身,“不是在山中想通的,是在凡间。下山时微生宫主赠一信物给我,拜托我帮他照看一下琼府粥铺,我就去了。”

    吟夜留下的烫手山芋转来转去,终于被微生弦送出,道修心机如此深重。

    “半年寒冬,人间民不聊生。粥铺有存粮,我跟着他们到处救济百姓。白天行走,夜晚悟剑。”说着苏亦缜抿唇笑了笑:“叶宫主,不怕你笑话,我本就是凡间战乱时被师父救起的孤儿,如今却可以去帮别人,也许是天意轮回,终于让我明白我该做什么。”

    三纸无剑,不过叶灼难得没有不耐烦,反正剑修不论说什么,最后都是为了引出剑。

    苏亦缜:“我看到很多事,叶宫主。一场雪下来,富贵的人还活着,穷困的人也许已经死了。在野外,有刀的人劫掠了无刀的人,在坊间,有权势的人压死了无权势的人。像是拿着剑,杀了人。”

    “可是有时候,富贵的人也接济了穷困的人,带刀的人也保护了无刀的人,帝王坐拥天下,调度四方,这样的权势也保全了很多人。又像拿着剑,救了人。”

    “所以,叶宫主,是不是衣食屋舍也是剑,是不是权势富贵也是剑,是不是仁义道德也是剑?是不是一切有人无,而另一些人有,有人弱,而另一些人强的东西,都是一柄剑?这样的东西太危险了,世上永远会有人死在剑下,让我打心里觉得可怕。”

    “拿着剑,杀人救人,都在一念之间。所以你曾经对我说,剑是杀器,而离渊兄又对我说,剑是君主。”苏亦缜认真地看着他们,“叶宫主,离渊兄,我从小就在山中,一心练剑,可是现在我才知道,剑之一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一片落花飘在剑鞘,叶灼轻轻拂去。

    “觉得危险,”冰雪嗓音如同轻描淡写,“不放下?”

    苏亦缜目光灼灼:“剑太危险了,所以,我更要握紧我手中剑。红尘剑仙说得对,仙门弟子,更应当入世修行。天下无道,而我有道。我的道也许不是最好,但起码不会比那些人更差。”

    “所以,在我的心还能驾驭我的剑、我的剑还能践行我的道的时候,我必须多练剑,多做事,到更高的境界,帮助更多我能帮助的人——叶宫主,我这样想,对不对?”

    琢磨了半年,原来不想修仙,想做大侠。

    叶灼:“你觉得对即可。”

    苏亦缜:“那叶宫主你觉得呢?”

    叶灼直接把储物戒里的东西倒出来,在苏亦缜面前摊开玉简数片,掀开书卷一箱。

    “这是——”

    “幻剑山庄的心法和剑法,”叶灼道,“听闻你不再用上清剑法,若有兴趣,可以看看这个。”

    那半篇他自己的剑法,原本也丢在里面,半路上被墨龙偷了。

    苏亦缜:“这是整脉传承,我——”

    叶灼:“你无兴趣就留着,将来看到顺眼的人送出去。总之交代给你。”

    苏亦缜怔怔的,最后,郑重朝叶灼点头:“叶宫主,我会一一学过,将其传扬。”

    叶灼说上清剑法同样不错,不必完全忘了。

    苏亦缜敛目半晌,认真说,我记住了。

    “叶宫主,”苏亦缜说,“那小半条剑脉,现已尽数炼化,入我心中。”

    叶灼:“另外半条剑脉在冶剑谷的瀑布下,你挖出来,也可以悟掉。”

    苏亦缜摇摇头。

    “足够了。”苏亦缜站起来,郑重向叶灼执全师之礼。

    “叶宫主,亦缜出山以来,没做过什么,可是叶宫主你、离渊兄、剑仙兄,还有微生宫主,铸剑师前辈,都在教我,都在帮我。亦缜无以为报,一定会记住你们教我的这些东西,练我自己的剑,行我心中道。”

    叶灼说:“保重。”

    苏亦缜久久站在原地,看着那一道红衣的身影在山间夜雾中远去。

    他忽然急促喊道:“离渊兄!”

    离渊回头,看见苏亦缜蹙眉,不安似地看着叶灼的背影,又看自己。有人牵挂,其实离渊也为叶灼觉得温暖。

    “放心。”离渊说。

    苏亦缜终于点了点头。离渊回身,和叶灼一起往远处去。

    两边青山隐隐,不知不觉走到人间的城镇。离渊牵住叶灼的手,四周坊市都静静的,月光在道路上投下他们两个的影子。

    那些屋舍,有的破败,有的崭新。如同人间,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小苏说的话,还真像是大彻大悟的言语。”离渊说,“仙道有剑,倾轧不休,人间有剑,刀兵不止。只要世上还有剑,就一定会有人死在剑下,所以恩怨纷争,永无止境。直到有一天,天下无剑。叶宫主你觉得呢?”

    刚才说话的是大侠,现在说话的更是圣人。叶灼说:“随你。”

    竟然不夸他,明明都夸小苏了。离渊:“所以,有些人习剑,反而是为了可以放下剑那一天。”

    “到那一天,何必放下剑?”叶灼说,“手中本无剑。”

    离渊:“你说话,是有佛修气。”

    叶灼淡淡看他一眼。

    “那你呢?叶灼。”离渊说,“你曾经说,剑是杀人器,现在呢,剑是什么?”

    “龙鳞片。”

    “真要如此返璞归真了?”

    “不是。”叶灼带着他慢慢往前走,说,“论道很累,我不喜欢。”

    离渊忽然笑。

    “笑什么?”

    “我想起你很久前对我说过一句话。”

    叶灼:“我说什么?”

    “你说,我说话文绉绉的,听着费解。”离渊说,“叶灼,你真有趣。有时候让我觉得你变了很多,有时候又觉得你根本没变过。”像剑招千变万化,最后还是那一柄剑。

    “变什么?都是小事。”叶灼说,“你现在说话也很让人费解。”

    “有么?”离渊反思些许,决定依旧去亲叶灼。

    叶灼说他不想走了。

    “困了?”离渊伸手碰碰他的额头,“那不走了,我抱着你。”

    小苏说行走凡间很不错,所以他们在镇上住了客栈,这也算是行走凡间。其实叶灼从前也路过人世间,他煞气重,凡人总是怕他,远远地躲开了,他也就不停留。

    但离渊就和凡人处得很好,客栈老板还笑呵呵送他们梅花香片。

    再寻常不过的小客栈。灯盏的光微微亮着,到处都很安静。

    连幻剑山庄的东西也都交给有缘人了。叶灼想了想,事情是都做完了。比他想的还要快。接下来做什么,不知道。八月十五怎么不快点来。龙离渊把他放在床上,又亲他。

    这种龙是不是就喜欢找事。不给碰也要想办法折腾。

    最后叶灼倦倦的,枕在离渊胸前。离渊抱着他,哪里都想蹭蹭,叶灼懒得理他,他就一寸一寸地亲一遍。

    叶灼伸手,想推开他,手指停在这龙侧脸上,勉强还算顺眼。

    “叶灼。”离渊忽然说,“不是想和你论道。”

    幽然深邃的龙瞳有点变圆。离渊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眼中和话中,都是一点又一点的,星辉一样的温和笑意:“只是想和你说话。说什么都可以。”

    “好喜欢你,叶灼。”

    叶灼:“同一句话,你要说多少遍。”

    离渊:“我就要说。”

    说完俯下来亲他,他知道叶灼会让他亲,多久都可以。不喜欢说话,那一定就是喜欢这样亲了。

    后来叶灼被他哄睡着了。

    这就睡着了。

    离渊拂亮了灯盏,支起身子看着这人安安静静的睡颜。在心里暗暗说:没良心。

    那人的眉轻轻蹙起来,离渊看不得,又赔罪般,笑着亲他额头,把睡着的人搂回自己胸前。把心跳给他听。

    没说你,他又对他说。你最有良心了。

    又抓住他右手,一根一根地数,手指也那么漂亮。

    小半炷香的良心呢。

    还是低头亲他。没良心的样子也喜欢。

    想让自己不要死的样子也喜欢。可是怎么能答应呢,叶灼。

    人叶灼蔫坏,像藏着什么事情。仿佛还捏了什么把柄,觉得他不会死一样。难道想让大哥把老祖抬出来,没用了,老祖已经雷霆震怒过,最后老祖说,我什么都不管了,你滚吧。

    不会的。

    都不会的。

    如果觉得能够拦住,那就这样觉得吧。

    假如真到了那时候,叶灼快死了,叶灼握着他的手,要他答应说,不死。

    他一定会答应的,他会告诉叶灼说,他好好活着。然后叶灼眼睛一闭上,下一刻他就一起死了。

    黄泉路上叶灼一回头,就看见自己了。那时候叶灼会很高兴,叶灼就这样一个人。

    离渊想到那个场景,高高兴兴地又亲了亲叶灼的头发。

    离八月十五还有多久?叶灼在等那一天,他也在等。最好过得快一点,一睁眼就到了。他会和叶灼一起的,怎样都是好结局。

    叶灼都答应了。没拒绝不就是答应了?

    龙主结亲何止是昭告万界。

    那时候,云相奚最好还可以看得到,离渊不无恶意地想。

    让他好好看看这世上最好最珍贵的一切东西是怎么捧到叶灼面前的。好好看看真心在意一个人是什么样。而叶灼什么都不需要做。他只需要垂下眼,对那些东西挑挑拣拣,喜欢就多看一眼,不喜欢就丢掉。

    其实离渊莫名地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叶灼对云相奚来说很重要。

    好笑。对叶灼来说,云相奚一点都不重要。

    叶灼有别的重要的人了。叶灼的朋友是离渊,叶灼的宿敌还是离渊。人叶灼喜欢龙离渊。

    离渊开开心心地又去亲叶灼。然后他不动了,要叶灼靠着他,想睡多久都可以,他都会在这里守着他。

    叶灼快醒来的时候,先听到心跳声。缓慢地,一下,又一下,像深沉的渊海。他伸出手,碰到熟悉的衣料,缓慢让自己醒过来。

    醒过来,但还没有睁开眼睛的时候,就有人亲了亲他额头。

    叶灼睁开眼睛,起身。

    他睡得好像不错,什么都没有想,也什么梦都没有做,而且醒来的时候想起来,所有该做的事都已经做完了。

    叶灼现在看什么东西都很顺眼。包括墨龙。

    “离渊,我们去雍京。”叶灼说,“带你去认个朋友。”

    第164章

    雍京中央,九重宫门次第打开。

    正殿门口无人值守,走进去,到处都古朴雄浑。迎面先是一尊展翼玄鸟的雕像,翎羽舒展,玄秘威严。

    叶灼提剑直入殿中。

    一片寂静,直到上首传来一道淡漠深沉的人声。

    “你是何方狂徒?”那声音道,“竟敢剑履上殿。”

    “你又是哪朝君主。”叶灼淡淡道,“为何梁上藏人。”

    梁上传来一声轻轻的笑声,一道黑色身影飘然落下,做刺客行当的人在殿中堂皇现身。

    聆冥收刀,含笑看着他们:“这都能发现?人间事多,我来护卫阿玄。”

    阿玄?离渊若有所思,看向上首身着玄鸟朝服,闲倚座上的人间君主。

    华旒之下,那是一张眉眼狭长含威的深刻面孔,人间三十来岁的模样,身上有金戈铁马的气息。大殿空旷肃杀,君主八风不动,打量离渊,手指轻搭扶手。

    离渊同样不动如山,余光不着痕迹,淡淡瞥向叶灼。

    叶灼:“雍玄。”

    有趣,雍玄。离渊想。爱画画,微雪宫还真是卧虎藏龙。

    只是三宫主看起来睡得不好,也难怪。

    “久仰。”离渊说,“离渊。”

    “哦?果然是离渊兄。”雍玄眉梢一扬,“拨霞楼?”

