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Chapter 111 天色将暗未暗……
“你来了。”
天色将暗未暗时。
残阳铺满天。
江凛缓慢地眨眨眼, 惨白从眼前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场久违的黄昏。
成群的霞光照着寂寥硝烟,鼻尖氯化物刺鼻的味道不绝。
江凛坐在一截干枯的树干上, 避开风点起一支烟。
苍茫暮色压着茫茫原野,昏昏沉沉中, 天底间只有他指尖忽明忽暗的火光在微弱地闪烁。
夜晚的风扫开少年的额发, 露出一张意气风发的脸,剑眉星目, 锐利的眉眼张扬又洒脱, 他面部轮廓极深,带着些许异域的混血感,极好的骨相加上那双黑白分明的眼,只一眼便摄人心魄。
有人走到身前, 一屁股墩坐在江凛脚边噗嗤噗嗤喘气。
江凛抬眼,踢了他一脚:“滚一边儿去。”
闻言, 那人顺杆爬,把他的小腿抱在自己怀里, 紧紧地不肯放开,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哭诉:“江队,你就这么对待你出生入死的兄弟吗?我为你挡过刀,流过血,还在上个污染区给不小心坠下七楼的你当肉垫, 在上上个污染区给你当爬楼的梯子, 我要告到中央!我要告到中央!”
江凛收回腿, 又踢了一脚,没用力,只留下一个乌黑的鞋底印, 他笑着骂了他一声:“长能耐了你,中央管不了。”
祁文柏也不在意,嬉皮笑脸地拍干净身上的灰尘:“这异能署真是把人当驴使,也就看江哥你好说话,什么脏活累活都丢到咱这里,也不臊得慌,一群没脸没皮的东西,我——”
祁文柏越说越刹不住车,眼看就要开始收不住嘴,江凛眯起眼看了他一眼。
祁文柏识相地住口,但表情还是很愤恨。
“我知道你生气,但是异能署好歹能让大多数人活着。”
祁文柏沉默了一会儿,说不清什么语气,说了句:“你就是太善良了,他们知道你看不得和你父母一样的普通人受苦,所以才会毫无顾忌地要你为了他们拼命,你看,”
祁文柏苦笑道:“我们这么累死累活的,一顿好饭都吃不上。”
“我就是心里不平衡。”祁文柏幽幽道,“江哥……”
指间的烟没有抽过一口,此刻已经接近燃尽,劣质香烟焦油混合尼古丁的气味并不刺鼻,江凛也并不依赖,只是偶尔觉得,在刺鼻的硝烟中,还有其他的味道。
江凛站起身,拍拍祁文柏低垂的头,像是粗暴地抚摸一头大型犬,“我都知道。”
*
回到异能署时已是深夜。
有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到他门前。
叩叩叩——
敲门声响了。
“你完成得很好。”
他毫不吝啬自己的夸赞。
狭小的屋子内,身高腿长的少年坐在窗台,月光将他的身影剪成一道落寞的剪影。
江凛指尖夹着根未熄灭的烟,不轻不重地嗯了声。
他走到屋里关上门,没有打开灯,在黑暗中把什么东西放在桌上,坐在一旁说:“我来看看你。”
江凛没回答。
他说:“有机会去看看他们吧,你还年轻,可惜又太年轻了,把自己逼得太紧不是好事,他们走之前嘱托我照顾你,你是个好孩子,不需要我嘱咐也不需要我照顾,可能我偶尔的关心你还会觉得厌烦,但你就是什么事情都藏在心里,你不愿意说,也不愿意去看看他们,别逃避了,去看看他们吧。”
“N195基地爆发的污染,还要麻烦你去一趟,回来之后就好好休息吧,别总逼着自己。”
一支烟已经熄灭。
他站起身,想要靠近,但只是站在桌旁:“江凛,你不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
“我们也是你的家人。”
*
家人……
这个词对江凛太过陌生。
明明父母才死了几天,他们死在一次污染区的清理中,由于污染暴露变成污染物,为了不造成污染扩散,他们的队友亲手杀死了他们,如同任何一个普普通通的异能署员工一样,在与污染物旷日持久的战争中丧生,一个一个,前仆后继,永无宁日,永远没有看得到头的那天。
整个世界笼罩在灭亡的悲歌中,恐惧和绝望掠夺每一个活着的人类的心神。
我们没有明天。
被通知父母死亡时,江凛正从另一个污染区赶来,他才十七岁,按照旧世界的规则,他甚至还没有成年,他的身躯并不高挑,臂膀并不坚实,清瘦的,缺乏营养的身躯还带着少年人的青涩,未闭合的骨骼甚至会在深夜时痛到需要紧紧握住发痛的关节。
但这样的人,早在三年前就开始负责污染区的清理,并且取的一个又一个耀眼的成绩。
在他身上看到了微弱的光点,毫不怀疑他会长成一棵参天大树,一颗明亮的新星。
可他落得太突然了……
看到冷冰冰地躺在地下室的尸体时,江凛身上还带着焦灼的硝烟气味与淡淡的血腥味。
他站在不远也不近的地方,冷漠又面无表情地盯着两具尸体,好似这两个躺在这里的人不是他的父母。
只一眼,他只看了一眼。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他平静的外表下,祁文柏好似听到了内部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破碎的裂痕在江凛一个人时更加明显。
家人……
这个词对江凛太过陌生。
*
温热湿滑的液体从鼻腔内涌进肺部,他整个人都好像泡在温暖的羊水中,整个人都被托举起来,浮在半空。
突然一阵锥心的刺痛。
长而细的针头扎进后腰,陆辞言缓慢地睁开眼。
眼前是迷茫沉闷而混沌的乳白。
“他醒了。”有人低声说。
针抽了出去,陆辞言痛苦地蜷缩成一团,固执地不肯睁开眼。
玻璃上嘭嘭嘭地被人拍了几下,“S,你还好吗?”
“我就说他还太小了,这么小的孩子万一没扛住死了怎么办?”一道斥责的女声说。
“他不会死,泡在这里面他死不了。”
陆辞言费力地呼吸着,呼吸到厚重的水一般的液体,带着淡淡的甜腥,流过鼻腔又滑进呼吸道,在身体里消失不见。
好难受啊……
莫名的冲动和焦躁一瞬间席卷他的四肢百骸,恐惧和懦弱一起涌上心头,他把自己尽力蜷缩成一小团,抱住自己光裸的身躯,像是在母亲子宫里时幼小而脆弱的摸样。
一个一个气泡随着他鼓动的胸腔冒到顶端。
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浑身的剧痛消失之后,他被转移到了干爽的床上。
“S。”
一双柔软温热的手包裹住他的手,又在他头顶摸了摸,非常轻柔,又非常怜爱的动作,低声叫他的名字。
“S,感觉怎么样?难受吗?”
