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第171章【VIP】
顾知灼往后靠了靠,靠在了墙垛上,和顾以灿头靠头轻声地解释道:“先帝暴毙,太子自戕,皇帝登基,人间帝王应天承运,定下天命。”
长风已死。
“太子平反,太孙正位,才意味着天命回归正轨。”
顾以灿:“所以,需要皇帝亲自下诏?”
顾知灼轻笑,笑容轻快。
她抬眼看向天空。
不知从何时起,天色变得有些奇怪,一半阴云密布,一半晴朗万里,泾渭分明,仿佛在预示着什么。
她口唇微动,呢喃自语:“我说过的,我与你,要么我粉身碎骨,要么你顺我心意。”
“你给我,乖乖听话。”
声音方落,顾知灼的耳畔响起阵阵雷声轰鸣。
轰隆隆!
雷鸣声自头顶炸开,皇帝打了个激灵。
他的后背紧贴着铁笼,一低头,看到的是长风被雷劈过后,焦黑的皮肤,和那双死不瞑目的灰白双瞳。
皇帝咽了咽口水:“朕、朕……”
“求皇上昭告天下,废太子无罪。”
卫国公跪在最前头,他喉咙上的玉管已经取下来了,但发声还有些困难。这几天来,他在府里养病,浮躁的心在彻底静下来后,也想明白了很多。
三皇子确实非明主。
尽管三皇子性情优柔,容易糊弄,日后为君,也肯定会在朝上依仗自己。
可是,这前提是,他能登得上那个位子。
三皇子是中宫嫡出,卫国公原本觉得单是凭这个身份至少也能有五分指望,实在下不了决心另择新主。
毕竟满朝都知道,他投向了三皇子。
三心二意是为臣者大忌。
犹豫着犹豫着,结果还躺在榻上呢,就听说长风真人认下了毒杀先帝。
一旦废太子洗刷了当年弑君杀父的罪,单从身份上来说,谢应忱这个先帝亲封太孙,毫无疑问会凌驾于谢璟之上。
而三皇子若是没有了这最大的优势,还有什么指望坐上金銮殿。
卫国公当下觉得自己不能再犹豫了,再晚,别说是从龙,怕是连龙息都要闻不上了。
他拖着病体,急急忙忙地赶了过来。
卫国公伏首叩拜,哽咽道:“废太子无辜而死,又万人唾骂,臣满心悲痛。若皇上执意不愿为废太子平反,臣唯有一死,以慰废太子在天之灵。”
他声音悲怆,铿锵有力。
他说着,左看右看,突然站起来,朝着登闻鼓的方向撞了过去。
他病体未愈,走得跌跌撞撞,头还没撞上,就被锦衣卫给挡了下来。
卫国公抹着眼泪,坐在地上痛哭流涕。
“先帝爷呀,是老臣对不住您。”
“太子,老臣不该听信一面之词,就认定您弑君,您怎就这样去了呢。”
“太子,您就让老臣去另一头向您赔罪吧。”
卫国公用手捶地,哭得伤心欲绝。
宋首辅的嘴角抽了抽,这卫国公老了老了,也太能演了。
瞧这装模作样的架势,九成九是想在辰王面前露脸。
卫国公痛哭哀嚎。
还未入仕途浸染过的学子,大多天性纯良,卫国公一哭,他们顿时感同深受,一想起自己当年还曾写过文章咒骂废太子,就悔得不行,懊悔地连连痛哭。
又哭又喊,又哇哇叫着去撞墙,看得锦衣卫们一愣一愣的。
所幸锦衣卫这些日子都练过怎么拦人撞墙,一拉一个准,可还是抵不住有人趴在地上跟着卫国公一起哭。
哭着哭着,卫国公打了一个响嗝,大声道:“求皇上为废太子平反!”
顾知灼心里闷笑,哀痛的拿出帕子按了按眼角。
卫国公这胡搅蛮缠的劲头,还确实有些能耐的,也对皇帝的性情了若指掌。
皇帝扛不了压力,又不是一个有主意的人。
皇帝遇事喜爱逃避,在朝上向来是任由臣子们先争一轮,谁争赢了他就向着谁。所以朝上才会是如今这番三党分庭,各为利益的局面。这些是上一世,公子教过她的。
她道:“皇帝要妥协了。”
皇帝目光不定。
四周各种各样的声音萦绕在他的耳边,他们的逼迫,哭喊,都让他无所适从。
从前先帝在朝上的时候,一言可定江山。
而如今,自己说的话压根不管用,他们都在逼他。
“求皇上昭告天下!”
他现在只想赶紧回宫,躲开这一切。
“朕。”皇帝咬了咬牙,艰难地吐出了这一个字。
就算废太子没有弑君又如何,都过去六年了,废太子早投胎去了。
自己才是先帝定下的继任之君!名正言顺。
平不平反什么的,根本不重要。
皇帝在心里这么对自己说,现在是安定人心要紧,等他身子好了以后,再慢慢来和他们算这笔账。
这么一想,皇帝的心定了几分。
他心中有再多的不甘和愤恨,如今也只能道:“传朕旨意,妖道长风因一己私利,对先帝下毒,先帝中毒驾崩,长风为逃避罪责,嫁祸废太子,以至太子被废自戕。”
“现朕查明真相。妖道长风已诛,废太子无罪,其棺当迁入皇陵,其灵应供奉太庙。”
“当昭告天下。”
“废太子从未谋害先帝,朕自当追封。”
皇帝一字一顿,艰难地把话说完了,他的右手握紧了铁笼的栏杆,唯有这样,才能让他撑下来。
“皇上英明!”
卫国公也不哭了,他跪直起身,头一个喊了起来。
“皇上英明!”
他的嗓音还有些闷。
学子们已经把带头撞墙的卫国公视为清流,他们也纷纷跟着高声,此起彼伏的声音响起,一声压过一声。
“废太子无罪!”
占据了半边天空的乌云渐渐消散,露出了云下的太阳。
闷闷不绝的雷声也跟着消失了,晴空万里。
顾知灼露出浅浅的笑意。
下一瞬,她笑容一滞,胸口涌起了一股从未有过的剧痛,远比曾经的任何一次都要痛。
她的脚步踉跄了一下,差点跌倒,谢应忱的手臂扶在了她的腰间。
“来人,摆驾。”
皇帝的脸色终于好一些。
话还没有说完,卫国公又往前挪了几步,俯首叩拜。
他抬起脸来,露出了脖子上缠了好几层的白纱布,一副垂垂老矣,满身伤病,但依然追逐着正义公理的铮臣。
他呼喊道:“求皇上为太孙正名。”
皇帝猛地看着他,双眸锐利的仿佛要变成一把刀子,把他生吞活剥了。
宋首辅冲卫国公暗暗竖起了一根大拇指。他这是拼命地要在辰王面前露脸,想要后来者居上呢。
卫国公梗着脖子道:“先帝下旨册封太孙,先前因着太子之过,太孙被牵连,可如今既然太子无罪,太孙也理该正名。”
宋首辅立刻跟上:“皇上,太孙当为国之储君!”
皇帝忍了又忍。
他有儿子,为什么要立一个侄儿为储君,荒唐!
“太孙名正言顺!”
顾以灿回首悄声道:“你不说上几句,趁机再逼一逼……”
话还没有说完,他声音一滞。
方才还埋在他肩上笑得正欢的妹妹,正在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而谢应忱的注意力早就不在皇帝那儿了,他侧首,狭长的双眸眯起,喉咙发紧道:“先下去,我们去太清观。”
谢应忱心绪很乱。
她往日里瞧着一向康健的很,东蹿西跳,活力十足。但是谢应忱却是知道的,她时时都在承受着违抗天道的苦,她越是往前迈一步,所承受的苦头就越大,沉疴宿疾,积压她的身体里。
那天发现伴星暗沉,谢应忱已经相当不安了。
而现在,她更是前所未有的虚弱。
“好。”顾以灿答应了一声:“我带妹妹去,你先忙。”
“我去。”
父亲平反已成定局,有没有他在并不重要。
没有任何事比得上夭夭。
顾知灼摆摆手,有些虚弱的说道:“我已经好了。”
这一把天道输惨了。
难怪生气了。
顾知灼愉悦地闷笑着:“先把……”
她想说,先把这儿的事收个尾再去给师父请安,话还没有说完,她的眼前突然一黑,紧跟着,头朝下栽倒了下去。
谢应忱反应极快,把她稳稳地搂在了怀里。
顾知灼能够感觉到胸口持续的闷痛,也能够听到谢应忱焦急的呼唤,她想说自己没事,可是,她的眼皮沉沉的,就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
好累。
想睡……
顾以灿都快急疯了,连声喊着:“妹妹!妹妹。”
谢应忱立刻拿出了无为子给的丹药,塞进了她的嘴里。
丹药入口即化,化为了药汁,从喉咙里滑下。
顾知灼的气息略微平稳了一些,顾以灿俯身把她抱了起来,往城楼下跑去,谢应忱紧紧跟在后头。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皇帝的身上,几乎没有人留意到他们的动静。
也就礼亲王,回头想把谢应忱叫过去问问他的打算,忽而就发现他不在了。
礼亲王:?
怎么这个时候乱跑!