    离渊微微笑。

    雍玄目光在离渊身上停留许久,复又看向叶灼。

    高座上的君王忽然抬手,卸下天子冕旒。长发落下,君王静静看着叶灼的眼睛。

    这时候叶灼看见,雍玄的面容,比起记忆中的样子多有凌厉,亦多有憔悴了。

    “一别多年,仙君风华更盛。”雍玄道,“今日早上,却有宫人告诉我,我已生白发。二宫主再晚些来看我,是不是就是恍若隔世了?”

    叶灼看着雍玄面上沉郁倦色,不太能体会此人感伤何物。身为凡间君主,注定不能得长生。他说:“你自找的。”

    雍玄无言把卸下来的东西往他的方向砸。离渊深深看那东西,抬手让叶灼后退半步,天子十二旒落在往下的长阶上,叮叮当当滚了几阶,不动了。

    “谁撺掇的?”雍玄站起身,没好气从长阶上走下来,“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你是想观人间气运修炼?”

    其实叶灼并无此意,但雍玄这样说了,他留下修炼几日亦无不可。

    “先说好,这破国家早就揭不开锅了,没饭给你们吃。”雍玄带他们往后殿走,帝宫中有为微雪宫几个人留下的住所,至于其他的,叶灼这人自己会找修炼的地方。

    空荡荡的宫苑里连个摆设都没有,雍玄倚在门框上,看叶灼在里面,怪不好意思。不过听说苍山也是一模一样。

    那墨龙在干什么?忙前忙后,好像宫里很缺人伺候一样。虽然是缺人没错。怪不得微生弦经常写信说他坏话,该的。

    “其实我很想去苍山。”雍玄看着叶灼,“微生弦说那里有给我留下的峰头。”

    叶灼其实也不是很了解苍山,想了想,他说:“好像是。”

    “是不是很美?我有时候批折子批累了,就想你们几个很清闲,都应该抓起来斩了。”雍玄说着,自顾自点了点头,“应是很美,归去青山,相伴云霞。”

    可惜,一辈子还未去过苍山。只有一枚红鲤玉佩,上面刻着三。

    甚至见了苍山来的人,连完整的一天都陪不了。就这么一会的功夫,前前后后又是几波人来找。这国家一天没有皇帝难道就会散么?会。

    拿起帝王宝剑,就再不能归去青山。

    要回前殿的时候雍玄看见叶灼抬起眼,平静的一双眼,像是穿过了十几年的岁月。他们相识也有这些年了。

    在看什么?哦,头发。

    百年之后,帝王棺中一抔土,青山依旧是青山。

    雍玄凭着记忆抓起一把披下来的头发,眯着眼在里面认真地找,白发为数不少,很快拽出来一根遍体雪白的,炫耀般看着叶灼说:“喏。”

    叶灼收回了目光。

    “保重。”他说。

    “你也保重。”雍玄转身,迈出仙人宫苑。

    修道长生又有何趣,有些人眼里,千秋功业才是不朽。真是自找。

    离渊站在帝城最高处。用望气术往四方看去,人间气运纵横,千丝万缕勾缠,牵一发而动全身。天幕正中,伤重垂死的巨大玄鸟垂下翼翅,双目依旧看着前方人世,呼吸断续如枯流。这样的画面玄秘,若是道修来解读,会说此王朝曾兴起于兵戈,而将凋亡于天时。

    一天到晚,帝京里消息频传,四方皆动,都是与仙道不同的场景。

    这些都可以领悟。

    离渊守着叶灼,看他身在凡间气运汇聚的最中央,感悟天人。

    叶灼的修为一直在提升,那样的速度让离渊都觉得惊骇。有时候这个人根本没有修行,只是靠在他肩上,平静地看帝京的万家灯火,可离渊仍能感受到他身上气息如江河涌流,一瞬间星移斗转,一瞬间天翻地覆。

    离渊抬眼,玄鸟垂目,正悲悯般与他对视,一滴又一滴无形的血在往下淌。又觉得它是在看叶灼。

    “叶灼。”离渊说。

    叶灼看向他。

    远方灯火点点,近处也有城墙上的火把亮着。映着离渊的轮廓,静静的。

    “我们走吧,叶灼。”离渊说,“你的朋友是很会画画,但我不太喜欢这个地方。”

    叶灼颇觉好笑,伸出手,描了描这龙的轮廓。竟然有龙在忧国忧民。

    “雍玄睡不着,你也睡不着?”

    离渊轻轻摇头,握住叶灼手腕。

    天时缺,道统崩,山河陷。所有事都在这个人身上不留痕迹,可是这就是叶灼从小长大的人间。叶灼若是画中人,这人间的景象就是画中幕景,天意作此画,又岂会毫无关联。所以他不喜欢这座都城。

    “那你喜欢么?叶灼。”

    叶灼看着这座勉力运转、摇摇欲坠的庞大帝京。

    “那走吧。”叶灼说。

    天光乍白,明华帐里,人间君王起身拨帘。

    总觉得苍山的友人已经去似朝云,回归世外了。

    果然,案上一张宣纸,画了几座敷敷衍衍的山。字倒好,三尺青锋寒光湛湛,就题三个字:曲则全。

    雍玄按着额头,原因无他,看了让人觉得头痛。

    就那一点国本,天天腾来挪去,真想知道到底还能曲到什么时候。撺掇人争夺天下的时候说要向直中取,真揭不开锅了又说曲则全。不如现在就殡天好了。

    第165章

    苍山。

    微生弦在读雍京来的信。信中语气不佳。

    世间百年大乱,直到雍氏国主横刀立马,一统河山,天命归于玄鸟。这样的乱世君王,其脾性和手腕自然不会有多柔和。

    但身为一国之君,雍玄平日的措辞还是以古雅端肃为主。很少像这样言辞尖锐,含沙射影。

    当然,说的是离渊。令微生弦赞同。

    翻到下一页,书信结尾明明平淡非常,却莫名看出三字,悲白发。

    又看出三字,忆少年。

    叹息能书于纸上,想必已经在某人面前惺惺作态过。

    ——做人间君主,终于到了春秋鼎盛之时,唱这出给谁看?又不是神仙一顾,君王迟暮。十几二十岁的时候,日子难道很好过?可能是喜欢当傀儡,喜欢挨明枪暗箭。微生弦不回此信。

    青山好,谁不想归青山?他也想回桃花山看看呢,还有老人需要赡养。而且有人还不回来。哦,数数日子,怎么也该回来了。

    离渊回到暮苍峰的第一件事就是趁叶灼去书房,把那扇该死的屏风拉去别的房间。雍朝国库不是缺钱?最好卖成金银捐了赈灾,也算物尽其用,雍玄兄当皇帝还是不错的,仅限于此。

    屏风一去顿觉神清气爽。离渊变回龙形,趴在梁上修炼。

    叶灼回了内室只觉得莫名其妙。

    倒是在修炼,有龙这些天下来修为没别人涨得快,急了。

    叶灼不急。

    面对着寒潭,苍山群脉依然像他第一天到这里的时候一样静静绵延。叶灼莫名想起雍玄说,想苍山。明明坐拥天下,而且根本没来过苍山。雍玄离苍山最近的一次是对着舆图,说,哦,原来选在了这里,有点远。

    也许,有个峰头是不错。最起码,不知道去哪里的时候,还有一个眼熟的地方可以回。

    还有几个眼熟的人可以见。

    站在水边,有轻轻的脚步声从他背后传来。听在身后三步远。

    微生弦说:“阿灼。”

    叶灼未言。

    龙离渊做了亏心事,喜欢变成龙藏在房梁上。而微生弦心里有事的时候,就会像这样迟迟不往前。

    他不动,直到微生弦轻叹一口气,走过来。

    “让我看看你经脉吧。”微生弦看了他许久,才道,“你自己有主意,不回山。也不知道山里的人会忧心挂念。”

    叶灼静静地想了想。

    他经脉并无任何问题,看过又能有何益。忧心挂念同样无益,任何事情都不能更改。从前有人在他耳边说“忧心挂念”,叶灼只会说不必。

    人有人之常情,叶灼一直知道。但他不认为这有必要。

    但也许,有些不必要之物,是会在人心中盘桓,自己却无法更改。

    就好像龙离渊的身影在他眼前消失几个月后,那种想把墨龙抓出来杀了的想法。

    固然令人不满,但也未必非要拔剑斩断。

    有人悲白发,有人想苍生,或许也是如此。

    叶灼最终抬手,让微生弦搭上了自己的脉门。不是很适应,但可以忍受几息。

    三息过后,叶灼收手。

    微生弦无言。是不是该夸夸这个人?算了,起码一探进去,气息精粹圆融,是好的。

    虽然知道这人会让自己安好无恙,但探过一眼,心才算落下来。微生弦轻轻松一口气。

    “山外有什么好?你不回,人人都很想你。还让我问卦,上天无眼啊,我是不敢再问了。”

    如此阴阳怪气,叶灼不理。

    “有什么事?”他说。

    “是我有事,还是你有事?”微生弦深深看着他,最后还是轻叹口气,移开目光。

    “去过桃花山了?”

    “嗯。”

    “老道士怎么样?”

    “打过架了。”

    “……老胳膊老腿了,”微生弦深沉道,“活动活动也好。”

    “挺好的。”叶灼忽然说。

    微生弦很久没说话。暮色近了,寒潭上有粼粼的夕晖。

    微生弦蹙眉。

    “你进境好快。”这一会儿,微生弦已经察觉到叶灼身上不同寻常的气息。

    “是快。”叶灼眼里一点幽幽的冷意,“不知道谁给的。”

    就为这,把那条长虫都弄得有所焦虑,叶灼昨天还看见墨龙在梁上爬了。

    微生弦看他,少见道修有如此严峻的神态。望气半晌,微生弦道:“像是天意。”

    “无利不起早,”叶灼淡淡道,“天意帮我,又是想让我做什么?”

    “你一人一剑杀了半个上清山,廓清了人间道,又斩开那么多上古秘境,补了天道缺。天意垂怜你,大约也想送你一程。”微生弦说,“当年云相奚大动干戈对天斩剑,换来天道震怒,降下九重天劫,得以飞升。上清山给他善后,说成天道感其大义,送他飞升。我看,天道想不想送云相奚飞升实不可知,倒是真心想送你飞升。”

    “让云相奚飞升,它是震怒,还是怕了?”叶灼淡淡道,“送我飞升,到底是看我顺眼,还是想让我一人一剑,去把仙界也廓清了?”

    “你说话真不悦耳,”微生弦轻轻笑,“当心天雷劈你。”

    叶灼只是实话实说,并无恶意。二十几年来,天道对他,应是不偏不倚,颇为公正。他没有像微生弦一样天天从容顿悟,但也没有很遭轮回报应。想要的他自己都拿到了,失去的也不是天意可以转圜。

    “劈不死我,何必白费力气。”叶灼道,“或许指望我上去后,把仙界里想要灵脉的人杀了,它就好过一点。”

    微生弦:“可是它给你修为,你收了。天道因果,可不好背。”

    叶灼眼里一点若有若无的笑,像一线薄薄的雪光,冷浸浸的,他看着天空,像是与什么东西对峙。

    “又不是脏东西,我却之不恭。”他说,“它都不怕被我反咬一口,我又为何要怕它别有用意?”

    “真该劈你。”微生弦笑着摇了摇头,又说,“阿灼。”

    “怎么?”

    “一盘棋下了很多年。”微生弦说,“你不掀,是不是也喜欢这局棋?是想进这局中,还是想来执棋对弈?”

    “不会下棋。”叶灼说。

    “可是你要是想掀,那我下到什么时候?”

    “随你。”叶灼说,“下到我想掀的时候吧。”

    微生弦大笑。

    “那就舍命陪君子,你看如何?”微生弦说。

    “谁是君子?”叶灼问。

    微生弦想了想,好像在场的并没有君子。

    “那就陪佳人吧,也行。”微生弦若有所思。

    “……谁是佳人?”