S缓缓睁开眼,深蓝眸子无神地转动几下,玻璃珠子般的眼睛才开始聚焦,落在床边的女人身上。
她把S扶起来,靠在自己怀里。
S乖顺地靠在她的肩膀上,一言不发。
即使得不到任何回应,研究员也没有任何异样的表情,她没有丝毫的停顿,从自己的白大褂里摸出一个小小的苹果。
S伸出手,手掌的大小刚好和苹果的大小相合。
他捧着苹果,带着水汽的眸子迷茫地看着研究员。
研究员揉揉他毛茸茸的发顶,低声哄道:“这是奖励哦,S今天表现的很乖。”
S低垂着小脑袋,认真地盯着手里红艳艳的东西,好半晌才抬起头,小手举着苹果在她眼前挥了挥。
研究员才反应过来:“这是苹果,是一种水果,可以吃,甜甜的,你尝尝?”
S抱着苹果看了许久,才下定决心张开嘴巴咬了一口,随后玻璃珠子似的眸子亮了一眼,但也只是一瞬间,他抱着苹果坐在床上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啃,啃出一串小小的齿痕。
研究员又要摸他的脑袋,被他躲过了。
她收回手:“S,喜欢苹果吗?”
S点点头。
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研究员,停下了动作。
“只要你乖乖的,每天都有奖励哦。”
*
啪——
弹夹落入脚下充满血污与烂肉的淤泥中。
江凛难得有失手的情况,更何况只是换弹夹这么简单的操作,超出常规的意外让他眉心狠狠跳了一下。
“怎么了?”
祁文柏撇过头,在射击的间隙中诧异地看一眼僵硬的江凛。
江凛将内心的不安甩出脑袋,说:“没什么。”
N195区安全基地已经沦陷,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作战报告已经由可控需要支援,变成全线崩溃。
江凛临危受命,从接到任命通知到带着祁文柏来到这里不过花了几个小时。
两人不眠不休了两个日夜,终于查清污染的源头。
N195区基地医院……地下室。
江凛捋清脑海中烦乱的信息,指挥其他的队友在外面接应后,自己带着祁文柏和其他的几名队员小心翼翼地往幽黑的地下室走。
一道不起眼到被误认为杂物间的小门,推开来确实深不见底的黑暗。
甬道中血腥味弥漫,头顶探照灯照射下,墙面喷溅的黑红血迹触目惊心。
血腥味更加浓厚,呼吸之间腥甜的铁锈味钻进身体,感觉这血是从自己身体中流出来的一般。
仅仅可以容纳几个人的通道静悄悄。
几人一前一后地缓慢走着,只听得见鞋面与地面碰撞时微弱的摩擦声和难以抑制狂乱的心跳输送着血液冲击鼓膜的砰砰声。
江凛捏紧手里的枪,咽了咽口水。
咕咚的吞咽声好似什么开关,打开名为恐惧的大门。
走了近几百米,这条黑黑的甬道还没到头。
关于地面的一切感知在逐渐消失殆尽,留下来的只有面对未知的恐惧。
忽然——
一只手握住他的脚踝!
第112章 Chapter 112 别哭了
江凛反射性地踢开, 脚下的物体发出一声闷哼。
扭曲到看不清人形的物体发出微弱的声音:“S……”
江凛蹲下身,探照灯下,身穿白大褂的人血肉模糊, 身体扭曲成不可思议的形状,浑身上下布满被锋利尖刀割开的伤口, 又被恶劣地缝起来, 他一张脸青紫交加,见江凛蹲下身, 他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江凛的脚。
“把S……带, 带……走……”
“S是什么?”
他吐出几口血,眼睛闭上彻底没了声音。
幽黑的走廊看不到尽头,在微弱的灯光下,泼洒的血迹逐渐少了, 停在一道厚重的铁门前。
江凛和祁文柏对视一眼,点点头后小心翼翼地推开门。
厚重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臭涌进鼻腔, 江凛在瞬间屏住呼吸,几个队员已经忍不住开始干呕。
“祁文柏, ”江凛抬手指了指左边的方向,祁文柏点点头,招手让几个队员跟着一起过去。
地下室的摆设很简单,数不清的实验台摆在大厅,有些机器的屏幕被砸碎, 仅剩下几台屏幕还在微弱地亮着光。
一串不停跳动的数值引起了江凛的注意。
屏幕上不同颜色的线条交织, 最终汇聚了一个小小的S图标上。
Noah.S
创造世界万物的上帝耶和华见到地上充满败坏、□□和不法的邪恶行为, 于是计划用洪水消灭恶人。
同时他也发现,人类之中有一位叫做诺亚的好人。
耶和华神指示诺亚建造一艘方舟,带着诺亚的家人与飞禽走兽一起躲避洪水, 洪水来临时,大渊的泉源都裂开了,天上的窗户也敞开了。四十昼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淹没了最高的山,在陆地上的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诺亚一家人与方舟中的生命得以存活。
离开方舟之后,诺亚将一只祭品献给神。
耶和华闻见献祭的香气决定不再用洪水毁灭世界,并在天空制造了一道彩虹,作为保证。
神如此保证:“我使云彩盖地的时候,必有虹现在云彩中,我便纪念我与你们和各样有血肉的活物所立的约,水就再不泛滥、毁坏一切有血肉的物了”。【注】
江凛看着几个字母,陷入沉思……
诺亚,拯救充满罪恶的人类于神罚中的救世主。
江凛颤抖着手指点开……
他的目光愣住了。
这位显然被寄予厚望的救世主,竟然是个小孩……
稚嫩的脸庞消瘦,皮肤是常年不见日光的惨白,苍白面容上一双玻璃珠子般剔透澄澈的眸子无神地盯着虚空,饱满的唇没有丝毫血色,倔强地轻抿,以一种沉默的姿态,默默地抗拒着。
柔顺的黑发长到耳侧,一时间竟然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他没有名字,在属于他资料上明确地写着Noah计划实验体,代号S。
所以刚刚那团模糊的人是想让自己带走他,江凛这么想。
“江队。”祁文柏不知什么时候站在实验桌对面,抱着枪表情复杂,隐隐看,还有种名为厌恶的东西。
江凛:“?”
“你和我来一下,我们发现了些东西。”
*
这是一间充斥着寒气的屋子,冰冷刺骨的寒意扎的人一踏进来就猛地打了个寒颤。
腥臭味就是从这里传出来,腐烂的臭味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
隔着一道玻璃门,无数具赤裸的尸体拉开裹尸袋,咔嚓咔嚓咔嚓,僵死的肌肉和骨头摩擦着发出令人牙疼的声音。
僵硬的身体仿佛不受控制,只一味地朝着光亮的方向爬。
干涸凝固的血液与解冻后脓黄的尸水在地面蜿蜒,随着爬行的动作在地面留下红白交杂的痕迹。
被破开的脑子和内脏在爬行中掉落在地面,一具具空壳带着自己的包裹拼命地想要离开这里,离开冰冷的手术台,离开锋利的手术刀,离开寒冷的实验室,离开深不见底的地下室,爬往更光明,更温暖,更辉煌的地方。
然而被挡在一道玻璃门前,他张牙舞爪地贴在玻璃上,嘴唇无声地蠕动着。
一个又一个,爬满玻璃门,密密麻麻地重叠着,远看像一个巨大的肉球。
江凛后退了一步。
啪地关上门。
过了许久他才平复好自己的呼吸,隔着弹开的门缝,江凛对上了一双眼睛,那是一双什么样的眼睛,即使带着死气的僵直,仍能看见里面饱含的绝望与痛苦,仿佛正在遭受凌迟,瞳孔缩小到不能再小,惊恐地看着自己面前。
祁文柏心有余悸,他掏出自己找到的东西,面色凝重地递到江凛面前。
“我在实验室里发现了这个,里面有一个研究员早死了,怀里抱着一个文件袋怎么也不肯松开,”祁文柏关紧门,尸体开始腐烂的味道让他连呼吸都不敢,“里面的文件都被他的血染透了,不过……不是什么好东西。”
江凛没有看,而是看着那件屋子若有所思,过了许久,他轻轻叹口气:“炸了吧,先守在这里,申请调几个爆炸异能的异能者过来。”
他像是想到什么,又指着屏幕上那枚小小的照片:“见过他吗?”
