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叶灼轻轻碰了一下就分开,他垂眼看着离渊。
原来龙瞳还会慢慢变圆。
他碰那一下,离渊像被下了定身咒一样一动不动,就那样直勾勾地看着他。叶灼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离渊扣住他手腕。
“方才,你说忘了。现在你想起来了吗?”离渊的声音有点沙哑。
叶灼:“我没让你放信香。”
——难道他放信香了?人叶灼就这样颠倒黑白。离渊说:“你想起什么了。”
叶灼看着他的眼睛,眉眼间一点困惑,依旧打量着。
难道这个人真会忘?还是说,有些话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他说不出来?要是再闭关久点,叶灼是不是会连离渊这个人是谁都忘记了?
离渊说:“叶灼,你在想什么?”
离渊这样问,让叶灼觉得很烦。龙离渊好像很轻易就能说出想说的话,这一点自己就不如他。但他平日也没什么话需要说给别人。
叶灼缓慢地想了想,最后还是轻轻俯下去,先是浅浅地贴了几息,又咬了一下离渊的嘴唇。他学来的,应是无误。
离渊扣住他的后脑,唇齿相贴,离渊闷闷地笑,叶灼能感到他胸膛的震动。笑什么?
“叶灼,你这样不行。”离渊说。
说着他去亲叶灼。他没有很用力,只是把人搂在自己身上,一点一点亲他。他带着叶灼,慢慢地,又亲得深一点。以前他亲人叶灼的时候,这人是不是都在分心修炼?不然何至于此。
其实离渊觉得叶灼也喜欢他。至少,叶灼也喜欢这样亲他。
等到这么温和的动作,都把人亲得有些气喘吁吁了,离渊也没有停,叶灼的腰身被他亲得没什么力气,像拢了莲花瓣在手里。
叶灼按住离渊,不要他再继续了,他喘了几口气,靠在离渊颈侧。离渊扳开他的五指,然后把自己的手指也嵌进去。
叶灼在想,自己最开始想说的是什么。
——但是龙离渊真的放信香了。
现在不必他再说,离渊也感觉到了熟悉的信香气息。这样的气息似乎很久没在他和叶灼之间出现过。
“不是有意。”离渊蹙眉,说,“它自己出来的。”
……无关紧要。叶灼想。
信香的气息环绕着他,神思像水面的涟漪一样恍惚了几下,好像这样更能捞起那些沉在水面下的思绪。
天上飘着零星的新雪,远山也笼了一层淡淡的白。暮色已近,在水上,一段别样的寂静。
“仙界未必是好去处。”叶灼说。“也许没有很多道可以修,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人可以认识。我不为此,所以我可以去。但你去那里,未必有在龙界的长进多。”
离渊微觉恼火。
“微生弦说,仙界往下界索要灵脉,所以你这样觉得么。”他说,“若是如日中天的大界的确不会做此种事。但就算真是什么虎狼之地,怎么你去得,我就去不得?”
“去得去不得还在其次,你能不能去还未可知。”叶灼淡淡道,“我来之前你在看界域志,心中应有计较。那是人之上界,你非此界人,本就无路。不必虚耗心神。”
“你们那仙界看起来是通路不多,但界域之间层层勾连,都是大道衍生,若真要找难道还真无路可走么?”
叶灼的人没有推他,口中说辞仿佛把他推出十万八千里丢回龙界,离渊握着他腰身,冷冷道:“叶灼,你自己就是斩过界障的人,和我说这种话,觉得很有道理?”
油盐不进!
“有路你进去了又怎样?出去也有路么?”叶灼支起身体,对他呛声道,“你一条龙是要怎样?一辈子就待在人族仙界?仙界都是自成一域难进难出,回龙界告知你家龙祖,看他会不会放你去仙界!”
离渊心头火起。
他不和这人计较,这人反还振振有词起来!那是仙界又怎样?
仙字半为人,所谓仙界,往好了说是道法高深寿命悠长,往坏了说是天道自有秩序,要将那些修得太过强大,以至于会扰一界安宁的人收上去隔开。有此深意,到了仙界,想再去下界、去他界会很难。万界之中也有不少仙界,仙界封闭,算是常识。
这些事情叶灼自己知道,以为他就不知道么?
“龙祖管不了我。至于我为什么要去,你心里没有数?”离渊道,“你走你的我走我的,你说了我又不会听。不如别说,我听烦了,你再说我会咬你。”
龙离渊真吃错药了!
叶灼断然道:“我不喜欢。”
“不喜欢什么?”
“我路已定。”叶灼说,“去仙界见到云相奚,向他问剑。生死我自负,与任何人无关,我的剑亦如此,从无他念。”
离渊听他说。也许,这也是他第一次听见叶灼说心中所想。
“我呢?”离渊问。
“你是上古异兽,修天地鸿蒙,朝北海暮苍梧,游历万界,你道途亦已定。”叶灼看着他的眼睛,“因我之故,你执着于仙界,就会损你修行。因你之故,我心有不定,亦会损我之剑。所以,我不想你去仙界。”
“这样,就损修行了么?”离渊说,“叶灼,我不会,你会么?”
“你会不会,与我无关。”叶灼,“你非要去仙界,我看了觉得碍眼。”
离渊:“到底哪里碍眼?你觉得我让你烦了,大可以直说。”
“我和你各自有道,本来都很好,非要两相牵扯,就会都与愿违。如同一剑练不到最好,我不喜欢。”
离渊:“我只知道,就因为和你最开始的打算不一样,你就觉得不好,就不想要了。”
“我是不想要了。”叶灼静静看着他,道,“何况,我到底能不能去到仙界亦不可知,也许就死了。”
“有什么难的?我去你们仙界尚且要找找办法,你要去又难在哪里?”离渊说,“起来,我现在就带你杀进上清山挟持他们老祖,要个飞升名额过来。”
叶灼:“不想。”
“大不了学云相奚,让天道降雷再劈你几下。又不怕,劈不死你。”离渊说,“你想很快就去仙界,就算这方世界实在不给我飞升路,算我一时半会无法过去,你好好在仙界等我一百年一千年,总会有路过来找你。”
“那仙界若真是不着边际,偏不要我这样的龙进去,我还可以在龙界等你。你这么厉害,又有计较,过个三四千年,一两万年,也许自己就出来了。”离渊认真道,“那时候你就到龙界找我,我反正活得很长,会一直等你。”
叶灼扣着离渊的下颌看他面孔。
三四千年,一两万年。
他不是一诺千金的人。所以,他也没有想过去信谁。
信香的气息缭绕着,像雾一样,他看着离渊的面孔在视野里晃了晃,像是很久前在琼花树下喝醉了酒,隔着酒意看见那条龙,请他也来喝。
叶灼又想起还有一天。离渊非要带他去后山,看一个不知所云的鹿崽。他还说可以让那对灵鹿来做护山灵兽,这样一两百年,就有渡劫妖王镇山。
龙离渊说一两百年的时候,好像人说一两天。
但对叶灼来说不是这样。其实他从未想过一两百年。
叶灼:“龙离渊,你到现在活了多少年?”
离渊不回答。
“反正,我……”叶灼顿了顿,“我只活二十几年,夏虫不可以语冰。离渊,一万年,你龙崽都和你现在一样大了。”
“没龙崽。”离渊伸手去抚他的侧脸,“我只等你一个。”
“也许我死了。”叶灼说,“死在去仙界路上,死在仙界,被云相奚杀了。”
“那更简单。”离渊看着他,像是眼睛发亮,叶灼心中怪异的感觉越来越重,下一句就听见那龙欣然道:“你死了,我陪你啊。”
这龙今年到底几岁?
离渊说着抓住他右手:“叶灼,要真是一时半会不能同去仙界,你留个魂灯给我,怎样?”
“灯不灭,我会一直找你,灯灭,我和你同归青冥。”
叶灼:“你太荒谬。”
哪里荒谬?这是离渊早想好的事情。
“死了,盖棺定论,这样的事你不是一向欣赏?”
“总不能你死了,我拿你的剑,一辈子学你剑法,像夏大师那样。”离渊说,“我若是真想活,不知道能活几万十几万年,那样过一辈子岂不是太凄苦,我不会。”
叶灼觉得头痛:“你到底在拿什么作比?”
离渊不说话。
“不能么。”他轻声道。
过一会,又说:“那君子死知己,也不行么。在你们人间,这样的事难道不是很多。”
“不多,你话本看多了。”叶灼抽身,他想离开。话已过度,不能说了。
离渊拽住他。
时近傍晚,叶灼看见夜色里,离渊的眼睛,伤心似地凝视着他。
“我骗你的,叶灼。”离渊说,“你死了,我不会死。还有龙界呢,我走不开。我也不会练你的剑,我学不来。你死了,我就像从前一样,该回哪里就回哪里。朝游北海暮苍梧,是么?你们人间的诗写得是不错。你想要生死与我无关,那就无关。我只陪你走一程,就这样,也不行么?”
叶灼静静看着他。
“你说晚了。”他说,“我不会信了。”
“说早,说晚,有区别么?叶灼,你这么聪明。你什么都知道。”离渊忽地笑了笑,眼中笑意却是一分也无,只是幽幽冷冷的,像看不见底的渊海。
“所以你就不想和我有关,也不想我和你有关。你只要你心中清净。”离渊说,“叶灼,你能么?”
——所以呢?
既然一切前因后果生死妄念都知晓,为何不能因缘早断,各归清净?
叶灼:“不能么?”
“你想起来的太少了,叶灼。”离渊扳着叶灼的下颌,要他去看寒潭。
叶灼不喜欢离渊这样的动作,但离渊死死扣着他,他已经心生恼火,但还是被按着,不得不看向寒潭水。
他看见幽清的寒潭水,寒潭的夜色,寒潭里的他自己。还有无处不在的龙信香息。雾一样弥漫在水面上。
他听见离渊的声音,和平时的嗓音也不一样,冷沉沉的。
“叶二宫主,我来人间找你。后来,就在这里。你知不知道那时候我在想什么?”
叶灼没能挣开,离渊又要他转过来,看自己的眼睛。龙瞳只一线,叶灼看见了,觉得危险。
“你坏事做尽,叶灼,善恶到头终有报。”离渊说,“你这么漂亮,合该犯在我手里。”
叶灼不想再待在这里了。龙离渊已经不可理喻。
他想离开,刚刚挣脱一点,寒潭水浪拍过来,将他卷回离渊怀中。
这里是水。在这里的是从渊海最深处来的,水属的龙。四面八方的水都环住他,要他无处可去,他去哪里都会被按回离渊胸前。
叶灼愠怒:“你放开我。”
“你说的话我一句都不想听。”离渊幽幽看着鲜红的衣袂在水中飘散,他俯身,看这人眼尾泛开的、雾一样的红,他听着这人急促的呼吸。因为生气,也因为别的。他靠近叶灼的一切。
“叶灼,你给我重新想。”
第142章
还能想什么?该说的话都已经说了。
龙离渊偏要发疯。
“你不想听就——”
模糊的尾音咽进喉中,离渊按着他往深处亲,动作和气息都凶得要命,信香同样剧烈地泛起,像是过于汹涌的潮起潮落,冲刷过后脑中一片轰然空白。
离渊自己的喘息也急促着,亲够了他才放开叶灼,直勾勾地注视着:“你刚才想说什么?”
问完他就看见怀里人怒视自己。
身体已经像暖玉一样温润潮热了,一副活色生香的面孔,站都站不住只能攀着他,还要对他冷脸。一双眼气得通红郁丽:“你不想听就不听!现在是做什么?”
还没会说话。
离渊低下头依旧亲他,比刚才更激烈,手指死死扣着他腰身。叶灼一点都不想,他根本没同意,他抓着离渊的手腕想卸下这龙的手臂,他想挣脱出去,但是不行。几度挣扎未果,叶灼的呼吸已经难以继续,他的胸膛急促地起伏着,但龙离渊根本不放开他,恍惚间叶灼觉得现在勒住自己的并不是人身是龙形,而他已经被龙撕咬,即将咽入腹中。
这次直到他眼前一阵一阵黑沉的眩晕,手指甚至抓不稳离渊手臂的时候,离渊才终于才放开他。叶灼本来不会溺水,可是他终于被放开,终于呼吸到寒潭上的水汽,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真的会溺海而亡。
离渊:“该说什么。”
叶灼这次什么都不说了。他只是含怒看着离渊。胸膛依旧剧烈起伏,被龙离渊气的。
离渊就幽幽看着他。
不说也好。
什么都不说,比说那些他不想听的话,好得多。
他再度俯身,再度靠近叶灼。果然看见这人眼中生气的神情更盛,怎么,连靠近都不可以?
觉得不说话,就不会说错话,所以就不会被亲了么?
还是会。
他手指穿过叶灼的长发,继续去亲他,这次放慢了,轻轻的,像在哄人,像他以前亲叶灼那样。另一只手隔着水中丝绸般的布料,贴着那段霜雪般的腰身,从上到下,把整个人的挣扎颤动都收拢在手中,鱼离了水也会这样挣动。一尾鱼离了水,生死都在别人手中了。
离渊会让他换气。
过一会儿,他会放开他,抵着他额头和鼻梁,等他喘气,喘匀了,还可以亲。可以亲很久,只要他认真地、温存地,就像这样,以前都是这样。他怀里的人会变成一握清盈盈的莲花水,他一点一点啜着,喝很多才会醉人。
“喜欢我亲你,是不是。”这样的间隙里离渊问叶灼。
这龙的声音好像很哑了,叶灼根本不想看他的眼睛,他偏过头去,不想回答这样的问话。他平复着自己过快的呼吸,不应该这样。离渊就继续更深地亲他。亲完他又去咬叶灼的脖颈,叶灼觉得这条龙又在想把他吃掉了,他能感受到齿尖抵着颈侧的皮肤在一点一点厮磨。让他觉得危险,像被异兽逼退到悬崖边缘,再往后就是万丈深渊,坠下去,连声响都听不到。
他不想。
“也喜欢我这样亲,是不是。”那条龙偏要问他。
叶灼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想让它平复下来。可是那条龙的手根本不听话。
他不回答,离渊重重咬了他一下。
“刚才应该把你吃了。”他听见离渊阴恻恻道,“吃了你就再也不会气我了。”
……果然打过这个主意。
叶灼的呼吸蓦地顿了顿,他眼前一片混乱灼热,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龙离渊又在碰哪里?为什么刚才不把这条龙杀了?
