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Chapter 51 等待戈多
秋风渐凉, 人群已经散去,只剩下孤零零几个人影。
江凛发现自己身躯透明,轻轻飘在空中。
陆辞言出现了, 没穿那身全黑的作战服,也没有穿校服外套, 白衬衫外披了件羊驼毛针织外套, 清瘦身姿丝毫不臃肿,整个人却很低落。
江凛感受到自己的身体不受控制地飘向陆辞言, 几乎是贴在陆辞言身侧。
秋风起。
“啊qiu!”
躲在校门口背风处的女孩打了个极大的喷嚏, 她迅速扯出纸巾擦擦鼻子,抬起头心虚地飞快扫一眼四周。
对上陆辞言时,咧开嘴笑得灿烂,低声说了句抱歉。
江凛看着陆辞言薄薄的外套, 也不知道对方冷不冷。
他看一眼时间。
18:30。
冬日昼短夜长,才不过半小时, 天色迷迷茫茫泛黑,女孩似乎是冷了, 蹲在原地手揣在口袋里。
她在等谁?
江凛想戳戳陆辞言。
淡近乎透明的手指穿透陆辞言身体,陆辞言并没有察觉。
校门口已经没了人影,保安问了女孩句什么,女孩摇摇头,咔哒咔哒几声, 校门彻底关闭。
田素素站起身, 焦急地走来走去。
她掏出手机, 放在耳边。
“爸,你什么时候来接我呀?”
“路上了吗?”
“嗯嗯,我在校门口等你。”
江凛知道了, 田素素在等她父亲接她回家。
时间在一分一秒的流逝……
她等的人还没来。
田素素又拨通电话……
这次缺没人接听,女孩又拨打几次,依旧没人接听。
田素素苦笑着,把手机放进口袋,背上书包。
她见到路口处的陆辞言时,愣了愣,似乎方才的对视拉近些许两人距离,她小心翼翼地问,“陆辞言,还不回家吗?”
陆辞言摇摇头,“我要等的人没等到,我也要走了。”
田素素哦了声,摆摆手先行离开。
陆辞言跟在身后,隔着让人安全的距离,不紧不慢地跟在她身后。
19:30。
天色已黑。
走在前方的田素素不安地回头瞥一眼自己身后。
她记得这周放假时老师叮嘱过大家不要在外逗留。
五区初中部的女老师,被一群社会人员拖进工地凌辱致死,那群丧心病狂的人啊,听说人死前瞳孔里会留下死前看到的最后场景。
毫无人性地挖了这老师的眼睛。
后来被科普人死前眼睛并不会留下什么景象,但这场景还是让她忍不住后背发寒。
她在寒风中打了个哆嗦。
不自觉加快了脚步。
她回头瞥了一眼,没有人,她松口气,继续往前走。
20:33
江凛发现陆辞言还是没有注意到自己就飘在他身侧,他的情绪一直不高,整个人似乎被包裹在无形的蛹中,冰冷地不愿意让人靠近。
他飘到陆辞言身前,戳戳他的脸,手指穿过脸颊,那张冷白又沉静的脸,此刻肃丽,又萎靡,白到令人心悸。
手底下的身体僵硬一瞬,又恢复正常。
田素素越走越偏,已经走到城郊。
再往前拐,新开发的城区漆黑一片。
陆辞言已经捕捉到他好几次警惕的目光。
他停下脚步:“喂!”
田素素肉眼可见地浑身抖了抖。
她颤颤巍巍回过身,声音都在颤抖:“陆辞言?怎么了?”
她诧异:“你一直跟着我?”
陆辞言开口,“你自己一个人走吗?”
“那个……我爸爸在前面等我。”
江凛吐槽,毫无可信度的借口。
“你路上小心,还有多远到家。”
察觉到陆辞言毫无恶意,她笑了笑。
“走过路口的拐角,再往前走2公里,之后会有一条大路,一直沿着路走,就到家了。”
陆辞言若有所思,看着漆黑中的女孩,“没有灯不害怕吗?”
“哈哈……”她干笑两声,被戳穿心思,眼中失落,过了一会儿她又说,“经过一个村子的时候,那里有灯。”
陆辞言没再问,微微颔首,“路上小心。”
田素素回了个笑,转身走进黑暗中。
21:49
江凛静静飘在田素素身后。
跟着田素素走过一个山村又一个山村,走过一段无人的山路。
咯咯—
吱吱—
各种稀奇古怪的声响在黑暗中被放大。
田素素捏紧书包带走得很快,沉默着一言不发。
刷刷刷——
这是风过竹林的轻响,她被吓得停顿片刻,之后走得更快。
终于……
面前山村泛起亮光,江凛看到田素素瞬间放松。
到家了?
他正疑惑着,却见田素素拐过一个路口,再一次踏入黑暗。
这夜来得越发深沉幽静,一片空寂的漆黑中,田素素低着头,像头倔驴,又像鸵鸟。
掩耳盗铃一般,似乎自己看不到,黑暗就不存在。
面前是个大转弯的弧形路弯。
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啪……
有规律的啪啪声响起,黑暗中不知有什么,如此规律,规律得让人无法相信这是动物的声响。
田素素停止了。
在原地站了很久很久。
江凛绕上前,凭借自己过人的夜视能力。
他清楚地看到她眼中深深的恐惧,以及夺眶而出的泪水。
22:10
田素素终于看见自己村落的光。
她擦干泪水,脸上再次浮现那抹笑容。
她脚步轻快。
夜幕下,从一栋栋小房子的窗户内投出的光亮将她影子拉的细长。
终于她脚步停下。
推开一扇属于她的家的门。
“妈——”
话还没说完。
“死哪儿去了?”
田素素被这劈头盖脸的骂僵在原地。
“我……”
“我问你,放学不回家你死哪儿去了?”
田素素声音哽咽,“我没有钱,爸爸说来接我,他没来,我走回来的。”
妇女白了她一眼。
“还不滚去做饭。”
田素素张开嘴巴想说什么,又被堵回去,她低下头,眼中泪水滚落。
江凛听到她低低回了句好。
23:00
眼前景象飞快移动,残影几乎卷成圈,难以分割的色块从眼前撕扯着向前。
砰!
江凛砸在某个柔软温热的地方。
他还没从方才的景象中脱离,猝不及防间挣扎着起身。
手掌触碰到柔软细腻的皮肤。
他扭过头。
方才还想触碰的人穿着睡衣,侧躺在床上,蜷缩在被子里。
对自己这个不速之客,陆辞言眉头皱得紧巴巴,半睁的眼中水光闪烁,在控诉被扰了好觉。
陆辞言察觉到他的视线,坐起身拢了拢被子。
刚睡醒的声音还沙哑着:“你走。”
江凛盘腿坐在床上,看着陆辞言的脸色微微泛红:“还在生气吗?”
温热呼吸喷洒,陆辞言不自在地扭过头,耳廓已经通红:“我要睡觉了。”
10月24日13:00
“阿姨,我看到了,只有田素素一个人自己出入的宿舍!”
几个女生站在操场中央。
两个三个四个一群,女孩孤零零地一个。
她像走向其中一群,被毫不犹豫地推开。
被称为阿姨的人走到女孩面前。
“你有在宿舍看到可疑的人吗?”
田素素摇头,“没有。”
“你到宿舍的时候有谁在?”
田素素点了点其中一群。
“不是!”“我们没见过你。”“怎么可能!我们还不在!”
田素素收回她的手,瘪嘴沉默。
“你知道她的手机放在哪里吗?”
田素素猛地抬起头,瞪大眼睛,“我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
在周围人无数双眼睛的打量下,没有证据,她们却已经把她当罪人对待。
阿姨悄悄凑近她,压低声音开口,自以为好心地说道:“你拿出来,还给同学,我就当事情没有发生。”
田素素退后几步,泪水夺眶而出,她崩溃大喊,“我说了我没有偷,我没有偷,我没有偷!”
她们面目狰狞,冷着脸注视着中央的女孩,宛若审判者,她是等待受到刑罚的罪犯。
12月25日圣诞
田素素哈着气,搓搓手心。
陆辞言为她送上一份礼物。
一颗苹果。
田素素笑得很开心,“谢谢你。”
1月18日18:59
田素素站在校门口,似乎又在等人。
陆辞言走上前,“今天不早点回去吗?”
田素素笑得不好意思,显然知道是在说上次回去得很晚的事。
“今天爸爸说来接我。”
“好。”
“你今天也等人吗?”
田素素挪到他身旁。
“嗯。”
两人沉默地看着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地,又只剩下两个人。
田素素忍不住先开口,“你等的人还没来吗?”
陆辞言不回答,“你爸爸来了吗?”
田素素掏出手机看一眼时间,已经过了约定的时间点。
她笑得苦涩,显然对这种失约应对自如,虽然无数次被欺骗,却仍旧选择相信她的父亲。
她想,如果爸爸来了,找不到自己会着急的,所以自己在这里等等他。
期待啊,真是残酷又美好。
小心翼翼捧着颗真心,等着别人来踩。
他会来的。
他会来吗?
他会来的吧……
田素素忍住眼泪,摇头,“没来。”
陆辞言语气一如往常,“我等的人来了。”
他抬起下颚,微微指着某个方向。
田素素顺着看过去。
周遭萧瑟,穿着黑色大衣的男子身形修长,肩膀宽阔,长腿不紧不慢地迈着步子,黑发黑眸,眉眼锐利而深邃,对视间,毫不掩饰的冷漠。
整个人锐利肃杀得如同秋日凛冽寒风,处处透露出与这破败小巷格格不入的气息。
触及到陆辞言时,眸中寒霜融化。
来人把手臂上的风衣搭在陆辞言肩头,莞尔轻笑。
田素素连忙问,“陆辞言,你要走了吗?”
陆辞言沉默一瞬,“再陪你等一会儿。”
暮色四合,一片昏黑。
田素素抬起头,又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接受某种命运的安排,“他不会来了。”
第52章 Chapter 52 今天也好,明天……
“你在等我的时候, 是什么感受?”
陆辞言垂头沉默不语,宿舍内安静到可以听见水滴落下的声音。
又下雨了。
他沉默许久,终于开口:“江凛, 如果你不喜欢我,就不要做这些让人误会的举动。”
两人都心知肚明, 让人误会的举动是什么, 是小心翼翼把在草地上哭到睡着的人抱回温暖的巢穴,是莫名其妙却又割舍不下的期待, 如果江凛拒绝的态度再决绝一些, 或许他能做到不再去想为什么,但是偏偏这种若即若离的状态……
江凛哑然失笑,组织一会儿语言,意味不明地开口:“上次这话, 还是我对你说的,当时你神志不清到没法回答我。”
“陆辞言, 你有这么喜欢我吗?为什么喜欢我?”
陆辞言:“……”
陆辞言紧闭的眼,鸦羽般浓密的长睫随着主人的情绪轻颤, 眼皮微微泛红。
他答不上来,他只是觉得,江凛生来就是要喜欢他的,不喜欢他才没有道理,不喜欢他才奇怪。
是啊。
可是为什么呢?
寒月为物内陇上一层寒霜, 白色的床单和地面在月色中, 凉的令人生寒。
江凛坐在床头边上的桌子前, 看着窗外的月色发呆,一张单人小床上,陆辞言蜷缩在被子中, 只露出半张脸,即使在热气的烘烤下,他的脸依旧白到令人心悸,是一种脆弱到令人心碎的白。
指针走过了几圈,窗台上,一根毛茸茸的长条忽然伸出来,打着卷,灵活到鬼魅的程度,在他凝视的虚空中。
刷地一下,甚至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白色身影迅速坠落,快到眼睛只来得及捕捉模糊的残影。
接着——
嘭地闷响。
夜并没有就此沉寂,窗台的猫瞄了声,嗓音甜腻到像是黏糊的液体糊满喉咙,悉悉索索的几声响动从窗户下传来。
尖锐物体刮过红砖墙面,欻欻欻欻。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尖锐的猫叫,凄厉如幼童啼哭乍然响起,那猫全身毛发炸开,裂开嘴冲着楼下,发出恐惧而疯狂的嚎叫。
他定睛看去,心不由的猛地一跳,浑身寒毛倒立!
深不见底的夜色中。
血淋淋的手扒在窗台,指甲满是血迹。
以及……
一张微笑着的,鲜血淋漓却又残破不堪的脸。
黑洞洞的眼睛只剩下眼白,直勾勾地盯着他,缓慢地勾出一抹笑,血肉翻飞的脸在这抹笑中,四分五裂。
在那瞬间,江凛感觉到自己胸腔的心脏跳到快要冲破胸膛。
它笑着,惨白的眼中流下两行血泪,只可惜在血迹布满的脸上看不出,只觉得这张脸皮就要从破瓜一般的脑袋上剥离,只剩下一点点挂在骨头上。
它双手撑着窗台,费力地爬上窗台。
那是怎样的一副身体,浑身的骨头已经断裂,手骨勉强拖着她在墙面上爬行。
猫尖锐的叫声停止了,变为警告示威一般地低吼,那双碧绿的眼瞳紧缩成一条细缝,几乎是和它截然相反的全黑。
它爬上窗台,浑身血液,染血的手掌费力地拍着窗户,血液顺着玻璃窗流下长长的痕迹。
砰砰砰地响声,混合着玻璃窗框撞击的声音,即使它沉默着没有发出任何声响,但依然无比的杂乱。
声音越来越急越来越烈,似乎下一秒,这玻璃就要被它拍碎。
雨水刷刷刷倾盆而下,豆大的雨滴落得飞快,几乎是在雷声翻滚的一瞬间,便劈里啪啦地砸下。
猫被雨水浇得湿透,哀嚎一声后跳下窗。
雨水将它浑身的血迹冲刷的成股往下流淌,露出青白的皮肤与皮肉翻飞的伤口,它的脑袋被砸碎了,雨水流进破碎的头骨,红白混合的液体顺着惨白的脸流到玻璃上。
它整个人趴在玻璃上,双手还在不停地砸着玻璃,白生生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直勾勾地盯着江凛。
在这响声中,睡梦中的陆辞言不安地挪了挪身体,看这模样很块就要苏醒,在他睁眼之前,江凛迅速拉过被子将他盖得严严实实。
叩叩叩——
身后,敲门声响起!