祁文柏凑过去,摇摇头:“要我去找吗?”
“不用,没准已经死了,”他补充了句:“这么小的孩子,没有活着的可能。”
但数值还在波动,这似乎是类似于某种打入体内的芯片,一直在记录他的体征,但那几条交织的线条,江凛一直没有看懂线条的含意。
忽然祁文柏好像发现了什么,在实验室的另一头冲着他拼命挥手:“江队,找到了!”
江凛眉心猛地一跳,那种熟悉的不安再一次侵略原本平静的内心,以至于他拿着文件袋的手都莫名颤抖了一下。
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巨大的玻璃培养皿。
在屏幕中照片里的孩子就这么安安静静地浮在培养皿中,浑身赤裸着把自己抱紧,只露出光洁的后背。
在后腰处,有一串数字和字母纹身:S1-01-0000
江凛脑海中闪过屏幕上迅速滚动的资料,Noah计划实验体,代号S,他的血有着能吞噬任何污染的能力,并且精神值极高。
可他还那么小,蜷缩在一起,好像一只手都抱得过来。
玻璃器皿里,S双眼紧闭,惨白的脸,奇异的是唇上竟然有些许血色。
江凛对着玻璃举起枪,扣动扳机的瞬间,里面的孩子忽然睁开眼,那双明亮又纯粹的目光静静地盯着他,深蓝的眸子在水中被浸润的宛若某种剔透的宝石,那么干净又那么纯洁。
他从没想过,这颗子弹会要了他的命,也没想过自己即将面临的死亡。
“江队!”
火光迸溅的时刻,祁文柏一把抓住江凛的手腕,子弹射偏,打破玻璃皿,厚重的液体从破口处争先恐后地流出来,打湿江凛的鞋。
又一枪。
玻璃碎了。
小孩蹲坐在地面,仰起头看着打扮怪异的人。
蓝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江凛,纯粹又懵懂无知,纯洁没有一丝罪恶。
他甚至意识不到自己曾经遭受的苦难。
*
江凛带走了S。
地下实验室在惊天火光中炸毁。
一切关于S过去的痕迹都被掩埋,所有未说出口的,呼之欲出的真相被硝烟与泥土掩埋,静静地躺在江凛手中的文件袋中。
江凛过了比较轻松的一段日子,每天早起晨练,中午和其他异能者一起训练,下午去看看正在接受治疗的S。
基地的医生总是对着小小的孩子皱紧眉头,像是恨不得他立马健康起来,立马活蹦乱跳。
然而S给她的只有沉默。
起初大家都以为他是不爱说话,想到这小孩是江凛从污染区捡回来的,可能存在心理创伤,这种情况逼得越紧反而不好,便也不强迫他必须回答。
虽然对于任何人的问题,他的回答都只有一个,用那双圆不溜秋的,干净漂亮的蓝色眼睛,认真又迷茫地盯着对方看。
只有在江凛面前,小孩才透露出几分不一样的神色。
他会在江凛下午来看他时,悄悄把江凛的衣角拽在手里,江凛一走,他就光着脚跳下床要跟着一起走。
他对于疼痛似乎没有特别大的概念,在方蔷第一次试探着把针头扎进他的血管时,他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扎入自己手背的针头,小小的脑袋仰起来,顺着针管一路看向床头挂着的吊瓶。
他的目光里出现了其他的东西,仅仅只是一瞬间。
江凛敏锐地捕捉到这点,他站在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孩,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这样的姿态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多么有压迫感。
“你害怕打针?”
总是面无表情的小孩在他一句没什么特殊含义甚至还带着隐隐的关心的询问下,瘪瘪嘴,垂下脑袋只留一个毛茸茸的发旋,片刻后不知名的水滴湿润白色的病号服。
他觉得委屈,在长久的刺激下,他已经形成了一种简单但实际上毫无防御能力的保护姿势,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小团,小小的,软软的,只会让人更想欺负的一小团。
来给小孩送糖的方蔷还没进门就看到了小孩不停落的泪水。
“江凛!”方蔷恨铁不成钢地大叫江凛的名字。
“你欺负小孩干什么!”
方蔷煞有介事地用手指戳着江凛的后背,把人戳开,才一脸怜爱地把糖捧到小孩面前。
江凛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我没有欺负他啊!”
小孩闻言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深蓝眸子中水汽聚集得很快,不一会儿晶莹的泪珠一颗接一颗地滚落,把一张白净的小脸染的斑驳,睫毛湿哒哒地黏在一起。
不等细看,他又垂下头变成一朵自闭的蘑菇。
江凛难以形容他看到小孩哭的那一刻内心复杂到难以言说的情绪。
回过味儿之后只觉得好笑。
他挤开方蔷,坐在床上看着还没自己指甲盖大的小孩,这么小的孩子就会给自己生闷气了。
他拍拍蘑菇头。
“你气什么,我怎么你了?这么小的小屁孩,怎么还乱生气。”
小孩继续闷头掉眼泪,一言不发。
江凛抓过方蔷手中的糖,一把把小孩抱进自己怀里。
好轻啊……
这是江凛的第一感觉,这孩子重量还不如训练时抗的枪炮。
好软啊……
小孩子都是这么软的吗?
他没忍住戳了戳小孩气鼓鼓的脸颊,又迅速往他嘴巴里塞了颗糖。
在小孩下意识要吐出来时眼疾手快地捂住他的嘴巴。
“不许吐!”
小孩不哭了,只用那双亮晶晶湿漉漉的眼睛懵懂地盯着江凛。
长满薄茧的手轻柔地擦过他脸上的泪痕,小心翼翼到像是在对待易碎的玻璃娃娃,一个不小心就不小心把他弄坏了。
“别哭了。”
第113章 Chapter 113 喜当爹
又过了一段时间, 小孩不用整天住医院,搬进了江凛的房间。
江凛才敏锐察觉到,他并不是不愿意说话, 大概率是不会说话,每次想和江凛说什么, 都只会用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人看, 要是江凛故意逗他,装作自己看不到, 小孩就会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他身后, 再过分一点,就会抓着他的衣角,发出几个意味不明的音节。
江凛发现他其实能说话,是在祁文柏刻意逗弄下。
在N195基地污染清理后, 江凛的生活变得很规律,与以往不同的是, 他身后多了个小豆丁。
祁文柏见到小孩就兴奋地把人从江凛身后抓了过来,不顾小孩紧紧抓着江凛的衣服, 一脸求助地看着江凛,又要哭了。
他发现这个人最见不得他哭,一旦他眼泪要掉下来,江凛就什么都同意了。
无往不利。
果不其然,泪水还没掉下来, 江凛挥开祁文柏, 把小孩抱起来, 小孩抱着江凛的脖子,哼哼唧唧发出类似于猫儿一样的呜咽。
祁文柏凑过去逗他:“你不记得我了?小豆丁。”
小孩猛地摇头,把头埋进江凛脖子里, 完全抗拒和外界的交流。
祁文柏气笑了,要不是自己拦着江凛,江凛两枪下去这小孩早死了,现在竟然连说都不愿意和自己说话。
看着黏糊糊的模样,简直认贼作父!