他就听见耳边极近处那龙低低沙哑的嗓音:“还喜欢和我在一起,对不对?你根本不推我,叶灼。”
不好听。
——龙离渊要不要听听自己在说什么?信香都能看得到了。
叶灼以前从来不知道信香还会像雾一样浓,像起雾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看得见了,他以为那就是无形无色的,现在他知道那是雾白的,他灵台也起了一片雾,他神思也是一片雾白。
叶灼觉得自己不应该会喘气,不应该会呼吸,他根本不应该在这里。他脑海里断断续续浮现出一些清静的佛法语句,他也想去握住腕上的珠串,但他的呼吸从来没有彻底平复的时候,每次离渊放开他,让他可以喘气,就会更多的信香积聚在他身体里。
怎么会有这样的龙。
叶灼能感到离渊在哪里。好像身体一寸一寸都落在离渊的手里,到处都是信香的气息。龙族的信香他已经闻过够多了,他一点一点想起来的那些混乱的片段也够多了。他明明记得今天来找龙离渊,不是为了这个。他们早就不需要双修了。
“叶灼,你该说什么?”还要问他。
“……龙离渊。”叶灼闭着眼,喘几口气,“你好好说话。”
离渊只是看着他。是谁先不好好说话?
现在离渊觉得满意。
整个人都在他怀里,上上下下都被信香缠满了,连水里都是信香,像是这个人全属于他。离渊满意地埋在叶灼脖颈,他现在是半人半龙的形态,额角几片残鳞擦过叶灼的颈侧,缠绵悱恻的信香里,一种毛骨悚然的触感。像是带鳞片的动物缓缓游走过外人从来触碰不到的皮肤,叶灼背后蓦地发寒,他整个人细密地颤抖。
“离渊,你——”
“别怕。”离渊安抚般顺着他的头发,低声说,“别怕,叶灼。就变到这里。”
叶灼只想离开这里。
可是他去哪里水流都会困着他,把他送到龙的面前。送到龙的口中。
离渊会吮咬他身上任何可以碰得到的地方,任何他不想要别人碰的地方。
叶灼觉得人活着不应该这样,不应该遇到这种事,不应该连自己的身体都无法控制,他从修炼起就从来没有为这具躯体觉得烦恼过。现在他觉得一切都已经过度。
离渊感受到了叶灼的混乱,叶灼咬着他,叶灼不让他动,崩溃般踢踹着他的腰腹。水下的一切都没有声音,只有一两声断续的哭咽。浓红的衣袍已经零落了一半,剩下一半在水中,无力般飘荡。像现在的叶灼。
又想他不要做这些,又要靠近他。
“别哭,叶灼。”离渊说。他也已经顾不了太多,但还是本能般轻轻哄着:“你别动,你交给我。这就给你。”
叶灼陷在信香里的情状,恐怕连叶灼自己都不清楚。
离渊最清楚。
最后叶灼哽了哽,他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只能用力咬着离渊的肩头。他看见自己和离渊的头发纠缠在一起散在寒潭水里,看见零星的飘雪落在皮肤上,落在他的睫毛上,雪片很快化成一点又一点斑斓的水珠,模糊了他的视线。
他被折起来,贴着离渊的身体。似乎还是个人。
就算是人形,内里也不是。人再怎么锻体都锻不出龙的身体。叶灼想知道自己的本命剑在哪里,可是他感知不到,龙离渊就在他身边,他感应到的全是离渊。
他只能抓住离渊的手,扣紧他的手指,好像这样就是抓到了水面的浮木一样。
可是,那是么?
天道给龙族生出信香,是不是早知道要是没有此物,任何种类都只想从龙的钳制里逃开?
“离渊,你不能……”叶灼听见自己的声音根本连不成句,“你不能这样。”
回答他的只有短促的、气音般的笑声。
“不能哪样?我都能,你就该被我这样。”离渊说。
“你好好想想,叶灼。”他说,“想想你该说什么。”
“要是你什么都想不起来。”他扣着叶灼的腰身又蓦地撞了他,“你就专心一点,怎么样?”
叶灼不觉得怎么样。
这龙不是君子,也不是圣人,连人都不是,与混账何异。
这样还想听人说好话,不可能。
离渊只觉得自己真是圣人。
到这时候他还顺着叶灼。他还在想叶灼会不会痛,都已经被信香冲昏了头脑,他想的还是叶灼。换成别的龙,叶灼能不能活着都不一定。
那里像叶灼,到这时候还想退,还想着挣扎。要是在平常的时候这人早就放弃了,今天可能是真的害怕了。
离渊就爱怜地亲亲他。他也想放轻一点,但他控制不了自己。直到最后叶灼整个人都没力气了,伏在他胸前,还是不说那些他想听的话。叶灼只会骂他。但是叶灼连骂人都不会,他只会说不行,不能,不要。
最后连这也说不出来了,只有虚弱的吐息,蓦地失力的身体,被抵在寒潭的岩壁上。
雪下大了。离渊在纷纷的雪里又亲了亲他,叶灼累了,没力气挣扎,离渊也就会轻轻地哄他了。
但叶灼什么都想不起来。他只觉得思绪被撞成一片一片连不起来的碎片,离渊不可理喻。根本也不像龙了,他能感觉到离渊的心跳,现在都要和人差不多了。龙的心跳是海中暗流,该比这慢一点。
离渊还在亲他。
细细密密地,雪落在他身上离渊就去吻掉那片雪花,手指轻轻地抚着他。他贴着离渊。很近,好像从来没这么近过。
都在水里。
其实叶灼喜欢这样寒凉的潭水,本来一切都该是这么清明。
像现在这样就好,思绪不会变得混沌,也能看清落下来的雪花。叶灼就伏在离渊的肩上静静看飞雪落进寒潭湖面,回到水中。
离渊能感觉到这具漂亮的身体在自己怀里,在水中,好像慢慢地舒展开来。
“叶灼,你喜欢,对不对。”他又抵着叶灼的额头和他说话,“你也喜欢和我在一起。我们可以永远这样。”
叶灼从未听过这样荒诞不经的话语。再说下去又会更过分了。他闭上眼,什么都不想听进去。
“你说你喜欢。”离渊就在不能再近的地方对他道,“你说喜欢,我就一直这样对你。你是不是又记起来很多?我一直都这样对你,你记得的。”
叶灼不喜欢。他刚要开口。
“你说不喜欢,就是你又骗我。”离渊又握住他的手,“我们就这样,好不好?你就不用再找我了,我就在这里。我们本来就该这样。”
叶灼还是不说话。就这么没心没肺的一个人。
“叶灼,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离渊把叶灼搂在身前,手指梳着叶灼的长发。
“你应该说,你是叶灼,你是天下第一剑。仙界算什么,你想去就去,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你是叶灼,谁都杀不了你,你永远不会死。云相奚算什么,那个人的剑你练都不屑一练,怎么会伤得了你。你杀了他,然后想去哪里去哪里。对不对?叶灼。”他亲了亲叶灼的发顶,然后去看他眼睛。
他看见叶灼眼里静静地,像在想他的话。
过一会儿,那漂亮的眉眼间,一缕淡淡的、轻烟一样的笑意。
叶灼就应该这样。他等着叶灼说话。
他看见叶灼抬起手,手指轻轻地落在他眉尾,温温凉凉的,又去碰他的侧脸。叶灼认真地看着他。
叶灼说:“我还是觉得不好。”
“?”
离渊就静静看着他:“把我气死你就好了。”
第143章
龙也会气死么?
难道肚皮一翻,就漂在寒潭上。
叶灼垂下眼,手指搭在离渊的侧脸,看他。
——这人怎么油盐不进!
“你就是故意气我。”离渊扣住他手腕说,“是不是。”
离渊觉得自己已经把毕生的养气功夫都用尽了,这才能继续心平气和对人说话:“叶灼,哪里不好?不该如此么?”
叶灼还是看着他。
的确,哪里不好?
离渊方才说的,似乎是很好。
他是剑修,他拿着的是自己的本命剑。他想杀谁就去杀,他想去哪里就去。云相奚算什么东西,本该如此。
好像从前也是这样想的。他自己一直都是这样想。
——为什么又觉得不好?
眼睫缓慢地垂下复又抬起,叶灼看离渊的竖瞳,看他额角的鳞痕,再往上看到龙角,是不打算变回人了么?
看到这条龙,他就觉得不好。
叶灼:“你去仙界,就是不好。”
离渊真想知道这个人怎么这样。这个人怎么这样!是不是想把他气得提前升入仙界?
“——怎么不好?”
问过的话还要问一遍,叶灼不喜欢说第二遍。
“那样如剑有瑕,”叶灼说,“有违我愿。”
离渊真好奇叶灼到底把他当什么,是不是根本把他当那柄本命剑,那片鳞他现在看了就烦。
离渊也不知道自己心里的感受到底应该叫做什么,他真想叹一口气,可是还是想抱着他。最后还是把叶灼拽进怀里,又去亲他,亲了几下额头他把人搂在自己的心口。不知为何他就是喜欢把叶灼放在这里。
“天意没有十分满,叶灼,你不是不知道。”离渊说着又忍不住低头去亲他,“你看,你都想起来了,你都能说出来了。你说过你不求无缺,正好我也不求无缺。我去仙界不是执着,你要两全才是执着。丢下我不是你的本心,你也想和我在一起,这才是你的本心。”
“和你一起在仙界,生死没有十成预料,不好。”叶灼缓缓地说,“因你之故,心有挂碍,更不好。”
话落下,长久的静默。只有寒潭的水波一遍一遍冲刷着雪中的潭岸,连绵不绝的回响。玄墨为底的衣料在水中半沉不沉地起伏,衣袍的隐绣在水下折射不出丝毫的光泽,在他怀里,一抹好像会永远飘零的红。
“叶灼,”一片寂静中终于响起离渊沙哑的嗓音,“你怎么这样。”
叶灼想抬起头,他觉得自己也很生气,他想质问离渊那他还能怎么样,他还想让他说什么。
但是离渊抓住了他的手,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上。
“叶灼。”离渊说。
叶灼想挣开,离渊依然握着他的手腕。握得那么紧,他能感到自己血流的跳动。
“其实拔鳞的时候很痛。我还记得。”
“现在也很痛。”离渊垂下眼,埋怨一般,他说:“叶灼,原来一样痛。”
叶灼的眼睫颤了颤,他别过头去,失力般闭上眼。手指依然被带着碰过离渊的胸膛。其实叶灼知道那道疤在那里,在人形的左边胸膛上,心口,三寸三分长。
他闭着眼,伏在离渊胸前,他不说话。很久。
直到离渊觉得他像是哭了。
“叶灼。”离渊把他的脸扳过来,几点雪落在这个人的眉毛和眼睫上,霜雪一样空寒的人,霜雪一样空寒的一双眼,眼眶和眼底都泛着淡淡的红。离渊看见他眼里有微茫的水光。
那一刻离渊的心又像被剜去一块。
“叶灼。”他道,“你别哭,你别哭。”
寒潭的潮声永不停歇,离渊觉得自己心跳声好像也是,可是每跳一下都是心脉里不绝的剧痛,他明知道自己不应该看向叶灼。
明知道只要看见叶灼落一滴眼泪,他什么都会答应。
叶灼没有哭。叶灼只是闭上眼,又把自己埋回离渊胸前。衣衫都是一片凌乱,水里雪里分不清楚,他听着离渊一声声的心跳。
到底想说什么?好像还有话没有说出来。
“离渊。”他说。
离渊轻轻地抚着他。
“我不想去仙界。”叶灼说。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好像也哑了。
“我不喜欢仙界。”他说,“所以,我也不喜欢你去。我不喜欢你留在那里,回不去。”
他其实根本不喜欢那个进去了出不来的仙界,那个可以和人间界暗通有无的仙界,那个大开天门迎接了云相奚的仙界。
“但我一定要去那里。我不能有退路,离渊。”
他缓慢地回扣住离渊的手,离渊能感到如玉的指节在轻轻颤抖,叶灼的声音也一样。
“我已经心有两端要修两端了,离渊。我不想再有一端了。你为什么要这样逼我?我不想要,我做不到了。”
离渊一点一点呼吸着,好像这样才能压下心中的翻涌,好像这样,才能勉强平静地,说出成句的话语。
“那就要和我分开,你一切都不和我相关了,对么?分开了你怎么办?”他一点一点抚着叶灼冰凉的侧颊,“你去仙界又要惹多少事,又要结多少仇。你应付不过来怎么办?叶灼,你要是想我怎么办?”
叶灼说:“也许我把你忘了。”
“那忘不了怎么办?”
忘不了怎么办?
叶灼静静地看离渊。
他好像终于把想说的话说完了,把连自己都不知道的话说出来了。所以他不必再想了。
他就那样平静地看着离渊的眼睛。
“忘不了,我就认了。”叶灼说,“人间本就是一朝缘起,一朝缘散。不必执着,我都认了。”
所以离渊也平静看着他。
离渊:“所以我和你就这样,就到了缘尽之时。对么?”
“不是‘就这样’。”叶灼说。
“那是什么?”
叶灼看见离渊的眼睛。他觉得自己应该说什么,对着这条龙。应该道谢?还是还是道歉?好像从来没对谁说过这两种话。
他:“已经足够了。”
下一刻他听见一声短促的笑。
他看见龙瞳只有一线。
“这样就够了么?叶灼,远不够。”离渊说。
“就如你所说,缘尽了,缘散了。生死无关。”离渊听见自己的声音,“我管不了你。你呢?你凭什么过来管我?”