谢应忱跟着顾以灿一口气跑到了城楼下。
顾知灼不让他骑马,于是,谢应忱进进出出都是坐的马车,宫门前就停有辰王府的马车。等顾以灿把人在马车上安顿好,谢应忱立刻说道:“灿灿,直接去太清观。”
顾以灿迟疑了一下,想说是不是先去趟医馆,但想到妹妹是道门中人,一咬牙,同意了。
午门的学子们全去了城楼上头,马车一路出来没有受到任何阻碍。
重九赶着车,直奔城门。
谢应忱拉着她的手,她的掌心冰冰凉凉的。
顾知灼总是嫌弃他的手凉,而如今,她的手比他更凉。
那颗暗淡的伴星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谢应忱把她的手攥在了掌心中,想用自己的体温让她的双手暖和起来。
顾以灿焦躁地掀起车帘,想看看到哪儿了。
“你们听说了没,原来废太子没有毒害先帝。”
“皇上已经下诏了,是个妖道干的,人就在午门。”
“我去看看。”
街道上,到处都是这样的声音,也有一些人正往午门的方向赶去。
在喧闹中,马车很快就驰出了京城。
京城距离太清观需要一个多时辰,一路上快马加鞭,等他们到的时候,天色渐暗,观门已闭。
顾知灼这几个月来常来常往,有时还会住上几日,又时不时地让人送些东西来,上到观主,下到小道童待她跟同门师姐妹一样亲热。
谢应忱叩响山门后,小道童立刻把他们迎了进去,又赶紧去禀报观主。
谢应忱在前头领路,顾以灿抱着妹妹很快就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哎哟。我的倒霉小师妹!”
“快进来。”
清平刚得了消息就迎了出来,见她这气息奄奄的样子,也急了,连忙带他们进去,快步匆匆地说道:“师父有一卦算不太明白,正在闭关呢,贫道这就去叫他。”
顾知灼在这个小跨院里是有自己屋子的,顾以灿刚把她放在榻上,无为子也到了。
无为子依旧是一身简简单单的道袍,竹钗束发,他走得有些急,两袖飞扬,连一向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髻也显得有些凌乱。
“灼儿!”
他一进屋,看了一眼榻上问道:“忱儿,是怎么回事?”
“师父。”谢应忱起身见礼,顾以灿也乖乖地称呼了一声“师父”,让开了位子。
“我们方才在午门,夭夭今儿的脸色一直不太好……”谢应忱在一旁与他说着事情的经过,一直说道,“皇帝圣旨,太子无罪,紧跟着没多久,夭夭就突然晕了过去。”
无为子坐到榻边,给她诊了脉后,拿出了银针。
他的银针和顾知灼用的一模一样,都细若发丝。
无为子的手法更稳,也更快,几针下去,顾知灼的眼皮颤了颤,冰冷的双手有了些温度。
无为子一边施针,一边说道:“……贫道方才占过一卦。”
他们到的时候,无为子正在闭关解卦。
“卦象有些复杂,贫道多花了一些时间。”
谢应忱喉咙发紧地问道:“卦象和夭夭有关?”
无为子点头,他在卦象上看到了新的天命在渐渐成形。
这丫头横冲直撞,真的让她做到了。
“逆天改命,是要承受代价的。如今天命变了,长久以来,所有强压着的反噬和病痛,就同时加诸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是彻底压垮了她。
无为子又落下一针,担忧地看着她没有血色的脸颊。
“痴儿呀。”
“师父,该怎么办?”
“怎样才能解如今之困。”
谢应忱和顾以灿齐声问道。
“重定天命。”
这句话,无为子先前也说过。
然而,如今天命动荡,不知吉凶,就连无为子的卦象也看不透。
唯有新的君王御极正位,才是真正的重定天命。
谢应忱侧首看着她毫无血色的脸颊:“师父,我想与她一同分担反噬,这样她是不是就好些?”
无为子看着他,问道:“你不怕折损寿元。”
谢应忱但笑不语。
无为子思吟片刻,道:“那就……”
“冲喜吧。”
额。
“贫道记得,你们俩的婚事,还没有下聘?”
“是。”
只提了亲,他和顾家长辈商量过,等到夭夭十月及笄后,再下定请期。
“清平,你去把为师的新炼那瓶丹药拿来。”
无为子继续下针,慢慢地说道:“尽快先写下婚书,把婚书交给贫道。如今的天命应在了你的身上,你们俩一旦性命相连,你的气运就能够暂且护着她。”
清平把那一小瓶的丹药拿了过来。
无为子倒出了一颗喂她服下。
收针。
“灼儿,醒来。”
无为子的声音中用了祝由术,顾知灼的长睫轻颤了几下,猛地睁开了双眼。
她对上了谢应忱温和的双眸,在他的瞳孔中,她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他道:“我们成亲吧。”
顾知灼微微张嘴:“啊?”
不是!她就累的稍微睡了一觉,怎么就要成亲了呢?
第172章 第172章【VIP】
顾知灼一脸茫然:“这么快?”
“好不好?”
“好。”
她愉悦地应了,目光纯净。
顾以灿心里头酸酸的,自打娘胎起就一直一直在一起,没有分开过的妹妹,马上要去别人家了。这让他怎么想怎么不爽。
要不是需要谢应忱给妹妹冲喜,他肯定要把妹妹留到二十岁,不对,至少也要二十五岁!
顾以灿的凤眼湿漉漉的,简直快要哭出来了。
妹夫什么的绝对是这个世界上最最最讨厌的人!
茫然了片刻,顾知灼终于清醒了。
对她来说,也只是睡了一觉的功夫,记忆还停留在胸口的剧痛,后来很累很累,累得不想起来。
但很快,她就发现,这确实不是累的睡了一觉的事。
她笑吟吟地唤了一声“师父”,想要爬起来的时候,四肢疲软无力,仅仅只是坐起身这样一个简简单单的动作,也办不到。
再一想先前的胸痛,一下子就想明白了。
顾知灼嘀咕着:“天道真小气。”
顾以灿坐在榻沿,扶她起来,让她靠在自己身上,向来张扬到极致的眉眼中,带着浓浓的忧色。
哪怕是在战场上,身陷险境,九死一生,也远比不上现在的焦虑。
“你这痴儿。”
无为子甩出拂尘,轻飘飘地打在她的肩膀上。银丝拂过了她的脸颊,他板着脸道:“这下满意了?”
无为子五感敏锐,同样能够看到她身上天厌的气息又加重了几分,天道怕是恨不能降下天雷把她劈成灰。
“一点也不知道收敛。”
“一股子蛮劲,莽着头到处乱撞。”
“撞得头破血流了吧。”
无为子虎着脸,训斥道。
“撞痛了还不听话!”
“为师说的话,你有哪句认真听过!”
师父管教弟子,天经地义,谢应忱和顾以灿都不敢插嘴。
顾知灼冲他嘿嘿笑,撒娇地捏着他的袖口,摇了摇:“师父……我错了。”
但是我不改。
“您别生气嘛。”
您再气我也不改。
“我听话。”
再听话我也不改。
“师父~”
她的嗓音因为虚弱有些有气无力,显得又娇又软。
无为子从来没有养过女娃娃,观里小子们全都是糙养大的,反正只要有一碗米在,他们就不会把自个儿饿死,有一件道袍在,甭管是谁的,他们都不会把自个儿冻死。
这唯一一个女娃娃,哪怕明明白白的看出了她的口是心非,花言巧语,十句话里面大概只有“师父”两个字是真的,她一撒娇,他照样没辙了,只好装聋作哑只当作没看懂。
无为子捋了捋白须,严肃道:“知错就好。”
“罢了罢了。”无为子眼眸深邃,摸了摸她的发顶,声音柔和了下来,“有为师在。你莫怕。”
顾知灼眷恋地把头靠在她师父的手臂上。
她的长睫微微垂下,掩住了眼底涌动的情绪。
师父永远待她都那么好。
上一世她拼得遍体鳞伤,也唯有师父一直在她身边伴着她护着她。
哎,这丫头啊。无为子慈爱的面容中带着心疼。
他示意顾以灿让她躺下去,又道:“忱儿,灿儿,你们先回去吧。灼儿暂且先留在观里。”
“是。”
谢应忱起身做了个长揖。
顾知灼虚弱成这样,连坐都坐不起来,自然还是留在观里,有师父看顾着为好。
“师父,下聘该择在哪一日?”
谢应忱不敢有半点怠慢。
无为子问他要了生辰八字,掐指一算:“九月初十。”
也就是还有五天。
从时间上来算,还是挺赶的。
“灿灿,我们先走吧。”
顾以灿犹豫了一下,想多陪妹妹一会儿,谢应忱说道:“再不回去,要关城门了,还得要商议一下下聘的事。”
这是正事。
“妹妹,那我先走了。”顾以灿依依不舍,“我明天再来。”
“有师父在呢,怕啥。”
顾知灼回首,讨好地冲着无为子一笑。
拂尘轻拍了一下她的额头,顾知灼赶忙夸张地用双手捂着额头,可怜巴巴地眨眼睛。
顾以灿和无为子道了别,磨磨蹭蹭地走了。
来的时候他们快马加鞭,回去的时候,同样也是紧赶慢赶,总算赶在城门关闭前进了城。
不过离开了两三个时辰,整个京城如同烧开的沸水,大街小巷全都在议论着废太子和先帝,从城门进来时,不少百姓边哭边抹眼泪。
曾经,废太子弑父,十恶不赦,满身骂名。
现在再回想起来,能想到的就只有废太子的好。
谢应忱听在耳边,久久沉默不语。
他还记得,当年他去凉国为质时,从宫门到城门,这一路上,铺天盖地而来的唯有唾弃和诅骂。
马车在沸腾的大街上驰过,等到了镇北王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完全暗了。
顾以灿跳下马车,问道:“你进去坐坐?”