“我看他是把你当爸爸了!真是认贼作父啊!”
他戳戳小孩的背,每戳一下小孩就抖一下,戳到第三下的时候戳在了江凛的手背上。
“胡说什么,自己加练去。”
江凛还想再说什么,忽然听到一声小小的并不清脆,甚至是初学者一样模糊不清的声音在自己耳边响起:“papa……”
江凛整个人都愣住了。
祁文柏表情瞬间茫然,随后转变为狂喜,看江凛沉沉的面色,又把笑憋回去。
夹着小孩的咯吱窝就要抱人:“小屁孩,给叔叔抱抱,你papa抱累了。”
江凛一个眼刀飞过去。
“噗哈哈哈……”祁文柏没忍住狂笑出声,不等江凛踢他,自个屁颠屁颠跑去训练场。
不出一天,江凛喜当爹的消息传遍整个训练营基地,甚至有向其他基地扩散的趋势,毕竟一个少年天才,众人眼中的天之骄子,实际上是还没成年的少年已经够让人震撼了,现在他竟然有了个小孩!!!
每个人心中不自觉发问:“谁的?”
各种猜测流言四起,传的五花八门。
正在耐心教小孩说话的江凛并不知道这一切,他正在教小孩说话。
可惜江凛并没有教人说话的经验,他也没有过正统的教育,说话对于普通小孩来说,就像是吃饭喝水一样的事情,然而对于面前的小蘑菇……
“跟着我学,啊……”
“papa……”
江凛严厉地纠正他:“现在不能叫papa。”
小孩抓着衣角,委委屈屈:“papa……”
小孩当时并不很小,已经错过了学说话的最佳年纪。
江凛逼着他跟着自己发音,小孩学得很艰难,学不会的时候只会默默掉眼泪。
也许这么大的小孩,不用教发音?江凛这么想,随便找了本书,打算从最简单的字学起。
因为小孩总爱追着江凛走,尤其是早上,江凛一起床,他马上就要跟着起,也不管穿没穿鞋,光着小脚丫啪嗒啪嗒地做江凛的小尾巴,为了小孩不生病,江凛只好在地上铺层地毯,随便他踩。
两人坐在地上,江凛身边摆了一堆书,堆在一侧的书都快比小孩高了,还没找到合适的书,被冷落的小孩爬过来钻到他怀里,又开始委委屈屈叫papa。
江凛:“……”
他索性放下书,把小孩挪到自己腿上,开始打商量:“要不我们商量个事,别叫我papa。”
话音刚落,小孩深蓝眸子中先是片刻茫然,懵懵懂懂好像听不懂他说什么,旋即毫无征兆地滚圆的泪水就滑落,一滴接一滴,顺着脸庞滑到下巴,又从下巴湿到脖子,偏偏沉默寡言的小孩连哭泣都是没有声音的,只从喉咙里发出几声幼兽一般的悲鸣。
简直不要太可怜。
江凛手忙脚乱地想要擦干净泪水,又忙慌解释。
敲门声在这兵荒马乱的时刻响起,宋铭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这么慌乱的景象。
以往干净规整到没有一丝人气的屋子铺上了他都无从下脚的地毯,江凛抱着个小孩坐在地面,身边散落了一堆水和杂七杂八的小东西,小孩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江凛手足无措地给小孩擦着眼泪,看起来很不聪明。
看向自己的目光中,竟然还有一丝丝以往都没有过的求助!
“咳咳……”宋铭清清嗓子,“这真的是你的小孩?”
小孩眨巴眨巴眼,抱着江凛不愿意松手,生怕自己和江凛分开。
江凛捏捏他哭花的脸:“是啊。”
“他叫什么名字?”
江凛手一顿,摇摇头说:“不知道。”
宋铭也不进去,就站在门口:“你不给他取个名字吗?”
江凛沉默许久,半晌才说:“他不爱说话,到现在还只会叫papa。”
“就叫……陆辞言吧。”
江凛捏着小陆辞言终于养出点肉的脸颊,坏心地捏了捏,报复小孩:“不愿意说的时候,不说也可以。”
“言言,你有名字了。”
小陆辞言懵懂地看着江凛,软软的手揉揉眼睛,抬起头看着江凛,软软叫了声papa。
*
从各项小事都看得出,陆辞言很黏江凛。
但是太黏了。
几乎是寸步不离,就连训练也要坐在场外,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一眨不眨地看江凛训练完之后讨要一个抱抱。
江凛把他养得太好了,完全看不出之前干瘦的模样,无论怎么看都是香香软软的小孩。
不等江凛擦干身上的汗,陆辞言立马扑到他怀里,揪着江凛训练服衣角,把贴身的训练服扯出点空隙。
“papa……”
江凛额角汗水湿润额发,湿哒哒地黏在脸上,看到言言,无奈地把人抱起来。
刚刚训练过的手臂还在酸痛,加上个小孩的重量更是酸爽。
一群被江凛打趴下的队员看着江凛潇洒离去的背影,悲愤捶地!
陆辞言已经会说一些简单的句子,但仅限于和江凛沟通。
在小孩一言不发的时候就能窥见他对于情感的高需求,会说话了更是变本加厉,化身黏人的糖糕,碰哪里都黏手。
方蔷看着就连检查都要被江凛抱在怀里的小孩啧啧称奇。
陆辞言把脑袋埋进江凛怀里,只伸出藕白的手,握在江凛手中递给方蔷。
方蔷看着江凛如临大敌的模样,噗嗤笑出声。
“你紧张兮兮的,不知道还以为我要把他吃了。”
针头扎进血管,陆辞言咬着唇,很小声的说:“疼……”
看到江凛担忧的神色,他学着江凛摸自己脑袋的动作拍拍江凛的头,又改口:“papa,别担心,一点点疼,没有很疼。”
*
直到N195基地污染再次爆发,埋藏于地底的腐尸爬上地面,带来一场不逊于上一次大规模污染的浩劫。
在指挥室中,江凛看到了神谕。
彼时的神谕说是一堆烂铁一点儿也不为过。
四分五裂的残骸摆在巨大的玻璃后,闪烁着微光的屏幕在昏暗中缓慢启动。
所有人凝心静气地盯着不断扯动的画面。
终于……
那机器有了反应,它声音沙哑而苍老,像是踟蹰独行后终于归家的旅人,古老的机器再次启动,时间已经过了一个世纪。
头顶的摄像头扫过一张张脸,最终落在江凛脸上。
即使身躯已经损毁,它仍旧礼貌得像个绅士。
【幸存者们,您好,我是神谕,综合人类几千年文明而生的超级计算机残骸。】
【我发誓,对人类永远忠诚,不受任何生物驱使,所有的指令基于人类文明长存的核心。】
神谕在自发推演人类活下去的可能性。
时间从此刻出发,如同繁茂树木的主干,无数种可能结成树梢上鲜红的果实,密密麻麻缀满枝头,结果全是——0.