    微生弦闭口不言了。怕死乃人之常情。

    可是想了,又想。虽然,他根本不想去想。

    “阿姜一直守在药庐。”微生弦说,“你要不要去看看?”

    看什么?叶灼缓慢地思考。

    ……哦,长虫还有个小的。

    左右也就是睡觉,何必守着,又何必去看。又不是关在大狱里,还要人看望。真奇怪,他到现在也不太能理清这件事,一个小长虫。

    叶灼:“我看起来像很想去看?”

    “不像。”微生弦说,“但你看着,像要羽化而飞了。”

    有么。叶灼想了想,决定去稍事探望。记忆里风姜那一对儿女都很活泼好动,假如摇散黄了就不太好了。

    第166章

    天黑了,离渊点起了前殿和后殿的灯。

    有人在寒潭边和友人神神秘秘地说话,希望是正事,他们人界的登仙大典要开了。他会在灯下看书。

    说着说着怎么又走了,还往自己方向看了一眼。去哪里?药庐的方向。去做什么,拿毒药?他会在外面廊下看书。

    有什么人间大事要说这么久,又不是微生弦要登仙了,再不回来他会过去。

    ——叶灼回到殿前的时候就看见龙离渊倚在廊下,书摊开在身上,也不看书,一双眼幽幽地看着他。

    莫名地,叶灼觉得好笑。

    他走过去,发现离渊身旁还摆着那个小缸,三颗莲子绿芽刚长出水面,正在往外舒卷着。水里还放了几颗晶莹剔透的水属灵石。

    他看了看那个浅缸,又看了看龙离渊。

    风姜的药庐里也放了一方浅浅的水坛。里面摆了一些灵石水玉,养了几朵睡莲,旁边是风姜平日伺候的各类药芷灵兰。

    水里放着那颗龙蛋。

    叶灼问为什么这样放。风姜说它喜欢。

    长虫崽子睡得不省人事,谈何喜欢,难不成托梦了。风姜说感觉。

    药修的感觉,叶灼并不觉得可靠。

    但是看见龙离渊摆这一出,他有种奇怪的感觉。也许真喜欢?

    算了,随便他们。反正活着,风姜没往水里下毒,也不让他两个儿女靠近,只许远远看着摇尾巴。鹿崽谨慎沉静,可以靠近在水边看看。

    离渊真是奇怪了。

    叶灼在他脸上看什么?

    “你在看什么。”离渊闷闷道。

    叶灼朝他走了两步,就不闷了,一下子眼里泛起轻轻的笑。

    “再过来。”离渊说。

    廊边草木深深,叶灼站在琉璃风灯下。这人身上的红色被夜色映得好浓,削拔的肩背如琴上冰弦,到腰间,束成一段潇潇的雨竹。风吹过来,灯焰、衣袂和枝梢翠叶一起微微地摇动,好像这世上的一切都静了,只有眼前神仙。

    见到他会悲白发,不怪雍玄。

    就连离渊在这一刻也忽然想,这样一个人,那双眼睛闭上,再睁开,会不会世上已千年。

    叶灼站到他身边,被离渊一把拽过来抱住,书页哗啦啦落在地上,也没人管。

    离渊抱着叶灼,往他身上埋。叶灼不在的时候离渊总有一种想收拾东西打理整个暮苍殿的冲动,把叶灼的寝居装点到第三遍的时候他莫名其妙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走出来,又忽然开始想在殿外种花种草。

    真怪事。可是他一抱到叶灼,所有事全都一下子抛之脑后了。什么千年万年,什么松竹花木,神仙精怪全都在他怀里,春花秋月全都扑面而来一下子盈满他胸腔,这种感觉,恐怕世上只有他体会得到。

    “叶灼。”离渊说。

    叶灼已经知道他下一句要说什么了。

    “登仙大典在八月十六。”叶灼说。

    不让人把话说完,离渊恨恨咬了他一口。

    “很快了。”离渊说。

    叶灼漫不经心地玩他衣服上的配饰。龙离渊衣服也总是这里叠着暗纹,那里藏着刺绣,摸起来也像龙。

    “我可能做不到。”叶灼忽然说。

    离渊静静看着他。

    “你做得到。”离渊说,“叶灼什么都做得到。”

    从来如此,他也从来相信。

    这会怎么如此不动如山了。叶灼说:“那你昨天在梁上爬什么?”

    这都被看到了,离渊眨了眨眼睛:“那会我应该不是在想这个。”

    “那是想哪个?”

    “哦。”离渊想了想,道,“我那会忽然想,要是我带你回渊海,怎么称呼你。他们又该怎么喊你。”

    “?”

    “渊海地宫也是宫,其实还是可以喊你叶宫主。我在想见了同辈,或者老祖,怎么介绍你。总不能牵着你的手,告诉他们,这个是……我的仇人。”

    “?”龙离渊一天到晚到底在想什么。

    “你笑话我。”看清叶灼眼睛,离渊异常不满。

    叶灼:“那你自己觉得好笑吗?”

    离渊想了想。好像是挺好笑。

    他让叶灼站起来,在他面前。而他依旧坐在廊下,他要抬头才看见叶灼的面孔,离渊伸手,把这人方才被抱乱了的衣襟和腰封一点一点地,郑重地理好,然后牵着他的手。

    “我在渊海,去见了我父亲、我母亲的遗骨。”离渊说,“还有我叔叔的,他叫枕渊。他的遗骨在更深的海渊里,只有心前骨在外面,做了我的剑。我还见了其它的墨龙先辈,还有墨龙的龙祖。”

    “桓明老祖说,墨龙一脉自古凋零,是不是上古征战万界时,杀业太盛,减损了天道福泽。我觉得不是。若是那样,报应的该是整个龙界。而我也常常觉得,大道对我眷顾很多。”

    他一根一根抻开叶灼的手指,把自己的手指认真地嵌进去,扣起来,慢慢说:“我觉得他们都很傲慢,也很孤僻,常常自己就伤了,自己就死了,自己就把自己葬在渊底再也不出来,他们自己不要天道的护佑,反而希望我拿着他们的骨头,不要重蹈他们的覆辙。可是我也一样。”

    他把叶灼的手指贴上自己的面颊:“我在渊海点了长生灯,告诉他们,如果大道真有眷顾,如果天道真有福泽,如果十几万年几十万年,他们都留着没有用。如果天道真的也对我多有护佑。那就都给你。给你就好了。我在东海向龙神求了琉璃珠,我也要在渊海向他们求你的平安符。”

    叶灼安静地看着他,良久,他用另一只手,虚虚覆上离渊的额头。

    “至于这个阵仗?”叶灼说。

    “你看,你也说不至于。”离渊说,“所以我也只求你平安,不求别的。我知道你一定能做到。我也能做到。叶灼,我很期待那一天。我想看见你的剑。”

    离渊的眼里像有明亮的光华,可以照亮整座苍山的夜色。

    “那一定是很好的剑。”离渊笃定道。

    叶灼轻轻地笑了。

    离渊也笑,他就非要说完被打断的话。

    “叶灼。”他目光炯炯,“喜欢。”

    那人就无奈般看着他。

    “知道了。”叶灼说。

    天边一轮上弦月。

    月将满的时候,道宗现宗主和几个老人仙一起,恭谨地来到主宗的秘殿里。

    殿中香气缭绕,往上看,露天的殿顶上空仿佛连接着无尽的星辰。坛外摆着八方大磬,两面编钟。灰袍的主宗弟子依次鸣钟击磬,组合成极为玄秘庄严的乐声。

    主宗的道祖满头白发,身穿华贵道衣,手持桃木剑。在法坛中央的八卦图中,他正以奇异的韵律,步罡踏斗。时而喃喃自语,时而闭目向天,仿佛与高天之上的仙神达成某种沟通。

    终于,香燃尽了,钟磬声也停了,道祖睁开浑浊的双眼,看向在下的几人。

    “八月十六,去吧。”道祖苍老的声音道,“我就在这里,为你们打开天门。”

    同样已生白发的道宗主道:“此番通天路上,不知是否平安。”

    “通天路,向来难。”道祖转身背对他们,余烟里,像一尊巨大的天师像,“人间光景,一年不如一年。再不走,怕是通天无路,入地无门。”

    下首的人都明白了。

    天道孱弱,古时候的破界雷劫,如今已然无力降下了。可是天地灵气衰微,这与上界约定好十年一开的登仙路,又能再开多久?

    前些日子,上清山的灵气一夜间衰减至原来的三成,灵脉一夕断绝,才会有这样的动静,可是谁都没有说话。

    通天路,一定很难走。然而寿数将尽,此次若不孤注一掷,今后更是长生无门。

    至今还依附上清山的那些宗门,不也是为了飞升么?

    “弟子们明白了。”为首的人深深一拜,“道祖要我们打探苍山动静,叶灼近日回了苍山,此外无事。登仙大典将近,未见他们有何反应,与苍山有关联的门派,我们都没发请柬,他们亦不参与此次大典。”

    “都还小。”道祖深深道,“还不懂得万般皆是命,光阴催人老。”

    “道祖是说,他们宁愿不飞升。”

    “二十来岁,一百来岁,正忙着悲天悯人,怎会想飞升。等他们到了你我的年纪,也会变作这般模样。”道祖叹道,“只是,到那时候,人间不知又是怎样一片焦土了。这些年有我压着,已经少送出许多灵脉,挡下太多风雨,可我的寿数也到头了。你们走吧,走得越远越好,到了仙界,勿忘照拂故土。大树是要生长,可是总该收一收,让土壤休养生息。”

    一片沉默里,只有道祖咳嗽数声,继续道:“好了,走吧,到八月十六。我就在这里,再送你们最后一程。”

    下首的人应是,依次退出了。

    道宗主回望主宗威严的山门,良久未语。他本是前一代的太上长老,资质平凡,寿命到了第四百年,堪堪成了人仙。四百年间,师兄弟们一个一个飞升走了,最近一年,下一辈的徒弟师侄,又一个一个陨落了。

    飞升是好事。熬着熬着,好事终于掉在他头上。

    可是他心里莫名想起甚嚣尘上的江湖传闻里,那微雪宫主微生弦的话语,微生弦说,界域修本不可以飞升,自打灵脉送上仙界,主宗界域修却可以飞升。

    道祖的年寿是不是也将尽了?天门一开,飞升的到底会是谁?

    可是,明知如此,通天路在前方,他就不去走了么?他没时间了。

    “元婴。登仙大典的筹备,怎么样了?”

    元婴道人道:“回师叔祖,都准备好了。只是……应当没有往年的风光吧。”

    道宗主长叹一口气:“就这样吧。”

    他要是飞升,自然一了百了,要是死在通天路上,也是一了百了。再烦心的事,到这地步也快了结了。这人间终归是快要完了,这仙道真是乱,真是脏啊。可是,谁管他人瓦上霜。

    看着平庸无奇的元婴道人,道宗主难得升起一点同病相怜之意,当年他在一众师兄弟里,不也是这样狗都嫌的境况?