砰砰砰的声音和敲门声此起彼伏,好似要把人压倒,小小一间屋子挤满了看不清的东西。
无数的低语声在耳畔叽叽喳喳叽叽喳喳。
它张开嘴巴,黑色血液顺着嘴角大口大口地涌出,破碎脏器的碎肉也一起吐出。
它张开嘴,却没有发出声音,只发出单调的一个音节。
“啊……”
于此同时,身后的拍门声停下了。
“老师,可以开开门吗?”
“可不可以帮帮我?”
“我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帮帮我吧,老师……”
接着,小声的啜泣声隔着并不厚重的木门,清晰地传到江凛的耳朵里,耳边一声轻笑,近到耳畔掀起小阵冰凉的冷风。
江凛后背发寒,心却强自镇定,手心已经起了层薄汗。
咔嚓几声轻响起。
他猛地回头,再定睛看去时,空荡荡的窗台已经没有了那道身影。
还没来得及沉思,电光火石间。
门前。
它咯咯咯怪笑,脑袋扭过身后,露出沾满鲜血的白牙。
它站在那儿不动了,浑身的血液混合雨水,滴答滴答往下滴落,因为碎裂的骨头无法支撑身体,她僵直地贴在门上。
失去视觉冲击的惊悚后,江凛已经平静下来。
玻璃窗户裂痕遍布,透过碎裂的玻璃,窥见窗外夜色中扭曲着扯动的闪电与惊雷。
它只是站在那,似乎并不打算过来。
江凛与它对视了许久的时间,终于开口:“你就打算站在那儿吗?”
皮肉翻飞的脸上竟然看得出一丝疑惑和诧异,惨白瞳孔转了转,它蹲在了,蹲在门口,抱着膝盖,像个受伤的孩子,竟然安静下来,只发出含糊不清的啜泣。
江凛:“……”
“他在睡觉,你别吵醒他。”
它愣了一秒,真的停下,默默地蹲在墙角,血水顺着她浑身的伤口流满地面,细细血线向江凛的脚边蜿蜒。
叩叩叩……
敲门声再次响起,浑身黑羽的鸟飞到窗台,黑黝黝的眼睛盯着江凛,那么无辜又好奇。
墙角处的它抬起头,脸上竟然有些可怜,惨白瞳孔痴痴地盯着床上的陆辞言。
它动了。
双手挪动间,碎裂的骨骼咔嚓咔嚓作响,它费力地爬到江凛脚边,抓着洁白一尘不染的床单,冲着裹在被子里的陆辞言,颤颤巍巍地伸出手。
江凛一把抓住它的手。
“你做什么?”
它扭过头,惨白眼中流出泪水的痕迹,从这双眼睛中,江凛竟然看出些许艳羡的神色。
他收回手,心中翻滚过不知名的情绪,松了口:“他累了,还在睡觉,醒来看到你这样会害怕,你等他醒了。”
闻言,她的泪水流得更快了,破碎的喉管中血液咕噜咕噜上涌。
奋力挤出几个字:“好,羡,慕……”
羡慕什么?
江凛轻笑一声,后知后觉地想到某些不知名的梦境,他的笑容凝固了,望着一脸艳羡的它沉默着,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说点什么?
被子盖得太严实,陆辞言哼哼唧唧地钻出被子,露出捂的通红的脸,眼皮薄到几近透明,雨还在下,闪动的亮光时不时扫过他眉眼,鼻尖,留下似是而非的阴影。
它拽着床腿,几乎将整个身躯缠绕在床头,定定地和江凛一起,望着熟睡中的陆辞言,泪水混合着血水一滴一滴,滴落到纯白枕头。
它说:“好幸福。”
又说:“好羡慕。”
江凛没有安慰人的经验,更遑论安慰……一具尸体?
他推开它的头,至少别把头顶在陆辞言头上:“别哭。”
回忆起自己安慰陆辞言时候的动作,又把手放在它头顶,摸了摸:“别哭。”
它眼泪掉得更厉害了,惨白瞳孔中血色蔓延,浓到发黑,凝结成全黑一片的眸子,黑黝黝,亮晶晶,像飞过窗台的那只鸟的瞳孔。
它哭出声音,忽然松开攀附着床头的手,往陆辞言身上跌落。
江凛:!!!
预想中的画面并没有发生,仅仅只是一个眨眼的时间,面前的景象荡然无存。
自己似乎躺在一张狭窄的小床上,正对着扇玻璃窗户,窗外的灯透过床单随意做成的窗帘,微微发光。
心脏好似被一把大手攥紧,呼吸都不顺畅,江凛尝试着呼吸,胸腔中浊气吐不出,要强行纾解,滚烫的泪水先一步汹涌而出。
他知道这不是自己的情绪。
隔着破败的土墙。
女人的一声骂传到耳边。
“你怎么不去死,死了算了。”
灵魂飘到半空,他飘在漆黑一片狭小屋内,垂眸,床上的女孩哭到抽噎,又咬住手背,竭力不让自己发出控制不住的哭嚎。
她浑身每一个细胞,都在说着,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好痛苦啊好痛苦啊……
为什么我不能马上死掉?
砰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剧烈的砸门声大到要把这木门砸碎,男人怒吼着:“赶紧起来!”
江凛看着她坐起身,身体抽搐着,强自咽下喉头的哽咽,擦干泪水,又拍拍脸,摆出一副什么都每发生过的模样。
脚步虚浮地走到门口拉开门。
男人劈头盖脸地骂:“我还以为你睡死了,连老子的话也不听了。”
她低着头,掩盖再次夺眶而出的泪水。
客厅内,昏黄的灯光照的室内昏暗极了,好似梦中,即使努力想要看清,看到的依旧是一团迷雾。
女人做在桌子前,眉目倒竖,脸色黑得堪比锅灰。
男人抬脚一踹椅子,嘭地砸到地面,又被他捡起来,抡到墙面。
不堪承受重负的椅子碎裂成木片。
女人抖了抖,眼泪中水光闪动,但她抿紧唇,没落泪。
女孩站在桌旁,像个鸵鸟,恨不得把脑袋埋进土里,拘谨而又畏惧。
男人发完脾气,恶声恶气地开口:“我和你妈要离婚,你来写离婚协议。”
女孩抬起头,嗫喏着唇:“我,我不会……”
男人暴怒,腾地站起身狠狠甩了她一巴掌,“读书读到那里去了?花老子这么多钱,读到狗肚子里了?”
她没说话,被扇到摔倒在地面,纷乱的发丝挡住她的眉眼,从红肿的脸颊上,流过一滴泪水。
再一次,江凛听到她内心痛苦的哀嚎。
今天也好,明天也好,让我死去吧。
第53章 Chapter 53 “光是这样你就……
“生活一直如此痛苦吗?还是只有童年如此?”
“一直。”注
“我长大之后, 会不会好一些?”
田素素保持着跌倒的姿势,目光无神地凝望着虚空,墙角处, 蜘蛛爬过布满灰尘的网,尾巴坠着细细晶莹透亮的丝线, 一圈一圈地将猎物裹紧。
江凛知道这是在问自己, 时间停滞了,男人暴怒而起的丑恶嘴脸凝固在面上, 江凛再次想起那个盘踞在自己门后角落里, 冲着床上的陆辞言伸出手的怪物,那么小心翼翼,颤抖着的外表下隐藏着如此波涛汹涌的痛苦。
过了许久,他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不会。”
话音落下, 嘭地巨大声响,风把门吹来了, 重重砸在墙上,抖落下一层成年老垢。
她望着空荡荡的门外, 兀自哈哈哈笑出声。
灵魂随着她的笑声飘到很远很高,飞过重重雨幕,飞过高高的山坡越过一道道弯曲的河流,沿着蜿蜒的山路,飞到遥远而辽阔的平原。
一望无际的平原接着辽阔的河原, 河水滚滚不停, 流下湿润而潮湿的痕迹, 脚底很软,软到风一吹,就会随着风的力量在空中翻腾。
在平原的中央, 小小的身影盘踞成一团,来自河岸的风吹啊吹,吹得草地如同海上浪花,不停潮起潮落。
江凛飘在上空,雨水还在下,他冲着平原中央的陆辞言喊:“陆辞言!”
霎时间,天晴了,雨停了,黑沉的夜色顷刻间消退,微冷的晨光洒满茫茫原野,在河岸边,有人在嬉戏,溅起的水花一浪高过一浪,笑声此起彼伏,从未停歇。
扬起的水珠折射着初生太阳的日光。
躺在草地中的人坐起身,身形不再是如十几岁少年一般的清瘦与稚嫩,恰恰相反,沉白面容肃丽,眉目沉黑深邃,脸颊的软肉几乎没有,下颚线清晰而又流畅,他摇摇头,晃晃脑袋,将目光虚虚地落在对面的河岸上,最后,又仰起头,眯着眼睛。
澄澈的眸子在清冷的晨光下,璀璨到不可思议。
他看到了江凛,对方高高地飘在空中,俯视着渺小的自己。
而后,那点飘渺的灵魂越来越淡,越来越淡,在熹微晨光中,他眨眨眼。
霎那间!
“醒了?”
耳畔冰冷而又熟悉的声音乍然响起,浑身的冰凉让陆辞言打了个寒颤。
陆辞言睁开眼,眼前一片茫茫的黑。
昏沉的脑袋反应了许久,才明白过来,那股子刺骨的寒冷并不是因为周遭的温度降低,而是自己正以一种被完全包裹的姿势,被这人圈在怀中,那股刺骨的寒冷来自于他。
十分不讲理,且十分蛮横的姿势,不给人任何挣扎的可能。
他仰起头看,只看得到坚硬的下颌线与冷白的皮肤。
这怀抱却让他感到莫名的心安,如同鸟儿亲自筑造的巢穴。
陆辞言觉得自己似乎睡了许久,久到连骨头缝里都泛着懒意,叫嚣着就此沉睡吧,睡在他的怀中。
细密的吻落在他的眉眼间,顺着微微鼓起的脸颊,落到唇角。
他下意识想要逃,却被捏住下巴,寒夜中,他对上一双黝黑的眸子。
这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况且——
为什么要亲他?
而且又是这熟练而又亲昵的姿态,他拧动自己的手脚,却发现对方表面上随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实际禁锢得如同钢筋水泥浇筑的牢笼,连挣扎也不过是在非常小的限度内。
陆辞言冷冷开口:”“你松开我!”
他笑:“我又不是傻子,一松你就跑了。”
陆辞言:“……”
“你是谁?”
他沉默思索一会,长长的睫毛垂下,看起来竟然有些落寞,过了几秒,他终于开口:“我是江凛,我可以继续了吗?”
说着,幽深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陆辞言,眸光有意无意地在他唇边徘徊。
“继续什么?”
陆辞言下意识接了一句。
对上那双眸子中赤裸裸的意味,他撇过脸,在昏暗的环境中,看不清这人的脸,不过面部轮廓和江凛确实有些相像。
但江凛怎么可能对他做出这种动作?
这副小心翼翼又珍视的模样,表面上看起来是陆辞言被禁锢,实际上从这个姿势来看,无论如何,陆辞言都比对方更加舒服。
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
陆辞言试探着开口:“你是不是被污染了?”
他噗嗤笑出声,将额头抵在陆辞言额头,刺骨的寒意顺着相贴的肌肤猛地传来,他心底升起不好的预感。
正常人的体温怎么会这么冰冷呢?
他摸索将手攀上江凛的脸庞,手心之下,是远比隔着一层衣物还要更加刺骨的寒冷。
在温热与坚冰中,温热的粘稠液体濡湿手心,血液好似有生命一般,顺着他的手心往江凛的脸、脖子蔓延,黑色符文片刻间爬满他的肌肤,冷白的肌肤在红到发黑的符文衬托下,到达一种雕塑般的质地。
陆辞言口中念念有词,这是一种古老的催动方法,几乎已经脱离人类认知的范畴,至今没有人能破解语言的秘密,在这一段难以被理解的低语中,究竟藏着什么能让人从污染中苏醒的魔力。
仅仅只看得到轮廓的黑暗中,陆辞言掌心微微发红,浅淡的红光从他掌心蔓延,顺着鲜血流过的痕迹刻出形状奇怪的符文。
他对上那双总是冰冷而淡漠的眸子,此刻那双眸子中泛起点点红光,望着自己,好似望着久违的爱人,依恋而又无声地述说着委屈,陆辞言沉默了一瞬,嗓子有些许阻塞。
他把这理解为江凛被污染的恐惧。
“很快就好了,不用害怕,我会保护你。”
他抿紧唇,脸庞在光下微微发红,随后,他感受到手底下的脸向自己靠近,再靠近,直到鼻尖相触,冰凉的温度一如掌心之下。
他极其轻地叹了口气,说:“我很想你,言言。”
昏迷的时间对于陆辞言而言不过是眨眼间,偶尔的清醒让他意识到,此刻也许距离上一次清醒过了许久,久到他也不知道在这段时间内发生了什么,江凛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副模样。
他正想开口,江凛压下来,唇与唇触碰,冰凉而又柔软的触感,诡异到让他忘记了去追究为什么江凛会对他做出这种举动。
这一瞬间的茫然被精准捕捉,于是乎,完全不给人反应的时间,同样冰冷的物体趁机探进他的口腔,在自己温热的体内,坚冰也融化,带上属于陆辞言的温度。
血色的符文停止流走,陆辞言深蓝眸子轻颤,几乎是用尽全力去推开江凛,然而自己这点力气堪比蜉蝣撼树,不仅没有让江凛松开自己,还被抱得更紧,紧到胸腔被压缩到难以呼吸。
啪——
江凛停下了,并不计较自己脸上这一巴掌,眸光幽深,“生气了?”