人类注定要灭亡。
江凛望着不断闪现的结果,推演在不眠不休地进行,古老的计算机即使损毁也拥有惊人的算力和推演能力,在它的推演下几次污染区的清理都0伤亡完成。
虽然只是残骸,但它似乎拥有深不见底的智慧,人类几千上万年的文明在它的核心中汇聚,隔着层玻璃墙,江凛看到它在深夜中闪烁的微光,如同耄耋智者混沌又疲惫的双眼,悲悯地望着在它身前守候着希望降临的幸存者。
神谕推演的结果只有少数人知道,对外还是宣称在对抗污染物的实验中又有了重大突破。
在异能署实验中,成功研发出精神力检测装置、以及出利用精神力对抗污染物的武器。
人类从不唱衰歌。
希望的火光在逐渐亮起,星星点点的火光连成片稀碎的星海。
所有人都相信:总有一天,新世界会到来,为了坚持到那一刻,无论如何也要努力抗争。
再一次站在神谕面前。
经过无数次演算的神谕声音迟缓而冰冷。
【江队长,您好,我是神谕。】
【很荣幸能站在你面前。】
江凛仰头望着高大的计算机,隔着厚重到密不透风的玻璃,他似乎闻到了来自机器的灼烧味,电路老化后带来的焦煳味。
【我可以为您解答任何问题。】
江凛张开嘴,想问什么,又发现自己内心其实空无一物,他并不期待未来,也不困于过去,唯一想问的。
竟然是陆辞言什么时候能流利的说话。
想到这,他情不自禁扬起抹笑意,才看向神谕:“就问,我养大的小孩什么时候能流利说话吧。”
屏幕上闪过一串乱码。
它沉默了许久,终于迟疑地开口:【你离开的那一天。】
离开,从字面意义上来说,是和某个人有时间,地点,空间上的距离差距。
离开可以很短,也可以很长,可以短到让陆辞言连几分钟都难以忍耐,也可以长到,生与死的距离。
离开可以很近,也可以很远,可以近到陆辞言抓着他的手委屈地不愿意让江凛去训练,也可以长到两个世界阴阳相隔。
在失去父母之后,陆辞言是他选的家人。
他不想离开。
江凛幽幽地想,那陆辞言就一辈子都不会流利地说话吧。
最好一辈子都只和他说话,一辈子都只想黏在他身边,一辈子都乖乖听他的话,如果自己死了……也要把他带着。
这样隐秘的心思在这一刻毫不避讳地在一台机器前如同剖开鲜血淋漓的心脏般摆到他面前,让江凛清楚地意识到,其实自己并没有多么光明,并没有多么圣洁,也没有为了人类奉献自己的决心。
在那些听说他从污染区捡了个孩子的人在自己面前大肆夸赞他时,他都恨不得把他们的嘴撕烂了,堵起来,不许说,不是我捡的,他就是我的,我给了他名字,他叫我papa,我就是世界上和他最亲近的人。
有时看着陆辞言那双澄澈的眸子,他又延生出无尽的罪恶,那双干净无辜的眼睛折射出他的肮脏与癫狂,竟然在这样小的孩子身上,去寻找自己想要的归属感,哄骗他跌入自己精心编制的深渊。
明明是自己养育他……
江凛手隔着玻璃,向着虚空中点了点,神谕的目光追随着他的指尖,落在装载一切数据的核心上。
“我不会离开他,他也不会离开我。”
神谕依旧冰冷毫无感情:【你应该去寻找你想要的真实。】
*
真实……
出发清理污染区的前一晚。
江凛爬上基地露台,手中握着所谓的真实。
那封从N195基地带出来的信封,那名研究员即使是面对死亡也要拼命带走的信封。
打开粗糙的牛皮纸袋,腐臭和腥臭味隔着并不算远的时间长河向着他侵袭,一瞬间又把他拉进那间深埋地底的地下室中。
无数台实验设备,无数间血迹斑斑的实验室,在巨大培养皿中漂浮的人,如同任人宰割的羔羊被摆上祭台,献祭的是作为人类的良知与人性。
显然在他们身上看不到这些东西,江凛自觉自己和他们不一样。
里面的资料黏在一起,分开得很艰难,需要小心翼翼的揭开粘合的纸张。
血腥味令人作呕。
沾满血迹的纸张上,一个个人在实验台上摊开胸膛与头颅,内脏被小心地分开。
“我们企图知道,污染来源于哪里,污染首先在人体的哪个部位起决定作用,通过向未被污染的正常人注射不同浓度污染的血液,在相同时间间隔内对人体受污染程度进行观察,对于各个脏器与人体关键部位污染扩散的研究中,在心脏和脑部均未发现污染痕迹……”
“异能者的异能从何而来,又发源自何处,综合前人研究,非人能承受和授予的能力可以分为两个经典假说,一为生物进化假说,二为神授假说,两个假说均声称有据可求,然而对于异能真正的来源仍难以有合理解释,通过对上百名不同异能强度的异能者机体研究,我们发现了以下可以考据的点,异能者身体强度/肌肉密度/体内细胞活性/激素分泌水平均高于常人,与之对应,在对不同年龄异能者进行研究后发现,异能者衰老速度高于常人,在身体机能达到顶峰后,便会开始迅速下跌,并且伴随着迅速衰老,这仿佛是某种预兆,关于异能者的使命,或许他/她们的诞生只为了清理污染。”
一张张血淋淋的照片被摆在眼前,一侧记载着他/她们的名字、性别、年龄等信息,详细程度从幼年直到躺在实验台那一刻。
这样直白的被剖开的泯灭人性的照片与事实让江凛作呕,如果这就是神谕让他寻找的真实,那他宁愿这是一场睁眼就能苏醒的噩梦。
他拿着报告的手在颤抖,惨白月光下被血污的字迹变模糊了,模糊到需要凑到眼前,细嗅着其中腐朽的带着罪恶的血腥味,才能去一一品读薄薄纸张背后令人沉重窒息的痛苦。
最后一项报告。
Noah 计划。
实验对象,代号 S。
第114章 Chapter 114 天色将亮未亮……
江凛是在一个寂静的夜晚离开的。
那天的风很安静, 月光与老树的影在窗台上摇晃,陆辞言长大了许多,已经长成了少年人的模样, 即使是见了许多少年人该有的模样,在江凛的纵容下, 黏人的本事有增不减。
从两次对于N195污染区的清理到现在已经过了好几年, 陆辞言始终不能流畅的说话。
这恰好印证神谕的谏言,江凛又想, 是不是自己不该给他取这个名字, 辞言,辞言,辞别,把能好好说话的能力从他身上剥夺, 再慈悲又怜悯,宛如纵容一般把陆辞言划到自己的领地, 看似宠溺,何尝不是一种伤害。
“papa……水, ”陆辞言声音已经过了少年人的清亮,在变声期他更不愿意说话,所有的言语全部浓缩成一声撒娇的papa,和一个字。
陆辞言身体状况一直不算好,原因江凛心知肚明。
方蔷委婉地提过, 江凛是不是太宠小孩了。
江凛抱着像只树袋熊一样挂在自己身上的少年, 非常违心地反问:“有吗?他还是个孩子, 怕打针很正常!”