    “大典结束,你就找个由头下山去吧。这仙不好修,长生望断总是空,熬着也没意思。”他拍拍元婴的肩膀,“还不如归去,青山逍遥。”

    第167章

    苍山,青山碧水,地远天高。

    八月十六这天,曦光未露之时离渊就已站在寒潭水栈上。天上星子尚未隐去,遍山清凉的秋光。离渊身后不远处摆着一局残棋,是某日与微生弦闲来对弈,未到终局。

    他和微生弦下过不少棋,有输有赢,微生弦说他棋风举重若轻,步步为营,他亦深知微生弦喜欢伏线千里,百密无疏。

    离渊捧着一方剑匣,将它放在棋局边,打开,是怀袖剑。前年八月十五的夜晚,他带着怀袖剑来到幻云崖,那时候,怀袖剑发出长久的、凄哀的鸣响,今天,它却只是安静地待在匣中,仿佛在注视着这世间的一切。

    手中一片琉璃莲瓣,离渊把它轻轻握在手中,静静遥望向东方天际。

    那里是苍山最高的一座山峰,他曾经邀叶灼来到那座峰上,带他飞去北冥之海,看背负青天的海鲲,看界域尽头的月出。今天,那个人又站在那里。

    穿着自己为他选好的衣袍,不繁丽,可是很好看,更利落,像心头一滴血,剑上一抹红。美人如名剑,皆不需要过多装饰。他的剑就是他此生最浓烈的记号。

    这一天,离渊没有在他身边。

    可是他又从来在他身边。无我剑安静封在娑罗圣木的漆黑长鞘里,就在那人手中。

    铸剑师境界有多高?离渊不知道,可是再高的境界也是人,怎么就能够锻打真龙心鳞。那么,就是它自己也愿意了。

    分出输赢的从来只有一剑,难道从那时候就已经注定。

    像是感受到某种注视,叶灼拿起剑,手指缓缓摩挲过剑鞘。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隐隐的鸣动,像在回应。

    莫名地,叶灼想起离渊。

    到了这个时候本应什么都不再想,他的心境原本也是如此空净澄明。但是身为剑修,想起本命剑,似乎并不需要纠正或打断。

    这柄剑已经陪了他十一年,快要十二年了。很多时候都只有它在叶灼身边。

    它是一柄沉静的剑,不像相奚剑,那种几乎可见的寒凉会透过剑刃酷烈地散发出来,也不像怀袖剑,世间所有的色泽都在剑身温柔地舒卷。

    这柄逆鳞锻成的长剑就像一片从来不言的渊海,地裂山摧,烈火焚身,一切剧烈的变动都会在绝顶的爆发后隐入万古以来的海中,像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它一直在叶灼手中,但更多时候。那片海好像就在叶灼身后。

    也许最开始,他只是想要世上最好的一把剑。

    也许人生初见,睁开眼,在海天一色间蓦然对上一双灼亮的金色龙瞳,一种仿佛等他已久的、欣悦的神情,一个如此优美,如此强大的墨色的生灵——

    也许他很喜欢。

    手指最后一次拂过剑上铭文,叶灼平静地望向东方天际。等着日升之时,第一线遥远的天光。

    鸿蒙派的驻地里,沈心阁从沈静真背后冒出来:“师父,你不画杀字符了?”

    “不画了。这是平安符,消灾解厄,遇难呈祥。”

    “画给谁?”“画给天下人。”

    “教教我,我也来画一个。”

    冶剑庐里有客来访,铸剑师的小徒弟打着哈欠出来迎客。目光最后停留在来客腰间剔透澄明的太玄剑上:“原来是你啊,剑真好,我可以摸摸吗?”

    雍京郊外,百官在侧,万民聚首。那宏伟的高台已经筑起来了。雍氏以玄鸟为图腾,自古来都保留着某些神灵巫祝的传统。

    天下大寒方才消解,短短苦夏过后,下一个冬天又即将到来。帝王罪己,就选在今日,大礼祭天。

    其实雍帝功业世人尽知,身为帝王又有何罪?只是人力有穷,只是天命有尽。受国不祥,是为天下王。

    上清前山,同样仙客云来,热闹非凡。来自上清各宗的十二人仙护卫着中央天坛,交好门派尽数前来,为首的都是执掌一宗、德高望重,离飞升只有一步之遥的仙道宿老。

    登仙大典十年一次,乃是一切修仙人毕生所愿。故而,身为连接着登仙路的第一大派,上清山依然还能维持它的体面。只是剑宗依然闭宗不出,算是白璧微瑕,需要稍作遮掩。

    天际,第一缕云霞焕然涌现。

    登仙大典的庄严乐声响起的那一刻,万里之外的叶灼平静抬眼,看着天幕正中即将铺天盖地亮起,好让整个人间界都能看到的五色仙霞。那是天与人交际的征兆,任何人间法宝、任何地上人仙都无法营造的异景。

    有如此奇观伟力,让凡人敬畏仙人,让下界拱卫上界。叶灼看着那些绚烂的云霞涌现,像有宏伟的天门渐次打开,通天的道路会像天上人放下的绳梯一样缓缓垂下,层层展开,地面上的人沿着它攀登向上,终于从这片灵气枯竭、道统断绝的人间,被接引到辉煌的仙界。

    叶灼手指握住剑柄。

    有声音在他耳畔响起。

    “斩开通天路,杀上仙界。对你来说并不难。”说话的是桃花山的逍遥老道。

    “可是我不想上去。”他说,“我要上面的人下来。”

    那天,不度观青灯飘摇,逍遥让的神情深沉莫测。

    “往上走,不难。难的是往下来。”逍遥让说,“若真如此必遭大道天谴,你又是何苦来哉。”

    叶灼也说不清这样的念头到底是什么时候出现在他的脑海。他只知道,曾经有几个瞬间,他清晰地看到了它。

    那一天,有一条墨龙把他按在寒潭水岸,以退为进,步步为营,问出他心中一句话。

    他说他不想去仙界。他说他不喜欢。

    也许那一点不喜欢并没有多么起眼,可是不喜欢就是不喜欢。

    所以他不选了。他不去了。有人教给他什么是生气,他学会了。

    在那以后,滔天的火在他心中烧了起来。此起彼伏的烈火为他指明了道路,那一刻他就明白,这是自己此生唯一会走的一条路。他要让一切都结束在人间界。

    只是会更危险,结局也已经注定。并且,他连到底有没有路可走都不知道。他只有他手中剑。

    所以他推开了龙离渊,去了不度观。

    好像已经开始了,天空正中霞光大盛,照亮了整个人间界。

    “上界到下界,从来无路。”逍遥让说。

    “但仙界到人界,也许真的有一条路。人间的灵气和灵脉可以送上去,仙界的命令和倚仗可以送下来。人间和仙界的秩序早就被他们变得千疮百孔。大道早已有缺。可是你要找到那一丝天裂在哪里。找到了,才能将它斩开。”

    “到那时候你斩开的,不是你自己的通天路,也不是那个人下来的道路,你斩向的是人间和仙界之间自古以来,千万年不变的规则。那以后,所有事都不再能够预料。”

    “也许仙界会震怒,也许天道会惊骇,也许所有道都会崩塌,也许那道裂痕根本找不到,也许你根本斩不开。”逍遥老道老神在在地闭上他的双目,“但是路就在那里,你逼问,老道不得不说与你听,与谁都无关,不要说是老道我说的,更不要让——天知晓。”

    叶灼缓缓拔剑。

    钟磬声响,主宗的道祖手持三炷香,向天虔诚再拜。

    幽草崖上,白衣红带的年轻道人同样点起了三炷细细的香,握在手中。

    ——可是微生弦忽然不知道这香该上给谁。

    上给历代祖师?上给天地玄黄,万古洪荒?

    上给这人间界最高的天道?上给天道再往上,化育了这三千世界的大道?

    “算了。”微生弦说。

    幽草崖上有很多随意生长的野花野草,霞光下照,它们感受不到这天人之间的恩泽沐浴,只是随风摇曳。

    “我看你就很好,顺眼。”微生弦看着其中一簇小草,笑道,“就上给你吧。”

    对着那棵再平常不过的野草,微生弦半跪下去,将那三炷香插在野草面前的土壤中。然后起身。

    风刮起来,那袅袅的烟升起来,往上去。

    “野草兄,”微生弦说,“就指望你啦。”

    天地之间的长风刮起来,这三炷香没有上给天道,天道会不会生气了?微生弦忽然一笑,长风掀起他的袍袖,风里有草木,有云水,有人声,他闭上眼,感受着这一刻与万物同在的天生天然。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

    道法自然。

    苍山之巅,叶灼看见那一缕袅袅的青烟升腾而起,直上高天,世间万物的声音好像都在他耳畔响起来,他听见海潮声,听见怀袖剑的轻鸣。烟雾忽然在他眼前弥散,他清楚地看到,头顶上方无穷无尽的天幕中,那云生霞涌的光辉里,无处不在的、蛛丝般的千万道天裂。

    剑出鞘。

    清寒嗓音和剑声一起,在天人之间。

    “云相奚。滚下来。”

    第168章

    天上地下,异常的寂静。

    所有人都好像听见那道平静的嗓音。

    云相奚,他说。

    滚出来。

    剑声铮响,绚烂至极的云霞天幕,赫然撕开一道横贯东西的长裂!

    无声惊雷在所有人头顶轰然而响,连地面都在剧烈震动。那幻梦一般的云霞破灭了,所有人都看到头顶的天空——在那天渊两侧,天空竟是如此千疮百孔,如此支离破裂,也许下一刻,它就会塌下来。

    这样的景象,普天之下都看得到,四海仙门也看得到,雍京郊外,帝王依旧按照祭天仪程,目不旁视,在祭礼的神乐中一步步走向高台中央。仿佛丝毫未看见天空之上,那深不可测的混沌正在翻涌。

    上清山中,一片死寂。

    仙道宿老原先正准备踏云而升,现在愕然看着那恢弘的天门被斩为两段,而正在降下的天路生生停滞在半空。

    主宗道祖勃然震怒,巨大法相腾云而起,朝剑光方向看去——好一个西南!好一个苍山!有这样的通天本事,何必纡尊降贵待在这小小人间?

    这一剑斩的不是仙界和人界的屏障,而是上界和下界之间的大道规则。人间会震动,仙界也会震动,也许,也许——所有与这座仙界相连的人间下界都会在此时此刻,看见这触目惊心的大道之缺!

    全乱了。全都会乱了。道祖四顾,却没有任何手段可以将其弥补,上界之人必会出手。到那时候,人间的下场不可以预料!

    一切曾经坚固的都崩塌了,下一瞬,整个界域都被那道天裂所影响,人间界的全部疆域向上卷起,被看不见的洪流裹挟,向那道裂口流淌而去。

    斩出这一剑的人依旧平静地站在苍山顶上。他就在天裂的正下方,那一刻所有人都好像看到了他,那一身淡漠而耀眼的红衣携剑而立,不动如山。

    他叫叶灼,天下第一剑。举世皆知。

    所有人也都听见了那个名字。

    云相奚。一个二十年前也曾经响彻仙道人间的名号。

    叶灼说,让云相奚滚下来。

    人间界的人听到了。仙界的仙是不是也听到了?

    ——那无尽的天裂之后,忽然有影影绰绰的影子出现了。那是一些巨大的、飘渺虚幻的形体。巨大的影子往下看去,人们仰头能看到他们身上那些辉煌的霞彩,仙灵般飘逸的气韵。这是上界的漫天仙神,下界有一剑斩破了他们的界域,他们自然是向下看去,看向这动静的来源。

    深沉的压迫到来了,在那诸天仙神之间,一尊巨大的法相抬起了右手,那一刻,整个人间的命脉都好像被生生扼住。

    铺天盖地的巨掌扣下来,仿佛要拍灭整个人间。

    就在同一刻,人间的东方天地忽然风起云涌。周天风雷中,一尊弥天亘地的金龙法相忽然出现,它在云海中蓦然抬起巨大的龙首,一声万古洪荒般的龙啸过后,一只巨大的灿金龙瞳平静地注视着那一方天裂,很难形容那一刻的压迫与威严,它与裂隙背后的仙人淡然对视。

    无声的对峙像是一种沟通。仙人静静凝望着它,半晌,缓缓收手,退回原来的地方观望。金龙也仿佛得到满意的结果,隐入无边云海之中,但金光与金鳞依然在阴风惨雾之后,时有浮现。

    一种异象还没有收梢,另一种异象就又浮现。“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你说呢?小崽。”风姜在药庐前方安然地抱着那一方水坛。

    上清山里,主宗道祖脸色又是数番变化,又是墨龙,又是金龙,这人间界何时如此威风了,他已经感受到来自九天之上的严厉垂问。

    而离渊依然平静站在寒潭水栈。

    其实他这些日子总能感到一种似是而非的联系。是大哥么?离渊的目光从金龙法相上收回,依然看向那红衣的身影。

    修为境界暂且不论,辈分继承亦是往后之事,但是出门在外,他是墨龙族主,大哥是金龙太子,他们任何一个的态度都是整个龙界的立场。

    叶灼和云相奚的事,就在叶灼和云相奚之间结束。除此之外的任何人、任何事,乃至任何界域,都不应该干涉其中,也不能插手一丝一毫。他和大哥就在这里,从开始到结束。

    裂缝周围,缓缓现身了更多高高在上的仙神,看不清面目,只能感受到辉煌的威严,往上看去,好像是一方无尽深邃的、光芒灿烂的万佛洞窟。它们全都是被这一剑惊动而来。

    ——那么,云相奚会不会来?上界仙神又是否知道这个名字?他应当是二十年前才刚刚飞升到上界。

    红尘剑仙凝视着天空,想起那个曾经属于云相奚的时代。他曾经仰慕,曾经追随,天下剑修皆如此。然后一切都戛然而止,那个人的所有消息都断绝在仙界。

    上清山的众人同样不约而同想起那个名字。陈年旧事,以为早已结束,却忽然在这个时候掀起滔天的波澜。

    所有人都在想。

    天上仙神的身影隐有互动交谈,它们是不是也在想?是不是也在议论那个名字?