不管再怎么看不顺眼,谢应忱愿意给妹妹冲喜,与她命线相连,顾以灿对他的态度也和善了许多。
谢应忱摇头道:“我不进去了,我还要去一趟礼亲王府。”
除宋首辅外,也还需要一位长辈一同去镇北王府为他下聘。
尽管日子定的很急,谢应忱也不愿意过于随意,该有的都得有。
很好。顾以灿露出了几分笑意,朝他挥了挥手,直接先回了府,这件事也得赶紧和祖母,叔父商量一下。
谢应忱放下车帘,朝外头说道:“去礼亲王府。”
马车又开动了起来,这一趟,直奔王府街。
礼亲王也刚刚从含璋宫回府不久,一身疲惫地让王妃帮他揉揉头,听着王妃絮絮叨叨着他再这么忙,早晚又得中风,然后,就听说谢应忱来了。
“这小子,总算还知道来找本王。”
礼亲王让人把他迎了进来,自家侄孙,王妃也没有回避。
“刚刚在午门,他说走就走,可算回来了。”
“王妃呀,本王跟你说,这小子满眼都是他媳妇,对自个儿的事一点儿都不上心。”
“顾家丫头,这凶的嘞。哎哎,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你是没见着,他对着顾家丫头笑起来时的样子哟……”
说着话,谢应忱走了进来,见过礼后,礼亲王还以为他是为了储位的事来找自己的。
他和顾家丫头走后不久,皇帝大发雷霆,把卫国公踹了个四脚朝天,气急败坏的走了。不过,礼亲王听说,卫国公一回去,就开始写折子,见门人,应该是打算串连。
卫国公原本向着谢璟时,也不见他这么细心为谢璟谋划,这会儿倒是一心一意起来。
礼亲王故意板着脸,端起茶来装模作样地噙着,打算等他先反省一下把他们都落下,自个儿跑了的行为,再答应他为他上折子请求立储。
结果他一上来,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叔祖父,请您为我去顾家下聘。”
下聘?
下什么聘?
这完全超出了礼亲王所预想过的话题范围,他呆愣了好半晌,脱口而出:“聘什么?”
“下聘。”
“谁的?”
王妃抚额,自家王爷在中风后,脑子实在有些不太好使,所幸辰王向来敬重,要不然保管让王爷告老回家,看看脑子。
王妃温言道:“自然是向顾大姑娘下聘。忱儿也该成亲了,这是桩大喜事。”
谢应忱眉眼含笑:“是,请叔祖父为我去镇北王府下聘。”
礼亲王一口茶差点喷出来:“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吧?”
照他来看,完全可以不用这么着急的,顾家丫头还没有及笄,他们谢家又不需要人家姑娘冲喜,总得要等到她及笄后再下聘,更显郑重。
这么一算,也得到明年。
现在最重要的,难道不是把储君的名份定下吗?
“忱儿,”礼亲王推心置腹道,“如今无论是在朝上,还是在民间,都在为了你父亲懊悔自责,就应当趁这个机会先定下储君的名份。本王可以为你奔走,像是宋首辅,还有卫国公他们也都向着你。”
他字字句句都是在为了谢应忱着想。
“只要能够争取到朝上有一半人站在你这里,定能让皇上下旨立下储君。若是错过了时机,皇上有了准备,就不好办了。毕竟皇上也是有亲儿子的,谁会愿意把皇位让给隔房的侄儿。别说是皇位了,你去民间问问,就连在农家,也不会越过亲儿子,把家里的锅碗瓢盆给侄儿继承。”
“而且你瞧瞧,你现在身份尴尬,还不知道前程如何,哪里配得上人家姑娘。”
谢应忱知他好意,也坦然道:“叔祖父,婚事更急。”
礼亲王皱眉,哪怕满心不赞同,见他目光坦荡,还是问了一句:“为何?”
“冲喜。”
啊啊?还真是冲喜?礼亲王惊住了,紧张道:“你身子又有不适了?”
谢应忱刚回大启时,那副病恹恹的样子,礼亲王记忆犹新。
“你哪儿不舒坦,找太医瞧过没。”
“你也真是的,派个人来跟本王说一声就得了,怎么还自个儿跑来呢。”
礼亲王一连几问,谢应忱总算是揪住了话尾,打断了他:“是我给夭夭冲喜。”
这必须得说清楚,毕竟冲喜有冲喜的规矩,和普通下聘还是不一样的,可别弄错了。
礼亲王:“……”
他的嗓音卡在喉咙里,一阵呛咳。
王妃掩嘴失笑。
礼亲王认真地打量着他,谢应忱同样认真地说道:“我父母双亡,舅家也断了关系,只得请叔祖父您作为长辈为我去下聘。”
“你你你!”
礼亲王气不打一处来,他们谢家的小子,堂堂的太孙,日后指不定要登上那个位置御极天下的,怎就落了个要给人冲喜的地步了?
这将来史书会怎么写?!
他只觉得当头一声雷,炸得脑壳子嗡嗡作响,嘟囔着:“你还不如入赘呢。”
“也成。”
“不成!”礼亲王啪啪啪拍着桌子,吹胡子瞪眼,“想都别想。”
罢了罢了,冲喜就冲喜吧,总好过入赘。
气归气,他还是挺担心的:“顾家丫头怎么了?”
早上时还挺精神,把皇帝气得吐了一地,还差点中风。
“真病了?”
“是。”
“那得多找个太医好生瞧瞧,别信那些江湖术士的。王妃,本王的帖子呢,快把太医全都叫去镇北王府。哎哟,这丫头怎么说病就病了呢。”
“夭夭是道门中人。”
对哦。
“若是叔祖父不愿意,那……”
“行行行。”
礼亲王赶紧答应了下来,“本王去,本王去!日子定在什么时候?”
“九月初十。”
“初十?”礼亲王掰着手指算了算日子,“你聘礼备下没?”
“定下日子后就先来请您了。”
礼亲王总算是满意了,打发他赶紧去忙,自个儿让人去叫把礼部尚书叫来,宗室下聘还是有一些规矩和仪制的。
但一想,自家小子是去冲喜,从前宗室里肯定没有这样的先例,照抄都不行。
礼亲王捂着隐隐泛痛的腮帮子,这仪制该怎么来,得逼着礼部尚书去翻翻古籍,好好想想。
冲喜也得冲出皇家风范!
谢应忱起身告辞,等再亲自登门去请了宋首辅为媒人后,他脚步匆匆地回了府。
九月初十,时间确实有些赶。
聘礼谢应忱其实很早就开始准备了,一件件都是亲笔写亲手挑的,准备了一百二十八抬,如今还差了几抬。谢应忱不想退求其次随便糊弄,一回府就先去了库房。
王府的这几间库房,是父亲的私库和母亲的陪嫁。
曾经被一并没入了皇帝的私库。
他当日从宫里搬出来时,皇帝为了彰显大度,把这些全都还给了他。
一听说自家公子准备去下聘,王府的人一个个全都喜气洋洋的,怀景之也跟过去帮忙,捧着库房的册子,帮着挑选聘礼。
几乎忙到三更,谢应忱终于把聘礼都备齐了。
他拿出一张崭新的大红色洒金帖,亲手把聘礼单子誊写了过去。
怀景之一边整理核对,一边问道:“公子,需要摆宴吗?”
“摆。”
“是。”
怀景之乐呵地应着:“属下去理个名单。”
他们家公子终于快娶到媳妇了!
别人家像公子这般年纪的,早就儿女绕膝,唯有他们家公子,屋里空空,整个府里都没有一点儿热乎气。
本来嘛,也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
但是,自打顾大姑娘时不时往这儿跑以后,又是布置宅子,又是安顿人手,府里突然就热闹了起来,热乎了起来。
他不会管家,原本无论是他们,还是那些内侍婆子们,全都过得糙极了。像衣裳什么的,都是管事一次性从成衣铺子里采买上几套,分发下去。穿在身上,要么太大,要么太小,要么太热,没几件合身的。
顾大姑娘来了几回后实在看不下去,特意叫了人进府,上上下下,每个人全都单独量体裁衣,不止是暑季的,连秋季和冬季的衣裳也全都备好了,甚至还送了几个厨子来,负责粗使杂役和婆子们吃食。
像张平如今看到顾大姑娘,脸都要笑歪了。
但凡下去问问,只要说顾大姑娘快过门了,保管上上下下喜笑颜开。
就连公子是去冲喜的也没人在乎。
谢应忱誊抄好了聘礼单子后,怀景之也草拟好了一份名单,谢应忱看了一遍,让他拿去镇北王府,和镇北王府的宴客名单对一下,别冲撞了。
怀景之天一亮赶紧去办。
哪怕平日里再低调,这一回,顾家也是要大办的。
冲喜冲喜,自然是要热热闹闹的,喜才能冲得起来。
核对过名单,一张张请帖很快写完,送到了京城各府。
于是,没两天,满京城都知道了辰王要向镇北王府大姑娘下聘的事。
哦,还是辰王去冲喜。
什么,冲喜??
第173章 第173章【VIP】
冲喜!
本来还有人不相信,但是见礼部尚书苦着脸,熬夜翻找古籍,到处去找太孙冲喜应该是什么规制,终于全都信了。
“……”
也全都傻了眼。
有人满含酸气地说道:“辰王还真是忍辱负重。呵呵,为了顾家的兵权,连冲喜都乐意。”
这话一出,无人理会。
不过,他们全都想起了另一件事,三皇子谢璟也是在九月初十纳妾宴请,纳的还是天命福女,曾经的京城明珠季南珂。
三皇子的请帖都送了,辰王不会是故意挑在同一天吧?
对此说法,更多人嗤之以鼻,辰王又不是疯了,非要去和三皇子的纳妾争锋?
两家婚事虽说早早就定下了,但下聘确实有些着急,各种声音不断。
谢应忱猜到会如此,所以,他对于“冲喜”一说,十分坦荡,毫不掩饰,以免有人龌龊地去非议夭夭。
他一门心思只忙他自个儿的婚事。
谢应忱对照聘礼单子,对于作为贽礼的木雁,还是不太满意。
在大启,下聘和迎亲都需送上大雁为贽礼。
活雁难得,再加上如今这时季,就更难得了。
谢应忱屈起指节,轻轻敲击着书案。
只能先用木雁,到迎亲时再准备活雁了吗?
“公子。”
怀景之心知他要尽善尽美,在一旁提醒道,“东厂可能会有活雁。下个月是万寿节,内廷应该也会备下百鸟。”
谢应忱一挑眉,对了!
这还是太|祖皇帝时国师的提议。
万寿节当天,放飞百鸟,以求国泰民安。
“准备一下,我们先进宫一趟。”
谢应忱把聘礼单子郑重地收好,起身出了门。
如今已是九月,谢应忱受不住寒,出门已经需要披风了。
他上了马车,直奔皇宫。
礼亲王有句话说对了,他如今的身份过于尴尬,还配不上夭夭。
辰王府在内城,离皇宫不远。
午门前的学子们更多了,见到辰王府的马车过来,学子们纷纷停下了交谈,目光追随着马车而去。
“你们说,辰王能位主东宫吗?”