陆辞言胸口上下起伏,垂在一侧的手在微微颤抖。
江凛没有安抚他,更为恶劣地笑:“我早就想这么干了。“
江凛俯下身,舌尖轻触碰陆辞言红肿的唇角,“光是这样你就生气了,要是知道他对你做了什么,那得气成什么样?”
陆辞言:“……”
他抬手,拇指摩挲过唇角,在红肿的唇边流下点点晶莹的水光,怎么抹也抹不干净。
心底忽然升起一股自暴自弃。
……这莫名其妙的人。
“谁?”
江凛轻笑,“你醒了就知道了?”
空气中氤氲着玫瑰的香气,带着潮湿的绿意,青涩,并不勾人。
这样熟悉的香气让他陷入某种回忆之中,在残存的记忆片段里,闪过自己抱着一束玫瑰,窝在狭窄的小床上,静静地等待着谁,在梦境中,门开了,江凛走进来,将自己紧紧抱在怀中,面沉如水。
之后便是长久的模糊与刺痛,陆辞言试探道:“你该不会以为我死了吧?”
江凛嗤笑,说的话意味不明:“这个世界上谁都会死,唯有你不会。”
陆辞言眉头微蹙,江凛的手握住他的手,将手心放在自己胸口上,隔着一层薄薄的布料,冰冷并不刺骨,手心之下,胸膛的起伏接近于无。
他吻着陆辞言的手,“你不会死,你活在这里,即使我死了,你也会活着。”
陆辞言抿紧唇沉思半晌,心底的烦躁几乎将他淹没。
“……”
“你如果不会好好说话,干脆别说了。”
江凛脸上闪过些许委屈的神色,他贴着陆辞言的脸,叹息道:“言言以前从来不会对我说这种话,太伤心了。”
“我们现在在哪?”
他摇摇头,“不知道。”
陆辞言无奈,“江凛,你变得我都不认识你了。”
江凛嘴角勾起抹笑,反问他,“你以前认识的我,就是真正的我吗?”
陆辞言寒声道:“至少以前的你可以沟通。”
江凛不置可否。
两人僵持着,谁也不愿意做出退让的姿态。
屋外窗台飞过一只鸟的痕迹,用它那双黝黑的眸子,无辜地盯着屋内。
接着扑腾扑腾翅膀,飞往不知名的地方。
天光将亮未亮,晨光透过纱质窗帘,稀稀疏疏的光斑在室内摇晃。
天要亮了。
时间在此刻诡异地平静下来,陆辞言再一次感受到了那股倦怠与心安,抚慰他的全身,让他情不自禁开始恍惚。
在意识迷失的前一秒。
咔嚓!
一声巨响。
风从破碎的窗户灌进屋内,窗帘被吹得乱舞,在熹微晨光中,他看到一道熟悉的身影蹲在窗台。
利落地跳进屋内。
来人的声音熟悉,带着记忆中的淡漠,此刻却有些洋洋得意的意味。
“找到了。”
第54章 Chapter 54 终于,陆辞言深……
熟悉的身影让陆辞言愣了几秒, 他望一眼面前的江凛,再探头看将自己抱在怀中的人。
天光将亮微亮,在浅淡的天色中, 陆辞言看到他注视自己的眼睛,他雕塑般立体的脸一半淹没在黑暗中, 一半徜徉在迷迷蒙蒙的天光里, 红到发黑的符文还留在他苍白肌肤之上,没有灼烧和吞噬的痕迹。
他笑了笑, 眼睛眯起, 黝黑眸子里笑意并不明显。
站在面前的人动了,他走上前,并没有计较两人这样亲密的姿势,而是先一步摸摸陆辞言的发丝, 在额角,看到那两枚熟悉的小幽灵发卡时, 他才极其轻地笑了声。
隔着这么近的距离,陆辞言再一次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好似在某个落雨的午后,香根草的气味在温热体温蒸腾下,酿出醇厚勾人而又带着雨的冷意。
他熟悉这股味道,脑海里不自觉浮现出并不存在的记忆。
先是冰凉的雨水,接着是身体在空中下坠, 在这之后, 他想起了从紧贴的胸膛之上, 传递而来的另一个人的体温,不算太多,刚刚好将自己发冷的身体温暖, 不似现在,冷到他手脚冰凉。
陆辞言后知后觉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似乎是察觉到陆辞言的愣神,抱着他的人低下头,亲吻他的眉心,沉黑的眉眼蕴含着点点笑。
江凛拇指摩挲过陆辞言眉心,似乎是要擦去他亲吻的痕迹。
他问:“真奇怪,你竟然不生气?”
江凛面上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好似在看什么死物,他冰冷的眸光扫过那张与自己有三分相像的脸,抬起手,指腹擦过他的眼睛与唇角,顺着唇角滑到耳垂。
他说话的声音极其轻,像是在自言自语,“不生气。”
接着,手指顺着陆辞言的符文滑到他的胸口,又捏了捏陆辞言的脸:“我从来不和死人生气。”
陆辞言预示到什么,“等等——”
瞬息之间,噗嗤一声血肉破开的闷响,江凛看似漫不经心的手轻轻松松划破他的胸膛。
陆辞言迅速闭上眼,想象中冰冷的血液并没有喷洒,他深蓝的眸子颤动,盯着江凛伸入这人胸膛的手。
奇异的是,他没有挣扎,只是望着江凛,眼中有促狭的笑意。
手底的触感并不似任何活物应有的柔软温热,而是僵硬而又刺骨的冰。
掰断肋骨,指尖划破薄膜,他找到了那颗沉寂的死亡的心脏。
拽出来时还带着未能割断的血管,这心脏已经是死白,带着凝固的黑色血液,并不腥臭。
【任务2:寻回乐园失窃已久的核心 完成进度:50%】
冰冷的机械音刚落下,不等江凛将这冰冷的肉块甩开,手中的心脏迅速消失不见。
他沉默地望着陆辞言。
陆辞言抿紧唇,眸光意味不明。
直到这时,手掌大小的血洞中才流出几丝黑红的鲜血。
他表情云淡风轻到什么都没有发生,随意瞟一眼江凛,又把眸光转到陆辞言脸上。
天光已经大亮,他终于得以看清这张魂牵梦绕多年的脸,以及那双幽深而又神秘的蓝色眸子,指背划过陆辞言的眉眼。
他语焉不详:“害怕吗?还是在为我伤心?”
陆辞言心中塞满复杂的情绪,这不是他可以控制的情绪,他清楚的知道自己并不会有这样的情绪,但还是不可避免地被这种情绪压在心头,他动了动唇:“你……究竟是什么?”
红到发黑的符文在他皮肤之上消退,逐渐减淡,淡到只剩下浅浅的血色轮廓,然而他并没有像陆辞言预想的一般,被吞噬,或者被净化。
他身影逐渐变淡,束缚的力量在消失。
“这要你自己来发现,我等着你,言言,下次见。”
亲昵的语气旁若无人,江凛嗤笑一声:“没有下次了。”
他微微弯下身,将陆辞言抱在怀中,怀抱中的人身量明显已经是成年男性,只是削瘦的身体并不宽厚,抱在怀中和十几岁的陆辞言并没有区别。
陆辞言下意识搂住他的肩膀,被截然不同的体温包裹,温热到回暖的身体此刻才褪去僵硬。
然而这种温暖并没有包裹他多久。
江凛把他放到了床上。
“没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冰冷的语气不带着什么起伏,江凛抬手取下那两枚小幽灵发卡。
这两个可爱的发卡在十六岁的陆辞言头发上别着格外的可爱,但放在眼前的陆辞言头发上,怎么都透着一股子令他不满的违和。
江凛眸光扫过陆辞言红肿的唇,眸光暗了几分。
拇指摩挲过红肿的唇瓣与唇角,几乎是亵玩的姿态,他端起陆辞言的脸。
“他亲你了?”
陆辞言抿唇,躲过他的手指,微微垂下头,没了发卡束缚的发丝垂落,遮住他面上的情绪。
见陆辞言不答话,江凛坐下,两指捏起他的下巴,强迫对方抬起头。
陆辞言凝眉,质问的话还没说出口。
江凛俯下身,两人贴得极近,近到鼻尖只隔着一个指尖的距离,陆辞言再一次闻到那股香根草的味道。
呼吸交缠。
江凛目光灼灼地盯着他深蓝色瞳孔,十分平静地说:“没关系。”
唇上落下温热的柔软,但动作并不轻柔,几乎是撕咬着他的唇瓣,将本就红肿的唇瓣撕咬到几乎流出鲜血。
江凛泄愤地咬了一口,尖锐的牙齿刺入唇中,鲜血顷刻涌出,交缠的唇舌间弥漫淡淡铁锈味。
陆辞言吃痛地哼了一声。
原本只是流连在外的吻找到了宣泄的口子,温热物体撬开贝齿,在口腔中肆虐。
然而这还不够。
江凛抓住他挣扎拍打的手,一手压在床头,一手绕过后背,把陆辞言整个人都贴在自己身上。
交叠的身躯密不可分,陆辞言唇角流下丝丝缕缕晶莹的水迹,他闷哼着,在江凛身下不停扭动着要逃开这陌生的束缚。
抵上某个坚硬的物体,忽然间,他挣扎的动作停下了。
在被吻到难以呼吸的间隙中,狠狠咬了江凛一口。
江凛直起身,顺着唇角流下鲜红的血迹。
陆辞言面色潮红,唇瓣红肿到毫不怀疑再碰一下就会轻轻破开,胸口剧烈起伏,连呼吸都不是很顺畅。
江凛抬手抹去唇角的血迹,冷冷地望着陆辞言。
两人都没有动作。
终于,陆辞言深呼吸一口气,冷冷开口:“你还要压着我多久?”
“江凛,从我身上滚下去。”
江凛闻言愣了一秒,笑了:“我不呢?”
陆辞言深蓝眸子中闪过瞬间的诧异,接着便是铺天盖地的怒火。
他猛地挣脱开江凛手的钳制,长腿踢起,迅速而利落的翻身,电光火石之间,两人的位置对调,紧实的大腿夹在江凛腰侧,狠狠地压着对方不给反抗的可能。
然而江凛脸上并没有出现他预想中的神色,相反他漫不经心地捏着陆辞言的腰,手掌有意无意地抚弄。
“怎么?他能亲我就不能?觉得我恶心?”
在他手掌的抚弄下,陆辞言从尾椎升起一股巨大的痒意,浑身猛地颤抖,他一巴掌拍开江凛的手,深蓝眸子幽深地望着江凛,几次欲言又止,却说不出一句话。
要他怎么说?
说你个无耻的混蛋,在我不清醒的时候都做出那种事?
还是说什么,“江凛,你真恶心。”
之后再让江凛顺着自己的话往后说。
“别用这种眼神看我,我都被你看硬了。”
“怕了吗?讨厌我?恶心我?”
“你先招惹的我,就算是在梦里。”
“照样C翻你。”
“……”
光是记忆里,都要羞愤到恨不得一头撞死,真要现在说出来……
心头的怒火被一盆凉水浇得熄灭,一点火星也起不来,只剩下无奈与烦闷。
他要怎么解释十几岁的自己和现在的自己是两个人,所以自己从来没有招惹过江凛。
陆辞言兀自沉静下来。
“算了。”
他松开手中的力道,从江凛身上离开,退后几步,面色复杂:“江凛……你不能这么算,我没招惹过你。”
江凛坐起身,不咸不淡地开口:“哦?是吗?”
他一步一步向陆辞言逼近,直到把人抵在墙上,压低声音在他耳边轻声道:“是谁抱着我不撒手?是谁离了papa就焦虑到掉眼泪,不给抱就独自生闷气?”
陆辞言瞳孔震颤,神志不清时做的一桩桩一件件丢脸又羞耻的事被这样毫无遮掩地说出来,羞愤得他只想找个地缝钻进去。
他一把捂住江凛的唇,急忙开口:“别说了!”
江凛笑了:“言言,招不招惹,不是你说了算的。”
陆辞言垂下眼睫,长睫垂落,掩盖眸中泛滥的水光,他吞吞吐吐,声音不稳,带着股子破罐子破摔的意味。
“那你要我怎样?”