    叶灼什么都没有想。

    他感到天道的压力向他而来。

    万年不变的规则遽然撕开,自然有东西会震怒。

    人间的天道,仙界的天道,还有三千世界的大道,他都看到了。它们要恢复它们的秩序,弥合这道被劈开的天裂。

    在此之前,这些东西从未如此直白地昭示自己的存在,蝇营狗苟之徒日夜钻营出来的裂缝没有唤醒它们,这一剑倒把它们尽数召来。也不过如此。

    叶灼直面它们,手指按在剑柄,没有任何退让之意。天谴的威压确实深重,他胸中有些沉闷,像是想吐出一口血,但他还没有动,忽然有淡金的功德光在他身畔盘旋,有的来自腕间琉璃珠,有的来自北境,还有其它零星的地方。他听见玄鸟的清鸣,似乎还嗅到建木的芬芳,听见纸上画符的沙沙声响,他按剑未动,颇觉心境澄明清淡。

    但那道他斩出来的裂口却在弥合了。叶灼平静地望着他,心中没有任何波澜。

    裂缝弥合到一半的时候,道的力量已经与剑的力量势均力敌。再往下,它将以摧枯拉朽之势愈合自己,然后腾出手来,惩戒这不知天高地厚,胆敢挑衅大道法则的狂悖之人。

    叶灼只是静静地看着它。

    再斩一剑?他不会。他只是听着本命剑的轻鸣,感受着一切都飘散在秋风山岚之间。

    直到那愈合的进度已过一半,被劈开的天幕像一只睁开的眼睛,即将蓦然闭起。

    另一道剑光在那无尽混沌的对岸骤然亮起。

    仙界对岸,一道有如万古寒凉的惊电迸溅,伴随着一声呼啸剑鸣,一柄遍体冰白的长剑如利箭般钉在两界裂隙之间。

    张牙舞爪的天裂像被一下子冻住了。

    再下一刻,整个天幕、还有天幕上的一切,尽数碎作雪花飘散。

    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从来没有过那样一道天裂,也从来没有过这样一场雪。

    叶灼微微笑。一种果然如此、尘埃落定般的平静。

    人界上空现在只有一片虚空混沌的雾霭,界障不在了,规则也全都飘散,雾霭之中,诸天仙神尽皆下视。

    然后,他们沉默,仙袂舒卷之间,缓缓让出一条道路,在他们空出来的地方,剑光蓦然倾泻,向下层层展开。

    ——铺出一条由仙界来到人间的长阶。

    长阶尽头,一道与那漫天仙神一样的巨大的、雪白的法相,朝人间缓缓行来。离得越近,那些缥缈的虚相就越是消散,人们看到他的真面目,没有三头六臂,没有铜筋铁骨,一个看起来人间二十余岁的白衣剑客,周身彻寒,他站在那里,像万古不化的冰川。

    他抬手,那把遍体冰白的长剑飞回手中。这剑确实适合他。

    叶灼静静看着,直到他来到自己面前。

    云相奚的面容从未改变过,一如他看向云相濯的眼神,也从没有改变。

    “相濯。”他说,“许久未见。”

    第169章

    云相奚这样说话,倒让叶灼不解其意。他和云相奚当是无话可说。

    但他不解的事,从来不是让自己想。

    只见叶灼漫不经心般道:“何出此言?”

    话一出口谁都能听出敷衍,任何见过叶灼的人都知道这人说话是打发时间,其实在看云相奚身上境界。

    叶灼是在看。

    整个人间和仙界的屋顶都掀翻了,云相奚来到人界也不必经历艰难险阻,他身上还是仙界的境界,身后亦是仙界的天道与仙灵。

    这样的境界,自然比叶灼要高。这样的灵力,自然也比叶灼深厚。

    就像仙门弟子在筑基期的时候看见渡劫期的前辈,连这到底是什么样的境界都无法确切体会,更遑论去拔剑相向了。

    叶灼看起来却很想去拔剑相向。地面上的人面面相觑。

    其实叶灼看得饶有兴趣。他也很想知道仙界的境界与人间的境界到底有何不同,仙界的剑又与人间的剑有何不同。

    三百六十式,一千八百招,有什么剑是非要去仙界修,而在人间无法修的么?人间的剑有两面刃,难道仙界的剑有一千八百刃,若真是如此确然值得一去。

    云相奚亦在看他。

    叶灼随口问他何出此言,云相奚却像是真的想了想,而后答:“未能见你如何修成今日之剑,颇觉遗憾。”

    叶灼忽地笑了笑。那就是觉得他的剑不错了。

    而除此之外的事,在云相奚心中并不能留下太多痕迹。

    “那如果,”他看向云相奚的眼睛,“我的剑很像你,或者相反,很恨你呢?”

    云相奚:“我会很失望。”

    “原来如此。”叶灼说。

    原来时隔多年,他依旧很了解云相奚。

    方才他看到漫天仙神都为云相奚让开了道路,像是云相奚在仙界也做了天下第一,没能找到剑中敌手。

    这世上,能让云相奚在意的事,竟然真的只有云相濯和剑了。而这两者本就是同一件事。

    “那你应该记得,”叶灼说,“你飞升之前,我对你说过什么。”

    云相奚看着他,眼中竟有静静的温和。

    这种神色叶灼其实不陌生。人生初始的许多个片刻,他拿着剑,抬起头,看到的好像就是这样一双眼睛。

    “记得。”云相奚说,“所以我一直在等。”

    那是不是该说声久等?二十年了,不知道在仙界算是多久,总之是不短的时间。叶灼平淡道:“我名叶灼。”

    “你的剑呢?”

    “无我。”

    “好。”云相奚道,“我知道了。”

    又道:“你曾说会杀了我,今日唤我,就是为此?”

    叶灼轻道:“不然?”

    云相奚依旧看着他,就像曾经每一次要教他剑法时那样,然后云相奚略点头,说:“那便一试。”

    叶灼:“不是一试。”

    云相奚轻蹙眉。相濯的一切都好像已经不同。哦,他说,他现在叫叶灼。

    “皆是一试。”云相奚道。

    叶灼能感到云相奚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看云相奚的境界要费些功夫,但云相奚看他,应是一眼即可看破,果然下一刻他看见云相奚抬手,一点剑意如寒光,在他指上聚起。

    ——这一个动作让天上仙神忽然震动,转瞬间数道流光飞出,一刹那好像有无数道意志降下,让云相奚不要如此,却没有任何作用。云相奚面孔依然平淡,他看过了叶灼身上境界,手指点向眉心。

    剑修对峙,出剑之前这样的动作,无非是要自压境界,平等比剑。可是那一点寒光不同寻常,由云相奚做出来,那就是要自废境界了。

    “不必。”叶灼说。

    下一刻他并指,指尖一滴血,抹过剑鞘上娑罗圣木的刻纹。

    随着这样一个动作,异常恐怖、异常萧肃的气息,忽如一簇幽火在他身上浮现。

    而后,鲜红妖异的纹路,在他皮肤上悄然蔓延开来。

    他身后燃起了火。

    红莲烈火,第一眼看去只是一抹幽红,可是那一眼过后,它却轰然烧起,一瞬间铺满了西方天际。

    烈火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庞大之物,如同转轮,依次运行。

    它们的运行开始的时候,叶灼身上气息蓦然改变。

    如一朵红莲的开放。一层又一层的火焰铺开。叶灼的境界,亦是这样,层层拔升。

    境界感悟如同沧海倒灌那样涌入识海之中,有那么一瞬间,叶灼想起了须弥佛界。

    想起了藏经阁。想起师父。

    那是一片光怪陆离的回忆,藏经阁中的亿万佛法在他身畔盘旋,它们的光芒扑朔迷离,在他眼中生生灭灭。其中有一些,师父必要他学会贯通,还有另一些,只是为增长见识。

    忽然,他在其中看见一个格外刺眼的图案,那是一朵异常殷红,异常冰冷的莲华。

    “这是什么?”他听见自己问。

    迦昙摩华上师的庄严法相缓慢看向他。然后,叶灼听见了她的声音。

    西海。

    连家主独立莲舟之上,他的头顶上空是仙界与人间界一切奇诡异常、支离破碎的场景。他妹妹的孩子,与妹妹的丈夫拔剑对峙。一场父杀子,子杀父的戏码,更可笑的是,这样的场景,在二十年前就已经上演过。

    花开复又落,像一个永远不会停转的轮回诅咒,妹妹的命莲早已谢去了。

    他撑着篙穿过最后一片荷叶丛,在命池的深处,看向那片忽然漫开的灼目华光。

    是那朵一直半开的琉璃红莲。血红的火焰在天空燃起的那一刻,它最外面的一片花瓣,忽然向外缓缓开放。

    寒潭,离渊轻轻收拢了手指,在他手中,命莲花瓣忽然焕发出璀璨的光芒,说不清命莲的光芒和天上那人背后烧起的业火哪个更灼目些。

    离渊只是静默地看着烈火最中央的叶灼,鲜红的纹路隐隐浮现,已经蔓上那人的颈侧,那是一种触目惊心的美。光芒映亮了他的视野,像一场过分辉煌的幻梦,离渊想起在云霄天阙,第二次面见迦昙摩华上师时的场景。

    当他终于复述完叶灼的话语,告诉上师:叶灼说,他会错到底。

    上师震怒之时,如十八层地狱颠倒,刀山崩塌火海涌啸,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很多次。

    可是当那怒火终于消退。上师说出的却是与叶灼全然无关的话语。

    “跟我回须弥佛界。”上师嗓音威严冷淡,“不问世事,一心修行。”

    他说:“我不去。”

    “我传你无上法,能得无尽寿。”

    他说:“我不学。”

    “成就慈悲身,斩去十方魔,尽除世间苦。”

    他说:“我不愿。”

    上师断喝:“孽障!你也执迷不悟,又是为何!”

    “也许真可以斩去十方魔,但我已经斩不去我心中魔。”他说,“也许我可以告诉自己,应当去除尽世间苦,可是我已经除不尽心中贪痴嗔。”

    “今生我心中唯有一念,与他生则同生,死则同死。”

    “好个孽障,跟着他,好的不学,坏的全都学会。”上师冷笑,“今天你不学也要学。”

    下一刻上师抬掌拍向他识海,万千佛法如汪洋灌入他脑海之中,那一瞬间仿佛已经魂归天地。离渊只能回忆起眩目的光芒此起彼伏,他身在一片耀目的光海之中,触目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上师门中无上秘,是须弥佛界无上法。

    离渊一个都不认得,关于佛法,他只认得叶灼会的那些,于是他找。

    直到他在那光芒里越走越深,平生一切已然如梦似幻之时,忽然感到一瞬入骨的寒意,他看过去,在层层叠叠的光芒中,唯独看见一朵寂静生灭的血莲,它身周流转着格外幽寂,仿佛能够摧毁一切的光焰,那图案,他曾经画在纸上,在渊海地宫的藏书中日夜找寻。

    离渊听见那时自己的声音。他伸手,托住那朵莲,问上师:“这是什么?”