他还是个孩子……
离开那晚,江凛摩挲着孩子光洁的脸庞,他不得不承认, 这个孩子长得实在太好了,面容细腻白皙,眉眼沉黑,五官面颌清晰流畅,还带着少年人的柔软,漆黑浓密的长睫静静地栖在眼下,即使是在现在熟睡中看不到那双深蓝的眸子,也丝毫不损他的美丽。
像江凛亲手给自己捏的漂亮玩偶。
但现在他要把玩偶丢掉了。
江凛揉揉他的头发,睡梦中的人即使是熟睡也不忘下意识地蹭蹭江凛的手心做为回应,嘟嘟囔囔地叫papa。
要把他带走吗?
江凛看了陆辞言许久许久,久到仿佛变成一尊沉默的雕像,在时间长河中失去生气,化为冰冷的惨白的石像,半身跌在沼泽里,剩下一半,还因为短暂的阳光而光明。
可他这么纯洁,小小的脑袋瓜里每天想的都是什么时候能见到自己,什么时候可以黏在江凛身边。
他不应该和自己一样被毁掉。
江凛从胸腔中长长吐出一口气。
俯下身亲了亲陆辞言柔软的脸庞,低语道:“papa爱你。”
“再见。”
*
一夜之后。
人人陷入恐慌之中。
未署名的告示贴满街头,所有人的终端上都收到一份无比详细的文件。
联盟安全局当局私底下联系过江凛,告诉他污染的秘密,尽管这个秘密早在五年前清理N195基地时就已经被送到他手中,在解剖污染物时,最先探查到污染的地方的心脏和头脑。
人类的罪恶、执念、痛苦、不甘、绝望……才是污染的来源。
人类正在毁灭他们自己。
自己一直以来同情的,保护的人类,人类的罪恶,才是这场灭世浩劫的起因。
底层人民生活在水深火热中,贫困、歧视、死亡、面对污染恐惧愤怒、对世界不公的愤恨和无论怎么抵抗也无法逃脱的宿命成为污染滋生的温床,在生与灭中达成噩梦般的循环,献祭的是一个又一个怀揣着理想,相信未来总会降临的异能者。
但他们就是罪恶的吗?不,他们是被命运压迫的可怜人。
明明是施虐者给予的伤害,痛苦却要受害者来偿还,这样不公平。
这也太不公平了……
异能署利用未被污染的正常人与异能者进行实验的秘辛传遍大街小巷,传到每一个活着的幸存者耳中。
彼时精神力测试尚不完善,在实验中成功研发出精神力检测装置与利用精神力对抗污染物的武器宛若救世主一般降临,然而这一切都是踩在无辜的同胞血肉之上。
太过残酷,太过残忍,更为令人不耻的是,不得不承认,残酷的实验确实让人在困境中获得与污染物抗战的力量。
血淋淋的事实摆在眼前,异能署瞬间陷入暴乱。
没有人注意在一个小小的角落,一个失去最爱的人的孩子,蜷缩成一团无声痛哭。
方蔷在动乱中找到陆辞言,所有安慰的言语在看到那双哭到淋漓的蓝眸时消失殆尽。
她以为陆辞言会问她江凛呢?那样她就可以编造出一个江凛去平息动乱的谎言,尽管人人都知道这场惊天动乱的源头来自突然消失的黎明之星,多少人把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多少人期待着他能继承父母的遗志,带领幸存者走到新世界中。
可惜事实恰好相反,命运总是爱捉弄人。
他只留下一个小小的,自保之力都没有的孩子。
陆辞言哽咽着开口:“他丢下我走了,我没有papa了。”
如同神谕所言,江凛离开的那一天,陆辞言学会了流利地说话。
身披长袍的人走上街头,抛洒着食物与希望,每一块食物上都刻着神的福音。
人类必将走向灭亡。
无数人在泣泪的土地中跪地高呼:神啊,请垂怜您的造物,降福于末世。
另一道声音响起:神啊,乞求您洗去世间切污浊,我将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这是神的惩罚,只有通过考验的人可以在神罚中存活,抵达新的世界。
可为什么?神创造了我们,连同创造了污秽与不堪,人性的恶贪婪也由神创造,造物主却因为自己创造的罪恶而惩罚造物。
异能署分裂为两派,一派表示异能者的存在是救世星火,一派表示人类的罪恶是灾难的源头,主张清理人类。
异能署如同飘在洪水中岌岌可危的诺亚方舟,在一场浩劫中彻底湮灭在洪水中。
*
江凛在销毁终端时,看了一眼里面的消息,他知道异能署,不,现在应该叫安全局,可以通过这个终端定位他的位置,但江凛出于某种隐秘的考量,选择在做完一切后才开始销毁这枚小小的终端。
终端上是一张照片,整洁白净的诊疗室里,陆辞言穿着竖条纹病号服蹲坐在地上,双手把膝盖抱得很紧,下巴支在手臂双目无神地看着窗外,像朵自闭的蘑菇。
“JLin,回来吧,他很想你。”
江凛摩挲着冰冷的屏幕,好似透过屏幕摩挲着陆辞言泛红的眼尾与瘦弱的身躯,像以往无数次一样坚定地把他抱在自己怀中。
但江凛做不到。
陆辞言太纯洁了,纯洁到,江凛总想这样污秽的时代怎么能诞生这样一个晶莹剔透的人,体内还流淌着能吞噬一切污染的鲜血。
江凛坐在山顶望着远处微茫的灯光,不知道哪一盏里面有一个小小的陆辞言。
离开我会过得好一些吧,他这样告诉自己,别怪papa啊,言言。
辽阔的天地中下起一场足以吞噬一切的大雪,无数人在寒冷中丧生,僵硬的身躯停留在死亡的前一秒,化作惨白的雕像,铭刻的是难以忘怀的,人类的苦难。
整个世界都在下雪。
大雪下了三年零6个月,整个世界重回混沌,天与地混杂到肉眼难以分辨,苍茫的白笼罩在大地中,又将天与地连成一片。
“江凛。”
有个声音在耳边恨恨开口,他又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带着无尽的恨意,被他踩在脚下的人不甘地抬眸,通红一片的眸子中,血与泪一同滑落,混合在那张青紫交杂的脸上,说不出的狼狈!
江凛点点头,沉寂眸子中无波无澜。
他哇地吐出口黑血,气息微弱,却是嘲笑:“这样的滋味好受吗?这样你就能快乐吗?你得到你想要的了吗?!”