江凛闻言笑意凝滞,似乎是没想到陆辞言会这么迅速的服软,嘴角的笑意越发浓了,望着陆辞言乖顺的模样。
他抬手抚上陆辞言侧颊,成年人的脸并不像未发育完成的少年,带着软软的脸颊肉,不过他脸上也有,只是很少,浅浅一点贴合面部线条,流畅的轮廓优美到不可思议。
深蓝眸子中水光荡漾,流转的湿润只在微红的眼眶中打转,眼中薄怒,而又有着微妙的委屈,薄唇红肿,宛若遭受了某种凌辱,可怜,却又让人难以抑制地升起凌虐的欲望,想让这张脸上出现更糟糕的表情。
他说:“吻我。”
陆辞言躲开他的手,侧过头陷入久久的沉默,终于,他极其轻微地从唇中挤出个字:“好。”
垂落的长睫颤动到心悸,陆辞言不看他,在江凛得逞的目光中,缓缓靠近。
室内安静极了,静到可以听到胸腔中心脏跳动的闷响,以及窗外不知名鸟儿的嘀咕,他的心跳越来越快,脚底也虚浮,整个人都在小幅度的颤抖。
终于,只剩下一根指头的距离。
鼻尖再次涌入那股香根草的气息,呼吸交缠,他偷偷瞟一眼江凛的神色。
江凛脸色如常,并没有多余的表情,淡漠而又沉寂的眸子中点点光亮,隔着这么近的距离,他将江凛虹膜的纹路看得极为清晰,陆辞言从这双黝黑的眸子中,看到自己的倒影。
眼前猛地昏黑,意识抽离,掉入深不见底的漩涡。
再次睁眼。
玻璃窗外,阳光正好,几从玫瑰在日光下发出炫目的红色光晕。
面前摆放着一张纸条。
【您说的任何话都是正确的。
不用在意门口的东西,不可以相信任何人。
请不要暴露自己。
您只是一个医生。】
第55章 Chapter 55 它又说:“老师……
“……”
面前的男人沉默着, 看着一言不发的江凛,对方周遭极其低的气压几乎让人窒息。
秦招扯出抹礼貌的笑:“主任今天找我是因为什么?”
江凛:“……”
他又说:“如果是有关以前学生的事情,我无可奉告。”
江凛:“……”
他脸上笑意僵硬, 终于连那抹客套的公式化的笑意也支撑不住:“你到底想知道什么?”
江凛:“……”
【宿主!你不能自暴自弃啊!!!】
系统冒出个头,在江凛脑海里摇旗呐喊, 生怕江凛就此摆烂。
江凛兀自扯出抹笑, 合着故意玩他是吧?
秦招被这抹笑弄得脊背发寒,他再次开口:“如果主任找我没有别的事, 我先走了。”
江凛摆摆手, 脸色又恢复无波无澜的模样:“我只找你一件事,记住你已经死亡的事实。”
秦招脸色惨白,枯败的面上诧异得明显,他也并没有做任何掩饰。
他又想开口。
叩叩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 在敲门声响起的瞬间,面前的景象不断被拉扯揉乱, 宛若时空扭曲产生的失真将小小一方空间席卷。
秦招消失了,空荡荡的教师休息室内透着淡淡的死寂, 死寂之下,躁动着让人不寒而栗的惊慌。
桌面上积了一层薄薄的灰,那份印刷质量不高的报纸也放在桌面,隔着遥远的时间长河,灰黄的报纸已经潮湿发皱, 手挽着手的女孩已经彻底看不清脸的模样, 糊成一团墨迹。
面前的空工位上坐着个影子, 那影子已经逐渐清晰了,从最开始时不仔细看便会忽略的模糊轮廓,变得坚实, 已经看得清作为人的形象。
江凛站起身,它也站起身。
跟在江凛身后,冲着门口,拉开门,惊慌失措的方堂站在门外,手中拿着一支红玫瑰。
见是江凛,方堂松了口气,好似抓住了救命稻草,不过下一刻,目光扫过江凛身后时,刚放下的心又猛地提起,险些要冲出嗓子眼。
他瞪大眼,强做镇定地移开目光,企图将自己的注意力强行移开,做出没有看到那东西的模样。
他低下头,几乎是眨眼的瞬间。
眼前出现一张巨大的脸,死一般的苍白与冰冷,僵直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鼻尖之间的距离,近到一根手指也卡不进。
那双眼睛中的瞳仁只剩下针尖那么大的一点,惨白的脸裂开笑,露出黑洞洞的唇舌。
“你看到我了,对吗?”
方堂身后激起冷汗,浑身汗毛倒竖。
他僵硬地抬头,那张脸又到江凛身后,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嘴角咧到耳垂,黑洞洞的血口吐出几个字。
看口型,是:我知道你看到我了。
方堂也盯着江凛:“江哥,我回教室时发现门牌变成了5班,我根据学生手册回到楼下等,直到第三次,依旧没有变化,所以我来找你了。”
“我绝对没有往教室里看!”
江凛见过许多套规则,这些规则一环套一环,而又有的规则是完全相悖,很难去判断哪一套规则是最正确的选择,不过对于方堂而言,坚守作为学生的他的规则,牢记自己的身份,不被环境同化,活着出去也未尝不可能。
令江凛意外的是,这个梦境太真实,真实到连他都难以分辨面前的人是现实中的方堂也沉入梦境,还是梦境中捏造的方堂。
但无论是哪一个方堂,对于对方的求助,江凛没有拒绝的权力和理由。
方堂的视线无处安放,他把玫瑰举到江凛面前,目光也随着玫瑰移动。
视线中出现一双骨节分明的手,接过他手中的玫瑰:“走吧,我带你去医务室,你看起来不太好。”
方堂头如捣蒜,忙不迭地转身走在前面。
走到医务室时,令人意外的人站在医务室门口,举着一把小铁锹,正在花坛下挖土。
挖的土堆已经在堆了一堆,快要把玫瑰花从的根部挖出来。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陆辞言停下挖土的手,扭头看去。
时间诡异地停滞,不过瞬息之间的一个对视,他却觉得这一刻被拉得漫长的像过了整个春秋。
握着铁锹的手不自觉收紧。
没等他开口说什么,虽然他也无话可说。
江凛平静的眸子一如往常,似乎那些暧昧不清的话和亲吻从来没有发生过,然而在几刻钟之前,与这里不过相隔一墙的医务室内,江凛是如何平静地一步一步击退的他防线,在陆辞言濒临崩溃时,又将他拉回来。
但现在……江凛给他的感觉好像那不过只是一个不存在的梦,如此冰冷又疏离。
这样的认知让陆辞言有些不悦,不过也仅仅只是微妙到难以估计的一丁点而已,如果他能再迟钝一下,他甚至难以捕捉到自己这微妙的情绪。
现在的他只庆幸……
幸好自己没真吻上去,至于为什么,他也不太清楚。
江凛拍拍方堂的背:“去吧,我先走了。”
方堂目光在两人间来回打转,沉默一会,试探性开口:“那我留在言哥这里?言哥和我待一块儿?”
江凛反问:“不然呢?”
他不说话了,迅速走到陆辞言身边接过陆辞言手中的铁锹,吭哧吭哧地挖土,辛勤工作的态度真是应了一句老话。
这孩子眼里有活儿!
江凛没做多少停留,甚至连眼神交流也不过是初见时冷淡的一瞥。
按照教导主任守则的要求,他回到教师休息室,在桌面上拿起红玫瑰,去往突然出现的5班,这里一切如常,没有突然跳下楼的女孩,也没有被困在雨中潮湿到难以从那场雨水中逃脱的众人。
平静到诡异的场景,并没有带来多少来自秩序感被遵守的心安,相反,这场表面的平静后,隐藏着吃人不眨眼的深渊。
那道影子走在他身后。
“你知道吗?刚刚那个孩子看到我了,真胆小,被我吓到眼睛都差点不敢睁开。”
它桀桀怪笑,快活极了,像是恶作剧得逞的孩子。
江凛把玫瑰放在窗台,深红玫瑰丝绒般的花瓣浓到发黑。
余光瞟见室内,是足以吞没一切光亮的乌黑。
他收回目光,准备离去。
从幽深不见底的黑暗中,凭空出现一只血淋淋的手,手轻轻摸索窗台,像在寻找什么东西。
江凛开始思考自己需不需要把玫瑰递到它的手中,还未有行动,另一只手比他快了一步。
他拿起玫瑰,递到血淋淋的手中。
江凛听到一句谢谢,像是在耳边同自己说话,乍然响起。
那是一个穿着深蓝色西装的男人,胸前佩戴着深蓝色校牌,带着礼貌又客套的笑,朝他伸出手。
“您好,我是二年文科1-4班的教导主任,你是理科班新上任的教导主任吗?”
江凛点头,目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这是一张丢人群里能立马找不到的脸,但那股病态的苍白和金丝边眼睛给他增添了些许类似于严谨、禁欲的气质,更何况,还穿着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怎么看都不会是泯然众人的类型,然而他靠近的瞬间,江凛却丝毫没有察觉到他的气息。
无声无息地到来。
他想看一眼那个影子,但他忍住了。
不过那影子却好似有了读心术,蹭地一下突然出现在他面前:“你是在找我吗?”
江凛掠过它,伸出手同男人握手,将视线落在男人脸上:“是。”
男人抿唇笑得克制,将江凛上下打量一番,吐出来几个字:“真是……青年才俊啊。”
江凛回以他同样的笑。
他又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吗?也许,我可以算一个前辈?”
他的态度娴熟而自然,即使面对突然出现血淋淋的手臂,以及江凛身后那道影子,也表现的淡定坦然,那抹笑完全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只有两种可能。
一是他其实也是个怪物,此刻特地出现就是为了拉低江凛的戒备心,好将其一击毙命。
二是他真的只是一个被困在这里的npc,已经被规则驯化,所以对时不时出现的诡异事件习以为常。
无论是哪种可能,江凛都不需要他的帮助。
他笑着回他:“不用了。”
江凛扫过他的校牌:“赵主任,应该也有其他的事需要处理,接下来就交给我自己吧。”
赵名成没再说什么,颔首微微笑,还是那副无懈可击的模样:“那有需要记得找我。”
窗台上,那只手拿着玫瑰后并没有伸回去,相反,两只手手肘支在窗台,窗户上出现模糊的挤压痕迹,像是有谁扒在窗台听两人说话。
江凛要走时,它的手冲着江凛挥了挥,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谢谢老师!”
江凛没有回头。
它又说:“老师的手好暖和啊,下次可以继续摸摸我的头吗?”
它半个身体伸出窗台,冲着江凛的背影大喊。
“老师,那个孩子是谁啊!丢掉他!看看我好不好!”
接着,咚地闷响声从身后传来。
好似□□砸在坚硬地面的闷响。
咔嚓咔嚓几声骨头碎裂的声响清脆而又瘆人,让人不自觉怀疑自己的骨头是不是也随着这脆响断裂。
指甲刮过水泥地面的声音响彻耳边,尖锐得几乎刺破耳膜。
它还在说着。
“老师,你回头看看我呀。”
“你不是也可怜过我吗?为什么不能继续可怜可怜我。”
刮擦声音急速,江凛几乎想起了它在地面爬行的模样,一如某个梦境中,攀着红砖墙爬上他的窗台。
惨白的脸,惨白的眼,血洞的唇舌。
扯出抹癫狂痛苦又畅快的笑,险些将整个破碎的头颅从口腔撕裂。
鬼气森然。
霎那间!冰凉的手抓住他的脚腕。
江凛脚步停下了。
第56章 Chapter 56 在我成形之前,……
规则第十一条。
11.如果学生向您反馈出现一年九班, 或者二年/三年文/理五班,请安抚学生,将学生带到医务室休息, 回到休息室,您的工位上将出现一只红色玫瑰, 将该玫瑰放在一年九班, 或者二年/三年文/理五班窗台,之后回到您的休息室, 请注意不要向内张望, 请不要回头,无论您听到什么,看到什么,请务必当作什么都没发生。
请不要回头。
江凛无视它抓着自己的手, 轻易就可以将成年男子抱起,大气都不带踹的江凛, 这点重量对他来说不值一提。
他甚至脚步没有停顿。
走到教师休息室时,那股拖拽的力量消失了。
三十分钟后, 江凛去往教室,五班的牌子仍然挂在门上,没有丝毫变化,隔着不近的距离。
赵名成靠在自己休息室的门旁,端着杯茶冲他招手。
江凛回眸。
对上一双黑洞洞的眸子。
窗台上, 女孩两手支在窗台, 捧着脸, 冲他善意地笑。
除开惨白的脸和全黑的眸子外,她和普通人看起来并没有什么过大的区别。
如果不是江凛亲眼见到她曾经破碎的肢体的话。
她扭头似乎在看谁,又看向江凛:“老师, 我的玫瑰花呢?表演完之后给蔓蔓送花为什么不给我送?”
她说的娇嗔,像是在撒娇。
江凛没理,自顾自地按照手册所说,先去找一束红玫瑰。
赵名成却走过来,怀抱着一束鲜嫩的玫瑰,似乎刚从枝干上剪下来,还带着枝叶青涩的气味。
他笑着,金丝眼镜后的眸子浅浅笑意:“你可以相信我,我不会害你。”
江凛不做回答,接过他手中的玫瑰,到自己手中时,那束玫瑰迅速地变黑,只不过眨眼间,鲜红的玫瑰已经深黑到难以折射光亮。
从江凛的角度看去,那束玫瑰的黑,如同这突然多出来的教室中的黑,如出一辙。
玫瑰不是黑色。
江凛并没有对着玫瑰有所怀疑,自然地把玫瑰抱在怀中,礼貌地对他说了句谢谢。
女孩冲他伸出手,那是一个怀抱的姿势,在等待江凛把那束玫瑰放到她手中,像她口中所说的,那是奖励。
然而江凛只是冷漠地转过身。
她呜呜地哼唧,很不满,却没有做出下一步动作,只是悻悻地看着江凛离去的背影,哀怨地吐出几个字:“可能是我跳得不好吧……”
江凛把玫瑰放在对面的空位,座椅上,它靠在椅背,闲适地眯起眼,见江凛走出门,它拿起那束玫瑰,漫不经心地把玩。
却没有跟着一起离开。
赵名成站在门前,那个熟悉的位置,在此之前陆辞言曾经站在那,裹着纱布的手接下一滴突然坠落的雨水。
赵名成在西装外套了件风衣,莫名让江凛觉得眼熟。
赵名成冲他笑,食指和中指夹着烟,娴熟地递到唇边,吐出冷白烟雾,在烟雾中,他的脸逐渐不清晰了。
他冲江凛递过去烟盒:“来一根吗?”