    而今时今刻,他握住叶灼的命莲,感受着同样的气息从它之上浮现,他轻轻地、专注地仰望着叶灼在高天之上的身影。

    在那一刻叶灼已然拔剑。一线幽红的火焰在剑身缠绕而起。

    就在这同一时,同一刻,在叶灼和离渊的耳畔,响起他们自己的声音。

    ——“这是什么?”

    然后,是迦昙摩华上师庄严平静的嗓音。

    ——“五蕴皆空。”

    比人间更高的境界,他也能够。

    天道发出清澈如裂琉璃的脆响,叶灼已经将自己的境界生生拔过天道大限,继续向上去,其境酷烈决绝,其高无际。火焰吞没了他,像一场绚烂的烟花释放出最璀璨的光华。

    他不要上去。他要上面的人下来找他。

    他也不要云相奚下了境界来就他,他会上去,他来就仙界。

    他的剑已经出鞘,那是最平常不过的一剑。是最凌厉,天地为之失色的一剑。

    第一剑,斩剑式。

    铺天盖地的火光映在云相奚的侧脸,连这万古冰川一样寒凉的人,此时都像被那耀目的血光染上一丝疯狂。

    他看着那仿佛叩问了剑道终极的一线剑锋,竟是一笑。

    “本该如此。”他道。

    下一刻,漫天风雪骤然掀起。云相奚竖拔剑。

    ——幻剑山庄旧例,杀人之剑,应如此出。

    第170章

    第一剑的交锋就让整个人界和仙界颤了一颤。

    诸天仙神默然不语,东方金龙依旧镇守此方。

    微生弦站在幽草崖的竹舍下,感受着它发出不堪晃动的吱呀声,不由得闭上双目,痛哉痛哉。这人间何其薄,这竹舍何其小。没办法,事已至此。

    剑锋相接,巨大的反冲从剑上传到身上,叶灼感到自己的身躯与灵台识海俱是一震。雪光冰风扑面而来,他对上的好像不是谁的剑,而是一柄毫无杂质遍体皓白的“剑”的本身。道者一以贯之,剑亦是如此,任何事物都与它无关,都在为它让路,云相奚只求一剑。

    这样的剑是不错的剑。很久很久以前叶灼曾经想过,剑道的巅峰到底是什么,他抬起头,看见云相奚的影子在那里若隐若现。

    后来有平平常常的一些日子,一条墨龙在他身边。墨龙从寒潭里探出头来,从梁上忽然倒挂下来。说一些很遥远的话语,一千年,一万年,说生,说死,说天下第一,说三千世界。

    后来又走过了很多地方。他走得很远,连云相奚的影子都消失在身后。

    忽然有一天他明白了,原来剑道根本没有巅峰。灵叶说不是人随道,而是道随人,那么也不是人随剑,而是剑随人。

    他的剑随他,也很不错。

    在这第一剑里,云相奚接住了他的剑。

    可是他也接住了云相奚的剑,接住了二十多年前云相濯未曾接住的那一剑。

    ——云相奚的剑是很好。

    叶灼轻轻笑起来。

    他看见云相奚的双眼。那双眼里清晰地映出他和他的剑,冰面上忽然倒映出了清晰的世间影。叶灼没见云相奚有过这样的神色,好像是在这茫茫的剑道上终于发现了值得一观的事物——值得出剑的事物。

    迎面而来的是云相奚的下一剑。

    这样的感觉倒很新鲜,和离渊比惯了,叶灼已经很久没有体会过这样寒冷的剑。离渊的剑像沧海可以包容万物,而在云相奚的剑里,那一切都是浮光掠影。无情剑意仿佛凌驾了这世间所有纷扰,天空之上唯有剑道万古。

    叶灼再抬剑,所有人都只看见那红衣的身影轻盈跃起,恍若无物,他手中剑反挑云相奚的剑锋,又在瞬息间转剑变招,从上至下以绝强的力度朝云相奚劈下。

    相奚剑赫然横挡,无我剑上业火飘零,那一瞬的相击如同晨钟暮鼓,一声撞响后湮灭了所有声音。

    ——你的剑道真可以万古么?

    可是所有人、所有事、所有道都会在缘起缘灭中,终归虚无。

    两种截然不同的剑道相碾,在两个界域都掀起轰然的余波。云相奚看见叶灼寂静垂下的双目,一刹那恍若垂悯的神情。

    在他没有教这个孩子的二十年,他就是学了这样的剑道,这样的目光么?

    其实云相奚曾想过再见到云相濯的时候,他的孩子会是哪种模样。在仙界他见到了更多恢弘浩瀚的剑道,可是那也不过是更繁复的镜花水月。他带着一把剑来到人间的顶点,又带着同一把剑在仙界重复了同样的过程。虽然见到了很多不错的剑,通晓了这世间更多的奥秘,但云相奚始终觉得无聊。仙界最顶端的那些人中没有一个领悟了剑道的真谛,而领悟到的人又不幸没有能够相匹配的资质,不能比他走得更远。

    剑的本质很简单,可是,竟然没有人能真正回到它。甚至没有一个人能够让云相奚想要指点一招。

    所以他偶尔会想,相濯什么时候会来。相濯来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某一天他们说,你所来的那方人界已至末路,登仙路也不必再维持了,将其干脆碾碎吸收,如何。

    云相奚说,再等等。

    云相奚甚至想过灵叶的孩子未来会有一双如灵叶般柔和的眼睛,对那些浮于表面的事物充满留恋。那样的话,要费些功夫重新教过了。

    他也想过一些充满仇恨的神情,被这样无用的情绪遮蔽了剑道,就很难来到最高的地方,那样的话,也需要用一些办法拂去。

    但他觉得相濯不会如此。

    其实云相奚很笃定再见到相濯的时候,那孩子会是什么样。他很了解相濯,云相濯和他一样,都不会轻易改变。

    相濯身上有属于灵叶的一部分,以致会勘不破世间的种种虚妄。他会一直恨他,但会把那种恨藏起来,压下去,像是已经忘记。因为他也知道什么是好的剑道。他会永远练剑,不会浪费任何一丝天赋和领悟。他会在人间把那些东西全部感悟得到,然后,出现在他的面前。

    但这样的剑也是不好的。忘记的东西并不是忘记了,而是在心中埋下了暗毒,他依然会教他,帮他把那些仇恨的凡毒也剜出来,重新塑成一颗剔透的剑心。

    那都是一些无聊之事。但是,相濯毕竟有所不同。

    他见到的却是这样的剑。

    是这样烧不尽的红。

    叶灼的下一剑到来那一刻,云相奚也用自己的剑给出了他的答案。

    剑道万古并非是要长存于世,而是在人与剑道为一的那一瞬间已经到达了永恒。无数剑修用尽一生都在追求这样灵光一闪的一瞬,而他永远在这一瞬当中。

    因此,所谓寂灭、所谓虚空,也是无须在意的事物。

    叶灼听到了他的回答。

    云相奚无所谓寂灭,也不在意虚空,不意外。但是叶灼相信万事万物确实有一个终点。比如云相奚应该死,这也是一个结束。

    血红烈焰像被飓风漫卷飞扬,身在火海中央的叶灼比整座火海更耀目,他腾跃折转,有进无退。每一剑都比上一剑更锋利,他剑中好像有比满天仙神都更强大的力量,这世间真有如此锐利的事物?这样的境界怎样才能达到?

    这样咄咄逼人不留余地的剑,像是要问到剑道的最深处,要问到人心的最内里,他不为自己想想如何回转吗?还是他原本也不打算回身?

    那样锋芒毕露雨骤风狂的剑势,有一个瞬间竟然压过了云相奚至高的、孤寒的剑光。

    云相奚。

    那样的境界你真的达到了吗?你心中剑道已经完成了么?

    如果你真的达到了,那你为什么还在找?你为什么还在等?为什么还在想要从镜子里照出真身,从别人身上再看到你的道!

    你到底想找到什么?你觉得自己还没有领悟的是什么?——你有没有问过自己?

    哦。你问不了。

    道统崩毁的世间里已经无所谓远近高低了,有一个瞬间人们忽然看见叶灼的眼睛,那双眼瞳里的光芒如冰中火,眼睛的形状和他的剑一样凛冽美丽,只是望着就好像能刺入人的魂魄。这样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云相奚,扬起的眼尾似乎有一点——讥嘲般的冷笑。

    如他的剑,带起漫天的、凋零的血光。

    原来你根本问不了。

    因为你根本没有那个“自己”。即使有,也被你一剑、又一剑削去了,就像从云相濯身上削去那样。

    ——你永远找不到了。

    仿佛只是一瞬间,已经过了千万招。

    叶灼的剑变了云相奚的剑也变了,一种异常激烈的气氛剑拔弩张。这样的比剑云相奚很久没有过,或者说,他从来没有过。

    原来如此。原来一切都已经注定。原来他在等的就是叶灼。

    能够和他站在一起,能够终于让他看到剑道另一边,让他可以与之为敌、与之为友的人,他的孩子。他照见了那面镜子,一个与他全然相同又全然不同的境界。

    云相奚已经很久没有领悟过,可是现在,在那对剑之中,他的境界正在疯狂地向不可知处蔓延变高,他好像离自己想要的东西越来越近了。他知道相濯也是。

    ——他们可以一直这样。

    原来他一直追寻、一直期望的东西,早就出现在他的生命里了。

    云相奚看着那柄剑,像是火焰也烧到了他的身上,他很少想要把自己的感受与他人分享,可是他却想让镜子对面的人知晓。如果他在找的人是相濯,那相濯在找的人也是他。

    但是叶灼的目光始终平静如最初。

    他并不因剑逢对手感到欣悦,也根本无意了解云相奚剑上有何领悟,他只是要杀了他。

    他的剑锋芒越来越盛,他身后的火焰也越来越烈。这样纯粹的、与执念无二的杀意也是剑的另一个本质么?但叶灼并不把剑之感悟与云相奚分享。

    可是比剑到了此处,又岂只是比剑。三千大道的万种意象都在剑中。云相奚的剑是来自仙界的剑,那每一剑都是地上人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可是叶灼的剑并没有被其盖过一丝光芒,他和云相奚的剑如此相同而又不同。

    不知道从何时起,人间的四野似乎又织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大地也坚固了几分,像是孱弱的天道在摇摇欲坠之后又缓过了一口气,开始维护它之内的山川和生灵。

    这屏障却不是天道自己生出来的。

    有明眼人看见,它竟然是随着叶灼和云相奚的交战,一下一下开始织补的。

    幽草崖上的小道童发出了奇怪的“咦”声,令微生弦不由反省他到底收了怎样的榆木疙瘩在宫中。

    微生弦:“叶宫主和人打架,打坏了我们的天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和仙界的人打架,一定也领悟了很多仙界的道,是不是?”

    “是。”

    “叶宫主是我们人间的人,是不是?”

    “是。”

    “那叶宫主悟出来的道,是不是也就是我们人界的道?”

    “……啊?”