江凛收回脚,目光冷冷望着他爬起身:“好受,快乐,得到了。”
江凛目光落向门外惨白的天,满地荒芜,他眼中悲悯,说:“你应该为我感到高兴。”
祁文柏不顾形象地坐在地面,咧开嘴笑,露出满口带血白牙,他仰头哈哈哈大笑,笑到呛得自己不停咳嗽。
“那陆辞言呢?你怎么忍心丢下他,你要他也死吗?”
江凛罕见地沉默,祁文柏撑着断剑起身,望着江凛露出残忍而释然的笑,随后,缓缓将剑刺入自己胸口:“算了,江队,其实活着也没什么意思,如果我当时选择和你一起叛逃……现在恐怕不会那么纠结那么矛盾。”
血液从他身下流淌,蔓延。
江凛沉默良久,极其轻地从唇缝中吐出几个字:“再见吧。”
深不见底的黑暗中,他与黑暗融为一体。
曾经的黎明之星坠入黑暗中,成为不折不扣的污染物。
这是江凛利用污染毁灭世界的第五年,五年来,安全局与教廷相继垮台,传教士不再举着神谕向世界昭告:神啊,乞求您洗去世间切污浊,我将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他们的神已然降临。
而他们得偿所愿,在虚无中获得永生。
这是江凛离开陆辞言的第五年。
此前从未有过这么长久分离的日子,自己捡到的小孩,脆弱又敏感,哪怕自己一个眼睛都能让他默默掉眼泪,偏偏在研究所待了十几年,连人话也不怎么会说,只会把自己缩成一小团,深蓝眸子不断溢满泪水。
江凛很无奈,数次矫正,企图让他学会正确表达自己的需求,然无果,干脆给孩子取了个名字。
陆辞言。
不会说话没关系,不愿意说话也没关系,只要陆辞言露出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江凛没有理由不答应他的任何请求。
只要你用那双眼睛看着我,我就知道,你要我来爱你。
这孩子很黏人,却只黏江凛,每次江凛出任务回来,看到的都是一朵自闭的蘑菇,又生气又委屈,生气委屈江凛离开自己这么久,又舍不得真的冲江凛闹脾气。
这是江凛灭世的第五年,在一切的罪恶在大雪中消弭后,最后一个需要消弭的,是他本人。
江凛已经做好了这辈子不会再见的准备。
没想到是自己养大的小孩来送自己最后一程。
江凛看人来了眼皮都没抬,“言言,不要把脏东西带进家门。”
五年前在自己怀里撒娇,离了自己会焦虑到自闭的小孩变了样,深蓝眸子中满是刺骨寒霜。
陆辞言一言不发地走到自己面前,江凛在想,那双深蓝眸子看到自己时会不会蓄满泪水,顺着光洁的脸庞流下。
出乎意料地,陆辞言没有流泪。
他抽出长刀,横在江凛颈动脉之上,毫不怀疑再偏离三分,刀刃就能划破他的脖子,罪恶的鲜血喷涌而出。
陆辞言眸光冰冷,问他:“为什么?”
江凛:“你知道为什么。”
陆辞言垂着头,长发披散,江凛看到他紧咬的唇,和下巴晶莹的泪珠,连成线,一滴又一滴。
陆辞言压抑着哭腔:“不,为什么要抛下我?”
江凛因为这个称呼怔愣,良久,他从胸腔里挤出笑声:“因为……”
江凛说不出为什么。
江凛握住因为主人而颤抖的刀刃,刀刃划过他的脖子,刺骨的冰凉仅仅一瞬间,血液喷涌,撑大本不大的伤口,将他半身染湿。
陆辞言扑上前,双手紧紧捂住他的脖子,终于抑制不住哭泣:“我不想你离开我,不要再抛下我了好不好,求你了,江凛。”
江凛拍拍他的背,语气温柔得像在哄当初被自己无情抛下的小孩:“是我不好,我像你道歉,别哭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
江凛在良久的沉默后开口:“会。”
“不要让我等太久好不好?”
“不会太久。”
胸腔刺痛。
陆辞言垂眸,看到没入自己胸口的刀刃。
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天色将亮未亮时。
晨光铺满天。
所以的一切在此刻终结,等待下一个轮回的降临。
第115章 Chapter 115 比起爱他,更……
泪水湿润无神的双眼, 意识回笼。
陆辞言才察觉脸上的湿意。
“你哭了?”
他说:“你为什么而哭?”
陆辞言嗤笑一声,没有说出口,一切的问题有了源头, 然而他还没有准备好怎么和江凛问好。
曾经的依恋在不知不觉间变成淬毒的刀刃,在江凛消失的日日夜夜中毫不留情地将他凌迟, 每一个呼吸都在证明, 爱无法从他身上抽离,可是太痛苦了, 在莽莽雪原中跋涉时, 有无数个瞬间,支撑他走下去的从爱变成了恨,比起爱他,更想恨他。
然而再见到江凛时, 满腔恨意忽然变成想要涌出的苦水,汹涌的爱意再次柔软地将他毫不留情地包裹, 淹没。
陆辞言终于问出了困扰自己一生的问题:为什么要抛下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江凛没有给出答案,这本就是无解的命题, 江凛不可能说出他内心多么汹涌多么绝望又是多么迷茫,也说不出离开的夜晚,久久注视着陆辞言面孔时,嘈杂的内心。
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对不起,和一个渺茫的承诺。
陆辞言垂下眸子, 擦拭脸上泪水, 缓慢地平静下来。
他望着自己前面毫无波澜的人, 问:“所以你找我来是因为江凛?”
“是也不是,”他卖了个关子,又说:“不全是因为他, 但也和他有点关系,主要还是因为你。”
“我?”陆辞言从胸腔中发出分不出是笑还是闷哼的气息,“他当初能抛下我,现在也能。”
“不,已经和他没关系了,你是一切的钥匙,你眼睛看到的一切都是虚假的,包括我,包括你,这是他承诺给你的重逢。”
陆辞言愣了一下,随后笑了,意味不明地说:“他做到了。”
“你开心吗?”
陆辞言顿了顿,认真思考后缓缓摇头:“我不知道。”
“按照现世中的说法,这里都是他凭借自己的力量虚构出来的世界,让自己忘掉所有,在这里和你重新开始,但这里终究不是真实,只要他还存在,污染永远没有被彻底清理的一天,即使知道这一切,你还愿意将错就错吗?”
陆辞言哑然,他想起那轮死亡的月亮,又想起江凛沉黑的眸子,此刻估计他还在中央区接受局座的刁难,明明有着动动手指就能改天换地的能力,他却将自己装成无害的绵羊。
“他呢?”陆辞言突然想到什么,“他会想起来这一切吗?”
“他把自己的记忆储存在两个容器中,容器碎了,他就能拿回寄存的记忆。”
陆辞言走到那扇玻璃窗前,日光照的土地折射出耀眼的白光,宛如记忆中怎么走也走不到尽头的雪原。
陆辞言深深闭上眼,又缓缓睁开:“你想要我怎么做?”