这样说着,他眼前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他的理智也已经全没有了,离渊几乎是凭本能般把叶灼拽过来,叶灼又在他怀里挣了挣,这个人好像真的要挣扎躲开了,但是不可能。
离渊只觉得心口的剧痛一点一点把他吞没,话已经说到这里他什么都不想管了,他只知道叶灼就在他身边。很快就不在了。
莲花没有刺。
但叶灼最会伤人。
都说道心唯一,都说道心清明。谁能唯一,谁能清明?
他终于明白叶灼想要说的是什么了。
这个人说,你是他的退路了。他说,你就要成为他心中一端了。
你真厉害。
所以他就要丢下你了。他连自己的退路也要一并斩断。从前你说,要带他去游历万界,他没有答应过。那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伤了人,又让人觉得碰到他就应该是这样痛。自己是为叶灼才这样痛,可叶灼心里是不是也一样痛?叶灼只是永远不会说出来,他只会说,他忘了。
那把两份都给我。
离渊想说那都交给我,不想去就不要去。他想说你不要想了,让我来想,都可以,你想要什么都可以。人进不去消息也可以进去,让他们把云相奚的头颅送出来给你。
可是那是叶灼的心。
因为叶灼就是叶灼,世间事可以平,可是心中魔怎样灭?叶灼有自己的本心,一切都不能改变那颗心。他自己也一样。
所以他要来人间,而叶灼要去仙界。
离渊哄不了人了。
他只能把这个想要挣扎逃避的人像拖拽着猎物那样捆过来,任何反抗都没有用,只会让他动作更剧烈更不像一个人。
然后离渊碰叶灼的嘴唇,其实叶灼下意识里已经学会接纳他,但离渊不知道自己现在是在做什么,也许是想亲他,但是是身体里的本能比他自己先作出决定。
浓雾忽然氤氲缭绕,他好像把所有信香都渡给叶灼了。
叶灼剧烈地喘了一口气,像是吸进一口灌满异香的清水,他下意识咽下去。余味灌满五蕴六识,叶灼才知道原来信香能够比雾更浓。
信香?这是什么……?
叶灼蓦地睁大了眼睛,然后剧烈挣扎。
一刹那心跳如擂鼓,他从来没有这样怕过。他下意识要去找离渊。天地都蒙昧了,只有一片茫茫的白,他什么都听不到,他觉得危险,他想找离渊在哪里。
离渊静静地看着叶灼颤抖着喘气,漂亮的眼里全是雾气,这个人像是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还在找谁,琼玉指节泛起胭脂样的红,在他身上无助般摸索,像是要确认这到底是谁。在水面的倒影里离渊看见自己人形与龙形俱是若隐若现,其实龙信香引有限度,即使到了大限,也不会让他人有这样剧烈的反应。
但叶灼不一样。
“叶灼,你怎么和我无关。”离渊说。
“就算到仙界,到佛界,到魔界,到长生界,叶灼,你手里还是拿着本命剑。”他说,“你永远都拿着逆鳞做的剑,你用我心头血祭的剑。”
叶灼已经听不懂耳畔威胁般的声音是在说什么。他只能急促地喘着气,他还在找离渊。忽然像是看到什么,他恐惧般睁大了眼,雾蒙蒙的瞳孔都涣散了。
但真正让叶灼觉得恐惧的不是他刚刚对上、离渊的眼神。
是躯干和四肢无处不在无处不能感受到的,坚硬的、冰冷的鳞片摩挲的触感。
“龙离渊。”他用最后一丝清明镇静着自己的声音,可是声音都在颤抖,“离渊,你不能这样。”
离渊把玩着叶灼的肩膀,玉白的。
他看见这个人害怕了。
脸色像淬了雪那样白,明明连气息都开始灼烫了。到底有多少信香,离渊也不知道。
好害怕,身体都在发颤,可是还要硬撑着,还在要求他。
连这种样子都漂亮得惊人。像是夜里散了一池落花,琉璃灯碎了,霜花剑也要折了。
是害怕龙形么?不是喜欢龙角,喜欢龙鳞?
用不了多久。离渊缓慢地看自己放在叶灼肩头的手指。也许就在下一刻,这样的人的五指,也会变成龙的五爪。
用人的身躯拢着叶灼还不够,用水也不够。叶灼方才说足够了。这才是足够了。他都没有真正抱过叶灼,没有真正体会过这个人的触感。
“要不要龙尾巴。叶灼。”离渊把他搂在自己肩前,抵在他耳边低声说话。
叶灼剧烈地摇头,可是更怪异的触感传过来,他被缠着,手指被抬起来,水流分开他的五指,要他去握住墨龙的冰凉的尾尖。
叶灼觉得自己也许是在做梦。他听见自己的呼吸混乱急促,他修仙已久,吐息怎会失序到此地步?
他觉得自己也许会死。他混乱地摇头,他不要龙尾巴。他要离渊来救他。他要召来本命剑,他要剑来救他。
断断续续地,他喊离渊的名字,可是他往水下看,视野里铺天盖地,全是涌动的、泛着微光的、玉一样的墨龙鳞片。
他的本命剑。
——这到底是哪里?
叶灼第一次想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那些漆黑的、危险的龙鳞。他的神智已经不清楚了,可他记得这明明是本命剑的样子。
他第一次想是不是他真的做错什么。不然它怎么会对自己这样做。
——它怎么敢这样做!
“离渊,”他听见自己的声音,那嗓音发着抖,连他自己都不认得了,“你混账,离渊。”
“别怕,叶灼。”那龙在他耳畔低低说,“做混账是不是很好?我陪你,怕什么。”
怎么可能不会怕!他连信香都不想管了,他要离开这里,他要挣脱这条龙。离渊在哪?为什么四面八方都像是离渊的颜色?为什么到处都是本命剑的气息?
叶灼连四肢都不能自己控制了,湍急的水流推着他,他的手指莫名贴在一道已经长好的旧伤痕上,无端地,他觉得自己好像见过这道伤,在当年,有多长?
三尺三寸长。
这里好像缺了东西,到底是什么?再后来他被迫背抵着那道疤,他出现在这里又是在做什么?为什么离渊的心跳声在背后这么清楚?
叶灼只想逃开,离渊明明应该就在他身边,可是他找不到。身体传来的感受已经完全过度了,他根本不知道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形容,他也许死在了海里。那不是人应该有的感受。一弹指六十刹那,一刹那有三千生灭,尘世间有无量劫数。
“别怕。”有声音对他说。
叶灼觉得自己一定会死。
“不会死。”熟悉的、含笑的声音又在识海深处低低对他说。
忽然又说,“你死了,我又不是不陪你。”
这是离渊说过的话。于是叶灼恍惚间朝声音传来的方向去。
于是他往龙的怀抱中越来越深。
而龙的眼瞳,始终幽幽地、直勾勾地,永远不会餍足般看着他。
雪越下越大了。天上地下一片静默。
只有墨色的龙身卷起人族纤细的躯体,人在其中连挣扎都显得无力,零落红衣遮着一截修长皓白的小腿,那上面布满鳞片细密的印痕,它像一片花瓣漂在水面的急流之中,无可抗拒地被卷进去,最后沉下去。
到寒潭最深处。
第144章
龙的五感与人不同。
有些知觉比人身更敏锐,连那散在水中的莲花香息都更醉人。其实离渊更习惯这样,这是他自己与生俱来的感知。
原来真的可以。
紧贴着叶灼的皮肤,他盘起来,每一片鳞都感觉到这个人的呼吸和挣动,叶灼踏在他的腹鳞上想把他那段躯体踢开,他就勒住叶灼的脚踝。他还贴着叶灼的胸膛,感觉到那颗心脏不规律的跳动。信香把这个人都暖热了,玉一样。
这么漂亮,尝起来也好。
鳞片贴着人身细密地游走。他动,这个人就会不满意,可是他不动,也不可以。含着水的眼瞳无力地闭上又睁开,叶灼的手指想攀住什么,可是什么都抓不住,只会碰到鳞片,然后呜呜咽咽地骂他,离渊只好把龙角给他了。
人真好玩。
起先还有力气觉得害怕,和他生气,骂他混账,后来都没了,好像神思和意识全都被寒潭的波浪冲撞得散开了,四肢都没力气,随便别人怎么摆,一双眼泪盈盈的,不知道在看哪里,连聚焦都不会了。再来也根本不知道要推他了,只有受不住的时候身体本能地要后退逃开。但龙爪把他按在水底最深处的玉石上。
等到叶灼忽然剧烈挣动,靠在石壁上崩溃般咬他龙角的时候,离渊就会带他浮上水面换一会儿气。他大概知道叶灼下意识里能够闭气多久了,不算短的时间,因为叶灼也是水属。水木仙身,哪里都好,润泽得好像灵潭里的明珠。
其实在水面也不错,气息清冽,到处都是纷纷扬扬的雪花,最漂亮的一片在他怀里。
离渊化回人形去亲叶灼,给他渡气,叶灼好像终于找到要找的人了,意识不清地靠向他像是要他来抱,死死埋在他的颈边,急促地喘着气,好像这样就不会被外面的龙夺走了。
现在怎么知道该找谁了。
本来就该这样。
于是墨龙又缠着人俯下去,浅岸的卵石在膝上硌下了红印,又被鳞片的印痕所遮掩。有那么一个片刻离渊似乎终于清醒了些许,垂下眼,全无人气的竖瞳静静看叶灼。
——被欺负了,好可怜。
长发散乱着,瞳光也涣散了。
他去握叶灼的腰身,握上去这个人就剧烈地颤了颤,雨打莲花,像是受不住了。
“叶灼。”离渊去亲他。
叶灼又被渡了一口什么,上次他已经知道后果了,下意识里就拒绝咽下去,但是熟悉的气息一直在身边,有人很深地吻进来,抵着那东西要他咽下,他咽了,是枚丹药,意识好像终于清明了一点。
……这是哪里?
终于可以尘世劫数和颠倒梦想里脱身醒来了么?
叶灼艰难地聚拢视线,就对上一双暗金色的冰冷竖瞳。
“。”
他闭上眼,偏过头去,半人的墨龙又来撕咬他。叶灼觉得可能真的没有人能救他。世间的一切都遥远了,他想退开又被拉回去,他咬着离渊的手腕,他觉得自己像是在哭,世界上怎么可能会发生这样的事。
离渊模糊地听清了叶灼濒临崩溃般的拒绝,怎么可能,他是龙。才过去一次而已。
这人自己把信香咽下去的。离渊也不清楚那到底是多少,但远不是一次。
“还有一次,”他对叶灼说,“就一次。”
叶灼在用力咬他的肩膀,怎么这么生气,离渊又哄他,说一个。
怀里的人一直在细密地发颤,好像还是有点害怕,他顺着这个人的肩背安抚,在他耳边说:“不会,不会那样。”
“不会坏,叶灼。我看着呢。”
好像还说了些别的什么,离渊自己也听不太清了,叶灼好像没信,但他还算是信得过自己。刚才神智都彻底不清楚了,可他下意识里还是在顾着叶灼。叶灼现在还好好的,这就是证明。信香把整个人都浸透了,这样也会好很多。叶灼快坏掉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他又不是不知道,到那样的时候他会小心。
龙尾又缠上叶灼的腰身,离渊说,“叶灼,你别怕。”
……怎么还是在水里?
叶灼余光里只看见一片茫茫的带着雪光的黑暗,现在到底是什么时候?下一次他能见到太阳是什么时候?他不觉得会了,有什么东西拖着他往潭中去,在栈台上留下一道狼藉的水迹,他想求助却发不出声音,喉口被一截龙尾似的物体堵住了。是不是轮回报应现在就已经到了?干脆在水里淹死算了。
经脉断了骨头折了会痛,觉得痛可以忍,还是痛可以忘。心不动是应当,心不定也可以斩断。可他不知道现在这样的感受要怎么办,这一刻过去了下一刻还会到来。龙离渊还不如直截了当让他觉得痛,那样他痛过就算了。
天地间一片昏茫,叶灼模糊地听见那条龙说没事,说很快就好了。谁会信。
离渊又问他,叶灼,喜不喜欢这样。叶灼不喜欢。
“那这次还会不会忘了?”离渊贴着他的耳廓,居高临下般问,“会不会?下次又打算怎么做混账,叶灼,你告诉我。”
叶灼根本没办法回答他,他什么都看不见了,茫然睁大了眼睛,眼前全是妖异纷呈的光影。
他耳畔,离渊也在喘着气,语声低促:“叶灼,缓缓。”
“叶灼,和我一起。我和你一起。”
叶灼连摇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唯一一线清明是死死扣着离渊的手指。要是再敢变成原身他会咬它的龙角。叶灼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生谁的气。可能早就坏掉了。
他要做的事一定会去做到。
我执法执虚空执,人相我相世间相,二十年,他一辈子早已经被这些东西毁掉了。
喜欢被拉下水,这条龙的脑子恐怕也早就坏掉了。龙离渊是疯了。
——叶灼想说什么?
离渊眯起眼,把人整个抱进怀里,柔韧的身体暖热得惊人,贴在鳞片上好像也温温的,那种感觉很舒服。急促混乱的喘息里,他依稀听清几个断续的音节,叶灼喊了他名字,好像在说他无药可救。
……细听也没有如此文质彬彬,是说他疯了,说他没救了。
“你看,”离渊说,“你这不是好好的,还能说话。”
他就说人叶灼不会那么容易坏掉。莲花精的修为高,炼体有成,这也很好。他龙身不也就多点鳞片而已。等这人再清醒点,就再让他看看。
苍山的雪又下了很久,在山中深深地积了一层。直到离渊发自内心觉得自己真太过分了。
低下头,叶灼早在他怀里昏过去了。在寒潭舟上,离渊抱着叶灼,他给这人披了他自己的衣服,他还是龙形,衣上衣下都在。离渊低头蹭了蹭叶灼的颈侧,那层外袍散开一点,露出原本莹白的半边肩头,红印斑驳。
他又看见自己墨色的、和人不同、有鳞片的身躯,密密拥着这人,龙尾搭在腰际,腰上也有深深浅浅的红,那都是非人留下的痕迹,他一眼看过去,像是山野异志中才会出现的诡艳场景。
于是化出人形半身,在这人额头上怜爱地亲了亲,依然拢在怀里。
他要真是人,叶灼就不用这么辛苦了。怎么就投胎到龙界。
又亲了许多下,离渊忽然觉得叶灼身上有点异常的发热。信香早已经散去了,不是这个缘故。
他清晰记得平日抱着叶灼的感觉,水莲花一样温温凉凉的,不会像这样隐约透出温热。离渊贴了贴叶灼额头,蹙眉,又探他经脉。
探过去的一瞬他好像感到一丝飘忽的灵光流过,但下一刻就石沉大海般消散,也许是错觉,叶灼修的是蕴灵诀,后来又回到莲生仙体,体内灵力本就是最精粹的。
离渊探不出所以然,他轻轻唤:“叶灼?”