一个年轻学子小小声地说了一句。
这一句话,换来周围一阵静默。
在午门城楼上,卫国公也曾提过,结果皇帝龙颜大怒,想来肯定是不愿意的。
“太孙名正言顺。”
“皇上若是不应,便是违抗了先帝的圣旨。”
对对。
“皇上如今都未立储,说不定先帝早有遗诏。”
谢璟打马而过的时候,听到的就是这些话,心里艰涩的很。
先帝在世时便允许学子们议政,谢璟再不乐意,也不能把他们赶走。他一夹马腹,马跑得更快了,越过了前头的谢应忱,先一步进了宫门。
被逼着给废太子平反后,许是生怕再被逼着立储,皇帝这几天也没有上早朝,整日在含璋宫待着,对于一道道的请安折子全都置之不理。
对此,谢应忱习以为常。
皇帝不出来更好,他可以主动去找他。
“喵!”
熟悉的猫叫从头顶方向传来,沈猫踩在宫墙的黄瓦上,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麒麟尾高高翘起,傲得不得了。
“你主人呢?”
谢应忱含笑问它,本来只是随意逗逗猫,结果话音刚落,那抹红艳如火的身影从一侧的青石板小径走来。他的长袖自然垂下,斜眼看了过来,就这脸上的高傲和不耐烦,简直和沈猫一模一样。
“喵呜~”
沈猫轻松地甩着麒麟尾,和它主人打招呼。
谢应忱本来是打算从含璋宫出来后再去找他的,提前遇上也无妨。
谢应忱主动向他走过去,从袖袋取出一张红色洒金帖,双手递上。
沈旭垂眸看了一眼,略显意外地挑眉道:“你请我?”请帖薄薄的一张,捏在他的手里却有些沉甸甸的。
“你确定?”
沈旭从唇缝中溢出一声嗤笑,挑起的眼尾带着一抹探究和嘲弄。
“辰王殿下不怕让人议论,为了皇位,放下身段来讨好我这个佞臣?”
谢应忱笑容未减:“督主若是想作为女方宾客,去镇北王府赴宴也是可以的。”
沈旭:“……有空就去。”
他收好了请帖,谢应忱又道:“督主,今年的百鸟里有没有大雁,能不能匀我两只,当作你的贺礼。”
“本座还未见过上赶着讨贺礼的。”
谢应忱完全不在意他的阴阳怪气:“挑两只最肥的,毛色最漂亮的。”
沈旭冷笑连连:“要不要本座让人拿一筐给你,你自个儿慢慢挑?”
谢应忱一点也不客气,拱手谢了。
哼。
沈旭冷哼了一声,没有应,也没有拒绝,自顾自地往前走,看这方向,也是去含璋宫的。谢应忱与他同行。
狸花猫绕在他的脚边转来转去,“喵呜喵呜”亲昵得不得了,惹得谢应忱多看了几眼。
见谢应忱在看猫,沈旭的目光也跟着移了过去。
讨了雁还不够,还想要问他讨猫?
刚这么一想,谢应忱果然说道:“督主,沈猫也借我几日吧。”
沈旭:“……”
谢应忱态度自然,仿佛与他是相交多年的好友,也不拐弯抹角:“夭夭住在观中有些无趣,让沈猫去陪她玩几日。”
沈旭驻足:“真是冲喜?”
谢应忱点了点头。
殷家姐弟和天命的牵扯极深,谢应忱便也没瞒着,把能说的都说了。
沈旭不由回想起上回在马车时,顾知灼曾笑说,她也许会魂飞魄散,难入轮回。当时,沈旭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直到和姐姐相逢后,姐姐告诉了他一些事,他总算是明白了。
不认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
沈旭俯身拎起猫。
沈猫刚要抬头去蹭他下巴,整只猫咻的一下飞了起来,落入了另一个人的怀里。
猫扭头一见是谢应忱,顿时生气地喵喵乱叫,张牙舞爪。
“我带你去找夭夭玩?”
“喵?”
爪子在按到他脸上前停了下来,猫尴尬地舔了舔。
紧接着,又是一个乌木匣子丢了过来。
沈旭:“贺礼。”
谢应忱再度接过,他把猫放在肩膀上,打开匣子。
匣子只有手掌大小,里头是半块墨锭,从墨锭上的金色文字来看,正是皇帝当年献给先帝的寿礼。
谢应忱从前只知有这样一方墨锭在,晋王用它威胁过皇帝,从来也没有亲眼见过。
他默默关上匣子,轻叹道:“这份礼,着实有些重了。”
“多谢督主。”
沈旭爱搭不理地从鼻腔里发出哼声。
含璋宫就在前头了,谢应忱说了本打算和他商议的最后一件事:“督主,青州的时疫蔓延的相当厉害,有三四个省受到波及。”
谢应忱监国后,并未揽权,地方上来的折子依然会先经过司礼监。所以,沈旭也是知道的。
这次的时疫从五江府而起,五江府附近的村镇波及的最为严重,而随着四散的流民,青州的其他几省都没能幸免。
“夭夭制的那些药丸,都分批送去了青州,只是,如今青州少了人主持大局,乱象横生,底下人阳奉阴违的厉害。”谢应忱说起正事的时候,相当的认真,“不知道督主愿不愿意走一趟?”
这是在让权。
沈旭手中是有权,但也仅限于在京城。
他若是接了这个差事,相当于是谢应忱把青州交在了他的手里。
这个人还真不怕他揽权坐大?沈旭若有所思。
谢应忱意有所指地说道:“督主,这个差事是可以对人言的。”
沈旭目光锋利如刃,很快在谢应忱的微笑中化为了烦躁。
他不敢让姐姐知道他是那个人人畏极,厌极,恨极的东厂沈旭。
他也不敢跟姐姐说,这些年,他是怎么活下来的。
青州的差事多少算是个正经的差事,还是一个可以对姐姐说的差事。
踏进了含璋宫,谢应忱也不催他,说道:“等会儿,我出来后,我们细谈。”
谢应忱捏了捏袖袋中的乌木匣子,让内侍通传后,大步往内室走去。
沈旭没有跟去。
他坐在了靠窗的圈椅上,小内侍很快端来了他惯用的茶。
他漫不经心地噙着茶,仔细考虑着谢应忱的提议。
谢应忱是真的放权,还是想把自己支开,趁机收拾掉东厂?
“谢应忱,你放肆!”
咆哮声从里头传出来,“你竟敢……威胁朕!”
紧跟着又是一些重物扫落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掉了一地。
“朕会怕你?!”
沈旭噙了一口茶,充耳不闻。
他摩挲着茶盅,否定了后者。
谢应忱不至于蠢到在尘埃还未落定前,就先撇开自己。
“青州?”
沈旭呢喃着。
要是跟姐姐说,他是钦差,要去青州负责赈灾,姐姐会放心吧?
“谢应忱!”
咚!
又有什么重物掉下来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去一趟青州,也就十天半个月的事。
只要能让姐姐安心……
“滚!”
猫吓得跳了起来,把头埋进了沈旭的怀里。
沈旭眉头直皱,烦躁地把茶盅丢回到桌上,一旁伺候的小内侍们静若寒蝉。
“谢应忱,你居心叵测!”
又过了一会儿,谢应忱终于出来了,他叫了一个内侍道:“去叫太医来,皇上身子不爽。”
“再传礼亲王和内阁,皇上要见。”
沈旭眼尾轻挑地看了过去:“办妥了?”
“妥了。”
谢应忱往沈旭旁边的圈椅坐下,说道:“皇上的眼睛看不见了。”
额?!
“也许是病重。”
“也许是反噬。”
沈旭轻笑出声,烦躁的桃花眼中露出了几分愉悦。
谢应忱拿起面前的茶盅,向他做了一个敬酒的动作。
沈旭迟疑了一瞬,端茶回敬,一口气饮了半杯。
“谢应忱!”
谢璟从里头冲了出来。
一开始,他还以为人已经走了,一出来就直奔殿门,结果发现谢应忱竟悠哉地坐在圈椅上饮茶。他的脚步一收,走向谢应忱。
他站着,谢应忱坐着。
然而,谢璟并没有居高临下的感觉,反而在对上他的目光时,不由地回避了。
谢应忱含笑:“什么事?”
想起方才他在皇帝面前,威逼胁迫,讨要储位。谢璟怒火攻心,心里有无数的质问,才匆匆忙忙地追出来。
追上了,也叫住了。
他怯了,谢璟的嘴唇呢嚅了半天,才来了一句:“你胁迫父皇得来的储位,说到底,不过是忤逆犯上,乱臣贼子……”
谢应忱淡淡地打断了他:“璟堂弟,长风死前的诅咒你可还记得?”
“你当日亲手杀了长风,你说,皇上是认为你在护驾,还是,在灭口?”
“倘若,皇上发现,季氏是你的安排,他会继续把你当作宝贝儿子,还是生怕会应了长风的诅咒,先舍了你这个宝贝儿子?”
谢璟所有想要质问的话,全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
谢应忱笑得更加温和,就如同一个堂兄,在指导堂弟。
“你呀,自身难保,还多管闲事,难怪好好的中宫嫡子,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
“我离京六年,你都进不了东宫,如今我回来了,你也别妄想了。”
谢璟:“……”
在谢璟的眼中,谢应忱仿佛是撕开了许久的伪装,露出了带血的獠牙。
“璟儿!”
“你在哪儿,璟儿!”
里头传来了皇帝歇斯底里的叫喊声,谢璟打了个激灵。
印辛走出来:“三皇子殿下,皇上叫您。”
谢应忱垂眸饮茶,没有了那双目光盯着,谢璟紧绷着的后背陡然一松,脚步踉跄地跑了进去。
喝完了茶,谢应忱放下茶盅道:“督主若是得闲,与我回一趟文渊阁?”