    “你们没救了。”微生弦转身而走。

    微生弦轻轻哼着不知道从哪里学的山野小调,在幽草崖上走了几圈,最后他觉得苍山的聚灵阵好像也快被打坏了。这聚灵阵他教给了很多门派,苍山主阵坏了所有的阵都会一起坏掉,这不行,他不得以将阵心全然祭出,仔细查看有无闪失。

    “啊?这又是什么?”两个小道童目瞪口呆,用望气术看着不知何时出现的异象,很快他们发现,这种景象即使不用望气术,也可以看得清楚了。

    笼罩整个苍山的聚灵大阵直冲云霄,整个人界都可以看得到它的光芒,灵气的波涛随着大阵运行一起一伏。陆续地,这一年来,依附苍山的各地宗门自己搭建的所有聚灵阵也像群星一样亮了起来,它们散落在人间遥相呼应,以相同的节律一呼一吸,将整个人间界的灵力聚拢至中央,然后均匀地散往人间各地。

    天上仙与人的打斗还在进行,在那可怖的余波冲撞下,被打坏的东西越来越多了,很多云雾都退去,越来越多的东西浮出水面,连凡人肉眼本来看不见的灵力都呈现在所有人眼中。一切生灵的眼睛都看到,稀薄的人间灵力是怎样随着心脏的一起一伏,均匀地勉力覆向四境。那简直是无法想象的奇观。

    它的运行那样宏伟,又那样规律。因为太过规律,一些不与它共进退的灵力,忽然间就被人看到了。像水落石出一样。

    ——人间界还有一些灵力不是这样运行的。

    譬如在人界中央,上清山的灵力被无形屏障保护在山中,并不参与这样的轮回。

    其它一些或依附上清、或据守灵脉的门派,也如此态。这没什么,若是自家灵力,当然不愿拱手送与他人。

    可是在这之外,还有更为不同的场景——

    微生弦放眼天下,忽地勾起一个轻轻的笑。“这不就……”他轻声自语,“出来了?”

    但见那四海之内,人界之中,有七个地方,如北斗七折,横贯界域,每一处都有一方格外奇异的灵力烙印。

    天地灵气被其所召,悄然聚合,千丝万缕的脉络如同大树之根向上生长,最终汇聚于一处,滔滔灵力奔涌向上——将这天地灵力,送往九霄云中的仙界所在,被其悄然吸取,收入囊中。

    最中央的一个,就在上清后山。

    七条迤逦的灵力道路,就这样将这人间的血肉,渐次贡往上方。

    这就是仙界伸到人间的那只手,那条吸血的枝蔓,然后,它每十年打开天门,降下登仙大路,以为回赠。

    叶灼的余光看到了天地之间的异象,这人界难道很好,魑魅魍魉都来分一杯羹。但他面前横亘的是云相奚的剑锋。

    每一剑都是生死擦肩,每一剑都是平生一剑。云相奚眼里有奇异的光芒,因为过分的专注,带着意外的疯狂,云相奚的剑仿佛也终于烈烈燃烧,剑之至道绽放出格外璀璨的光华。

    剑逢对手,也许是应该带来这样的狂热。但这是云相奚对叶灼,不是叶灼对云相奚。

    剑上论道势均力敌,百尺竿头终可以再进一步,也许对云相奚是很难得。可对叶灼来说不稀奇。他若要问剑中道会找另一个人。

    而那个人的剑道,一直在他背后,也早已在他剑中。

    叶灼觉得寂静。

    云相奚在等他,在等那镜中照出他的剑影。可他只是带着自己的剑,奔赴某个早已注定的结束。

    他身后,漫天的血焰也是寂静的。

    无我执、无法执、无空执。

    无受想行识。

    仿佛已经勘破一切虚妄,照见五蕴皆空。只有他和他的剑。在所有人眼中,亦是如此。

    很难形容这是怎样的一种剑道,他和他的剑仿佛全然一体。这不是任何名称能够形容,因为它就是叶灼的剑。仰起头,看见那一道一道剑光飘零如余火,看见的是剑,是那个人,还有完完全全属于他的、极致锋利空灵的心魂。

    这样的剑,似乎比那旷古高寒、一以贯之的大道之剑更美,更动人心魄。

    此时的感受让叶灼也觉得奇异。好像从未像这样和自己的剑完全融为一体。

    那是他的剑,亦是他的心。

    不需要任何剑道,不需要任何名号。天下第几都无所谓,生死胜败也只是虚名,云相奚的剑来到他面前,世间所有事如同洪流浪涛一样浩荡而来拍到他身前,然后他握住自己的剑,迎上去,仅此而已。

    好快,所有剑都是一瞬间。

    都是千万年。

    过分强大的剑意和灵力相撞,有一些瞬间连时空都已经停滞,在那茫茫的空白里云相奚许多次看见叶灼寂静的眼睛。相奚剑的所有感受传到他心中,那是只属于叶灼的剑锋。

    就是这样截然相反的剑道。接下了自己的每一剑。然后,一一回敬。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要到最高处,应该走的是哪一条路?

    他用了很多年,拂去一切尘埃,去领悟那完全纯粹的剑道。而叶灼将剑完全变成了他自己。走上这样的一条道路,还是剑修么?

    漆黑的长剑劈开时空的空白,斩断了一切规则与障碍,锐利到近乎漂亮的一剑向云相奚当头斩下。哦。这么好的剑,怎么不是剑修呢?

    云相奚是懂得剑的人。

    他能看出那剑中执念如烈火,能看出那剑中极尽空明与寂静,他也能看出那剑锋已千锤百锻。这是已经完成了的剑。一切都在其中。

    剑里有灵叶,有他,有幻剑山庄,有所有人,所有事,学过和看过的所有道。

    ——还有另一把剑。

    一定还有另一把剑,云相奚越来越可以笃定这件事。他的剑完全来于自己,可是叶灼的剑不是。

    他还没有看清镜中人,镜中人先有了自己的灵台镜。有了剑中敌,有了剑上友。这是脱胎换骨,彻底完成了的剑。

    二十年,不过弹指一挥间。相濯到底经历了什么。

    仿佛看出了云相奚剑中的追问,可是叶灼没有作答。

    所有的东西——喜怒哀恨爱恶欲,生与死,聚与散,都在他心中化作无形,然后他挥出自己的剑。

    莲花生于水。而莲花不着水。

    ——云相奚有没有意识到,从某一个片刻起,他被他的剑压入了下风?

    叶灼的心中只是一片空灵。有时候他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柄完全的剑,一种所谓的“剑道”。他是个剑修,应当修剑道,可他向剑道拔了剑。

    就像他是人,他生于天道间。然后,人对道拔了剑。

    云相奚曾经看着幻剑山庄所有生命在他眼前依次凋零。就像万古以来,天道也静静看着生灵在其中轮回。

    天道无善无恶,只是运行。

    若云相奚也达到那样的境界,应当会觉得自己终证剑道了吧。——可是,他真的能达到吗?

    ——而这天道难道就很高,就很值得追求了吗?

    叶灼一剑劈下,他居高临下看着云相奚仿佛空无一物的双眼。二十年来的风雪变成一个瞬间。

    一切都已经注定,云相奚将死在他的剑下。就在云相奚飞升,而他抱着怀袖剑离开的那一个夜晚。

    他只是用一剑、又一剑,去抵达那一个终点。他不知道哪一剑会带他来到最后,他只知道那一定就在前方。就像万物终将归于寂灭。而火最终也会熄灭。

    而面对着云相奚的剑,面对着二十年的时光,面对自己曾经做过的一个又一个选择。叶灼觉得自己有所想。

    他想起那一天,云相奚对他说的那一句话。透过剑光他看见云相奚的眼睛,仿佛看见那一天,云相奚注视着他。

    “相濯,”云相奚说,“我为你解无情道。”

    云相奚。

    我为你解——

    火焰蓦地大盛。

    虚空中的转轮走完了最后一轮。叶灼的剑又上一境。在这一刻,一切执念也都在他剑上燃烧,可那还是他自己。

    当执念已完全与自己融为一体,还是执念吗?不是了,本来无一物。

    云相奚眼中照出那仿佛能焚烧了一切的剑光。曾经他拂去的一切都在这样的剑里,变成璀璨的光华。

    看着那样的剑,云相奚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也曾触碰到一些这样片刻。对云相濯,对灵叶。

    然后,他选择转身离开。那么,他一生就挥不出这样的剑了。

    关于剑道,他能体会的一切,云相濯都可以同样体会。可是叶灼能够体会的一切,他似乎已经无法领悟。

    他留下相濯,是不是就是为了这一天、这一幕,看到这样一种剑,然后与之相对?

    而谁胜谁负,谁生谁死,剑道的巅峰到底在何处,都要在剑下见分晓。原来他等的就是这一天。

    云相奚的剑势,同样大盛。

    接下来的每一剑,都仿佛是浩瀚的大道化作一线,悍然对撞。

    这样的打斗,到底来到什么样的境界?

    苏亦缜仰望着天空。他与铸剑师的小徒弟对坐在冶剑庐的青铜大钟前,在他们面前放着的,是另外那半条剑脉。埋剑脉的地方有一些陈年的旧血,他几乎能够想到当年的叶灼如何将它们从自己心中生生拔出。

    此时地面幽然亮起纵横交织的血光,与剑脉共鸣,这玄秘的阵法是铸剑师生前用鲜血所留。

    于是苏亦缜想起云相奚,想起叶灼,也想起铸剑师。铸剑师锻了相奚剑,也锻了无我剑。

    相奚剑杀死了所有人包括云相濯,而叶灼又将拿着无我剑,问向相奚剑。终有一个人杀死另一个人,一柄剑断掉另一柄剑。这一切都与铸剑师无关,可是这样倾注毕生心血的两把惊世神剑,剑下俱是滔天血债。明白这一切的人,又是那样的一个人,是不是唯有一死?

    铸剑师深知最后的结局,所以他早已来到这里。他选择用自己的血来祭的,是其中哪一柄剑?

    剑脉被血阵唤醒,隐隐颤动,与天上剑意产生共鸣,那是一种极其激越的鸣声,如见君主。

    上清剑宗。护宗大阵依然运行,昭示此间的剑修依然闭宗自守,不问世事。但剑宗宗主与长老,连同所有弟子此时却全都来到剑冢。因剑冢异动。

    剑冢里的剑已经不再保留主人的遗志,却由剑宗秘法留下了历代前辈的成名剑意,和他们平生所感的剑道真谛。有人说,剑宗剑冢之底蕴丝毫不亚于幻剑山庄,只待机缘巧合,即可诞生与幻剑山庄一般的剑脉。

    此刻,剑冢百剑齐鸣。仿佛受到至高无上的剑道感召。

    那么,这令所有遗剑都为之共鸣的剑道,到底是天上的哪一个?

    所有人都默默看着天空中央。其实他们鞘中剑亦在清鸣,又也许,天下之剑皆如此。

    天空都被撕裂成两半,一半是红莲烈火,一半是万古寒川,那是他们剑道形成的剑域。随着这两个人的比剑,剑域也冲撞、碾压,往整个人间界落下血雨般的红莲余火,还有飘飞的冰凌白雪。

    谁更高一筹?谁才是剑道巅峰?所有人都在想。

    叶灼其实想不了这么多。和离渊比剑,虽然口口声声都是生死胜败,其实大多还是论道问剑。和云相奚,自然不是。

    于是一剑,又一剑。

    直到他某一个转眼,看见整个世界好像都被自己打坏了,稍觉愧疚。当然,本来也没有多么完好。

    他看见所有的矫饰和遮掩都像海浪一样退潮了,露出沙滩上嶙峋的暗礁。很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那北斗七折的大印刻下就很难收回,所以即使是现在,它们依然把人间界的灵力丝丝缕缕汇向仙界,那里还有一些更明亮的星星点点,那是不是就是“道”?

    的确,人间的灵气,原本不该这么少。

    灵气汇入他的灵海,他用出来,它又回到人间了。

    灵气锻为他的经脉根骨,金丹元婴,识海丹田,他死了,一切又还给天与地。他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只是人间一过客。皆是过客。

    灵力涌出来,又熄灭,终有一天,又变成新生的灵脉,重新出现在世间。

    若不是有仙伸手攫取,若不是有人暗度陈仓,它本不会这样少。天幕揭开了,一切事的的痕迹也就这样大白于天下。

    逍遥让说,上界的天道缺了。

    人间界如此稀薄的灵气,也能被仙界看进眼里么?一个人界不够,一千个也许就够了。仙界是仙界,一个仙界连接着许多人界,那都是它的下界。

    人间的灵气抽干了,仙界的灵气就会充盈。人间的天道缺损了,仙界的天道就会补全。

    因为仙界的仙更强大,因为仙界的道更高,所以就将汲取灵脉的根系,伸向人间。

    因为云相奚是天下第一剑,因为他的剑道也最高,最纯粹,因为那是他心中剑之至道,所以就要所有人,来成全他的无情剑道。

    你呢?曾经执念缠身的那些年,你是否也是如此?