叶灼枕在他胸前昏昏地睡着,眉梢眼睫落了几片碎雪,喊了几下都未醒,离渊心里像有一池春水轻轻地晃,他抵着他额头轻轻笑一声。
变回衣袍齐整的人形,离渊把叶灼横抱着,跃到岸边水栈上,打算回去室中——其实也回过几次。这一刻他不经意间看见了自己种莲的坛子,忽然想起大雪天里放了这么久,虽是仙莲,会不会有事。
于是多看了一眼。
灵水清澈,一眼望去冰雪空澄,三颗莲子还待在原本的位置,边缘露出一点灵透至极的淡青。
竟是要发芽了么?
怪不得,离渊觉得满意。他就知道自己能种出来,等叶灼醒了就喊他来看。他往前走几步,新雪初晴,像是哪里不对,又多看一眼,几棵琼树上堆叠的竟然不是积雪,而是一簇又一簇盛开已极的琼花,满树玲珑珠玉。
……离渊真怀疑是不是真的过去太久,以至于不知不觉间暮苍峰都发生了如此多的变化。
他也的确不知道究竟是多久,还是再议。
把叶灼安放在寒玉榻上,他又仔细探查一遍,确实没有什么问题。
不知道这次会睡多久。
睡久了,醒来一定会觉得被他耽搁了修炼。
离渊就拿过叶灼的手腕,用自己灵力一遍遍帮他运行周天,旁人做不了这个,但他就无碍。
叶灼的身体似乎也很喜欢他的灵力运行,睡着睡着人又枕在了自己怀里,安安静静的,怎么这么好看。离渊当然是多亲几下,这个人只有睡着的时候才最顺眼。
叶灼醒来的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他好像做了梦。梦中水天一色,风雷海雾中有隐约龙形,看不清楚,他看见这个形状就烦,好像做过差不多的梦。
隐约记得发生了很混乱的、光怪陆离的事情,叶灼缓缓睁开眼,看见暮苍峰内室熟悉的屋顶和房梁,轻舒了一口气。
可是白玉梁上有一条什么东西,再看是条鬼祟的四脚长虫。
叶灼直接又闭回眼睛。
他平复着心中那种想要拔剑杀人的冲动。本命剑这时候倒是就好好搁在自己枕边了。
再度睁开眼睛,叶灼深呼吸一口气,想说什么。
“你先不要让我滚。”离渊说。
“你觉得身体怎样?有无异常?”
还能怎样!
叶灼:“无。”
“你之前好像有点发热。”离渊说,“是不是修炼出了什么差错?你再看看。”
还能看什么?叶灼实在无言,直接把袍袖往上一捋:“不然?”
露出的半截手臂印迹斑驳,林林总总像是所有地方都被蹭红过,其它地方自不必说。叶灼自己根本不想看。
——就这样,谁不会发热?
离渊莫名领会到了叶灼的意思,他闭嘴了。
“滚。”叶灼下一句话如期而至,语气何其冰冷。
离渊从容地从窗户滚了。滚出去之后他还想从窗户看看这个人,一道灵力打过来,所有窗户都砰一声落下了。
室内终于一片寂静。
叶灼闭上眼,又再度缓慢地睁开。眼前的事物终于慢慢变得清楚。
他起身,但还是没能站起来,最后半靠在床柱上。身上的关节像是全都被卸过,这样的感觉实在怪异。到底过去了多久?他又想起这柱子也不是原本就有,是那条龙自己放的。为什么就容忍他明晃晃摆在这里了?
……你真是鬼迷心窍。
叶灼对自己说。
第145章
离渊下一次进到内室的时候低眉顺眼端了一个白玉的荷叶碗。
然后在叶灼静静的目光里往这边走,很温良的做派,知书达理一样。
等走到床畔,拿勺子在里面轻轻拨了拨,舀起一个什么东西,抵在叶灼唇边。
叶灼根本不动。
离渊再送。
“茶馅的,”离渊说,“不甜。”
叶灼往碗里看,里面是几枚圆滚滚的汤圆。
“?”
什么时节会有这种东西?
“你先吃一个。”离渊说,“还有别的味道,可以都尝尝。”
叶灼:“不想。”
“试试,”离渊说,“他们聚在后厨做这个,我看着有趣,龙界没有这种东西。”
说着又往里送。那汤圆小巧,叶灼咽下去一个。
“这个,火腿馅的,微生兄说是西南口味。”
“梅花馅,怎么样?”
龙离渊没完没了么?
叶灼吃了三颗就彻底不再有任何反应,离渊看他眉眼间倦倦的,连东西都不想咽,又叼了颗丹药喂进去:“你要不要再睡会?”
并不想睡,叶灼闭眼调息些许,才感觉恢复一些力气。他想起身,被离渊按着又吃了颗丹药。
一辈子从有知觉就是金丹,就算改道重修的时候,叶灼也没体会过身体如此不听使唤的感觉。按理说修为都还在,怎会如此恼火。
离渊又坚持不懈哄他吃汤圆,叶灼直接推开。离渊给他看那三颗莲子,原来真是活的,叶灼并无兴趣,随便养成什么样,和他无关。
又说琼花忽然都开了,分明还不是时节。谁知道什么原因,也许它们自己想开了。
叶灼有自己的事要做,他拿了去鬼界前没读完的一卷佛藏,继续看。
离渊就默默从后面揽住他,也要一起看。随便龙离渊想做什么,龙的胸口靠着是比那根柱子舒服一点。
源自须弥佛界的文字,叶灼读了半卷,心绪才好像终于渐渐澄空下来,回到他一贯熟悉的知觉。
远离颠倒梦想。
他的目光落在其中一页,很久都没有往下翻。
“叶灼。”直到离渊的嗓音在他耳畔轻轻响起,“在想什么?”
叶灼摇摇头。
其实他什么都没想。
也许有很多东西都应该去想,也许这龙的下一句话又要他去回答什么,可是他现在什么都没有想。
就像在寒潭里被折腾到后半程,什么都想不了,也什么都没有想。
说来荒唐,在这样最凡俗、最该持戒的尘世业障里,反而好像真的远离了颠倒梦想,见到五蕴皆空。
他甚至都没想龙离渊了。好像尘世间的一切都不复存在,关于他自己的一切也都不存在,幻剑山庄不存在,云相奚更不存在。
只有他正在经历的这一个、下一个、又一个瞬间。
然后等着连意识都落下,都消散,灰飞烟灭,一切归于虚空的那一刻。
离渊是应该和他一起死。
当然,这自然不是那条龙的深意。龙离渊能有什么深意?不小心发疯了而已。
觉得委屈,觉得过分,但现在还是要待在这里,做小伏低的模样给谁看?到底想从自己身上拿走什么东西?那种东西他真的还有,真的还能给出来吗?
“叶灼,”那条龙又在他耳边道,“你好像在伤心。”
叶灼摇头。没有。
“天黑了。”离渊说,“走,我带你去看烟花。”
叶灼:“除夕?”
“……元夕。”
叶灼就知道那碗汤圆不是空穴来风。
其实叶灼吃了很多药,可以如常活动了,但离渊直接把他打横抱起来,落在暮苍峰另一面的山崖上。
崖畔依旧琼花掩映,从这里往下能看到小半个寒潭,还有遥远的微雪宫主殿。无边夜幕下,重山绵延千里,今冬大雪,雪满苍山。
他们就坐在崖边,下临无际。
“今年人间还会下雪。”离渊望着远方天际,说,“下很久,至少到四五月。”
白雪铺满迤逦的群山,天上是星月相辉,地面雪光如昼。
叶灼:“夜观星象?”
“不,”离渊说,“感觉。”
身为真龙,风雷云雨变幻,他隐约会有感应。想了想,离渊又道:“人间的这个冬天会很长,很冷。天时有异。”
叶灼没说什么,过一会,才道:“灵气有缺。”
于是没再说话,叶灼一直静静望着远方。
离渊侧过去,看叶灼的眼睛。
乌漆漆的,一切波澜都会在这里归于平静,一双看过了夜幕远山,秋风星月的眼瞳。这个人在想什么?离渊看了很久,直到叶灼朝自己转过来,他在那双眼瞳里看见自己的倒影。
叶灼:“你在想什么。”
“什么都没想。”离渊注视着他,认真说,“叶灼,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再问你。”
“清楚什么?”
“我想清楚了,你要做的事,要做出的决定,都还是应该你自己来做。我不应该因为自己的私心妄念,想要左右你的本心。”
“……至于寒潭里的事,”说到这里离渊的声音低了低,苦恼般道,“是我太过分了。你想要我怎么赔罪都好,其它的,你就当忘了。我不会再问。”
叶灼默了默,想跟上离渊的思路,难道真是觉得愧疚。
“就为这个?”他说。
离渊说不是。
“可能你忘了。”离渊说,“在寒潭边的时候,我说,要你和我一起。”
想起什么,离渊下意识蹙起眉,他伸手,指尖轻轻碰到叶灼的眼下,在右眼中间的位置蹭了蹭:“叶灼,那时候你看着我,在这里,有一滴眼泪。”
他嗓音低低的:“我没来得及擦掉,最后落到寒潭里去了,找不到了。”
……有这回事?叶灼迟疑地回想。
“如果我真的非要做到,跟着你去了仙界,你是不是依然会觉得难过?”
“叶灼,我不想要你再有一滴眼泪了。”离渊说,“所以我不问了。我也不要了。你想做什么,依然那样,就当我没有执着过。”
叶灼定定看了他半晌,深呼吸一口气,闭上眼,转回原来的方向,不看他了。
——为什么又感觉这个人在生气?明明是想要他不要再因为自己难过,不要生气的。离渊有些失措。
“离渊。”过一会儿,听见这个人喊了自己的名字。
“你是不像人。”
叶灼静静看着远山。
非我族类,其心难解。
龙离渊做出的每一个决定总能和叶灼预想中截然相反。
当他闭关出来,以为离渊会遵循人和人之间的体面,和他好聚好散的时候,这条龙非要发疯,非要逼他说出不想说出的话,逼他做另外的决断。
当他以为离渊心意已决,非要一个确定的承诺,当他以为离渊下一句就是再问他到底的时候,这条龙说他不问了。
说他也不要了。
不是这条龙自己想通了,是他觉得你因为这个难过了。
“那你呢。”叶灼说。
“不知道。”离渊轻描淡写般笑了笑,坦然道,“也许我忘了,也许我回龙界了,也许天意要我有个去处。但是这都是我自己的决断,叶灼,你心无须挂碍。”
也许。天意。
叶灼不知道自己在和谁置气。
心无外物心无波澜,他修了二十年,他本该没有这样的情绪。可是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觉得自己就是在气。
曾经有几个片刻他以为是对着离渊,但不是,有些时候他以为是对自己,也不是。他心中好像有一簇无名的火。那火在他的三魂七魄里烧了无数个昼夜,烧了许多年。他在对岸看着火,但对岸也是他,日复一日被那烈火烧灼的也是他。
他在想凭什么。
凭什么他一步步就走到这里,凭什么非要做决断,要看着龙离渊也做决断。就因为他心有两端,就因为他心中有恨,就因为他一意孤行想要因果两断?
他想锻的剑锻成了。他想求的无上道求到了。想杀他的那些人都被他杀死,想寻仇的人说不寻了。离渊说他想清楚了。
其实不是想清楚了,离渊没说出口的是他认了。因为你难过,所以他认了。现在你想要的都得到了。
风姜的仇报了,聆冥的仇报了,夏大师的仇报了,鸿蒙派的仇报了。
很多人都死了。天道缺灵脉断,到凡间,半年的冬天。
然后活着的人告诉自己,一切都过去了。
他在想凭什么要这样。
凭什么得其一不可得其二,凭什么世事自古难全,凭什么要他们一个一个全都落到如此境地。
他不会问所有人,所有人都会告诉他,一切都已经无法改变,这是命数使然。
他问自己这团火到底要烧到什么时候才会结束。是不是天意就要人求不得,是不是命数就是与愿违。是不是要等到人间八苦全都烧遍,他死了,离渊死了,所有人都死了,都认了,光阴万古海枯石烂,这场火才会熄灭。
“离渊。”他听见自己说。
“一年之约,你还记得吗?找一天,我和你论剑。”
离渊愕然看向他。
“我赢了,你听我的。”叶灼说。
“——我赢了,你就会听我的?”
叶灼:“你赢了,我会想想你说的。”
离渊就看着他,从悬崖边站起来。不仅站起来,还要把他也拉起来:“那就比剑,现在。”
“你疯了?”叶灼说:“我现在能比剑?”
“那等你好了,我和你比什么?”离渊道,“比谁和谁剑更好?不知道比多少次了,平了。不就是比谁对谁更能下得去手?你就是欺负我是不是?”
“那你比不比?”
“比。”
“那就十天后。”叶灼说。
离渊直勾勾看着他:“好。”
“我会下死手。”叶灼说,“刀剑无眼,你若死了,不怪我。你立誓,生死无怨,我也一样。”
“死生勿论,本来就是。”离渊说,“那就十天,我应了。”
叶灼不起,他就坐回叶灼身边。夜色如许,原来真是一年过去。
十天,真像从前。
“只比剑?”