江凛推开:“不抽,谢谢。”
教师休息室外的钟表指针咔哒咔哒地响,在一片死寂中格外地明显。
两人无言望着廊外发呆,天空骤然阴沉,浓云席卷而来,不过是呼吸的瞬间,墨色的云朵已经将这方天地笼罩得密不透风。
赵名成吐出一口烟圈,扑面而来的风将浓雾吹散,又扑回他的脸上,烟雾散去之后,他眼眶微红。
雨滴坠落,仰头看时,无声落下的雨水好似珠帘,将两方天地隔绝。
他面容冷肃,又带着点不为人知的忧愁。
他嗓音低哑:“你还有十分钟,我可以和你说说话吗?”
江凛淡淡嗯了一声。
肉眼可见他身上那层坚硬的壳在从他身上剥离,露出脆弱,沧桑的内里。
他张开唇,犹豫许久才继续开口:“你知道我在这里多久了吗?”
“我也记不清了。”
“但我一直都很清醒,我见过许多外来的人,我清楚地知道我和他们本质上的不同,就像你一样,你也清楚地明白自己与我们的不同,等这种矛盾的存在感被消弭之后,你就会变得和我们一样,这是无法摆脱的规则和诅咒。”
江凛打断他,“规则是谁制定的?”
他因为这个问题楞了半秒,随后摇摇头,“不知道,我所知道的是,制定规则的不是单纯的某个谁,无论它是人还是你见到的怪物。”
“她们只是一种献祭品,在献祭之后,规则由此而生。”
他继续说,目光飘得很远,似乎要越过延绵不绝的雨幕,窥见曾经过往。
在雨幕深处,潜藏着一条深不见底的黝黑巷子。
巷尾一盏灰黄的光,照的地面乌黑水迹泛起油润的光泽。
一双锃亮的黑色皮鞋站在巷子头,没有踏进去一步。
那天的雨也连绵不绝,丝丝如牛毛,并不猛烈的雨为他的发梢点缀滴滴细小的宝珠。
“少爷,回车上等吧。”
仆人为他撑上伞,轻声说:“您是少爷,他不过一个司机的孩子,您何必屈尊降贵来这里呢?”
“你话很多,今天自己辞职吧。”
他还想再说什么,被赵名成目光止住了。
赵家独子,这么大的世家,最终是要落到他一个人身上的。
赵名成脸色并不舒展,直到见到从巷子跑出来的那道身影时,眉头才舒展开,小小的脸上故意紧绷着,质问他:”你怎么现在才出来。”
秦招抱着大大的书包,虽然是质问的语气,但他笑出声:“那我说对不起好不好?大少爷,别生我气了。”
车窗外雨越下越大,秦招看着自己脚底的污渍在地毯上留下乌黑的痕迹,悄悄把脚抬起来一些。
……
他没有穿上舞服,只是穿上那双偷偷带出来的鞋子,套在脚上,拘谨地看着赵名成,有些不知所措,眸子却带着欣喜。
赵名成绷着脸,目光注视着秦招,没有移开,用目光在鼓励着他。
在这样的目光中,秦招扶着墙面,踮起脚尖,惊讶地发现,自己在鞋尖的辅助下,竟然站得很稳。
他被这种欣喜淹没,忘记了一开始的不自在和拘谨,粗劣地模仿着脑海里的动作。
像一只笨笨的天鹅,跌跌撞撞,完成一场并不完美,甚至不带有欣赏价值的演出。
可他的心底快活极了。
赵名成很久才将目光从他笑意盈盈的脸上移开:“我会帮你。”
帮一个佣人的孩子学习舞蹈,不过是赵大少爷一句话的事情,甚至他可以恶劣地说,“男的学芭蕾,我还没见过,很感兴趣。”
仅仅一句话,足以让人送来无数个身段柔软的小天鹅。
即使他说过自己已经有了人选。
他本能地感觉到厌恶,厌恶这些人谄媚的嘴脸,厌恶他们小心翼翼的态度,厌恶他们人皮下披着的禽兽心肠。
只有在面对秦招时,那种厌恶到自弃的感觉才会消弭。
此刻的秦招已经不是当初那个需要偷偷摸摸和父亲雇主的孩子找个没人知道的地方,诚惶诚恐地穿着芭蕾舞鞋,做着拙劣又幼稚动作的小孩。
他的身量被岁月拉长,纤长的四肢与脖颈,让他十分轻松地就能将身体摆成完美的姿势。
毫不意外他会继续这样成长,成长到举世瞩目,成长为舞台中闪亮的星子,到时将会有无数人仰望他,此刻毫无形象地坐在舞蹈室地面的赵名成不过是渺小而不起眼的一个观众。
汗水从额头滑落,赵名成眼底的光闪动,莫名生出些许紧张,喉头发紧,此刻的他还不知道,胸腔中胀满的情绪,叫做喜欢。
……
又是一个雨夜,令人悲伤的事好像总发生在雨天。
秦招答应赵名成,穿上芭蕾舞服,为他跳一支完整的舞蹈。
车在路口停到半夜,浑身湿透的人从巷子里走来,却没有靠近,他湮没在黑暗中,在光亮被两侧楼房掩盖的巷子里,只看得到模糊的轮廓。
秦招已经是少年模样,处于变声期的少年嗓音沙哑。
他似乎了深吸了一口气,嗓音沙哑,“赵名成,以后别来了,我不跳了。”
真奇怪,赵名成隔了很久还是觉得很奇怪,明明那天的雨声那么大,秦招的声音却无比清晰地烙在他脑海中,直到现在,仍然无比清晰。
昏暗中,赵名成看不出他的表情,只看到那道身影逐渐消失在黑夜中。
他隔了许久才回了一声嗯,之后让司机带着自己回家。
赵家势力错综复杂,在精英式教育的教导下,赵名成算不上感情充沛的人,他的感情淡漠到,即使面对父母亲相继死亡,他仍然能无动于衷,更何况只是少了一个朋友而已。
他看着风雨中飘摇的,闪烁着模糊的,五颜六色的灯,在心底对自己说,只是朋友而已。
再次见面时,已经不知过了多久,他浑浑噩噩地活着,昨天,今天,明天,对他而言没有什么不同。
直到他再次看到了那个身影。
赵名成从秦招手里接过传单,一时间两人都愣在原地,秦招脸上还带着淤青,即使在夏天也穿着长袖。
他愣了不过半秒,忽地笑了:“是你啊,赵大少爷。”
赵名成捏着传单的手莫名发抖,再一次,为这种恭维、谄媚、小心翼翼的语气感觉到恶心。
更让他恶心的是,这样的语气和态度竟然出现在秦招身上,一时间,心底那股子愉悦荡然无存,转化为浓浓的厌恶,足以将他淹没,他厌恶秦招,也厌恶自己。
传单上是一家舞蹈机构的活动宣传,秦招误以为他长久的沉默是因为这个舞蹈机构,又或者是当初和他说着不跳了,现在却又……
高门世家的大少爷,最讨厌欺骗不是吗?
他呵呵干笑,把传单拿回自己手中。
“我离家出走了,不上学了,现在在机构打工,顺便学学舞蹈……
他眸子中光点闪烁:“我还是想跳的。”
赵名成抬眸,又一次,从那双眼中看到点点光亮的痕迹,那种自我厌恶减淡了,可他依旧笑不出来,只是低低嗯了一身。
随后离开,一如当年秦招一声不响地消失在黑暗中,他也一声不响地淹没在人群中。
秦招站在原地,看了一会儿,忽然笑出声。
不过片刻又整理好自己的情绪,摸着手底的传单,眸光晦暗不明。
江凛打断他,“你就这样离开了吗?”
赵名成抽完一支烟,烟灰落在他胸前衣襟上,留下点点不属于这个浑身上下都透露着一丝不苟、严谨、认真的痕迹。
他拍拍烟灰,低低嗯了一声。
十分钟到了。
他没继续说下去,江凛推开休息室的门,那束玫瑰消失了,他在工位左下抽屉中找到合适的教室名牌,带上门牌去往那间教室,换下门牌,这似乎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就连教室内时不时冒出来诡异的声响和污染物都消失不见。
那道一直跟随着他的身影短暂消失了。
在离开时,赵名成望着空荡荡的室内,叹了口气。
江凛如有所感,停下脚步,余光扫过那间教室。
黑洞洞的教室内,此刻一片清明,只是灯光比起其他教室稍微亮上许多。
江凛惦记图书馆三层的秘密,告别赵名成后又往图书馆去了。
三层楼梯正对着的那幅画依旧挂在原处,并没有过多改动,在巨幅画像的右下脚,白色的颜料写着两个小字。
白花。
【或者我干脆就是树枝
我以前睡在黑暗的壳里
我的脑袋就是我的边疆
就是一颗梨
在我成形之前
我是知冷知热的白花】注
在两个字的边上,画着一朵纯白的梨花。
脚步声从身后传来,江凛回眸。
陆辞言脱了那件白大褂,里面是较为贴身的白衬衫,领口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顶上一颗。
禁欲又透着股子莫名的柔软和脆弱。
他的眉目并不柔软,甚至是裹着一层拒人千里之外的坚冰,平白让人生出想要将这层冰融化的欲望。
但在这层寒冰下,江凛捕捉到丝丝难以察觉的黯淡。
江凛不合时宜地想到在梦境中,独自在教室里暗自神伤的少年。
他收回目光。
也不知道陆辞言有没有那些回忆。
陆辞言走到他身侧,并没有过多言语,看着视线,也是在看那两个小字。
在某刻黄昏的小山上,少年一笔一画,将少女飞扬的裙摆描刻在画板中。
走廊安静极了,没有浓云,没有深不见底的黝黑,也没有那股子挤压于人群中的错觉。
一道道紧紧关闭的红门中,忽然传来阵阵悠扬的大提琴声响,沉闷压抑厚重的旋律云绕在耳边,让人不由得心情低落再低落,被带进执琴者的情绪中。
两人对视一眼,往着琴声发出的房间靠近。
凌乱的画室内,正中央桌子上立着一尊雕像,雕像周围是数不清的画板,在雕像之后,一个少年,坐在画板前,怀抱着大提琴,正在忘我地演奏。
巴赫大提琴,无伴奏第一组曲,前奏曲。
饱含着难以言述的情绪,尽数通过他的琴声倾泻。
忽然,他的动作停下了,呆呆望着面前的画板,望着那尊雕像,随后放下了琴弓。
叩叩叩——
敲门声响起了。
江凛看到自己的身影变得透明,扎着马尾的女孩穿过自己的身体,拉开门。
裙摆随着她的脚步轻轻荡。
“又在拉琴吗?白花。”
何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不要这么叫我。”
“好吧好吧,让我看看你给我画的画怎么样?”
余磬书在说山坡上的那幅画,她凑过去看着画板,惊讶地啊了一声。
何树连忙问她:“怎么了?”
“原来你看到的我是这样的吗?”
画板上,天空残阳如血,身穿白裙的女孩在黄昏中展开翅膀,向着落日的方向,飞离地面三四厘米,翅膀煽动,发丝、裙摆飞舞、甚至地面的小草都东倒西歪。
她的眼睛倒映着落日浑黄的橙光,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充满希冀。
她哑然失笑,沉默良久,眼眶莫名湿润,在何树即将开口道歉之前,她吸吸鼻子,感叹一句:“好自由的感觉啊,我竟然真的长出了翅膀。”
她掏出一张演播厅的票:“你明天会来吗?再为我画一幅画吧。”
何树接过,点点头:“你喜欢就好。”
“不过你想看看明天我表演的什么舞剧吗?”
……
陆辞言喃喃自语:“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陆辞言抬眸看他:“你知道他们最后的结局,所以我在问为什么会变成那样呢?”
江凛垂眸,脑海中闪过无数个片段,在雨夜中踟蹰独行的余磬书,在深夜中不断说着好痛苦的田素素,鼻青脸肿从黝黑的巷子里爬出来的秦招,好像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并不能因为年龄的增长就能被剥夺掉痛苦的感受,从此披上坚硬的铠甲,刀枪不入。
恰恰相反,人对痛苦的感受是相同的,只是小时候会问“是不是长大就可以不那么痛苦了?”
“人生总是如此痛苦,还是只有小时候如此。”
人总在美化自己未到达的远方,似乎只要到达后,所有的不甘痛苦都会瞬间消失,好似船夫撑着浆,艰难达到幸福的彼岸。
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长大了,就不问了,学会隐藏自己的痛苦,顺带把对快乐的感受也一起隐藏,失去了对痛的感受,欣喜、愉悦、激动这类的情绪也一并失去,由此变成一个枯燥乏味又无可奈何的大人。
并没有人是从头到尾顺遂,快乐,这也许是生活和驯化的真谛,承受过生活的苦难后,变成无所谓的木偶,遵守一套内心的规则,就能让自己避免受到伤害。
良久,江凛轻轻说道:“幸福只是一刻,痛苦却可以蔓延一生。”
“所以没有活下去的勇气,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陆辞言沉默,眼前的景象消失了,只不过片刻间,面前屋子变得沉黑,昏暗中,只看得到数不清的画框将两人包围,在包围圈中,空间不断扩大又挤压。
悠扬琴声再次响起。
踩着音节落下的节奏,画框后,一只手伸出来,接着,是整个身体,它脚尖点地,木偶似的身躯配合着琴声舞蹈。
一个又一个,向两人包围。
这些舞者长着同一张脸,惨白的脸上僵硬的笑意,仿佛被看不见的丝线,将嘴角往后拉扯到最大。
黑洞洞的眼中流出血液,手脚僵硬,却还在不停地舞蹈。
“得让她们停下来。”
江凛:“废话。”
陆辞言:“……”
陆辞言下意识往腰侧摸去,却摸了个空,他想起来了,自己莫名其妙被拉进这个污染区,压根就什么也没带,上次用的武器还是祁文柏的剑。
江凛看出他的停顿,嗤笑一声:“你能打吗?”