沈旭甩袖起身:“走。”
沈旭以为他是要给自己去青州的调令。
没想到,除了调令外,还有一道诏书,一道为殷家平反的诏书。
沈旭拿着诏书,久久不语,头也不回地出了文渊殿。
沈旭在马车上换下了这身极尽张扬的红色麒麟袍,直奔天熹楼。
殷惜颜依然住在天熹楼小跨院的厢房里,她暂时起不了身,也不能挪动,顾知灼开的药日日吃着,气色上好了许多。
她是能闲得下来的性子,沈旭让人给她打了一个可以放榻上用的小桌案,她就靠在迎枕上修复着残谱。
桌案上是笔墨曲谱,手边是她的琵琶。
每修复完一段,她就会试试音。
时不时响起的琵琶音,有如最轻缓的风,抚平着沈旭心中的烦躁。
听到脚步声,殷惜颜仰首一笑:“羡哥儿,你来了。”
她放下琵琶,向他招了招手。
沈旭把诏书递了过去,在榻边的圆凳坐了下来,双手紧绷,掌心不禁有些湿润,他又想拿出白巾擦手,手指屈了又屈,好不容易才忍住。
殷惜颜打开诏书,先是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呼吸陡然一滞。
紧跟着,她迫不及待地看了第二遍,第三遍,泪水终于顺着眼角滑落了下来,浸湿了白皙的脸庞。
终于。
让她等到了。
她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双手掩面,呜咽出声。
殷家被冠上马匪的罪名,满门皆诛。
从黑水堡城逃出来时,她最初的目的只是有一个,活下去,为殷家平反。
她不想让爹娘在地下都背着这不堪的罪名。
她不想她和弟弟,这一生都躲躲藏藏,隐姓埋名,跟地沟里的老鼠似的,见不得阳光。
“殷家的家产也会还给我们的。”
其实那些家产,早就被人刮分完了。
不过,无所谓,在谁的口袋里,就剁了谁的手,他沈旭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殷惜颜从诏书中抬起脸,眼尾嫣红,带着血丝。
泪水还在不住地往下流,止都止不住,她把诏书紧紧地贴在胸口。
沈旭学着顾知灼哄人时的样子,桃花眼清澄,不带一丝阴霾:“姐姐以后可把殷家的马场重新打理起来。对了,姐姐可以恢复户籍了,我一会儿就去办。”
他略带羞涩地笑笑,纯良而又无辜:“你放心,办起来很快的。”
京兆尹敢拖延,就剁了他!
殷惜颜:“……”
目光落在了他绷紧的尾指上。
他打小就在她眼皮底下长大,他有什么小动作是她看不懂的?
他又有什么秘密是能瞒得住她的?
第174章 第174章【VIP】
“好。”
殷惜颜双眸含泪,轻声道。
一别十年,谁活下来都不容易。
他不愿意说,殷惜颜也不问。
无论怎样,他都是她的弟弟,这就足够了。
她闭了闭眼,努力收回泪水,珍惜地把诏书放在了床边,愉悦道:“我们一块儿打理。”
沈旭的嘴角弯起了一个极小的弧度。
他已经想不起来,从前还在黑水堡城时,那个天真无知的自己是什么样了,只能继续学着顾知灼花言巧语,哄人卖乖时的模样。
他长睫轻颤,笑得乖巧纯良:“姐姐,我要去一趟青州,是正经差事。”
沈旭在最后四个字上落了重音,把调令也递了过去:“九月初十过后走,很快就回来。”
那些敢捣乱的,阳奉阴违的,中饱私囊的,统统剁了就是。反正明年就春闱了,多点几个进士,同进士什么的,也能补上缺。
来回一趟,花不了多少时间。
谢应忱这个人,别的还凑和,就是手段不够狠,不愿大开杀戒。
其实,别管有罪无罪的,拖出来杀上一批,只要血流得足够多,保管没有人再敢随意冒头。
沈旭眼尾轻挑,露出一抹戾色,下一瞬,他想起姐姐还在,立马垂下长睫,温言道:“姐姐,你暂时先在这儿住着,等我回来后,咱们也买个宅子。”
殷惜颜看着他的尾指,莞尔一笑:“好。”
“归娘。”
听怜在外头轻敲了几下窗户,又熟练的拉开半扇,轻快地说道:“我做了些糖饼,带给你尝尝……”
话说到一半,听怜惊觉屋里还有别人在,她吓了一跳。
是归娘的弟弟,她见过一次也还认得。
归娘在养病,兴许不知道,她弟弟上回来的时候,前呼后拥着全是人,还个个手持武器,目光凛厉,一看就不简单。
就像现在,归娘弟弟抬眼看向她的时候,听怜仿若被毒蛇紧盯着,后背汗毛直立,毛骨悚然,不敢拿正眼看他。
自己怎么来得这么不是时候!听怜懊恼极了,还没说完的话,也变得有些支支吾吾。
“羡哥儿,帮我削个苹果。”
归娘子恰如其份地开口,沈旭乖乖起身去拿苹果。
没有了这道目光盯着,听怜松了一口大气,表情也自然了许多,把一个竹篮子递了去。
“糖饼。”
竹篮子的底下铺了一层油纸,上面摆了六个炸得黄灿灿的糖油饼。
两人住的近,听怜得了什么吃食,都会给她送一些。
殷惜颜在病倒前也一样。
无论对方在不在屋里,推开窗,摆在窗边的小桌子上就行。
听怜放下了竹篮子,说道:“是豆沙馅的。”
“多谢了。”
“咱们俩不用说谢。”听怜举手投足间柔媚天成,“归娘,我一会儿要去太清观,我给你带个平安符回来,我听说,太清观的平安符相当灵验。”
“你现在去?”
殷惜颜看了看天色,现在已经过了未时,来回一趟,说不定会赶不上关城门。
说到这个,听怜精致的眉眼活络了起来,她双臂趴在窗沿上,兴致勃勃地说道:“方才我在前头唱曲的时候,听客人说,太清观在午时突然出现了一道霞光,把整个山头全都笼罩了起来。”
“霞光?”
听怜连连点头,眸底闪动着微光,兴奋道:“有人猜,会不会是太清观里有真人正要羽化。我过去瞧瞧,说不定上个香,求个平安符什么的,会比平常更灵验。”
沈旭正用匕首削苹果,闻言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
谢应忱好像是说,顾大姑娘如今还在太清观里住着。
他默默垂眸,继续削苹果。
他有一种感觉,这霞光,要么是有人在装神弄鬼,要么就和她有关。
让东厂查一下就知道。
京畿出现了这等异事,为免有人借机挑动民乱,东厂必要盯着。
不过,东厂也没有发现任何的异常,霞光出现的毫无征兆,笼罩着太清观的整个山头,浅淡的有如一层薄雾。
“是功德。”
无为子仰头看着天空,喃喃自语。
顾知灼渐渐虚弱衰败,仅仅靠着无为子的丹药和银针在强撑着,这两天来,无为子也是面带愁容,直到现在,终于露出了第一抹笑意。
“灼儿她,命不该绝。”
“师父,真是功德?”清平吃惊地张大嘴巴,两撇小胡子跟着翘了起来,啧啧称奇,“这般浓郁的功德,我这倒霉小师妹,又干什么了不得的事了?”
“救人。”
无为子含笑,握着拂尘的手臂垂了下来。
“救的不止一人,而是万人,十万人,百万人……的功德。”
无为子略有所思,他掐指一算,悟了。
他道:“是青州。”
清平想道:“青州……莫非是时疫?”
太清观里,到现在都还有小道士在帮着朝廷做药丸,最急的那一阵子,连师父都去帮过几天忙。
青州的时疫凶得很。
清平听说,大人有可能熬得过来,但是孩童,若是染上,连一成生机都没有。
时疫是从青州五江府蔓延开来的。
五江府也是这趟地动的正中心。
在山崩地裂后,死的死,伤的伤,幸存下来的人为了活命,大多跑得远远地谋一条生路。但也有跑都跑不了了,认命地收拾着断壁残垣,继续过日子。
张子南他们从义和县回来后,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空了一大半的镇子。
他们的屋子在地动当天就已经全塌了,如今也还是堆了一地的碎石。张子南把女儿虎妞给了媳妇后,过去把砖石一一搬开。
邻居听到动静,从一个破败的帘子后头,探出头来:“咦,你们怎么回来了?”
她瘦得厉害,衣裳破败,发丝凌乱,脸上是一块一块的泥水斑驳。
“婶子。”
“外面也不好过吧?”
“是啊。”孔氏勉强笑了笑,“我们一直走到了兖州,官府给了些粮种和银子,让人把我们送了回来。朝廷不让四处游荡,让我们回乡,说是会给青州免赋税三年。”
“哎哟,那可真是太好了,老天保祐。”赵婶子松了口气,她见张子南搬石块搬的辛苦,“我叫我家男人来搭把手。”
“赵婶子!”
一个媳妇子疾步匆匆地过来,着急地喊道:“你家丫儿和银子前儿是不是和王家的小子一块儿玩了。”
“王家小子得了时疫,烧起来了。”
什么!?
赵婶子顿时吓白了脸,往屋里喊着:“丫儿,丫儿!银子。”
见没人应,她又赶紧去街上找,慌慌张张地差点被地上的碎石绊倒,跑得跌跌撞撞。
哎。
媳妇子连连叹声,这会儿才注意到孔氏:“咦,张家妹子,你们回来啦?!”