“只比剑。”
从剑开始,让剑决断。离渊竟然觉得理所当然,吵了这么久,其实还是应该干脆拔剑。叶灼就这种人。
“叶灼,你知不知道我在想什么。”离渊说。
“什么?”
“我在想,假如我那一年没有去东海,不认识你。我会在什么时候听到你。”离渊说,“三千世界,你出去一定凶名在外。”
说不定他就龙界偶然听闻,说有个穿红衣修佛法的无情道剑修,鬼神退避,杀业滔天,但是那张脸又很美。听到了,他一定会想去认识。
叶灼:“也许你根本听不到。我死了,我在仙界出不来。”
“我听得到,我还会遇到。”离渊说,“一定会这样,我知道。”
谁知道这龙怎么知道的,也许是发癔症的时候知道的。
叶灼置之不理,过一会儿遥遥看见大殿前聚了一些人影,看不清是谁,苍山的人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又多了,想想就很吵。
面前不远处,忽然飘起来一枚留影珠。
“叶灼,”离渊说,“看这边。”
“。”
叶灼:“你在做什么?”
“这里风景好看。”离渊说,“我留念。”
“那为什么对着我。”
“相得益彰。”离渊说着靠过来,“又不是只对着你,我不是也在?”
叶灼直接把那东西摄过来按在手心。
离渊就笑,伸手过来要和他抢。
大殿方向忽然响起数声接连不断的火鸣,闪着光的引信飞向夜幕高天,然后在最高处炸开无数流光溢彩的星焰。
叶灼余光刚看见漫天夺目的烟火,离渊俯身吻住了他。
第146章
山中无日月,十天只是弹指。能做的事情无非观冥,修炼,论剑。
有时候离渊抱着叶灼,和他说一些话。
说的话很有分寸,这条龙的确君子。那不是什么依依不舍的话语,也不是意有所图般描绘龙界的光景,只是一些漫无边际的闲事。
譬如那个鹿崽最近在引气入体,学了一个月未果,还不如他养的那三颗莲子,真的生出新叶。
说到这个,自然提起那一树忽然开放的琼花,风姜和蔺宗主最近都说他们的药草长得不错,苍山真是好地方,有龙则灵,有仙则名。
小沈从外面回来了,还真被他长高了一点,现今俨然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郎,不再是小鬼了。小苏养好伤,走了,走之前向叶灼辞行,说他要去行走世间,证自己的心中道。
又听说,太岳宗的裴曦沉寂一年,现今又开始自创剑法。
红尘剑派的弟子到苍山游历,说来领略微雪宫剑道传承。结果微雪宫的剑道根本没有传承,除去他们两个,就只有微血宫的某位无名少主修剑道,这剑还是微生弦教的,漏洞百出。
微生弦也来过一趟,说他事务太繁忙,以至于耽搁修炼,好在苍山客似云来,渐渐找到了一些冤大头来分担,很快他也可以考虑静闭一关。
离渊忽然又说,我觉得你真的有点发热。
“?”
离渊就伸手去碰他的额头,又抓住手腕往袖子里面试试温度,总之把能碰到的皮肤都研究了一遍,蹙眉思索许久,说,就是热。
叶灼说,有多热?
离渊如临大敌,又变成龙形用鳞片贴他,细细感受,最后得出答案:百之二三。叶灼无话可说,觉得热可以不用整天贴着。
“少发癔症。”他说,“起来论剑。”
后面几天他们离开了微雪宫,在苍山地界走走停停。
苍山的景色是不错,在这季节,到处是冰瀑暗流,雪谷危崖。北边有片蓝色的湖泊,里面长着雪白的树木。冰也是蓝色的,夜里有晶莹剔透的光。离渊在湖边升起了一堆火,叶灼靠着他,不知怎么睡了一夜。
游逛数日,自然不是为了赏景,是离渊突发奇想,要在苍山里找一片他们都喜欢的地方,用来赴他们一年之约。
那片冰湖是很美,但是太幽深,不适合比剑,再者,毁了难免可惜。
最后定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天高地远,风烟俱净,一个尘埃落定的地方。
第十天叶灼没和离渊一起。他在寒潭畔擦剑。
手指缓缓抚过冰凉的剑身,这柄剑的一切他都很熟悉。有时候,叶灼会以为它是自己的一部分。其实也没错,他是剑修,这是本命剑。
叶灼记得它还是那片鳞的时候,鳞的末端沾着龙的血,一种冰凉肃杀的血腥。后来离渊说很痛,也是,怎会不痛。那场架打了一个月,他自己也受过重伤。
后来就锻成了剑。可惜这世上能配龙鳞的材料太少,锻成也终是有缺。龙鳞锻成的剑,最好是用那条龙的心头血来祭炼。心头血只会比鳞片更难取。那时铸剑师轻叹一口气,说果然,世事难全。
很难么?叶灼记得拔鳞时那条龙看着自己的目光,死死地钉在他身上,像被背叛一般的恨。他就知道,那条龙一定还会来找自己。就像他一定会去找云相奚。
有恨,长进起来一定很快。叶灼始终等着这条龙找到自己的那一天。
后来,剑真的锻成了。
叶灼的手指抚过它的剑名,它叫“无我”,可是作为剑的主人,他似乎还没有做到这两个字。若真到了无我之境,他就不会在这里擦拭着本命剑,然后想起十年间、二十年间的一切事。每一件事都和剑有关。
其实第一次握住剑,不是云相奚教他。是某个遍山青绿的春日,灵叶把怀袖剑抽出来,她给他看剑身上那些透亮的色泽,在日光下,它们依次变幻。
为什么非要是剑?
在幻云崖,扑面就是萧肃的剑风。内视经脉,一副剑意蕴成的根骨。有人说,这是天意已经为你选过。剑就是最好的兵器,这世上的人只有用不了剑的和用不好剑的,而没有不想用剑的。其实不然,用好了都一样,都可以杀人。
而杀人的东西,说到底又有什么分别。折花枝也可以为剑,掷棋子也可以为剑。
所以剑是一种“相”。而剑道,是一种执念。
就像非要听到的结果,非要得到的情爱,也是执念。
佛经上说,了却执念,是为了领悟虚空。云相奚则不然,为了剑道,他斩了尘缘。为了一种执念,斩了另一种执念。
这是对的吗?也许。如果云相奚觉得这是对的,它就是对的,觉得对的人就会练成这样的剑,到大成。
叶灼将逆鳞剑转过一面,日光下,龙鳞的脉络折射出变幻的微光。就像二十多年前,怀袖剑的剑身在他眼前缓慢地转动,那些色泽也在变幻,从淡青到琉璃一般的红。他又重新见到这一幕。
——就像二十年过去了,他竟然好像和云相奚走到了同样的境地。在一种执念和另一种执念之间,选择将自己的剑斩向其中一方。
人行世中,必有一劫。
他蓦地将剑合于鞘中。对岸的烈火冲天而起,席卷了天空和地面,烧红了天空中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漫天神佛的面孔在火光中扭曲、变幻,一寸一寸更改,它们的金身彩塑在火中一寸一寸剥落,最后露出本来面目,每一个都是横眉冷目、杀意森寒的盛怒相。
就像合剑入鞘的那一瞬,叶灼在那微光中看见的自己的眼睛。
他又看见无边的火。
这样的火他见到过一次,在二十年前,他选择将火隔绝在对岸。
可是二十年后再看到烈焰冲霄而起,他却想要那火烧过来,或者他走过去,让那烈火烧灼他。他想直面那团火。
离渊说的也许没错,他的体温是该高一点,他现在想一把火烧了整个人间界。
过去的几天离渊问过他,叶灼,你在生谁的气。
与你无干。他回答说。
其实也不是无干,没有龙离渊,也许一切都不会发生,他不需要选。也许他也根本不知道,生气了可以去咬人。
本命剑在鞘中发出悠长的剑鸣,鸣声平缓,像是想要安抚他的心绪。背主之物。如果是全心全意从属自己,此时发出的该是和他心中一样的杀意铮鸣才是。
勿相思也是龙骨,但它曾属的那条墨龙已经不在了,所以勿相思上能体现的都是离渊的本意,不会像这柄剑一样。
过去偶尔论道,他也问过离渊,剑是什么。离渊自然从没想过这个问题,他说剑就是剑。
离渊的剑上没有执念,连仇恨都能化作纯粹的高下胜负,这是宗师的剑。离渊不论用什么兵器都能练到如此包容万物,而自己不论用什么兵器,都是杀人。
所以剑是心。
叶灼握住剑鞘,起身往雪原去。
离渊早已经在雪原了。他喜欢等叶灼,不喜欢叶灼等他。
远方吹来的风很清冽,还没下雪,要再过些时候,雪原的另一端绵延成山,山上长满雪松寒梅。
离渊远远看见了携剑而来的那道红衣身影。
很久没有从远处看过叶灼了。这个人,近看是工笔丹青,远看是泼雪画卷一点朱砂。尤其,他带着世上最好的剑,朝自己而来。
叶灼是一柄无鞘的剑。
霜雪剑锋,太锋利,任何人见他第一眼都要想,若是靠近了,会不会被这把剑割伤。若是想碰到他,是不是剑锋就会没入皮肉,削断骨头,是不是最后连三魂七魄都要被一剑两断?
离渊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想过。空手接白刃,落到怎样境地都是他该得的。
他就看着这个人将自己修成一把剑,越来越锋利,越来越决绝。
现在离渊会想,这样的锋芒,会不会伤到这个人自己?这样灼华的火焰,会不会也烧灼了他自己?
——风吹过来,带了一丝清明的莲泽,离渊不想了,现在是他要直面叶灼的剑。叶灼说了,他会下死手,说得好像以前下的不是死手一样。
比剑,比到死生不论的地步,是宿仇该做的事了。
其实世间很少有人能遇到一个真正的敌手,遇见了,也很少有人能有机会毫无保留一战。
他的宿敌,有最锋利的剑,有最漂亮的面孔,有最凛冽的杀意。这身灼灼其华的红衣还是他给这人挑的,那腰封也是他扣上去的,一切都很美。
白雪,红衣,还有无双宝剑。
是不是就算是恩怨情仇难却,是不是就算是非成败不明?
“来早了,”离渊说,“还没下雪。”
叶灼:“不必。”
“你不是说,拔剑要风雪天?”
如此多余的闲情雅致,叶灼看他根本没花心思在精进剑法。
“和你,只是死生勿论。”叶灼道,“还未到不死不休。”
“那杀云相奚的那一天,是不是要等风雪天?”
“不。”叶灼道,“杀他不挑时候。”
“叶灼,”离渊忽然说,“下雪了。”
叶灼抬头,看见冥茫的天空飘散点点云白的细雪,风将它们全都吹散,落下来。落在他身上,转瞬即逝的沁凉。雪也落在他的剑鞘上。娑罗圣木,佛性起源,用它做鞘,却放一柄杀人的剑。
离渊:“叶灼,你想赢还是想输?”
“?”
问这种问题,离渊是失心疯了。
叶灼剑蓦然出鞘。
第147章
那一刹那,肃杀凛冽的剑意在叶灼身上冲霄而起。
今日他出第一剑,就已是人剑合一。
离渊的剑同样已经出鞘,浩荡剑光分开风雪。
在他们中间,毫无保留的第一剑已经相撞。
剑身反震的力道向彼此激荡,天地被隔绝成截然相反的两端。也许站在这两端的两个人有很多不同,为人不同,剑也不同。
但是至少还有一个地方一模一样,那就是手中剑一旦挥出,就会不留任何余地做到最好。没有游刃有余,只有淋漓尽致。
至于生死胜败,他们选不了,做不到,连天意都不知晓。
火究竟烧了多久,究竟烧到哪里,心中痛有几分,烧尽什么留下什么,到底哪里才是心之所向。说不出,那就让剑来开口。
离渊迎上那一道斩断了一切的昭昭剑光,还有剑光之后一道恍若来自烈火与虚空的人影,那个人。登险峰而履利刃,叶灼的剑一直在锻,一直在脱胎换骨,一直在绝处逢生。世人都说他锋芒太盛,可他永远还能锋芒更胜。剑如惊龙一往无回而出,离渊看见他身后,剑光照亮了万古寂灭的深渊。
这样执着的剑。
这样决绝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
离渊接了,剑锋撞上剑锋,剑气轰袭剑气,他的剑意同样冲霄而起,风雷云海呼啸着席卷那肆意烧灼的业火红莲。他的剑若要呼应天与海,叶灼的剑就像天海间骤然撕开的闪电,将万物都映得雪白。
云中惊龙翻覆,大雨滂沱,而烈焰滔天。
交手的剑招有的见过有的没有,有的是一起创出来,有的是上一刻才被对方的剑逼出来。
千百招不够,一万招也不够,人世有几回可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在意,将平生所学平生所悟酣畅淋漓都付剑尖。然后,得到答案。
有时候,剑已经返璞归真了。最基础最纯粹不过的剑招,入门就要学的剑招,由对面的人用出来,像是剑道至理尽在此一剑中,就在这高山之巅以剑问道。他也一样。
直刺的剑要斜挑,斜劈的剑要直截,最简单的剑招就用最简单的剑招来对,就像最简单的问话只用一个字来答。反正剑上力道都一样强盛,反正剑上感悟谁都不比谁多谁都不比谁少,只是路不同。
路不同才好,路不同才能问对方。
有时候剑上气象又忽然繁复浩瀚,依然是叶灼的剑,华美冰凉。这也是应该的,一朵花应该开到最盛,一柄剑也应该用到极致。
离渊也有离渊的气象。
叶灼的剑一去不回,连天柱都可以斩断。那就让他看看,能不能连无边无涯的沧海都分开、都截断。渊海深沉无底,若想一剑分海,当心被无边汪洋溺毙其中。
叶灼不怕。
这北海还真是宽广深沉。叶灼即使见不到他的底,也会撕下他一块肉来。龙离渊的剑道修得这么混沌包容,可惜万古以前再是一片混沌,最终也有天地辟开。
他不会被困住,这龙很结实,很难死,他正好把心中所有剑都问出来。这些剑他想得清,但他也不介意问过去,听听这条龙的答案。
无边的业火烧着他,龙离渊不妨也来体会。能烧到最盛就好了,人间事总有尽头,烧到最盛让他看看到底是什么样,受得住就火中涅槃,受不住就灰飞烟灭,龙离渊想要一起那就一起死生不论。剑是心,心中事都让这条龙听过一个遍,那手中剑也没有那一剑是这龙不该受的。
龙离渊真有能耐接住他的剑,叶灼也不介意将他的剑全盘接了,如果这条龙真能把他拉进那无际的混沌深海,让那万物终始的海水将他彻底吞没,那也可以,只要那条龙能做到,他没有意见。朝闻道夕死可矣。胜了的人就是可以做主。
其实想不了胜或败,也顾不上生或死。一个剑修能做的只有把一切都交给剑,这样才配得上这把剑,才配得上和你对剑的人。
叶灼从很早就知道,他要做的事太遥远,他必须用尽手段去拿那些通天机缘。
最好的剑他有了,最险的灵山他也上了。落入险境,遇见强敌,他一定物尽其用要他们来磨炼自己的剑。每一个境界他都必须修到最坚固,每一个剑招都要是最完美,到最后连所有人终其一生都不能改变的体质根骨,都洗练到彻底澄明了。
可是他一直都知道,之于剑,最好的、最难得的、最通天的机缘,只有一个。
那就是有这样一个人,和你对剑。
他们要分出胜负太难,好像永远有下一剑、下一剑,也许,要等到再挥不出任何一剑。
那一刻,是不是又是万法皆空、物我两忘的境界?