陆辞言冷冷回应:“怎么不能。”
“毕竟你看起来……”
扫视的目光从他的脖子一直下滑,滑到窄瘦的腰,以及被剪裁利落的西装裤包裹的长腿。
江凛整个人都透露出怀疑的气息,就差开口说你不行,还是靠我吧。
第一次被这么轻视的陆辞言蹙眉,熟练解开手掌的纱布,正要使劲将已经结痂的伤口撕开。
几乎是下意识地,江凛握住他的手,制止住他的动作。
一时间,两人都愣住了。
陆辞言迟疑道:“你能分清我和……言言,的区别吧,不需要用对他那一套来对我。”
他说得轻松,身后舞女的手在下一个鼓点即将抓上他的脖子。
陆辞言敏捷地抓住她的手,眼睛也没眨,伤口血液侵染舞女的手臂,深红符文在她身体流淌,几乎是眨眼间,符文流淌过的部位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在陆辞言脚下。
如法阵般的图案不断扩大,扩大到江凛脚边,在符文笼罩的范围内,舞女尽数沉没其中。
符文能够延申的范围并不算大,在江凛复杂的目光中,陆辞言蹲下身,手掌悬浮在地面,深渊中,伸出一只无形的手,与他十指相扣,血液在相触的掌心迅速流淌,眨眼间,脚底的符文扩大到整间教室。
舞动的舞女像是掉入岩浆,甚至没有丁点声响,眨眼消失得无形无踪,琴声也消失了,陆辞言站起身,苍白的脸一如往常。
并没有特别的神色。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走吧,先离开。”
江凛沉思几刻,忽然问他:“你知道我们现在还在梦境中吗?”
陆辞言愣了一瞬,点点头。
“你的血也许有用。”
陆辞言蹙眉:“你想怎么做?”
第57章 Chapter 57 江凛站在他面前……
江凛沉吟几刻, 后摇摇头:“算了,在梦境中更方便一些。”
走出门外时,走廊处站着个令人意外的人。
沃昭靠在楼梯拐角扶手上, 双手环抱在胸前,目光落在巨幅油画上。
见两人从画室出来, 她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相反,好似一开始就等在这儿。
她垫垫脚尖, 冲两人招手:“好久不见呀。”
江凛冷淡地嗯了一声。
接着, 她从校服口袋中掏出两张票:“明天有演出哦,不去看看吗?”
面前是两张演播厅的票,红底白字,两侧是几道舞者的剪影。
江凛并没有接过, 而是反问她:“你知道的远比我想象中多,你也知道在我的规则中, 演播厅禁止讨论。”
陆辞言接过一张,只是扫几眼就放进口袋:“谢谢, 我会去的。”
沃昭耸耸肩,无所谓地开口:“你是会乖乖遵守规则的人吗?江主任。”
江凛撇撇嘴,接过。
她又问:“我还以为你至少会问为什么?”
江凛轻轻笑了声,疑惑道:“我看起来像那么有求知欲的人吗?你知道多少,与我无关。”
票据中, 演出开始的时间在明日晚7:30。
梦境再次扭曲, 数不清的色块拉扯, 几个瞬息后,江凛出现在舞蹈室门外。
半开的门往内看去,摸不清状况的陆辞言呆呆地站在人群后方, 身前是动作流畅又优美的小天鹅们。
他的窘迫在发现门口的江凛时瞬间变成了恼怒。
于是沉默不语地走到一旁开始把鞋子脱掉。
察觉到他的动作,女孩们停了下来,连秦招也走到他身前,弯下腰关心道:“怎么了?是不舒服吗?”
对上一双双担忧的眼睛,陆辞言握紧芭蕾鞋的系带,憋的耳垂通红,挤出一个字:“是。”
“需不需要送你去医务室?”
说着,秦招注意到门口走过来的江凛,微微后退让开点空间。
江凛站在他面前,身下的影子将陆辞言笼罩,垂下眸子问他:“哪里不舒服?”
陆辞言咬牙切齿,一字一字地吐出:“头疼。”
“医务室?”
“嗯。”
梦境中的走廊亮着灯,和任何普通的走廊一般无二,唯一不同的是这个走廊两侧堆满了废弃的画板,和一些废弃的画。
靠在墙角的那副画上,少女纯白的裙摆飞扬,身后的翅膀扬起,望着远方。
那是余磬书。
傍晚的风拂过山岗,金黄的落日挂在天边,好像一颗被碾碎的破橘子,汁水四溅。
两个女孩肩并肩地靠在山坡上,手心手背交叠,静默着看向每天如一日的落日。
风在摇它的叶子,草在结它的种子,夜风呼啸过并不宽阔的旷野。
田素素抱着膝盖坐起身,极其轻地吸了口气,闭上眼,风撩动她额前细碎的绒毛与长睫一起颤动。
田素素问她:“好奇怪,那天你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走这么远的路到我家的?”
余磬书定定地思考几秒,噗嗤笑出声:“我也忘了,总之只记得自己走了好远好远啊,然后终于到了。”
她轻声说着,有些心虚,“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田素素摇摇头,嘲弄道:“没有,他们在外人面前,还是装得很恩恩爱爱的,装得像个正常人。”
胸腔中苦涩蔓延,无力挣脱,无能为力的痛苦将她整个人笼罩。
余磬书坐起身,把手换在田素素瘦弱的肩膀上,手底凸起的骨节硬到她手臂发疼,她紧紧抱着她,将头深深埋在田素素颈窝中,温热水迹暖到人身心颤抖。
“对不起……”
田素素握住她的手:“你没什么对不起我的,有时候我觉得,我是不是不该出生,也许我的出生是造成这个家庭不堪重负的原因,也是他们感情破裂的源头,如果我没有出生就好了……”
她说的云淡风轻,好像在说着一个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是我造成这一切的吗?”
余磬书否定她:“不是。”
“所以为什么要怪自己呢,小书?”
她眼中终于流下一滴泪水:“你也不是造成这一切的原因。”
余磬书哭到泣不成声,田素素一下又一下地拍着她的背,安慰道:“长大吧,长大就好了。”
“你忘了吗?你是自由的,你会飞。”
雨夜中,雨水丝丝未曾断绝,漫天雨水中,一把伞轻轻飘向雨夜中的女孩。
她将小小的自己抱做一团,像在母亲肚子里的形状,扭曲却柔软的脐带从肚脐处长出,人却越来越小了,小到堪比高空落下的雨滴中微不足道的一滴,又逐渐大了,大得像拳头,未成形之前,是雨中快要凋零的梨花,像风雨中湿透的梨,落到地上,从壳子里,长出一截嫩绿的芽,又长大了,却变为一截干枯的树干。
干枯的树干却被一只长满冻疮的老茧的手捡起。
她迈着短腿,拖着和她一般大的树枝,干裂到皲裂的手流出血液,在树干上尽情流淌,流过树干干皱开裂的树皮,生命好似通过血液在传递。
吱呀一声。
她用肩膀撞开门,嘎吱嘎吱乱响。
“爷爷!爷爷!我把柴火捡回来了。”
黑亮的眼睛望着床上那具干瘪的身体,她放下柴火跑过去,想要伸手摇摇躺在床上的爷爷,可手上的血液却让她停下了手。
爷爷说过,不要用脏手碰床单被子,家里只有这么一床被子,还要留着过冬,要好好养着,棉花被经不起洗,
尽管那床不知道哪一年弹的棉花被,棉花已经到处乱走,有的地方堆得厚厚一团,怎么也抓不开,薄的地方却薄到举到眼前,可以看见浑黄灯光下发亮的瓦斯灯。
好像是儿子结婚那年的喜被,厚厚一床,6斤,棉花还是他亲自送去弹的,为了防止弹棉花的人缺斤少两,他在一旁站了一整天,抱着被子回家时,老旧的帽子上,磨损到泛黄的棉大衣上,沾满了轻而薄的棉絮。
再后来……
儿子死了,儿媳改嫁了,只留下个两岁的孩子,老人锄头挥舞不停,只要人活着,总是有希望的。
可是他也老了,老到锄头再也挥不高,弯曲的腰再也无法直立,面朝着黄土,汗水顺着额头流下,流进皮肤褶皱中,费力地仰头看时,天边一轮火红的太阳。
女孩握着拳头,用手背戳了戳老人在被子中弯曲的背,触手冰凉僵硬。
也许是这个冬天太冷了。
她举起柴刀,劈下雨水湿润入里的树枝,丢进床头的火堆中。
弥漫的青烟熏得白墙变成怎么刷也刷不干净的乌黑,她掩住口鼻猛地咳嗽。
“爷爷,烟有点大,你忍一忍,一会就好了!”
终于屋子里热了起来,火舌刮过黑灰色的水泥墙,她伸出手,破开的伤口又暖又疼,但是有眷恋地不愿意收回手。
她冲着床上一动不动的人喊了声:“爷爷!快下来烤火!现在可暖和了,比床上暖和!”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女孩从屋外接来一壶水,架在火上,黑亮的眼睛盯着舞动的火舌,陷入某种宁静。
她熟练地把滚烫的水从挂钩上提下来,取来裹着厚厚烟灰的锅架,架在火上,接着放上同样裹满烟灰的铁锅。
傍晚了,天色逐渐暗沉,家家户户屋顶上冒出炊烟。
望着锅里跟着咕嘟咕嘟浅黄的水翻滚的面条,女孩情不自禁笑出来。
她端着一个豁口的碗,浅黄的碱面中还看得到刚放进去的几点薄盐,瓷碗中滚烫的水烫的她手疼,又钻心地痒,她蹭到一整个下午都没有动静的老人身旁,欣喜地说:“爷爷,面煮好啦!吃饭吧!”
床上的人没有反应。
她又叫了一声:“爷爷!”
接着,她把碗放在一旁,温热的手推推这具弯曲的身体,隔着被子,那股子冰凉宛若在数九寒天躺了一夜的枯枝。
不知从何处而来的恐惧,一点点蚕食她幼稚的心灵。
她爬上床,直面对着老人死白僵硬的脸,这张脸上泛着青灰,干瘪如同枯干的手,握着搭在脖子处的被子,变形的指甲缝里带着洗不干净的黑泥。
她轻轻摇了摇:“……爷爷。”
僵硬的身体纹丝不动,她疯狂地扑上去,用尽了全身的力量去摇晃,“爷爷!起来吃饭啊!快醒醒啊!看看我啊!我煮好面了!”
老旧的平房中爆发一声啼哭,先是一声嘤咛,后来,响彻天地。
与某个深深的寒夜,响彻到寒冬中冷漠的清晨。
“这孩子是个灾星吧?刚出生没多久,爹死了,娘跑了,现在老头也去了。”
“你少说几句吧,已经够可怜了,还不知道活不活的下去。”
“哟,你可怜她,你养啊,光会让人别说话有什么用?”
离开他的日子并没有什么不同……
院子里的梨树开花又结果,她的身影被拉长,在并不遥远的记忆长河中,当时树底下捡烂梨的少女伸伸手,已经可以够到树梢鲜嫩的白花。
离开吧。
“你太小了,我们不招童工。”
“长大再来吧。”
“怪可怜的,给你碗吃的,吃完就走吧。”
“别让她赖上你。”
女孩嚼着嘴巴里的面条,有油有盐巴,上面还飘着几段切碎的葱花。
啪嗒。
眼泪落到碗里,落到嘴巴里,也许是那天的面条太咸了,所以爷爷不喜欢吃。
为什么人不能快一点长大?为什么不能一眨眼,就变成顶天立地的大人?