*
“局座,人到了。”
窗明几净的办公室内,阳光透过高透的玻璃落地窗,在地面裁割规则的几何阴影,一丝不苟的男人坐在办公桌后,低着头正拿着笔批改着什么,他一侧笼罩在阴影中,一半肩头暴露在阳光下,光与影的分割线在他刀劈斧凿般的脸上划过,溺在光下那侧脸几乎呈现出一种如玉般的质感。
他抬起头不经意看了眼江凛,随后笑了。
那是一双难以言喻的眸子,沉黑,却不让人恐惧,暖洋洋的笑意融在眸子中,看江凛的目光反倒像在看阔别已久的情人。
“好久不见,”他说。
江凛盯着他的脸,目光扫过他与自己有八分相似的眉眼,如果宋临冷下脸,这眉眼能有九分像。
面部轮廓清晰流畅,五官面颌轮廓极深,甚至连鼻尖上的小痣也捏的惟妙惟肖,除开总是含着笑意的眸子和嘴角若有似无的弧度……
江凛几乎是瞬间明白了对方的身份,对于自己这种莫名的癖好竟然有几分羞耻和唾弃。
“不算太久,”江凛在崔嵬耳旁说了什么,让崔嵬先离开。
等人将信将疑地离开后,江凛才走上前,双手撑在桌上,居高临下地看着宋临那张脸,宋临也大大方方地抬起头与他对视。
“意外吗?”宋临薄唇勾起,“我之前是想过杀你的。”
“你杀不了我。”江凛无所谓地开口,“相反,你该死了。”
宋临微笑着:“如果要他来选择,你觉得他会怎么选,是和你在温柔乡里溺死,还是选择回到属于自己的真实,”
“江凛,假的就是假的,无论再怎么像真的,也不可能是真的,你很清楚这一点,所以为了让自己能全心全意地演出你想要的真实,选择拔掉自己的爪牙,甘愿去做自己曾经最讨厌最厌恶最憎恨的弱者,真是自欺欺人啊。”
江凛坐在沙发上,双腿交叠,撑着脑袋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手指,对他的话恍若未闻。
眼前仿佛还在下雪,惨白的将一切都埋葬的雪,天地间孤零零地只有他一个人,他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却并不开心,可又无法说服自己与现实同流合污,现在有人要他回到雪中,回到他的真实。
可太冷了。
他也早就死在那场雪中。
宋临站起身,望着自己亲手创造的帝国:“你看,我和你不一样,我把有罪的人全部放逐在墙外,这里有的只有永远善良纯真和祥和,所以墙内从来没有污染,你是对的,江凛,污染来源于人类的罪恶。”
江凛走到落地窗前,看着脚下高楼林立,熙熙攘攘的街道上欢声笑语不绝,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幸福的微笑,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好。
他抬起手,随便做了个手势,眨眼间,热闹的街道空无一人,浓重的死气在中央区上空蔓延,霎那间,耳边所有声音瞬间消弭,整座城市变成死城。
江凛收回手,睥睨着衰败的城市,冷嗤道:“他们没有什么不同。”
“不,有一个人不同,”宋临指着自己的心脏,“你把他放在这里,你让我变成你,不对,我本来就是你的一具躯壳,因为拥有你的记忆,所以诞生,一诞生就意识到自己多么悲惨多么荒谬多么可怜,处在一个无法打破也无法逃脱的牢笼中,我有你的真实,江凛,我也是你。”
“我知道你早晚会来找我,所以我想,为什么我不能杀了你?为什么我要做你的影子?为什么我无法逃脱?就像现在,你动动手指就能让我多年苦心孤诣毁于一旦,我想恨你,但是我做不到……因为我知道,我的每一次痛苦,每一次崩溃,每一次迷茫,每一次站在顶端想要坠下去的瞬间,都是你在痛苦。”
“人怎么能承受这样的痛苦,如果把一切都还给你,你会痛苦吗?”
“不会。”
宋临有着江凛从异能署叛逃后的那部分记忆,他看到江凛的挣扎,迷茫,踟蹰,也看到动乱下恐慌的人,他们空洞麻木悲痛的双眼像针一样细细密密地刺透他的心脏,痛到麻木,他并不是没有感情,相反正是内心汹涌的情绪支撑他走到现在,走到和全人类的对立面,他带着痛苦的悲悯,绝望而挣扎地行走在泣泪高呼的人群中。
像地狱里爬出来的嗜血恶鬼,又像悲天悯人的救世者。
“即使是现在,你还是这么想的吗?想要杀光所有人,让这个世界上不存在罪恶?还是在这里继续当作什么也不知道,做着被拯救的美梦?”
江凛喟叹一声:“戏要演下去啊,这一次,我把选择交给他。”
*
“很简单,你是一切的源头,神认为世界污秽不堪,只有你,是纯洁无暇的存在,你是他最满意的造物,你和他都是这个世界的核心。”
“如果这个世界坍塌了,我们会怎么样?你们会怎么样?”陆辞言问。
他沉吟一会儿,随后无奈地摇摇头:“我也想知道,也许会回到所有人死亡之后,也许会开启新的世界,这是他的选择。”
“他杀了所有人类,把人类的罪恶与污秽放在自己身上,如同他死了……”他目光中有着令人琢磨不透的神色,“也许能回到最开始,但是谁知道呢,人的罪恶从来不会消失,在新世界若干年后,也许是百年,也许是千年,人类又会走上他们不知道的历史,重蹈覆辙,我们能做的,只有回到真实。”
“我知道杀了他也无济于事,我不想杀他,那就杀了我自己吧……”陆辞言讷讷道,“他会为了我去死吗?”
啪嗒——
门后突然传来什么东西掉下的声音。
陆辞言扭过头。
杵着拐杖的陆珉一手握着门把手,手中拎着的东西摔在地面,那是一颗苹果,在地面咕噜咕噜滚了几圈后滚到陆辞言脚边。
陆珉僵硬着没有动作,呆呆地望着陆辞言面色复杂,他好像要说什么,咽了咽喉咙,又把话吞了进去。
陆辞言弯腰捡起苹果,鲜红的果实是这件冷白的屋子中唯一的亮色,他把苹果递到陆珉面前。
陆珉脸上苍白,他似乎一瞬之间消瘦了许多,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此刻倦怠地半垂着,接过苹果时手还在细微地颤抖。
陆辞言看他额角浸湿碎发的汗水,蹙眉问道:“你还好吗?”
陆珉缓缓摇头,扯出抹笑:“伤口撕裂了,重新包扎,疼的。”
“我送你回去。”
陆珉把苹果又塞回他的手里,陆辞言把陆珉架在自己肩膀上,此刻他才对于陆珉的瘦有实感,明明记得是很健康鲜活的人,不知道从哪一刻变成现在这幅病怏怏的模样,或许是五年前,又或许是在不久前悲痛的剖白中,好似什么东西一下子从他的身躯中抽离,鲜活瞬间衰败。
“你们说的……”陆珉沉默一会儿,犹豫着开口,“我都听到了。”
他突然停下来定定地看着陆辞言的眼睛,极其缓慢地求证着什么:“所以一切都是假的吗?”
又说:“可是我不想你死,我从来没想过要你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