也不错。
剑气卷起白雪,隔着骤然飘飞的雪片,叶灼望见离渊的眼睛。
那里渊深如海。
雪下大了。
苍山近日来的气氛,也实在是有些惶惶了。
说不定什么时候地动山摇,聚灵阵的脉络都险被打断。说不定什么时候气机冲撞,把正在修炼的人震得一口血吐出来。
有时候雷霆轰响,山里的狗都被吓得打跌。
遥远天际有真龙虚影翻覆,有血光火光冲天,到深夜万籁俱寂,北方天空更是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海。
分界域斩人仙,都没闹出过这样大的动静。
有消息从苍山飞报上清山,说微雪宫的人和龙在苍山内讧了,这次内讧得轰轰烈烈,看架势要玉石俱焚,说不定连天道都会打得磨灭了。
其实微雪宫现在聚拢了很多诡道旧人,手段多端,谁都知道插过来的探子是哪几个,养在眼皮子底下,无事可做的时候放点假消息逗乐罢了。
这次不是假消息,现在所有人都觉得是内讧了,这是不死不休的做派啊。
微生弦不无死意地支撑着他的聚灵阵。还好,当初他看见那片雪原,觉得像是个打架的好地方,没安排别的门派去进驻。
打吧,真要出事,连坑都不用挖了,岂不是一桩美事。
那边打着打着,一堆人泫然欲泣找上来,请微生宫主问一卦。吟夜当初向天问卦前,仙道众人不会也是这样的架势来请吧?
微生弦才不会那样大动干戈,随手抛了几下他的三枚铜钱,问出两卦。
一卦大凶,一卦大吉。
都是多年狐狸,在场懂行的不在少数,问出这样自相矛盾的两卦,微生弦自己脸上也无光,于是再起一卦。
这下好了,问出个一元复始万象更新,喜得贵子。一群老东西看到卦象哄堂大笑,围上来连连拱手说恭喜,贺喜。微生弦觉得自己这辈子都别想再赚到一文钱的卦资了。
算下来,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两个人一连打了大半个月。
并且,还在打。
后来连见过大场面的风姜都有点忐忑了,过来问微生弦这次到底怎么回事,要打多久,是不是把苍山都打没了才会停手,这大半个月他山里的灵药都不长了。
微生弦沉吟一会,说,可能要打满一个月吧。
风姜问这又是有何依据。
“感觉。”微生弦道,“本道长忽然想起十年前——哦,现在是十一年前了。十一年前阿灼曾经失约过一次。那一次,也是整一个月。”
多年前的事,风姜知道得不清楚,于是微生弦看了一眼风起云涌毫无消停的天空,老神在在对他讲起故事。
那时候微雪宫还没落定,一天到晚也就是四海为家。
他和叶灼相识,还要更早,在叶灼上灵山之前。少年相识,而后同路修炼,这也是仙道上众所周知的事。
“说是同路修炼,但我修道,他修剑,也不可能总在一起,”微生弦说,“何况阿灼那个性子,要真是整日待在一处,他恐怕早就厌烦,提剑走了。”
于是也就是隔几月约见一次,确认一下还活着罢了。有修炼的机缘,就交换一番,有值得一游的秘境,就去搜刮。
“那一次,阿灼迟到了一整个月。再出现在我面前时,他手里多了一片龙鳞。”
风姜恍然大悟:“秋后算账啊。”
“是吧,这是真打。”微生弦叹息,“用剑的,身体真好啊。”
左思右想,微生宫主掂了掂手中三枚铜钱,还是起了一卦。
铜钱落下,他静静凝望着卦象所示。
乾卦,用九,群龙无首。
在人,道心唯一。在世,天下大吉。
按理来说,这卦象该是微言大义,用意深沉。
但微生弦想起自己曾经也问出飞龙在天之卦,很快果然看见飞龙在天之景。
二宫主千万别真把龙首一剑削了,那样怎么向龙界交代?一界休矣。
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风从极北的冰原吹过来,被绵延的苍山所阻,骤风在山脊上激起大片的雪砂。
剑意也像雪,剑光一片又一片,碎玉飞琼一般,弥散在天地之间。雪地上落下纵横交错的剑痕,格外冰寒凛冽,如同传世书法。
只用剑,近身缠斗,即使惊鸿般拉开一段距离,也是为了接下来短兵相接的又一剑。
人与剑已经合一,剑与心已然无二。明月北海,业火红莲。
说不清是谁的衣角擦过谁的视野,好像是身影刚刚错开,然后折身一剑,剑刃又相撞了,剑罡像涟漪霍然散开,两声龙吟在虚空中此起彼伏。
每一招都没有余地,每一招都更明白了自己,也更明白了对方的剑。好像有什么在呼之欲出,剑还会继续。
谁的剑都破不了对方的剑。
就像曾经的那一个月,在东海,离渊也彻彻底底见完了叶灼的剑。拔鳞的那一刻他真的生气过,他真的恨叶灼和他的剑。你有这样的剑,为什么用它来做这种事。为什么偏要这样决然不改?有朝一日必受其害!
今日,他又像十一年前一样直面这个人最极致的剑锋,剑锻得更好了,可是内里还是一样。
叶灼挥出一剑,锋刃撞声悠远空灵,离渊又接住了他这一剑。离渊总是接得住,像是抬头,天上总有一轮明明月。
于是叶灼下一剑会更快,会更利,学到了什么他下一刻会用出来,他学的不是离渊的剑,是在离渊的剑中,淬炼着他自己的剑。
他们两个谁都学不了谁的剑。
那一年在东海,他觉得墨龙的确是的强大的生灵,而龙的剑也是不错的剑。
原来这世上不是只有无情道可以修成无双剑。这条龙的剑叶灼修不了,但他只需要看到。他看见了,知道有这样的剑在世上,就很好。
然后,他依然练自己的剑。
想斩断的一切他都要斩断,想做到的一切他也都要做到。他本心里燃起的火焰,他不再要它隔绝在对面,也不要它再烧灼着自己。剑是他的心,火也是他的心,那就让这执念到他的剑中来。
他不知道最后会走到哪里,但他已经做出决断。
直到那一天。
直到那一剑。
于是离渊看见叶灼身后烧起无边的火海。
离渊就知道,这个人已经做下某种决定。任何人都无法让他更改。
而离渊自己,也早已做出选择——他迎上那样的剑。
雪还在下,越来越大,越来越纷乱的雪。什么时候会停下?
——直到他们决出胜负的那一刻。
直到那重云尽散,天地清光一线,照彻雪原的一刻。
最后一声剑响停了。
在原地,在他们开始的地方。风雪尽散。
漆黑纤长的无我剑直指离渊的心口。
离渊静静看着那煞气四溢的剑尖。剑尖再进一寸,可以刺入他心脏。
他可以接下这一剑——如果他的逆鳞还在心前的话。
但那片鳞不在他心前。
——不在心前,在哪里?
在指着他。
离渊忽然想,十一年前那一天,他丢了逆鳞,是不是就是为了在今天的这一刻,因为这片鳞,剑输一招?
一切前缘好像都已注定。一切胜负,在他看见叶灼的第一眼中,是不是就已经定下?
怪不得从第一次遇见叶灼的时候,他就在痛。是不是这就是命数使然。他喜欢叶灼,喜欢叶灼的剑,从第一眼,从第一剑。
剑可以直刺进来的,偏偏停住不动了。这样就算打完了吧,离渊没有用剑来挡,他伸手,打算把剑尖拨开。
但他的手指还没碰到剑刃,抵在心口的剑尖已经动了,它往下落,是叶灼蓦然松手,逆鳞剑失力落地,叶灼吐了一口鲜血。
已经挥出的剑怎么还要收回,收招是很难的,那会伤了自己。
“你胜了,叶灼。”离渊听见自己对叶灼说,“吃药去。”
走到最后,心会分明,剑也会分明,胜负输赢也会分明。
可是赢的人,好像赢得也没有很干脆。
输的人,输得也好像没有很彻底。
雪面上有一点斑斑的血迹,像点点红梅。离渊怔怔看着那血迹。叶灼都吐血了,他也没有去抱住他,去把合适的丹药喂给这个人,看着他吃下。
叶灼赢了,他听叶灼的。
可是这样很痛。
想起叶灼最后那一剑,也很痛。那样的剑将一切都置之度外,叶灼一定是想好了要去做什么。可是离渊没有问,那到底是什么。
他说过了,他不会再问。
他还怕他问了,就彻底被这个人丢下了。
他听叶灼的。
“离渊。”叶灼说,“回东海。”
离渊说:“好。”
天地四合忽然都静了,连风声都听不见,心跳声也听不见。
谁都没有说话,离渊看着叶灼,叶灼静静看着雪面上的逆鳞剑。
也不知道这样的静默到底持续了多久。
是离渊看着叶灼,先开口。
“我从前,眼高于顶。以为世上所有我想要的东西,都该是我的。”
“其实不是。”他说,“谢谢你教我,叶灼。”
叶灼别开眼。
满目茫茫的雪色。从东海来到这里,到不属于龙的地方,叶灼想自己应该是一直让离渊失去什么。但这条龙最后却说,谢你教我。
“离渊,回东海。”他说,“如果龙界可以连接须弥佛界,带句话给我师父。你们见过。”
“你就说,当年执念缠身,是我之错。现在知错未改,仍是我错。我会错到底。”叶灼说,“就这样。”
离渊说,好,我会带到。
叶灼说:“我走了。”
说罢提剑要走,却听见离渊闷闷道:“你都给你师父留了话,就没有话给我?”
“给你的话,不是都在剑里?”
“至少,留个保重给我。”
叶灼深呼吸一口气,看着这龙的眼睛。
“登仙大典在中秋过后。”叶灼说,“到那时候,你想来,就来送我。”
离渊就轻轻地笑了,好像这样,已经出乎他意料,让他满足了一样。
“好。”离渊说,“我一定送你。”
“那我走了。”叶灼转身,身后却没有一点动静,他回头对上离渊的眼睛,这条龙就站在原地。
叶灼:“你不走?”
“不走。”离渊说,“我看着你走。等你走了,我会走。”
叶灼默了默。
“保重。”他说。
然后往前走,再也没有回头。
他再回头的时候已经走远了,回过头,一片远山白雪,雪松寒梅掩映,茫茫的雾中,已经看不见来处。
又下雪了。
第一片雪花飘掠过离渊的视野,他忽然想起,那道红衣身影早已经渺然远去,到天尽头,像一抹轻点的朱砂,最后雪落下来,连那一点朱砂都隐去了。
会不会,其实他也回头看过自己?只是太远了,看不清了。
离渊忽然向前走了几步,想朝那人消失的方向追上去,再牵起那缥缈的红袖。可是走了很久,除了雪还是雪,天上地下一片空茫,他再也没看到那个人的身影。
他下意识想要去感知逆鳞的方位,想知道叶灼往哪里去,是不是还好好的,可是他不能,那联系他自己切断了,因为叶灼要他走,回东海。
陌生般,离渊再度看向茫茫远山,一片雪白,这是哪里?
叶灼在哪里?
——为什么看不到了?
刚才还拢在手心里的,怎么就不见了?
尖锐的,剧烈的痛楚终于迟缓地在离渊心头浮现,像一线蜿蜒的剑锋。
原来,这就是做了君子。
原来,他一点都不喜欢做君子。
第148章
今夜星斗当空。
幽草崖的棋盘上黑白两形纵横厮杀,未分胜负。微生弦看着棋盘。
棋下得好的人,心思是不是都会深?离渊兄一向沉静。今夜的棋却不静,也是,棋到此处不好下了。爱掀棋盘的人迟迟未至,他们就算能分出胜负又有何意趣。
“幻剑山庄覆灭的那一晚,我就在幻云崖。”微生弦说,“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离渊的手指顿住了,两指拈着棋子搁在棋盘上,一声落响,再未动过。
“我师门有律令,只修天道,不涉世事。那一天,老道士突然带我去蜀地——他说天地间有大劫数,此后数十年乾坤翻覆皆由此起,带我见证。”
微生弦说着,自落一子。
“所有事我都见到了,可是老道士死死按着我。”微生弦说,“只修天道,不问世事。我始终没能帮他。即使现在想起,依然深觉亏欠。”
“你说,这件事,他知不知道?”