为什么童年要这么漫长?漫长到,一回头,青灰的浓烟就弥漫到眼前。
第58章 Chapter 58 当我的□□静止……
江凛弯腰把画板拿在手中, 在这幅画的右下角,同样有着两个小字,白花。
画上覆盖了薄薄的灰尘, 呼吸之间,还能闻到油墨与尘埃的味道。
江凛把画放在一旁的画架上, 拍拍手。
“走吧, 明天要演出了,今天应该在彩排。”
四层的挑高堪比楼下合并了两层的阅览室, 为了更方便于演播厅内部空间的利用, 一上楼梯就能看到十分显眼的演播厅大门。
与第一次来到这个副本看到得并没有什么区别,橘红的梨花木大门上,两个长达半米长的金色把手,两侧还挂着红色绸带。
拉开门。
耳侧的声音随着半开的门缝越来越清晰。
“有一颗星星, 闪烁着希望,有一种声音, 让梦想飞翔,阳光下, 我们展开翅膀,风雨中,我们相伴前航,记忆中,我们曾经迷茫……”
墙体内厚重的隔音棉、穹顶特意设计的结构、辉煌炫丽的灯光、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脚底是柔软敦厚的地毯, 让一踏进演播厅时, 恍若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等踏进去时,歌声却戛然而止了。
“卡!下一组。”
秦招站在舞台边,拿着个演出册。
随着他的声音落下, 台上的合唱团迅速撤离,在灯光中,穿着舞裙的少女翩然登场。
在观众席上,江凛看到一个格外意外的人。
他带着陆辞言走过去时,那人甚至丝毫没有分出半分注意力,依旧聚精会神地看着舞台,准确地说,是看着舞台边上的秦招。
冷淡的脸上并没有过多的表情,笑意、深沉?都不是,他只是坐在那儿,无比认真地注视着,却不含情欲。
直到江凛在他身侧坐下时,赵名成才扭过头。
“是你啊,江主任。”
他话中对自己违反规则,看到另一个同事违反规则并没有什么过多的关注,甚至好整以暇地,似乎早料到他会来。
如果不是他身上还穿着那套深蓝色的西装,胸前还佩戴着蓝色校牌,江凛真的要怀疑自己是不是又进入了某个过往的幻境中。
江凛也坐下来,无声地看着舞台的彩排。
一场舞蹈结束后,赵名成终于说话了。
他笑着看一眼江凛身旁的陆辞言:“我还没见过这位朋友,不介绍一下吗?江主任。”
江凛罕见地迟钝,隔了一会儿,他才说:“我的……朋友,陆辞言,目前在学校医务室。”
听到后边那几个词时,赵名成饶有意味地哦了声,两人互相问了句好之后没继续这个话题。
他眸光落在秦招身上,此刻台上的人穿着宽松的T恤和裤子,正在给几人纠动作,在某个旋转的位置,他展开手臂,脖颈往侧后方,目光也随着另一侧的指尖,踮起脚尖,轻盈而有力的身体在聚光灯下转了几个圈,稳稳地缓慢停下。
赵名成嘴角笑意荡漾,轻声开口:“上次只有十分钟,太仓促了,这次让我把故事讲完吧。”
他目光中倒映着数不清的光点,瞳孔中,舞台上的光啪地熄灭,又骤然大亮。
幕布缓缓升起。
天鹅湖,第三幕。
王子身穿黑衣,与黑色天鹅共舞,脚尖踩着小跳步,天鹅与王子一同展开翅膀,接着掌心互相触碰,脚步一致了,在王子的手中,两人欢愉又热情地共舞。
昏暗的观众席中,赵名成目光晦暗不明。
十月的秋天总是很冷,毫无征兆地,天空中下起小雨。
秦招裹着驼色大衣,走出剧院时,还未来得及感叹自己没带伞,面前熟悉却陌生的黑车冲他按了按喇叭。
透过雨丝织就的大网与带着雨点的车窗,秦招看到了自己以为一辈子都不会见到的人,第二眼,看到对方吐出烟圈后,泛红而沧桑的眼睛。
他脑袋里冒出的第一个想法是:看错眼了。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赵名成又为什么会找到他,还在剧院外等他,算起来,大约有八九年的时间没见了。
他愣神间,喇叭又响了,像是在催促。
秦招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拉开车门。
车内依旧铺着地毯,干燥的烟草味熏得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赵名成掐灭烟,司机迅速打开换气系统。
两人都没有说话,秦招低下头,看着脚底深灰色地毯,惊讶地发现这次自己鞋底的污水没留下肮脏的痕迹。
他开口了:“好久不见,赵……”
赵名成打断他:“秦招,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
再次见面时,两人的关系缓和了许多,甚至有了些许老友的味道。
时不时约着去喝杯茶,看看舞剧。
直到某天, 赵名成看到秦招身侧个头直到秦招胸口的小女孩。
他抽着烟,吐出的烟雾在昏沉的天光中,也带上些许厚重的色彩,赵名成嗓音沙哑:“你结婚了?”
秦招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足足望着露台外的雨水思考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对方是拐弯抹角地问那个小女孩的事。
他笑得不明显:“那是我资助的孩子,偶尔会带她出来走走。”
“那孩子身体条件很不错,适合学芭蕾,我不想埋没了好苗子,就问她,如果她愿意学的话,我可以资助她学习芭蕾,不学也没关系,我可以资助她上完大学。”
秦招语气平淡,却莫名地,赵名成听出些许遗憾和惆怅的意味。
他迟疑着开口:“当时——”
赵名成改口了:“离开家的日子过得很艰难吧?”
“你怎么会这么想?”秦招惊讶地开口,又觉得这样说太过古怪,于是补充道,“好像也没有……”
气氛凝滞,过了许久。
秦招低声开口:“虽然这么说显得我很卑劣,但是赵名成……”
“当初……”
秦招迟疑着,喉结滚动,手指攥紧茶杯:“我其实是在想,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
“你是赵家大少爷,帮我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情?”
“你为什么不能帮帮我呢?我白顶着你情人的名头这么多年。”
他说到最后甚至有了哭腔,模糊泪眼中,看见赵名成那副迟钝又错愕的表情。
秦招表情蓦然空白,他深吸一口气,像是释然了,强颜欢笑道:“算了,反正你也不懂。”
深秋的夜里雨水似乎能浸透到骨头缝中。
独自一人离开的深夜,秦招望着空无一人的露台,低低叹了声:“可惜你不懂……”
……
江凛目光随着他的视线,落到舞台中的秦招,冷峻的人表情依旧淡漠,明明是故事的主角,他却仿佛游离在故事之外,以无比平淡的口吻,述说着事不关己的悲剧。
但他的眼神却出卖了他。
当我的□□静止,灵魂孤寂的时候,我身上为什么要绽开这多荒唐的玫瑰?【注】
江凛:“你现在似乎懂了。”
赵名成点点头,低低回了个嗯:“都过去了……”
“恕我直言,你并没有立场去说这句话。”
陆辞言沉默地注视着舞台中的秦招,他好似一台永远不会停歇的机器,一轮又一轮地排练,指导,做着机械的动作。
他问出声:“然后呢?”
赵名成愣怔几秒,脸上出现一个是啼笑皆非的表情,这样的表情出现在他的脸上格外地维和。
“后来他被诬陷和资助的学生之间存在恋情,被辞退后患上精神疾病,再也没法跳舞了。”
“再之后……”
赵名成苦笑:“再之后,我没看好他,他杀了人之后自杀了。”
话音落下。
空旷的室内霎时间死静,时间仿佛瞬息之间停止。
“这次我是想帮他的。”
“江凛,其实梦境并不可怕,在这里,我能看到他,只是能看到,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长长叹了口气,想说什么,颤抖的唇几次张开,最终都化为哽咽,吞咽回喉咙。
赵名成指着台上欢声笑语的几人,目光眷恋。
“你觉不觉得,他们在这不大的舞台上那么快乐,好像丢掉了所有烦恼,笑得那么开心,那么让人觉得幸福。”
在他指尖所指的地方。
四个小天鹅手拉着手,因为其中一个错了脚步乱作一团,余磬书拉着秦招告状,换来秦招手里册子的一个暴栗。
在下一幕,何树抱着大提琴,周遭无光,唯一的光束落在他身上,低沉厚重的乐声在他周遭流淌。
江凛眸光晦暗不明,明白了赵名成的未尽之意:“但现实不是。”
赵名成干干笑了两声。
从身侧掏出两张册子,给江凛和陆辞言一人一本。
《演播厅员工守则》
1.您不需要工作,在进入演播厅时,请注意不要被任何人发现。
2.图书管理员是可信任的。
3.您不会任何乐器。
4.如果进入演播厅时,舞台中央正在表演,请务必看完表演再离开,不要吝啬给出你的掌声。
5.舞台前的座椅上,有演播厅的票据,但请不要带走它,需要的人会自己来取。
6.学校里没有红玫瑰。
7.记得给食堂内的红色饮料、甜点、猫粮补货,注意不要被任何人发现,他们很警惕。
8.校内猫狗是我们的朋友,但请尽量阻止猫和狗出现在人前。
9.舞台区的表演结束后,请立刻离开,不要同意任何来自舞台的互动。
10.不要相信任何人,即使对方与您一同出现在演播厅。
11.舞台上的一切都是演员编排的戏剧,请不要相信。
12.演播厅真实存在。
13.务必阻止学生离开学校。
短短几行字,不过几眼便足以看完。
舞台上的秦招冲着赵名成招招手,欣喜地冲他喊:“赵名成!我看到你了,你快过来!”
赵名成脱掉外套和校牌,站起身。
向着舞台上走去时,赵名成回眸看了江凛一眼,却是笑着:“可惜太晚了。”
第59章 Chapter 59 江凛揉揉他的发……
啪啪啪几声开关跳动的声响。
观众席顶的灯光骤然熄灭, 只留下舞台一圈明亮与橙黄交织的氛围灯。
赵名成生疏地握住秦招的手,在秦招的引导下,将手放在秦招腰间, 宽厚的手掌足以握住青年腰肢,他无师自通地跟随着秦招的舞步舞动。
何树抱着大提琴, 温敦低沉的琴声低鸣。
他们的动作逐渐僵硬, 像是掉帧的老旧放映机,又好像身后提线的皮影, 鲜血从他的鼻孔、眼睛、嘴角流出, 连成一条线,温热的血液一直流淌到两人相触的腰间,乐声停下了,画面在此刻定格。
深红帷幕垂下, 江凛看到赵名成毫不掩饰的笑容。
光透出他们的影子,浅灰的影子还在不停地舞蹈, 不过眨眼间不断拉扯,压缩, 又骤然炸开,密密麻麻地点不布满整个帷幕。
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声响。
血液流过舞台,从边缘滴落。
咔嚓咔嚓的咀嚼声不绝于耳,甚至像是在脑子内啃噬。
江凛再次想起那名图书管理员,破开的胸膛中空无一物, 露出被嚼碎的森然白骨。
江凛把手册放回身后的椅子, 习惯性地摸摸陆辞言的头发, 触及到对方冰冷的眸光时,又收回手。
陆辞言干咳一声,扭过头:“走吧, 不适合再待在这里。”
江凛点头:“嗯,也是时候醒来了。”
想到什么,他垂下眼睫低低笑了声,望着陆辞言,眸光中难以捉摸的笑意:“言言,别被吓到哦。”
陆辞言被对方莫名其妙的态度弄得升起一阵恶寒,心中不好的预感,却也不知道对方在暗喻什么。
陆辞言干脆转移开话题:“你要我怎么做。”
江凛摆摆手,示意对方不需要那么紧张。
他指着陆辞言包扎好的手腕:“需要你的一点血。”
陆辞言还没说话,江凛却笑得莫名,嘴角勾起,眼神却没有一丁点儿温度。
“我没记错的话,在医务室内,你已经撕开了伤口给他做清理?”
“现在换我,不行吗?”
陆辞言本能地不悦,辩驳的话还没说出口,手腕剧痛。
江凛一把揽过陆辞言,抓起他的手放在唇边,牙齿咬开缠得并不紧的纱布,露出泛红的伤口,此刻只结了浅浅的痂,当初江凛割得并不算重,此时只见白嫩皮肉上,一道血色痕迹。
江凛张开嘴,轻轻咬下,齿尖戳破并不坚硬的皮肉,新生的肉嫩到接触的瞬间便是一整蚀骨钻心的刺痛。
陆辞言仰起头,脖颈拉扯出优美的弧度,从咬紧的唇齿内泻出一声闷哼,声音拐了几个调子,带着若有似无的哭腔。
掌心之下的人整副身体都在颤抖。
血液从他身体中流失,手腕之上是温暖湿润的口腔,吮吸的感觉很明显。
他抬头望着天花板,泪水逐渐模糊眼前,只看得到隔着水幕,灯光在摇晃。
终于,湿滑的物体轻轻舔舐,牵扯着伤口,痛到陆辞言头脑失神。
江凛清理干净伤口周围的血迹,抬手抹去唇角的血液。
“这就哭了?”江凛缠上纱布,调笑着开口,“我之前怎么不知道,言言这么娇气?”
江凛扶着他的头,靠在自己颈窝,温热的水迹流过光洁的脸庞,落在他锁骨之上。
江凛安抚地摸着陆辞言的头发,轻轻拍他背心,低声哄骗:“别哭了,已经不疼了。”
陆辞言此刻才觉得那股子酥麻的疼痛从身体中抽离,却腿软到让他站不住,只好靠在江凛胸口。
“江凛,你……”
他止住了,想了许久,咬牙说出两个字:“混蛋。”
“这么怕疼?”
江凛揉揉他的发顶,笑得恶劣:“叫声papa,papa会更疼你的。”
陆辞言眼眶微微睁圆,泛着水光的深蓝眸子中,光点流转,浓浓的不可置信。
真是好不要脸!
他抬起头,正欲反驳,却被抓住下巴,染血的唇在靠近,黝黑眸子中笑意满满。
不过一秒,带着铁锈味的吻落在他唇间,温热的血液流进自己口腔。
陆辞言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自己的血。
他摇着头拒绝,却被强硬地抬起下巴,强迫他吞下去。
……
一阵天旋地转,意识从身体抽离,恍惚间,陆辞言再一次想起被“江凛”杀死的梦境,深蓝眸子中闪过几丝难以言喻的惊恐。
眨眼间,却掉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漆黑的室内,窗外并不明朗的路灯是唯一的光源。
陆辞言从被子里钻出来,先对上的,是江凛带着促狭笑意的目光。
就这么好整以暇地盯着他,好似在等待一场好戏。
陆辞言胸口上下起伏,在死寂中,呼吸的声音格外明显。
江凛双手抱在胸前,漫不经心的模样,和慌乱的陆辞言截然相反。
陆辞言开口,想要问,却被先一步捂住唇。
江凛将他整个人都圈在怀中,拉过被子蒙住,用气声在他耳边道:“乖,不要说话,要不要papa哄你睡觉?”
陆辞言此刻才有些许回到现实的实感,他扯开江凛的手章,唇舌间似乎还弥漫着淡淡的铁锈味道。
“江凛,不管你这些话是在对谁说,我,和那个陆辞言完全没有一丁点关系!”