她是个热心人,赶紧提醒道:“你们回来的真不是时候,咱们镇子上正闹时疫呢,你家虎妞你可得看好了,别让她出门。都死了好些个孩子了,前头郑婆子家的一双孙子孙女全倒下了。山上新起了好些坟头,都快放不下了。”
“郑婆子?”孔氏追问道,“我记得她儿子媳妇都被压死了。”
“是啊是啊。两个儿子和两个媳妇全死了,她当家的被砸断了腿,没两天也没了。只留了一对孙儿孙女,郑婆子到处要饭也给孙儿孙女先吃饱,没想到也染上了。昨儿我一晚上就听郑婆子在哭,哭得惨极了,好像是她家两个都不行了。”
“这对孩子要是没了,郑婆子怕是会跟着一块儿去。”
“哎。我去给我家男人送饭去了。你们家虎妞千万要小心着些。”
媳妇子挎着竹篮子,赶紧走了。
官府雇了镇子里的青壮年去修围墙,一天有四个馒头。她男人要把馒头留给她和孩子,让她每天送些野菜饼子过去哄哄肚子。
“南哥。”
孔氏赶紧折回了家里,把方才的事一说,又道:“会不会是和虎妞一样的病?”
“肯定是的。”张子南抹了把汗,语气沉沉地道,“顾大姑娘说过,时疫是咱们从青州带出来的。”
“娃啊。”
凄烈的哭声陡然响起,孔氏认出声音是巷尾的郑婆子,她哭得撕心裂肺,哀恸绝望。
“是不是她家孩子不好了?”
孔氏颤着声音道。
这种绝望,她也感同身受,当初若不是顾大姑娘相救,他们的虎妞肯定也没了。
“对了,我这里还有药!”
他们走的时候,顾大姑娘把多余的药丸分成了几包,每人给了他们一包,说是在路上遇到染有时疾的,就分给他们吃。
这一路上,张子南的那包药丸已经用完了,孔氏还有。
她从包袱里把药丸找了出来,说道:“我去去就回来了,你看着些虎妞。”
孔氏急急忙忙的冲了出去,跑得气喘吁吁。
转过巷子,果然见到了郑婆子,她没有再嚎,只有小声的抽泣,一脸麻木地把柴火放进了一个盆里,端着盆往屋里走去。
她步履蹒跚,背影中带着一股子死气沉沉,没有半点期望。
“郑家奶奶。”
孔氏的心里有不好的预感,高喊出声。
郑婆子没有停,孔氏只得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去。
从她的眼中,孔氏看到的是空洞和死寂。
孔氏看了一眼盆中的的柴火,心里咯噔了一下,小心翼翼地问道:“郑家奶奶,你家的娃娃还好吗?”
她不问还好,这一问,郑婆子眼泪止不住地往下落:“我没用啊,我连两个娃娃都养不活,我真是没用啊。”
“他们没了?”
孔氏吓了一跳,跟着郑婆子进屋。
“你别进来,你家还有虎妞,别也染上了。”
“没事。”
顾大姑娘说过,得过一回就不会再得。
郑婆子家的屋子倒了一半,用木头和油布勉强撑起半边,挡风遮雨。
掀开门帘,孔氏一眼就见到了躺在榻上,毫无生气的两个孩子,孔氏想起了自家虎妞,也曾是这样气息奄奄的躺在她怀里,几乎要活不成了。
孔氏赶紧过去,摸了摸两个孩子的额头。
是热!
还活着!
两个孩子的嘴角全是血,像是刚刚吐过血,呼吸极弱,弱到快要感觉不到了,但是他们确实还活着。
孔氏从怀里把药丸拿了出来,喊道:“快点,去拿水来,你家娃娃还有救。”
啊?
“我家虎妞前阵子也得了时疫,顾大姑娘给了我们药,一吃就好了。你快啊。都这样了,就算不信,也该试试的。”
郑婆子的脑子一片空白,嗡嗡作响,孔氏让她去倒水,她就去倒水。
很快,水倒了过来,孔氏已经把药丸喂进了两个孩子的嘴里,一人一颗。
他们俩病得实在太重,连咽都不会咽了,孔氏只能又灌了些水,一人一个抱着,拼命地给他们揉着喉咙。
终于,男娃娃的喉咙动了动,把药丸咽进了肚里,孔氏把他放下,又去和郑婆子一起揉那个女娃娃。
药丸被她含在嘴里,许久都没有反应。
她的体温在不断的下降,呼吸也越来越弱。
孔氏一咬牙,索性把药丸从她的嘴里挖了出来,拿水混着调开,再把她的嘴掰开,灌了进去。
见小孙女憋得嘴唇发白,药汁子从紧闭齿缝间流了出来,喂不进去一滴,郑婆子抹着泪,绝望道:“算了吧,让她好好走吧。”
她会陪着两个孩子一起去黄泉路上,不会让他们害怕的。
“祖母……”
一个极其微弱的声音响了起来。
郑婆子吓了一跳,发现是孙子正在迷迷糊糊的喊她,再一摸,脸上热乎了些,完全不似刚刚奄奄一息。
孔氏喜道:“我说吧,药丸有用,我家虎妞也是顾大姑娘救活的。”
“有用!”
郑婆子一咬牙,一狠心,死命掰开了女童的嘴,撬开她的牙齿,孔氏帮着把药汁一口气全都灌了下去。
孔氏没有离开。
从黄昏等到了三更,再等到黎明的第一道阳光在出现,又一人强喂了一颗药丸,这一回,他们都能吞咽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阳光遍洒大地,两个孩子陆续睁开了眼睛。
“祖母。”
“饿。”
郑婆子哇的一声大哭着,所有的情绪在这一时间全都宣泄了出来。
她哭得不能自已,拉着孔氏的手,跪在地上,连连磕头。
“兰啊,你是咱们一家的救命恩人。”
他们一家八口人,没了五个。她都想好了,等这两孩子一咽气,她就跟着他们一起去,黄泉路上,他们也好做个伴。
“不是不是。”
孔氏赶紧扶起了她说道:“我这药丸子是顾大姑娘给的,救他们的是顾大姑娘。”
“顾大姑娘?”
郑婆子不知道那是谁。
“是京城里头,镇国公府的顾大姑娘。当时我们好些人都快死了,顾大姑娘从阎王殿里抢人,把我们全都救活!这药丸也是顾大姑娘亲手定的方子。”
一说起顾知灼,孔氏两眼冒着光,声音里全是崇拜和尊敬。
他们已经没有活路了,顾大姑娘硬是给了他们一条活路。
“顾大姑娘,顾大姑娘。”
郑婆子在嘴里反复念着,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她救了他们一家子的命,她终于可以好好把两个娃娃拉扯长大了。
郑婆子又喜又哭。
孔氏给两个孩子喂了些清水,问她有没有什么吃的,米汤也行。
郑婆子反应了过来,赶紧去锁着的柜子里倒出了一小把米。
她用破烂的衣袖抹了把泪,诚心诚意道:“我得去给顾大姑娘立个长生牌位,等俩娃儿长大了,也要让他们日日供奉。”
孔氏连连点头,她回来的这一路上,看到道观就一家子进去磕头,求顾大姑娘平安长寿。
等家里收拾好了,她也要立一个长生牌位。
两个孩子吃了些米汤,精神又好一些,孔氏放心不下虎妞,就要先回去了。郑婆子和她一起出去,她要先去街角的小道观里给顾大姑娘上炷香,再去给俩孩子拾掇些吃的。
拐出巷子,一片的喧哗声在耳边炸开。
见她们过来,一人相熟的婶子连忙道:“郑婆子,你家娃儿还活着吗?京城有官老爷给咱们送药来了,听说就是治这时疫的。”
孔氏喜出望外:“一定是顾大姑娘让朝廷送来的。咱们离开的时候,顾大姑娘就说,会尽快把药送到青州各地。”
回来的路上,她也见到过官府在发药。
五江府太远,可算是也轮到了。
她道:“这药特别管用。你们谁家孩子若是病着,就紧去领吧。”
郑婆子喜笑盈盈,忙道:“对对。我家娃儿,吃了药,已经活过来了。”
“顾大姑娘真是神仙!”
郑婆子的两个孙儿病得都快死了,所有人都知道。
见她现在欢欢喜喜的模样,难道,真的救活了!
时疫极凶,家家户户都有孩子病着,也天天都有孩子病死。
这药真能救他们家娃儿?
第175章 第175章【VIP】
灰暗的心中涌入了一丝阳光。
孔氏催促道:“有娃娃病着的,先去领了再说,总不会更坏。”
他们家家都有生病的孩子,闻言也顾不上再闲话了,赶紧都去了衙门。
衙门前已经排起了长队。
排在最前头的是一个抱着孩子的粗布妇人,她的孩子脸颊滚烫发红,三四岁的年纪难受的连哭都哭不出来。
妇人灰头土脸,疲惫掩盖了她原本姣好的面容。
她领过药丸,塞进了孩子的嘴里,不发一言地走到一旁坐下,脸上早就麻木,仿佛在等死一般。
其他人一边排队领药,一边悄悄打量着她怀里的孩子。
谁也不知道这药到底管不管用。
他们一个个往前走,又一个个领了药后离开。
每户只能领三颗。
秦沉站在一旁看着,也没说什么。时疫严重,为了避免青州地方官阳奉阴违,错过了控制时疫的最佳时机,谢应忱直接从京城派了几个人出来。
秦沉就是其中之一。
在到这个镇子之前,秦沉已经去过七八个城镇了。
百姓们在刚拿到药丸的时都是一样的将信将疑,但是只要用了,就知道这真能救命。
“退烧了……退烧了!”
“儿啊,醒了醒了。”
惊喜交加的呼喊声打破了原本的死寂沉沉,抱着孩子蹲在街角的妇人,又哭又笑。哭着哭着,她抱着孩子,脚步踉跄地冲了过来,扑通一下跪在了秦沉面前,连连磕头。
“大人大恩。”
类似的场景每到一个地方都会发生,秦沉一如往常地把人扶起来,说道:“这些药丸都是来自镇北王府顾大姑娘的方子。专治此次的时疫。”
他朗声道:“药丸暂时只有一万丸,顾大姑娘说,大人能多扛几天,但孩子一旦染上,几乎十死无生,家中有孩童得病的,这趟的药丸先给孩童用着。”
“三日后,还会再送来一万丸。”
有人凑过去看妇人怀里抱着的孩子,方才还奄奄一息的孩童,正睁着眼睛东看右看。
竟然真的醒了?