“都一样。”离渊轻轻道,“他会说,与你何干。”
“……像他能说出来的话。”
“因为他是叶灼。”离渊说,“他不需要谁来救,也不需要谁来教。”
“也许吧。可是,见到的人会在意。一生修道,就是为了观棋不语,看着人间发生这样的事么?这样的事还有多少?”微生弦说,“后来的事你知道,我在老道士门前跪了三天,说要下山。隐世非我愿,天意不可期,我要下山,替天行道。老道士偏不准,要我学完一脉传承再滚。那几年也真是点灯熬油不舍昼夜,很快被逐出师门,滚下了山。”
“我到冶剑谷找他,问他是否要一同行走江湖。那时候他刚拔了心中的剑脉,说要去上灵山。好,那我就陪他去,在灵山下等他。也是机缘巧合,阿玄那时候正路过灵山,有了一面之缘。再后来的事,离渊兄也都知道了。”
是知道。
心照不宣之事。
“你喜欢他。”离渊道。
微生弦说:“是。”
“现在呢?”
“现在?自然也还喜欢。”被问的人微微笑,“所以,离渊兄,每回看见你,真觉得不顺眼。”
离渊对此不置一词,看见微生弦他又能有多顺眼。
离渊:“你喜欢,为什么不去要,为什么不去求?”
就在这里,一副知交好友的面孔,看着他么?
“你只说过一次。”离渊看着他,“后来,再也没有明言过。”
“因为我非情之至者。”微生弦说。
“情之至者,生可以死,死可以生。我放下,是因为我从未想要得到过。”
“天地大道,芸芸众生。牵挂它们,固然是一种德行。”微生弦说,“然而那些东西之于情爱,却是一种杂念。偏偏,他什么都只要最好的。”
听到这样的话,离渊发现自己竟然轻轻地笑出来,他想起那个人。
那是一个什么都知道的人,这世上的一切他也都见过,甚至,在很早的时候,他已经全部失去过。
叶灼是只要最好的。他的剑要最好的,即使那是他夺来的,道要修最好的,即使灵山路上十死无生也没有人得到过。能和他站在一起的人,他是不是也要最好的?如果他会要一颗心,是不是也只要最好的?
“若他会要一种情爱,也必定是至纯至真,至情至性。而我不是。”一天星斗下,年轻道人的嗓音温润含笑,又像一声轻轻的叹息:“这样的心捧给他,我觉得不好,他更不会要。所以,离渊兄,情之一字,对有些人,是情爱,对另一些人,却只能是情劫。”
“情仇一起,或拿起,或放下,只有这两条路可走。就如同劫数已至,或避劫,或应劫,别无他选。”
“那他呢。”离渊听见自己问,“他会拿起还是放下?会避劫还是应劫?”
“那离渊兄你呢?”微生弦反问,“为何你也没有去要,没有去留?”
离渊想说,要过了,也留过了。
他的鳞是最好的,他的心或许也还不错。但是那个人不想要的时候,还是不要了。真的不要了么?那觉得难过了要怎么办?
可是那是叶灼。
叶灼不信天命,那他也不信。可是他想去信叶灼。
最后一子落下,这局棋就到此处。他落子无悔,留给那人想掀就掀。
“微生兄,我要走了。”离渊说,“就此别过。”
“要去哪里?”
——“西海。”
西海,天池。
极北的冷风尚未越过崇山峻岭抵达此处,西海畔仍然草木青青。离渊站在连氏天池的山门前。
山门静闭,护山大阵拒意凛然。离渊按规矩叩了钟,许久才有一个童子来见。
“我宗闭门自守,不见外客。再访视为进犯,贵客请回吧。”童子一揖,一板一眼把话说完。作完揖抬眼正视来客,好俊美的客人,气息幽然深沉,格外不凡。
童子的目光最终停在来客静静斜抱的一柄剑上。
那是一柄纤秀的三尺灵剑,观其气息,如荷风微动,与他们天池似有渊源。
“此剑名为‘怀袖’,我名离渊,自苍山而来,烦请小道友再为我通传。”
——西海连氏今任家主,是一位身着苍青衣袍,气韵如草木清肃的青年。修仙无岁月,有时外表与年岁并不相符,观其沉稳气质,与蔺宗主、沈掌门应是一辈。
离渊静看着来者那双依稀见过的眉眼,而连家主怔怔望着离渊怀中剑。半晌,竟然俱是默然。
也许,离渊想。
如果连氏的灵叶还在,应也是岁月无迹,仍是幻境中洛水神仙般模样。
闭宗多年,门人四散。昔日也许仙乐缥缈,今日只有零星鸟鸣。天池畔的亭台楼阁都是轻盈欲飞的形制,随风飘摇的帘幔却只显得寂寥。
“灵叶唤我兄长。”连家主说。
天池水依然灵气氤氲。
“昔日,妹妹喜欢在这片池上泛舟。”连家主说,“云相奚是天之骄子,好像所有人都合该为他让路。可妹妹也是西海圣女,瑶池明珠。没有那件事,她才是连氏家主。”
离渊:“老家主是否安好?”
“父母尚且安好。只是……寿数已高,又兼心境有伤,阁下带着怀袖剑来,怕又唤起他们心中悲痛,故而只有我来相见。”
“我明白。贸然拜访,扰贵宗清净,我为两位老家主带了赔礼,家主只说是友人相赠即可。”离渊说,“我此来只是想寻访一二旧事,并不紧要。若是不便告知,家主可以直言相告,我不会纠缠。”
连家主微摇头:“仙道上近来的事,我也有所耳闻。都非外人,阁下但问无妨。”
天池的水波轻缓,一碧万顷,离渊看着那水面,想了很久。
他没有出声,却是连家主忽然道:“二十年来,我父母一直在想,是不是他们错了。”
离渊看向他。
“他们想,是不是他们不该言传身教,让我和妹妹都以为只要真心经营,世上就会有恩爱情浓,鸳侣偕老。是不是当时他们也被那古往今来天下第一的名头遮了眼睛,觉得这样的人,堪配他们掌上明珠。”
“可是错真在他们吗?妹妹想嫁,云相奚愿娶。既是你情我愿,为人父母又有何理由不应允?”
“难道妹妹也有错吗?救命之恩,爱上一个人,想与他携手,错在哪里?她难道绑着云相奚要和他成亲了?这怀袖剑是谁送来的聘礼?她一个人难道就能焚香告天结下道侣之盟?”
“所以,我也不知道该去怪谁。连偌大的幻剑山庄都灰飞烟灭。”连家主的声音如同凄雨,“人一死,万事皆销。”
静默又持续了很久,离渊等连家主掩去心中悲怆。
“后来,”离渊说,“你们见过他么?”
“见过,”连家主说,“见过一面。”
“仙门的孩子根骨太好,会有人妒天妒,不好张扬。还有的干脆起个道号,连本名都不示他人。所以在当年,也只有我们几个最亲近的人知晓,有一个孩子。”
“他用剑,又是那个年纪。外人不知道,我们连家却能想到。更何况,他姓叶,又叫那样的名字。”连家主说。
“他叫相濯。”
“是啊,相濯。阁下也觉得于礼不合吧。哪有孩子和父亲同字,偏偏这就是云相奚取的,说是,像他。”
像他。
离渊深呼吸一口气。本命剑在鞘中隐隐挣动。
“天下第一剑,叶灼。听见这样的传闻,父母要我离宗去看看那个孩子,我出去了,在秘境和他打过一个照面。十七八岁年纪,哪里都不像妹妹。我见了他,他也见了我,对面不识擦肩而过,就那一面。”
“其实我心里知道那就是他。后来又想了想,他也未必就不知道我是谁。”
离渊:“可是也只能有一面,对么?”
“他若与西海有了往来,也许就会被人联想到幻剑山庄。而我们……”
连家主停顿了很久,最后道:“他也是云相奚的血脉。”
所以只有擦肩而过,也只有相对无言。
所以骨肉至亲,对面不识。
离渊别开眼,他看见碧色的莲舟在水面带起一道又一道波纹,世事流水,二十年。
终于,他也按下心中一切波澜。问出下一问。
“可是当年,云相奚为何会应了?”
云相奚斩情丝是在二十年前。所以在与灵叶成婚的时候,云相奚根本还没有动情。那又为什么会答应了,会结成了道侣?
连家主定定看着他,许久。
“阁下,你问对人了。”连家主缓慢道,“这世上也许只有我一个人知道,当年我妹妹为什么如愿嫁给了云相奚。虽然这也只是我一个人的所想。”
离渊等着连家主的回答。
“我想,是因为一句话。”连家主说,“我妹妹——你没见过她,她那样的人,即使真讨不了有些人的喜欢,也很难会让人生厌。那时候她追着云相奚,和他一起行走江湖,也有几年了。她经常写些信和我说他们遇见了什么,做了什么。所以,只有我知道那句话。”
连家主的眼中仿佛有一簇苍白的幽焰,直直地看着前方没过人身的莲花丛,仿佛穿过那些交错的影子,看见当年的情状——
那一次灵叶在秘境里中了火毒,其实也不碍事,也许只是看见云相奚平平淡淡的样子,觉得不顺眼,于是把手腕伸过去,要他用霜寒灵力,给自己看伤。
其实她与云相奚的体质,倒是相得益彰,不知怎么,灵叶脱口而出了一句话。
“云仙君,你有用剑最好的剑心剑骨,”她笑着说,“我有灵气最精粹的涵华灵体。你做我道侣,我们生个孩子怎么样?一定是天下第一。”
那之后的第二年,云相奚与灵叶成婚了。
离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池面的水波。一片空荡。
原来,就为这个。就为了无上剑道。
就为了天下第一。
就为了锻一把剑。
就为这个,让他来到世上。
要他从最开始就别无选择,然后要让他经历那一切,一切都已经注定。最后他抱着血迹斑斑的怀袖剑,离开了一片血海的幻剑山庄。
花开过,秋风一起,谢去了。种花的人是不是就为看它凋零的姿态?
连心脉里的剧痛都如此遥远而模糊,离渊想起来那一天,叶灼告诉他,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叫做云相濯。
就为这个。
离渊蓦地偏过头去。他人面前,不愿让别人看到自己失态般模样。
连家主静静看着他,没有说话。钻心剜骨的痛到底是怎样,谁都知晓。
“到了。”连家主说。
离渊看过去,这是天池深处,一片梦境般的莲池。五色流霞一般的灵雾飘动着,莲花与莲叶都是半透明的模样,有如传说中的瑶池仙境。
“连家之‘连’,实为莲花之‘莲’,连家的血脉每多一人,都会在本命莲池里,开出一朵命莲。”
莲舟深入,连家主拨开丛生的莲叶,一朵极尽华美的、半开的琉璃红莲,蓦然撞入离渊眼中。
“这是——”
连家主颔首,默认了他未尽的言语。
也是因此,唯有连家人确切无疑地知晓,当年那个孩子还活在世上。
隔着缥缈灵雾,离渊看见那幻梦一样的色泽。怎么这样纤细,风吹过来,会不会折了。不,这样孤绝炽烈的一朵莲,不会让自己折断。
“红色的。”离渊喃喃道。说出来才发觉,好没意义的话语。
连家主却道:“也不全是。”
连家主来回端详着那朵郁红的莲,最后说,“这几瓣。”
离渊看见了。在那极尽浓烈、舒展半开的红莲里,有几片花瓣的边缘却是雪一般的白。像一线迤逦的雪,那么美。
他伸手,轻轻去碰其中一片莲花瓣。平生最轻的力度,也就是这般了。
风吹过来,莲衣落下一片。
在离渊手中。
离渊下意识看向连家主。
他真的很小心了,怎么一碰就掉了莲花瓣——还是唯有几个的,雪色边缘的花瓣。
“给你了,就拿着吧。”连家主说,“他在,命莲不枯。”
莲舟划到头了,在天池边缘,长风浩荡,离渊看向遥远的东方天际,与连家主辞别。
连家主问:“阁下,你此番何去?”
“东海,”离渊说,“龙界。”
“还会回来么?”
“会。”
“何时?”
“应劫时。”
【覆灯火】
第149章
东南有座桃花山。
桃花山有凡人,有狐妖,有精怪。还有一座破道观。
破道观的门口有副对联,风吹雨打,快看不清了。右手边刻着:“未得无上道”,左手边刻着:“难度有缘人”。
没写横批,可能是再往上就刻着道观名,可以当做横批。
横批:不度观。
“里边老道士还活着不?平常不是都不开门?今天怎么打开着。”路过的砍柴人问同伴。
“活着呢,前两天还看见烤鸡吃。”
“一把年纪没人收尸,也不是个事儿。要我说,还是得招个徒弟。”
“以前不是有个小道士?跑咯。”
“还是当在家人好啊。”
“还是当——”
两位砍柴人齐齐停步,睁大眼睛,呆滞地看着迎面走来的人。
直到来人面无表情径直越过他们,一阵寒意擦身而过。
过了好几息,两人也没敢回头。
“刚才那……那是什么?”
“狐狸精……吧。”
“狐狸精能长成那样?长成那样早下山害人去了。”
“那……桃花精?”
“桃花精也不穿这样啊!”
“反正不像是人,快走快走,这几天都别进山了,快走。嘶,冷啊。”
说着快走,还是忍不住握紧柴刀往后觑了一眼。
——就见一片鲜红衣角,消失在不度观的门中。
不度观外面很破,里面也一样干净简单。用道修的话来说,叫做返朴归真。
头发花白,青蓝羽衣的老道士站在同样返朴归真的天师像下。天师像也风吹雨打看不清面目了,不知到底是何方神圣,但没关系,用道修的话来说,这叫做道法自然。
但是,来人的衣着,并不返朴归真。来人的长相,也并不道法自然。
老道士捋胡须的动作做到一半定住了,直看着来者的面孔。
半晌,吐出来一个字:“薄。”
叶灼:“哪里薄?”