江凛脸色黑沉,连那点儿笑意也没有了。
陆辞言爬起身,准备下床。
一转眼。
对上一张惨白的死人脸,就趴在床边,漆黑的瞳孔死死地盯着他。
见他看到自己。
红如血液般的唇裂开,扯出抹诡异的笑容。
它咯咯怪笑:“你看到我了。”
话音落下。
紧锁的宿舍门突然打开。
幽深死寂的夜里,什么东西迈着轻轻的步子,缓慢又闲庭信步似地走进。
直到走到两人的床前,它停下了。
高大的身体缩成一小团,轻巧地跳上床。
陆辞言镇定地收回目光,敏锐地察觉到身侧被子凹陷的痕迹。
身侧的手被握住。
他猛地回头。
江凛黑沉着脸,无声地做了个口型:回来。
它们就这么看着两人,目光片刻不移,明明是漆黑得毫无区别的瞳孔,陆辞言却仿佛看到了它跟随着自己的动作在移动。
江凛掀开被子,把陆辞言包裹在被子里,闭上眼。
对两道森寒的视线恍若未闻,甚至还有心情轻轻拍着陆辞言的背,安抚这个一看就知道被吓得不轻的小可怜。
“真乖……”
陆辞言默不作声。
江凛隔着被子把陆辞言卷成个卷儿,抱在怀里,沉声问:“吓到了?”
陆辞言沉默半晌,几不可察地点了点头:“嗯。”
几声闷闷地笑,从江凛胸膛传出忽高忽低的震颤。
陆辞言垂下眼睫,眼皮微微发红,从被子里露出一双湛蓝的眼睛,在黑暗中看不清颜色,只看得到两颗玻璃珠子般闪着璀璨的光点,茫然地看着江凛。
想说话,唇动了几下,又咽回去,默不作声。
江凛抬手将他散落在眼前的头发别到耳后,取下那枚小幽灵发卡,别在陆辞言衣领。
陆辞言伸手把整张脸扒拉出被子,无言地望着江凛,静默了良久,他开口:“其实是可以说话的对吧?你骗我。”
深夜中,目光交缠,江凛短促地笑了一声。
陆辞言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受控制地伸出手,捏了捏江凛的脸,凶巴巴地:“不许笑!”
江凛任他捏着自己的脸,口齿不清地说:“我说,乖乖睡觉不要说话,没说其他的哦……”
陆辞言轻轻哼声,干脆闭上眼把头埋进被子里,只留给江凛一个黑黑的发顶。
江凛颇为好笑地捏起陆辞言散落在外的发丝,在指尖绕着卷:“这次不把头发收进去吗?”
细白的手从被子里伸出来,顺着冰凉的发丝摸索,直到感觉到一股与自己相对峙的力量,拽着自己的头发不放手。
陆辞言:“?!”
他刷地拉开被子,深蓝眸子瞪圆。
第60章 Chapter 60 身后的它站起身……
还未破晓时, 夜空中又下起雨。
江凛穿上外套撑起伞,离开时,那道影子叫住他。
“把他留在这里你放心吗?”
江凛心中哂笑, 他没你们想的那么弱,但他没开口, 只是把陆辞言的盖到头顶的被子拉到下巴。
穿行过重重雨幕, 在下水道口的位置。
少女撑着伞坐在花坛边上,透明的雨伞上聚集大量雨滴, 她整个人和这伞一样, 看起来薄且易碎。
余磬书站起来笑:“老师,今晚和陆辞言一起看我的演出好吗?”
雨声大得他听不清楚。
余磬书站在原地,拎起被雨水湿润的裙摆,在手中甩了甩, 她语气淡淡地,望着自己的掌心。
掌心内布满了老茧, 并不如她外表看起来那么精致且柔软。
余磬书说:“你都看到了吧,很可怜我吧?”
江凛没有说话, 她自顾自开口。
“可怜我吧,也许会让我好受一些,也会让你好受一些。”
江凛平静的眸光落在虚空,雨滴落过疏朗的树叶。
“不,你继续说吧, 我听着。”
余磬书摇摇头:“没什么好说的, 很简单, 后来我母亲找到了我,把我带回家了,毕竟人都死光了不是?”
“她没那么残忍, 也没那么善良。”
江凛不解:“那秦招呢?他和你,总没有什么仇怨吧。”
余磬书噗嗤笑出声,“没有,凭心而论,他是个蛮好的老师欸。”
她又转口,带着点惋惜;“可是为什么呢,也太不公平了,凭什么桑蔓可以毫不费力地就得到这一切,有为她铺路的老师,有好的朋友,有那么精彩的未来,明明她是个比我还惨的孤儿。这也太不公平了。”
雨滴落在江凛头顶,天光逐渐明亮,雨势渐渐小。
“……”
江凛沉默半晌,意味不明地开口:“你死后,秦招和田素素都死了。”
余磬书怔愣一瞬,又恢复原样,笑着,眼中水光却流转。
“这不好吗?”
江凛很难回答这个问题,对于他而言,这些人死亡与否对他来说并没有特别的意义。
但是他思索一会儿。
还是选择安慰这个女孩:“你也不用自责,他们的死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原因造成的。”
余磬书撇撇嘴,扯出笑容:“我没有自责。”
江凛冷静分析:“有的人就像刺猬,痛苦的时候会选择竖起尖刺,有的人像鸵鸟,难过了会把头埋在沙子里,这是一种自我保护的手段。”
江凛摆摆手:“不说了,演出在今晚是吗?我会去看的,很期待你的表演。”
办公室内,那道影子跟着他走进屋子,即使是在江凛刻意忽略它的情况下,它依旧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成长。
跨进门时,看着在办公桌前正襟危坐的自己时,江凛没由来地笑。
它见江凛笑了,也露出笑,却没有像是对待上一任教导主任一样,做一个能把人逼到崩溃的影子。
“这次不装做没看到我了吗?”
和江凛别无二样的声音询问着。
江凛走上前,窗台上那只黑眼睛的乌鸦无声地转着眼珠子。
“他是对的,确实是他创造的你,同样,也是我创造的你。”
江凛嗤笑:“不过你能做什么呢?吓吓人吗?一切都要结束了。”
影子翘起二郎腿,这样倨傲又慵懒的姿态是不曾出现在江凛身上过的,不过现在由一个假货来做,也并没有违和感。
它也感叹:“快结束了啊……”
这话说的很奇怪,江凛挑眉,诧异地扭头:“我还以为你乐在其中。”
它黑黝黝的瞳孔直面江凛的眸子,从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中,江凛看出了疲惫的平静,和往生的惘然。
更加诡异的是,他还是第一次以这种姿态端详自己这张脸。
眉目沉黑,面容冷白,白与黑交融得并不协和,只觉得锋利,少年气中又带着股子莫名的鬼气,他不知道这股子鬼气是自己的,还是它的,但却让他想起自己见过的另一张诡异又熟悉的脸。
那个校医,好像是有点像自己。
这一天,田素素和秦招都没有来,这一方小小的世界正在以它自己的方式被推动。
天气晴朗,教师休息室的门被敲响,不等江凛起身打开门。
门自己打开了,陆辞言穿着白大褂站在门口,柔顺长发披散在肩头,身后阳光灿烂。
在日光中,尘埃在飞舞,好似给他笼罩一层金光。
它没由来地出声:“我会在虚无中获得永生,你也会如此,我们都是这样,从窄窄的门内,挤啊挤,通往神国。”
江凛冲陆辞言比了个手势,漫不经心地回它:“你信吗?如果这世界上真的有神?这种灾难不是神的惩罚吗?”
他背光站在门口,挺拔的身形挡住大片光线,冷笑着,冰冷的裁决降下:“神不会爱你。”
身后的它站起身,面有悲戚,两滴血泪从眼中流出:“不……这是你的惩罚。”
它这句话说得轻,江凛并没有听仔细,目光落在陆辞言身上,昨晚被戏弄的人此刻也透露着不愉,两枚小幽灵发卡别在白大褂上。
陆辞言摘下来扔到江凛怀中:“还给你,别再戏弄我了。”
江凛眨眨眼:“没有戏弄欸,我是真的很喜欢言言,言言不喜欢我吗?”
陆辞言:“……”
这所学校好似有了生机,繁花和绿叶一同在不属于它们的季节生长绽放,高大的木兰树下,两个站立着的男人抽着烟。
察觉到江凛的目光,正对着江凛的人抬起头,笑了笑。
他面前的人也扭头,一如既往严谨冰冷的面目在阳光下融化,笑意浅淡,但心情看起来很愉悦。
他抬起手,冲着江凛招手。
陆辞言望着两人陷入某种思考,直到两人肩并肩走出视线范围时,他才开口问江凛:“这些事情你一直都知道吗?”
江凛否认:“是他们想要我知道。”
礼堂内的人很多,熟悉的礼炮响起时,江凛误以为自己回溯时间,来到了自己刚进入这个副本时。
他扭头看去,身侧坐着沃昭。
她还是那副模样,捧着脸笑得灿烂,似乎对一切都有兴趣,对一切都是一副看客模样。
方堂穿过几排座椅,靠在江凛脚边,蹲坐着,又觉得不够,便挤开江凛的腿,靠在座椅腿上。
被迫挤开的江凛腿几乎和陆辞言的腿贴到一块儿。
即使有过亲密到不能说,又心知肚明的接触,在大庭广众之下猝然这样贴近,依然让陆辞言猛地一激灵。
他悄悄挪开,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腕。
陆辞言扭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的模样。
对上江凛笑得莫名的眼神,最终一甩手,直接挪到江凛身旁,挑眉看他。
这样你满意了吧?
江凛嘴角勾起抹笑,无声点头。
礼炮再次炸开。
演出开始了。
舞台上的人一如初见时,但明显看得出她们的不同,明明是欢快的舞蹈,跳到最后竟然都落下眼泪。
随着谢幕,掌声雷鸣。
眨眼间,其余的人走下舞台,舞台中央只剩下余磬书,在观众席的侧后方,何树面前支着一块画板,看着舞台上的女孩目光专注。
沉寂已久的系统声音冰冷。
【任务5:完成梦寐以求聚光灯下的独舞,完成。】
一舞毕。
灯火通明的演播厅骤然衰败,场景如同贴图一般,迅速滴跌落,回过神时,眼前只剩下褪色的舞台。
目光中的景象不断流转,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的瞬间。
余磬书惊恐地从阅览室岛台后爬出来,明明是抖成筛糠的模样,却徒然冷静着,望着大堂中贯穿的尸体。
“这一切确实都是我的错,杀了我就可以结束这一切了,老师。”
“……”
染血的匕首刺进她胸口,黑红符文如同蚀骨的蛇,在她身上爬行,所过之处,□□在消弭。
她拿起笔记本内一张纸条。
【我的呼吸
一直在证明
树叶飘飘
我不能放弃幸福
或相反
我以痛苦为生】注
场景迅速变换,江凛眼前的视角转了几个圈,矮矮的,高高的,矮到只看得到自己毛茸茸的爪子。
爪子?
他又看了一眼,确定那就是爪子。
高到俯瞰这所学校,翅膀扇动,从那窗台飞往东南方。
不过几刻。
他掉入一个富有弹性的座椅中。
1.您是本校校长,这里有您的学生与同事,您的工作准则,凌驾与个人意志与喜好之上,请以学校为优先。
2.无论谁来敲门,或者将任何东西放在门口和办公室内,不要追究,联系清洁工进行处理。
3.与医务室的校医保持联系,如果出现对校医性别的质疑,请不要辩解,也不要争辩。
4.虽然种的玫瑰花经常被莫名其妙的采摘,或者被大面积踩踏,但不要生气,可以从校外购买后移植在花圃中,在挑选花材时,注意区分月季和玫瑰,无论是谁询问,请告知这是红玫瑰。
5.在种植中,无论从花圃中挖出什么都不要惊讶,也不要声张,无需做任何处理,装作没看见。
6.图书馆门口的池塘有养锦鲤,经常莫名其妙消失不见,购买后放进池塘就好。
7.如果有人将演播厅的演出票据放在你桌上,邀请你前去观看,你可以带上一束玫瑰前去观看,在演播厅时遵守演播厅告示,若你拒绝观看,请带着玫瑰把票据送到医务室交给校医,由校医进行处理。
8.不用理会学校内的猫狗,不过需要记录学校内猫狗的数量,请手写记录,注意不要提到任何东西,仅仅记录数字即可,除了你之外,没有任何东西能猜到数字的含义。
9.记得给教导主任室补充猫狗的食物以及干净的白色校牌,不要深究为什么校牌上会有血迹。
10.学校不倡导深夜加班,所以请在晚自习结束后,不要在办公室逗留。
11.若你违反以上任何一条,请谨记,猫不会说话,狗不会说话,猫不是狗,狗不是猫,人不是猫,猫不是人,人不是狗,狗不是人,玫瑰是玫瑰,鱼是鱼。
【任务3:寻回乐园失窃已久的核心。完成进度:100%】
【宿主0521您好,副本塔中乐园已达成脱离条件,正在脱离中】
【本次副本中,未完成任务如下:任务2:采取污染样本,完成进度:0%】
【房管:本次直播即将结束,主播即将下播,点进主页关注,不错过下一场直播哦~】
【获得奖励:存活时长96小时。】
【直播收入计算中……】
【本副本已结束,是否关闭直播间】
【房管:本次直播即将结束,感谢神啊转生成人、直播看不够的守护,主播即将下播,点进主播主页关注,不错过下一次直播哦~】
【本场直播收益:93,421.00新币,直播分成比例:25%,本场直播收入:23355.25新币】
【请主播再接再厉,努力提升等级哦~】
【本次副本完成进度80%,按照系统规定,未完成的任务将被记录,同时做出处罚。】
【处罚判定中……】
【判定结果:扣除本场直播收入50%】
目光一转,自己再次出现在封闭的校园外。
陆辞言冷冷地看着他,神色莫名。
沃昭摆摆手:“再见,江凛,我们还会再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