他又摸了摸孩童的额头。
真的不烫了!
他捏紧了手上药丸,头也不回地往家里疾奔。
有救了!
有救了!!
“我家娃娃病了三天,能不能先给我。”
“别挤,我孙子也病着呢,别想抢。”
“给我药!求求了!”
镇子上死气沉沉顿时被彻底打破,秦沉让人维持好秩序,安步就班地分发着药丸。
一直到午后,终于把这一万多颗药丸全都发了下去。
秦沉还特意多留了一些,让人大街小巷地去看看,有没有生病的女童没药吃。他出来时,公子特意交代过,民间重儿轻女,要提防他们把药留着给男童用,而让女童自生自灭。
这一日。
镇子所有人都彻夜难眠。
这一日。
没有一个孩子因时疫死去。
药丸吃下,病得轻的,第二天就能活蹦乱跳的东奔西跑。
病得重的,也至少能咽得下吃食。
因为地动,死亡和时疫,而在死寂中挣扎的镇子,终于等来了阳光,带来了一丝勃勃生机。
青州,渐渐活了过来。
青州各地的道观,香火一下子旺了。
他们虔诚地跪在三清像下,供奉着香烟,祈求着: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
“唯愿顾大姑娘万事顺心。”
“唯愿顾大姑娘无病无忧。”
……
无数强烈的愿力源源不断地汇聚在一起,化作了淡淡的霞光,笼罩在了太清观的上空,久久不散。
这已经是第三天了。
络绎不绝的香客们闻讯而来的,第一天大多是京畿的百姓,到后来,连翼州,兖州的香客也特意赶过来。
太清观香火极旺,香烟缭绕。
观中容不了这么多人,一时进不了山门的,都安分地在外头候着,他们仰望着霞光,满眼虔诚,等多久都没有人叫一声累。
“贫道听说国师玄心真人羽化那日,也是霞光满天,仙乐缭绕。”
玄心真人是大启朝的第一位国师。
太|祖皇帝尚在微末时,玄心真人就已算出他有真龙之象。玄心真人奉他为天下共主,辅佐着太|祖皇帝御极天下,结束了数十年的乱世。
“玄心真人有救世天下的功德,羽化那日才会引来满天霞光。”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游方道士。
他入世修行不久,听闻了此等异象,匆匆赶过来。
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太清观中,必有大福泽之人,福祐我大启万民。贫道若是能见上一面,此行也算是值了。”
正说着话,陡然一个声音响起:“官府来了!”
往山脚的方向,有人急匆匆地跑上来,大声提醒着:“快让开,快让开。别挡着道。”
“怎么官府也来了?”
“哎哟。让让,让让,我快站不住了。”
“在洒喜钱呢。”
围在山门前的百姓们纷纷向两边退开,挤在一块儿,让出了中间的山路。
不多时,佩着绣春刀的锦衣卫们疾步而来,紧随其后是一辆黑漆马车,骏马的脖子上戴着硕大的大红色绸花。
跟着马车步行而来是宋首辅和礼部尚书等人。
而在马车的后头,内侍们的手上提着装满了铜钱的竹筐,一路上山,一路洒着喜钱,一个个的脸上全都喜气洋洋。
马车停在山门前,礼亲王和王妃从马车上下来。
他们一早,就在吉时去了镇北王府下聘,一百二十八台聘礼,贽礼是两只活雁,礼部尚书绞尽脑汁,哪怕再急,哪怕是冲喜,整个仪制也安排的极为大气,跟礼亲王要求的一样——冲喜也要冲出皇家风范。
下过聘后,礼亲王又带着婚书,来了太清观。
三天前,礼亲王就命人来观中打过招呼了,既便如此,他也是事事周全,把男方求娶的姿态放得极低,不但没有要求太清观闭观,甚至除了他中过风年纪又大了实在走不了山路外,宋首辅,卫国公,还有礼部尚书和其他礼部的官员,全都是在山脚下,就弃了马车,步行上来的。
观主亲自在观门前相迎。
礼亲王长揖,做足了礼数:“本王前来,是为谢家子谢应忱向顾大姑娘下聘求娶。”
观主面容慈和:“请。”
礼亲王再次谢过,笑着和王妃一同走了进去,其他人跟在了后头。
人一进山门,外头顿时又热闹起来。
“你们听到没,是为辰王给顾大姑娘下聘来的。”
“下聘?”有人惊住了,“来道观下聘?”
“我听说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在观中为国祈福,辰王殿下为示郑重,才会特意来观中求娶。”
“为国祈福?”
这话一出,立刻有人想到:“莫非霞光的出现是因为顾大姑娘。道长,为国祈福算不算是有大福泽的?”
这可不好说。年轻道士打算跟过去看看。
“我们也去。”
山门前没有小道士的阻拦,不少百姓也跟了一起进去。
礼亲王并不在意有人跟在后头,本就是大喜事,当然要热热闹闹才好。
他抬头看了一眼天上的霞光。
最初听说时,他还以为又是什么江湖骗术,直到现在亲眼所见,果真是天生异象。
“甚好甚好!”
卫国公说起话来,要比前几天利索的多,他生怕白的不吉利,还特意在脖子上的白棉布外头又缠了两层红稠,绑得跟同行的马似的。
“连老天爷都知道我们是来给辰王下聘的,这霞光满天,真是好兆头啊。老宋,你说是吧?”
宋首辅满脸含笑,垂首的时候,白了他一眼。
这卫国公也是越来越能舍下老脸了,辰王明明没有请他当媒人,结果今儿一大早,天还没亮呢,他就主动去了辰王府,硬是赖着要和他们一块儿去下聘。
先是跟着他们一起去了镇北王府,下了聘后,还非要再一块儿来太清观。
哼哼。
这脸皮厚呀,自己是自愧不如的。
宋首辅笑得满脸愉悦,盯着他的喉咙看了一会儿。
卫国公挑眉问道:“老宋,你看什么呢?”
宋首辅小小声地和他说:“我在看,你喉咙都断了还这么能说会道。”
说完,他又抬起头,向着周围围观的香客们露出了完美的笑。
“不一样。”
卫国公先笑完,又低头轻声道:“我和老宋你不同,没你机灵,一开始就择对了主。我要是现在再不争不抢的,以后想争都没得争了。”
“而且吧,我瞧着,顾大姑娘确实是个有大福气的。”卫国公感慨道,“辰王刚回来时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
当时,谁都以为谢应忱活不过几载,而且只能在皇帝的眼皮底下,像一只笼中囚鸟,艰难求存。
而现在,才区区几个月,他离金銮殿上的那个位置,也仅仅只有一步之遥。
回到当时,谁又能想得到。
“我呀,就是自作聪明。”
卫国公恨不能回去拍自己一巴掌。
“老宋,你还记得不,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上有记载,玄心真人羽化时也出现过漫天霞光。”
他悄悄用手指了指天:“说不准这还真是顾大姑娘的缘故。”
围观的香客越来越多,卫国公没敢再接着窃窃私语,他向着香客们微微颔首,笑得仪表堂堂。
“善信,这边请。”
观主在前头为他们领路,领着他们到了后山的小跨院。
无为子亲自相迎。
他一身崭新的道袍,头发梳的整整齐齐,连一根发丝都没有露出来。
他年岁已高,须发皆白,投手举足间,道袍衣袂飞扬,仙气飘飘,让人望而心生敬畏。
谢应忱和他们说过老道的身份,如今见连清平真人都以弟子的姿态恭敬的服侍在侧,心里更加的紧张,连忙回了全礼。
谢丹灵悄咪咪地和顾知南躲在一旁看,见他们进了堂屋,两人脚步轻快地回了顾知灼的屋子里,雀跃地笑道:“灼表妹,外头好多人,把小院子都快围满了,全是香客。”
“好热闹。”
“礼部尚书可会说吉祥话了。对吧,南南。”
顾知南连连点头:“一串接着一串,肯定背了好久。”
“还有卫国公,把自己打扮的跟马一样。”谢丹灵比划道。
女孩们噗哧轻笑,热热闹闹。
下聘时,需要有姐妹陪着。
因顾知灼住在道观,顾知骄她们昨天也跟着住了过来,连谢丹灵也溜出了宫。
顾知灼端坐在圈椅上,油亮发黑的乌丝披散在肩头,她面有病容,胸口持续不断的剧烈疼痛让她显得无精打采,病怏怏的。
“大姐姐,你坐着累的话就靠一会儿。”顾知骄仔细而又体贴,拿了个迎枕让她靠着。
谢丹灵噙了一口水:“我们再去看看。”
阿蛮也想去,谢丹灵牵着她的手,一块儿往外跑,阿蛮欢快地咯咯笑着。
她们时不时地回来说道:“礼部尚书总算是把吉祥话说完了。”
“师父收下婚书了。”
“礼亲王妃往这里过来了。”
阿蛮:“来了。”
谢丹灵这下也不再出去,没一会儿,礼亲王妃在嬷嬷婆子们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顾知灼在圈椅上欠了欠身。
礼亲王妃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目露忧色。
果然气色不太好,病得不轻。也难怪忱儿那小子急了,哎,这能不急吗!