“福薄,命薄,缘薄。”
叶灼淡淡回视,神情没什么波澜。
说他命薄的人不少。最后他们的命都变得很薄。
“喔,这是相面书上的说法。”老道士说,“其实就是夸你长得好。请坐,请坐。”
叶灼坐了。
多年藤络挡了门外天光,老道士在桌上点了一盏青灯,将来客的面孔又稍稍照亮。
其实道门收徒,不爱这样过分灼眼的人物,也不爱这样太过鲜明锋利的性格。他们喜欢过目即忘,中正平和,这样的人修道,才能大巧若拙,无棱无角。
但是如此赏心悦目,也很好。就是他一把老骨头,有些怕得风寒。
老道士打量叶灼,叶灼也看他。
砍柴人已经在惦念着给老道士收尸,叶灼觉得那恐怕还要很久,这老道都快比夏大师更像凡人了。
“老道我复姓逍遥,名让。自号逍遥老道。”老道士说。
“叶灼。”
“你不好奇我姓氏为何如此古怪?”
“你徒弟说都是翻书随便取的。”
“……呵呵。但是其中含义——”
“也都是自己编的。”
逍遥老道闻言一连假咳数声,最后道:“叶小友,你来观里,难道是代我那逆徒微生弦来关怀探望?不必如此大费周章,老道只是让他滚出去,也没说他不能偶尔滚回来。”
“不。”叶灼说,“我来,是想请问仙界的事。”
老道士大恸:“逍遥让,你真是自作多情啊!”
“。”
西海,天池。
本命莲池上,连家主去而复返。
拨开丛生莲叶,连家主又泛舟到命池深处那朵琉璃红莲附近。他在这里停下来,回忆着方才送那位名为“离渊”的贵客离开时的轨迹,往那个方向划出三丈左右。
然后,连家主余光往侧后方看去。
——多年闭宗以避祸乱,作为这时的一家之主,连家主是一个心思格外缜密的人。
所以,他清楚地记得,就是行至这里时,离渊下意识往那个方向看了一眼,然后收回。
外客到本命莲池这等一宗命脉的地方,按照礼仪规矩,确实不应该多看、多问,故而离渊什么都没有说,但连家主依然记得他那一瞬的动作。
是有什么东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么?
连家主严谨地往那个方向驶去,放出神识侦测,最终,感应到一缕奇异的、似在跃动的气机。
——半晌,连家主困惑地深深蹙起了眉。
召出传讯符,他道:“请两位老家主来。”
龙界,云霄天海。
云海之间一道金龙身影跃出,腾霄而上,落在云霄天阙浮空而设的玉墀上,化作一个身量高大、锦金华袍的英俊青年。
玉墀两边,天海族属的宫人对其行礼,称为“太子”。
他往前走去,宽阔的玉墀绵延向前,连接着云海后的庄严恢弘的九重金阙,两旁天柱巍然矗立,其上或盘或距,雕刻着栩栩如生的上古真龙造像,淡漠龙瞳下视,仿佛已越万古洪荒。
金龙目不旁视,步入云霄天阙的正殿之中。
殿中最耀目的不是各处辉煌开阔的陈设,而是无处不在的连盏烛灯。青铜为底,异兽为形,往上方如树般生长,结出连枝灯台,其中插着长明之烛,若是尽数点燃,一殿之中,千灯煌耀。
金龙一族最喜欢这样满目的耀光。即使天阙在高天之上,本就明光昭昭,也不介意另点灯烛,以增光辉。
但云霄天阙正殿中的灯,已经熄了多年。
正殿上首,端坐着金龙族祖。亦是整个龙界的老祖。
进入殿中的金龙青年微微垂首,上前规矩行礼:“老祖。”
龙祖的嗓音淡淡传下。
“离渊回来了?”
“回老祖,我去看过,他是回来了。”金龙道,“就在渊海,闭门不见任何人。”
“连你也不见?”
“不见。”
“他一人回来?可知道到底发生何事?”
“是,只他一人。幼弟性情一向冷淡,心事不示于人。我听渊海的宫人说,此番回来,他只带回几卷佛经,一盏仙莲,除此外,看不出什么。”
“可有受伤?”
“应无。”
长久的沉默,龙祖目光落在年轻金龙身上,道:“前些时日心兽一族的老物来信,旁敲侧击说龙界中若有小辈办喜事,记得请它来做保媒人。我要你去打探到底有何因由,可有结果。”
金龙冷汗涔涔:“此事……”
他那些弟弟妹妹,自从离渊不怎么打他们,纷纷都松懈了修炼,要说风流债都是千丝万缕,但要说值得他界古祖来保媒的正经喜事,那是没影的事。
看见底下金龙顾左右而言他的样子,龙祖就知道他事情到底办得如何了。无用的东西。
龙祖的目光,最后静静落在身畔已熄的连枝青铜盏上。
许久,年轻金龙听见一声云烟般的轻叹。
“勿相思,勿相思。明烛尽,伤心时。”龙祖道,“你是长兄。他不出来,你就去渊海等,带上衔朱,瑶朱一起。他一日不出,你们就一日守着,任何异动,都来报我。”
虽不解为何要如此大阵仗,但金龙依然恭顺应道:“是。”
话音落下,只听上首传来提醒般嗓音:“——勿要让他重蹈枕渊的覆辙。”
金龙神情一肃。
第150章
渊海地宫燃起了第一盏灯。
接着,一簇簇光芒依次亮起,在上方与四周无尽幽邃的海水中,映出整座宫殿幽深肃穆的轮廓。
并不像是人间的建筑。也不像金龙的居所。巨大、深沉的龙族宫阙,像一头绵延万里的海兽。宫殿之外没有风景,往任何一个方向看去,都是无尽混沌的海水。无边的黑暗,无边的寂静。
这是离渊长大的地方。
离渊孤身走在百丈高的长廊里,长明的灯光也只能照亮一段距离,这一盏暗下来,另一盏亮起。他用人形,像走在两座高到没有尽头的悬崖之间。
四周除去他的脚步声没有任何声音。这里的生灵本就不多,除去一些世代依附墨龙的海中族属,就只有一些他从别界捡回来的老弱病残。刚回的时候打了个照面,就算都见过了。
整座渊海都是他一个说了算,他不爱有人随侍,也不喜欢吩咐别人,所以常常是一个人。
离渊回到了自己的寝宫。
他住的地方在整座渊海地宫的中央最高处,历代渊海龙主的居所。他从小就在这里。
去宫日久,离渊以为自己至少还会怀念这个地方。但是回来了,他只是觉得这里灵力充沛,适合龙族修炼,藏书也很多,可以翻阅那些他想找的东西,仅此而已。
空旷的殿堂内,一种奇异的感应蔓延开来,离渊看向海水混沌的远处。
——远方亮起一线恢弘迤逦的幽光,一道悠长的、恍若涛声的波动的从渊海龙巢的方向传过来,像是在呼唤他归来。
离渊就过去了。
渊海龙巢绵延万里,万条龙属混沌灵脉汇聚,是每一条墨龙孵化之地。
灵脉高高低低如山般纵横交错,环抱着最中央万灵汇聚的核心,离渊准确地找到孵化自己的那个地方,一个巢穴状的灵屿,堆积着一些璀璨的灵核。那里还散落着他的几片墨色碎壳。不多,因为龙崽从壳里爬出去之后,会先回头把壳吃掉。吃掉的这些壳就会化作龙的鳞表,继续保护它的躯体。
……当然,这种事离渊已经完全不记得了。但这不妨碍他对龙巢感到亲近。小时候没有直系亲属的灵力引导,他会在龙巢里修炼。
但是龙巢从没有这样呼唤过他。发生什么了么?离渊往四周看去,忽然感到有远古洪荒般的灵力在四面八方凝聚,凝成无数条近于龙形的触丝,然后缓慢地降临到自己身上。那股灵力落入身体的一瞬间,离渊就感到自己的筋骨血肉在发生脱胎换骨的变化,识海和丹田紫府仿佛都在向外扩展。连没有逆鳞保护的心前,都有天地之灵织成一层薄薄的屏障,他知道这是在做什么了。
从前,他还是一条未孵化的龙崽的时候,在这里待了几千年。几千年间,龙巢把那些真龙该有的东西慢慢给了他。
但这并不是龙巢能给的全部。龙族传承到现在,血脉已不纯粹,他的血统是很高,可是与上古时天地化生的真龙相比,已经有所稀释。龙与龙是不通婚的,那样会很奇怪。
隐渊墨龙一脉,有时会与同生渊海的鲛人族在一起。鲛人也是水属灵体,极为清澈,两道血脉融合,不会变得太驳杂,以至于生出那些奇怪的东西。
他母亲就是鲛族之女。离渊听龙祖说,她有一双蓝紫色的眼睛。
离渊没有得到这样的颜色,但是听闻鲛人喜欢打理植物,他似乎有所继承。还有的鲛人会幻术,能够蛊惑人心,他也应该去学一学,从前学的还是太少。
但是现在,他身上所有与上古真龙有关的血脉都被补全了。和莲生仙体一起。
所以龙巢会呼唤他归来,它要把过去没有给他的那些血脉力量全都再赋予他。
这样的过程不会太久,他已经不再是一条龙崽,而是一条成年的、修炼有成的墨龙了,那些力量他可以承受。
离渊感受着身体的变化,他的神魂也在一起被淬炼。境界没变,但所有东西都变得更坚固,更沉凝的力量,更强横的躯体,离渊觉得自己的鳞或许也会变得更好看些。
龙没有传承的记忆,在血脉里留下的都是本能。或许他下次打架,战斗的反应会有脱胎换骨的变化,墨龙本来就打架很多,界域和平时金龙司掌界内事务,界域动荡时墨龙统领征伐。龙界在万界中地位很高,因为往上追溯都被墨龙打过。
除此之外,就只有一种旷古苍凉般的念头在识海中久久回荡,像是沧海桑田上一声寂寥的龙吟。这就是缠绕在墨龙血脉里的那种东西吗?天地洪荒十几万年,它们全都已经化为白骨,埋葬在万界了。
离渊并没有让自己的心神沉浸其中。他一向能很好地分清自己的本能与本心。假如他不是龙,而是其他的什么东西,看到叶灼,他会一样喜欢。人间界喜欢叶灼的人还少么?想想就烦他们。他们也烦他,但叶灼在那,都可以假装君子。因为叶灼烦所有人。
这个过程缓缓结束,龙巢灵气重归平静的时候,离渊步出灵屿。
背后传来一道女声:“听说你在外面受了情伤。”
他淡淡往声音传来的方向侧去,不远处的灵脉上,两条赤色鳞的龙盘踞着,他看过去,她们化作两个穿轻甲的高挑人影向他走来。
是赤龙族的衔朱和瑶朱,衔朱是这一辈的长姐,瑶朱也是他的族姐。
离渊:“谁说的。”
“你大哥说的。怎么,小小人界,还能让你伤心?是不是寿数太短?找个一样的就——”
离渊转向她们。一双暗金色的混沌龙瞳。
衔朱的脚步蓦地打了个晃,整个身体往前栽去,下意识里她立刻去拽瑶朱的手,结果瑶朱也在和她一起往前栽,两只龙手忙脚乱终于相互拽住,重新在原地站稳。
衔朱深呼吸一口气。天杀的,龙崽子到底在人界吃了什么!为什么刚才她的身体忽然想跪下去?她鳞片都吓得炸了!不会是前几年被他打坏了吧?
衔朱:“……出去这么久,不说说你在人间遇见了什么?”
离渊:“我不想说。”
何其生硬的语调,何其冷漠的话语,不过衔朱早已经习惯。她们这位幼弟生性孤高傲慢,目中无人,在三千世界都是有口皆碑。
“不想说?难不成是你受人欺负?”衔朱说着,阴恻恻一笑,“我们杀过去,给你讨个公道如何?”
离渊:“不必,我要去闭关。”
说罢转身,朝渊海地宫走去。
“别走啊!我们奉命来看住你,你就说这几句,我们怎么交代!”
“我无事,不必看。”
“我看你很有事!”衔朱三步并作两步跟过去,“到底怎么了,你说清楚,也免得各位族祖问我们!”
“那就回族祖,我无事,只是想要闭关,精进修为。”
“呵呵。”衔朱说,“遵龙祖令,你就算闭关,我们也会寸步不离看住你。刚才你摆在身边那盏莲子是什么?让我也看看。”
离渊根本置若罔闻,他即将走出龙巢的范围,可是龙巢竟然又焕发微光,发出与先前不同的波动,似乎还不想放他离去。
驻足体会,竟然比方才给他力量时更显急迫,离渊闭目听了许久,隐约感受到一些殷切催促之意。
为何会如此……?
也并没有新的力量涌入身体,离渊蹙眉,再度感悟,尝试与龙巢产生共鸣。
半晌,他脑海里浮现一些模糊的意象。
渊海龙巢在催促他说,龙蛋……?要他拿出龙蛋来?这又是从何说起。
——龙巢想孵化新的龙蛋?他的?
莫名地,离渊又想起自己在连家的本命莲池里,下意识看向某个地方,却只看到平静的莲叶与水面。难道也是一种微妙的感应。
可是,所谓龙蛋已经是绝无可能之事。他只有叶灼。从今往后龙巢都不会再有新的龙崽出现了。
倒是让他想起,莲生仙体,是否也会有龙巢这样的祖地?叶灼要是去到那里,是否也能有这样的血脉淬炼,他应该寻访一二。
可是。
至于龙蛋一事,没有任何转圜余地,所以离渊在识海中对龙巢告了罪,步出此地。
留下衔朱困惑地看着离渊离开的方向,又看渊海龙巢。
她是赤龙一脉,对渊海龙巢没有任何感应可言,也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其中酝酿。
拽起瑶朱,她们快步离开龙巢的范围。
下一刻,一股绝强的、暴动的灵力冲击,轰然向外释出。
这下,连两条赤龙都体会到龙巢方才在酝酿什么了——酝酿着滔天的怒火。
它让离渊滚。
滚出龙界,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