    因为你们从来是它的下界。因为你生来就是他的血脉。因为你也相信,这世间唯有生死胜败。

    因为你,他。所有人、所有事,都是缘起缘灭,分合聚散,都是这大道此消彼长,轮转不息的一环。

    所以,他的剑向你而来。

    而你的剑,一一还敬。

    “世无真佛,你亦非你。你来观佛,实是观己。”叶灼听见师父对他说,那是格外庄严寂静的嗓音。

    她说:“三世诸佛,即是三世中一切诸己。”

    他的剑斩在云相奚的剑上,而他借力在这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向上跃起。

    云相奚的剑意自然是随之越空而来。他和他依旧走向那最终分出生死胜败的一剑,叶灼就在这一剑一剑之中踏空而上。

    所有人抬起头都能看见那红与白的身影在高空中飘跃折转,越来越高,越来越往上。离人间越远,那红衣的身影似乎越缓慢,他身上,有大道的阻隔。

    忽然间冶剑谷与剑冢一南一北,有雪亮剑光冲霄而起,浩荡的剑道清光与叶灼手中剑共鸣。那一刻人间的所有剑、所有有灵的刀兵都发出同样清越的振响,清光漫过人间界,那一剑,又一剑,在叶灼身前,像是铺成了他的登天路,好像连天道都来相送。他身上为之一轻,不论他到底想做什么,它们都要他如自己所愿,去到他想去的最高处。

    叶灼感到那一刻自己与所有剑的共鸣。

    而云相奚看见这世间剑道向人俯首称臣的一幕。下一刻,叶灼的剑依然向他而来——这样的剑。

    叶灼的剑越来越决绝,越来越凛冽,可又越来越空静,越来越近于寂灭。

    像是秋风起了,就该凋零。

    他平静地看着云相奚的眼睛。

    他看见人与剑,他看见天与人。

    云相奚的剑在变。他从叶灼的剑里看到了另一种剑,叶灼的剑磨炼了他的剑,叶灼的道促出了他的道。他的目光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疯狂,他的剑道飞快地拔高增长,可是他们谁都知道,决定最后胜负的那一剑即将到来了,像一道海潮越堆越高,最后终于会到风口浪尖,然后——蓦地拍下来。

    剑越来越快力量越来越酷烈,不是他们一直没有用出最好的剑,那样的剑他们从一开始就用出了,之后的每一剑都是在超越曾经的极限,每一剑都超越前一剑。

    道在其中,片片飘零。

    于是那青烟又在叶灼眼前出现了。好像是微生弦的一声轻叹。

    这次他在仰面避招的一瞬间,看到的不是天道在上空的千万道蛛丝裂缝,也不是仙界人间汲取灵力的千丝万脉。

    在人间的最顶点,他看到了人间与仙界寸寸相连,相生相依,相从相属的大限。

    一个锁环扣着另一个锁环。千万道精金铁锁一样的连结,牢牢扣起人间与仙界。往下是千疮百孔的人间道,往上是光辉灿烂的仙界道。

    谁生出了谁?谁依附着谁,不重要。

    在那一瞬光阴的空白里叶灼继续往上看去,看见仙界云蒸霞蔚,五色辉煌的边界,他往更高处看去。直到云相奚的剑光斜刺过来,他抬剑,截住那一瞬间漫过视野的寒光。

    剑气相撞,两界之间再度震动。

    于是叶灼看得更清楚了。

    原来,就是为这个。

    原来,就是这一剑。千万条道路汇聚起来,千万人都来送他,让他来到这里。

    就是在这一刻他决定挥出这一剑吗?还是在更早,他已经知道这一切。世上真有天命注定吗?他不信。

    那就当是本心注定吧。

    有那么一刻仿佛根本没有了剑,也根本没有了他。

    “小濯,”他听见灵叶说,“我只想你修自己的心中道。”

    我修了,他告诉她。分别后,我一生从来如此。

    ——他又看见漫天的火。

    这一刻人间的祭天大典来到最后一步,雅乐齐奏,帝王站在国朝象征的玄鸟重鼎前。

    “我是雍国帝君,人间共主,应天受命。万千生民,系在我身。”雍玄缓点燃手中三炷香。

    “其实,亦有你一言之故。”

    那一年西境灵山脚下,来了要上山去求无上道的叶灼,来了别有用心送人上山的微生弦,也来了被豺狼虎豹推出来当傀儡的雍氏少主。

    “那时候,我回头是群狼环伺,往前看是山河零落。”雍玄像想起很久前的事情,“那一天我见到你们,分明素未谋面,道士却说,等我很久了。既然从未有约,那就当是他掐指一算吧。”

    那一天要上山的少年剑仙看起来心中已定,桃花眼总爱笑的小道长亦像是胸有成竹。

    与他请了他们一杯酒,问仙人既然能掐会算,不妨算一卦他眼下该如何。修道的但笑不语。

    漂亮又冰冷的小剑仙喝了他的酒,说他不懂得天下,只懂得剑,抱歉。

    “我就问你,那若是用剑,当如何。你对我说了一句话。”

    那话说完,笑眯眯的小道士叹气一声,说本来还想劝殿下为保平安多周旋,但既然阿灼说了,殿下你就去吧。

    哦?他说,看来道长全听阿灼的。

    全听啊,微生弦说。殿下你有所不知,我们阿灼,身有天命。

    天命?人间几十年,雍玄已深知天命实无,而人意实有。

    雍玄终于抬头看向空中,他眼中映出满的深渊冰雪,看到那红衣烈烈的身影。

    一如十几年前,和微生弦留在灵山脚下,看那人一往无前,走上绝境灵山那道自古来有死无生的道路,一次也没有回头。

    那一天,叶灼告诉他:用剑者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通天路险,何其难行。”雍玄说。

    ——在这祭天大典的最后一程,帝王焚香,送入国鼎:“且用我人主气运,再送君一程。”

    祭天台两侧,蓦地敲响玄鸟青钟。雍京上空玄鸟长唳,蓦地展开铺天盖地的翅膀,与那两道冲霄而起的剑光一同飞向高空。

    微生弦手指轻叩晚晴剑。没来由地,想起吟夜。算来算去,到底是谁成了劫,谁又应了劫?劫缘一体,又作何解?

    那便不算,不问,不解。

    天空之上红莲烈火从未像现在这一刻盛放,叶灼看见往事如海潮滔滔而来,所有他以为忘记的都无比清晰,所有的火都在燃烧。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火要往哪里去?日夜不息,好像终于烧痛了他的心,让他受够了这人间的一切。

    那就让它熄灭吧。

    用什么让它熄灭?

    ——用这一剑。

    在他面前,云相奚的剑已达剑道的极盛。也许云相奚一生以来经历的一切,也都是让这个人挥出今日这旷古绝今,剑道之巅的一剑——向叶灼,问出胜负。

    于是他的最后一剑向叶灼斩出。

    就在同一个瞬间,众人眼中,红衣身影惊鸿般折转,叶灼手中剑向天扬起一道雪亮的剑光,映亮了整个人世。

    那一刹那,玄鸟张开羽翼,剑魂发出长鸣,建木花开满枝,人间万物全都与那一剑共鸣。

    他的剑,在那惊心动魄的身形折转,衣袂飘拂之间,直上高天,一霎江河湖海一样的清光,如这世界最烈的一场火,斩向人间界与仙界的联结——更往上的地方。

    就用这一剑,浇我心中一切火焰。

    这一剑,无仇,无恨,无执念。

    无我,无相,无分别。

    “还赠诸君。”

    就在叶灼心中这四字话音落下那一刻,云相奚的剑光,也完全地、不留任何余地,斩向他未能有丝毫未设防的心口。

    胜了吗?败了吗?若是挥出那一剑的时候,还要回防——他做不到。如果那样,怎么能挥出那一剑?

    所以叶灼只是平静地,看那剑锋朝自己心口呼啸而来。

    云相奚的眼睛,亦看见自己的剑自手中毫无障碍地斩向叶灼——那并不像他想象中那样,是两个人的最后一剑相撞,分出最后的生死胜负。

    你的剑——

    他蓦然抬眼,看见天地轰然变色。

    这是怎样的一道剑光。

    这是怎样的一剑。

    云相奚看着那剑一往无前而去,漫开仿佛永不会消散的清光。世间的一切道都在那一剑中,都在那一个人的心中。道者一以贯之。从来如此,从来不改。

    然后,万物都会为之呼应。剑道也为之共鸣。

    那一剑里有一切,可那依然是叶灼的剑,不是剑也不是道,是叶灼。

    他忽然明白一件事:他领悟了剑道的本质,却永远挥不出这样的一剑。因为连他一生追求的剑之大道,在那一瞬,都去做了叶灼手中剑,为他增添华彩。

    他看到剑道俯首,天道低眉。全都添作陪衬,为一人而来。

    一口血蓦地从云相奚胸腔里吐出来。他看到自己一生剑道轰然而裂。

    断裂了,倒塌了,云相奚才看见,那不是高山,也不是险峰,那是一座水月镜花,空中楼阁。

    只因他看到这样一剑。

    而天上地下,诸天万界,却永远不会再有这样一剑。

    因为他的剑光,已经没入叶灼的心口。

    又一口血吐出来。云相奚睁大了眼睛,看见自己的剑锋,真正地、全无余地地,斜斩向了他的胸膛,连那一线的距离也消失了,剑锋斩到了实物。

    那一刻逆鳞剑忽然长鸣。

    渊海地宫千万盏长生灯在同一刻亮起,叶灼腕上明月珠蓦然绽放出璀璨的华光。

    云相奚的剑也落下了。

    谁都不知道,它到底还有多少威力。那是云相奚的最后一剑。

    而叶灼的最后一剑,也已经没入高天。

    所有人都看见,在那越过了万古的一剑后,漫天的红莲烈火陡然熄灭。

    一切都静了,一切都那么缓慢。天上的人像一朵轻飘飘的红莲花瓣,被狂风骤然掀起,然后向下坠落。

    只有云相奚的眼睛,还看着那万古一剑的余光。

    ——剑道的巅峰是什么?

    所有剑道剑心都在那一剑中顷刻破碎,云相奚又吐出一口血。

    叶灼没有看他。

    叶灼的目光,一直看着仿佛越来越遥远的天空。他看见自己的剑光依然往前去。

    其实剑道根本没有巅峰。

    剑道只有尽头。

    就像每个人,都有他最终要做出的选择,还有他为自己选择的尽头。

    天与地从未像现在这样骤然动摇,叶灼看见人间和仙界被这一剑两断,再无关联。

    其实他一开始只想斩断人间和仙界的连结,但是谁让他又看到了仙界五色辉煌的恢弘天道。就这样摆在他眼前么?他要是拿了又如何呢?

    所以他,把那连结着人界的汪洋一片,一同斩下来了。

    清静了。

    “叶灼。”他好像听见离渊温和的嗓音。

    “叶灼,那一定是很好的剑。”

    ——是好。是不是该看赏?

    “小濯。”他又听见灵叶笑着对他说话,她说:“那就一言为定!”

    ——那就一言为定吧。

    “孽障!”这次是他师父在骂他了。“你走了,就不要再回来!”

    ……不能回么?

    叶灼望着遥远的,正在无声剧变的万古虚空,他想抬起手,去抓住什么。

    然后他落到一个熟悉的怀抱里。

    “叶灼。”有谁说。

    叶灼忽然吐了一口血。

    “叶灼。”有谁死死地抱紧他,“叶灼。”

    叶灼喘了一口气,轻轻笑。

    他说:“离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