顾大姑娘住在观里,连今天这样日子都没有回府,她和王爷都猜测过,只怕是她这位老神仙师父在为她续命。
彼此见过礼后,礼亲王妃上前,慈和的含笑道:“顾大姑娘,我来你挽发。”
在大启朝,下聘那日,需要由男方的长辈亲自为女方梳发,挽发,簪发。
嬷嬷手捧着托盘,礼亲王从托盘中拿起一把象牙白的玉梳,在她垂顺的发丝上轻轻梳了三下,一直梳到发尾。
她放下玉梳,亲手为顾知灼挽了发。
顾知灼还未及笄,发式较为简单,她又从另一个托盘中拿起了一支玉簪。
越是郑重,越代表了男方对于讨到这个媳妇的欢喜。
“得此佳妇,良缘永结。”
“是谢家之福。”
谢丹灵扶着顾知灼起身,向礼亲王妃屈膝福礼。
“哎,你快坐下,哪里需要这么多礼。”
谢丹灵扶着她又坐了回去。
接下来,便是要签婚书了。
礼亲王陪着无为子也一同过来了,无为子亲手把婚书递到了顾知灼的手中。
这婚书上,谢应忱已经写下了名字。
而另一栏还空着。
正所谓初婚从父,再嫁由己。女子出嫁,若是初婚,其婚书是由长辈代签的。但是,谢应忱父母双亡,婚书由他自己来签,太夫人便也觉得该让顾知灼自己来签。
无为子手持拂尘,在顾知灼的头顶轻抚了三下。
“一纸婚书,上表天庭,下鸣地府……”
谢丹灵把笔尖沾上朱砂,递到了顾知灼的手里。
“……命线相连,祸福相担。”
“诸天祖师见证,通喻三界,上奏九宵。”(注)
顾知灼冲着她笑了笑,提笔在婚书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知灼。
两人的名字并立在一块儿。
正如前世今生,他们一直在一块儿,生死不离。
无为子面含笑意地抚着长须。
“礼成。”
唱礼的内侍喜气洋洋地高喊着,嗓音嘹亮。
不止是小跨院,就连在跨院外头观礼的香客们也全都听到了。
“咦?”
那个年轻道士突然发出一声轻呼,他的嘴微微张开,双目圆瞪,一眨不眨地看着天空。
笼罩着上清观的霞光在刹那间更亮了,有如雨后的彩虹七彩绚烂,又有如细雨一般,洒落在了眼前的这个小跨院里。
咦?
顾知灼蓦地长睫轻颤。
一股奇异的力量涌入身体,有若最温柔的轻风,抚过她的五脏六腑,修补着她千疮百孔的身体和魂魄。
她的胸口不痛了。
耳边仿佛有无数道声音在响着,似有若无:
“唯愿顾大姑娘长寿安康,无病无灾……”
第176章 第176章【VIP】
“咪?”
脖子上戴着红绸花的沈猫跳到了茶几上,它盯着外头,小耳朵一抖一抖的,金灿灿的眼中充满了好奇,跃跃欲试地想出去玩。
无为子若有所感,他掐指算了算,含笑道:“灼儿,你去外头。”
是。
顾知灼听话地站了起来。
一直到方才,她还手脚无力,需要谢丹灵扶着才能起身,但是现在,她已经能够站得稳稳当当的了。
她迈步走了出去,站到院子中间。
今儿是个好天气,晴空万里,阳光灿烂。
阳光温暖着顾知灼冰冷的四肢肺腑,她惬意地眯起了双目。
霞光有若雨丝,淅淅沥沥地洒下,又有若一层薄纱,笼罩在了她的身上,翩翩欲仙。
“这位是?”年轻道士两眼放光,目光灼灼地注视着顾知灼。
“是顾大姑娘。”
香客中有人喊道,“我见过我见过!”
“我邻居家里有个小姑娘被人放干了血,差点没了命,是顾大姑娘救了她。”
“是镇国公……”不对,现在是镇北王府了!“是镇北王府的顾大姑娘。”
“天降霞光。”年轻道士满脸虔诚地说道:“这是功德之光!贫道没有看错,这位姑娘果然是有大福泽之人。”
有人悟了:“原来清平真人卦象中的天命福女是顾大姑娘。”
他喃喃自语,不自觉地跪了下来。
这一跪,周围的人也纷纷跟上,不一会儿就跪下了一大片,黑压压的全是人影。
在太清观的山头笼罩了三天的霞光渐渐消逝,但是,亲眼看着这一幕,所有人的心头都无比的震撼,久久不散。
霞光是因顾大姑娘而来的。
顾大姑娘才是真正的天命福女!
不一会儿这件事就在整个太清观中传开了,越来越多的香客闻讯而来。
而随着香客们的离观下山,也像风一样的传到了京城。
“哎哟,你们今日没去太清观简直太可惜了!”
“霞光还在?”
“在在……不对,不在了。”
“到底在还是不在?”
“本来是在的,后来,顾大姑娘一出来,霞光就披到了她的身上,顾大姑娘就像是穿了五彩霞衣,从天上下来的仙子一样。美极了。”
刚从太清观回来的人虔诚地说道:“顾大姑娘得天祝祐,如今嫁给了辰王,必能祐我大启繁荣昌盛,盛世昌隆!”
“咦。”有人问,“从前不是说天命福女是那位寄住在镇北王府的季姑娘吗?”
“呸!”他不屑地冷笑,“当日清平真人只算出有天命福女,又没说是她,肯定是她把美名都往自己身上揽。还当谁不知道,皇上夺了臣妻,她就不顾镇北王府养育之恩,屁颠屁颠地跟着进宫去了,不要脸……”
砰!
临街的雅座中,季南珂狠狠地把手里的酒杯掷了出去,摔得四分五裂。
她死死地咬着下唇,脸上满是难堪和羞愧。
谢璟只垂眸看了一眼摔碎的酒杯,打了个手势,小允子过去关上了窗户,隔绝了外头的吵杂。
“您也是这么想的吗?”季南珂盯着他,艰难地问道。
“什么?”
谢璟有些失神,他端着酒盅,琥珀色的酒液倒映着他的双眸,压根没听清季南珂在说什么。
季南珂双手紧按着八仙桌,指节隐隐发白。
谢璟又问了一句:“什么?”
依然头都没抬。
见他完全没有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上,季南珂气恼道:“你也觉得,天命福女应该是顾知灼?”
“你后悔了是不是!?”
谢璟终于抬眼看向了她,有些无力:“你想让我说是,还是不是?”
他心里是后悔了。
顾知灼应该是他的未婚妻。
他忍不住去想,最初遇到清平真人的时候,清平真人说的那个能祝祐他君临天下,开创盛世的天命福女,到底指的是在他身边的季南珂,还是与他有婚约的顾知灼。
他已经想不起来,清平真人是怎么说了。
他甚至怀疑,是不是因为他恋慕季南珂,内心就想把所有好的赞誉都给她。
为她造势。
谢璟的目光浅浅淡淡,没有往日的浓情蜜意,而是带了一些隐忍。
季南珂:“……”
“我只是、只是……”她目中含泪道,“明明是我们先定下的日子。为什么要非让她。”
见她这委屈求全的模样,谢璟终究还是心有不忍。
他没再说什么责备的话,只道:“冲撞上了,改期是行。”
季南珂委屈地说道:“她打小就爱与我争,她就是故意定在同一天的,想看我没脸,想让我低头。”
谢璟本来定在九月初十宴请,可自打谢应忱和顾家定下了九月初十下聘后,那些收了他请帖的人家陆续过来致歉,说是没有办法来了。
也是。在他们而言,纳妾而已,哪里比得上辰王殿下下聘重要。
谢璟主动把日期推迟了,闻言,他并不在意地说道:“你要是不怕没有人来道贺,不改也成。现在还不到午时,皇庄上都备好了,也不用迎来迎去的,我们一起过去便是。”
这怎么行!
季南珂差点脱口而出。
曾经的谢璟,因为自己一句“不会做妾”,宁愿毁了顾知灼的脸,也要让顾知灼自惭退亲。
而现在的谢璟,却能够说出,迎不迎亲都无所谓,他打从心底里把她视作了一个妾,没了该有的尊重。
可是,季南珂已经做不到甩袖而去了。
季家不要她了,把她除了族。
她如今身份尴尬的住在宫里,连宫女内侍都瞧不上她。
她无处可去。
她唯一还能牢牢抓着的,只有谢璟一个人。
季南珂忍了又忍,原本想要抱怨的话也全都咽了回去。
谢璟待她远不如从前,她也只能压着脾气。
她略略抬眼,长睫轻颤着,一颗泪珠挂在了睫毛上。
“殿下,我……”
“殿下。”
雅座的门被敲响,卫玖开门进来,正好打断了季南珂未说完的话。
他抱拳道:“皇上下旨,立储君了。”
谢璟双肩一颤,捏着酒盅的手指猛地一紧。
临街的喧闹声更响了,季南珂快步过去推开了窗,她的双手不受控制地颤抖着,心跳得极快,喉咙发紧。
“立太孙了。”
“快去看!衙门前已经下了公告。皇上复了辰王太孙的名位,立为了储君!”
“真的啊?”
“不信的话,你们去衙门问啊,官府派了人在那里,给我们读呢。”
“我去看看!”
各种各样的声音混杂在了一起。
“顾大姑娘果真是天命福女,辰王一下聘,就被立为储君,太神了。”
季南珂紧紧地捏住了窗沿,难以置信:“这不可能!”
“殿下。”她回首焦急地说道,“您听到没,皇上圣旨竟立了辰王为储君,您……”
谢璟面无表情地灌下了一杯酒,又给自己斟了一杯。
季南珂心思微动,不可思议道:“您、你早知道了?”
谢璟不置可否,又灌了一杯。
他当然知道!
三天前,谢应忱在含璋宫里,当着他的面,用一方断墨威胁逼迫了父皇。
完全不似众人所知的温和无害,他就像是原形毕露的野兽,卸下了所有的伪装,展露出了獠牙和利齿。
而自己在他的面前,就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不止是自己,连父皇也是。
他眼睁睁看着父皇先怒后惧,对谢应忱连声喝骂,咆哮,威胁,最后又化作了无能狂怒。
从小到大,父皇在他的眼中,都是那么的高大英武。
哪怕有废太子珠玉在前,最终得了这把椅子的,也还是父皇。
可这么厉害的父皇,却被谢应忱逼得走投无路。
父皇被迫答应了。
谢璟本以为父皇只是口头答应,肯定还有后招,谁想当天就真得下了立储圣旨。
谢璟道:“他竟然忍到现在。”
季南珂:“什么?”
谢璟没有回答。
谢应忱是三天前就拿到圣旨的,他竟然忍到现在才让人宣旨?
是为了顾知灼?
他是想让世人都以为是因为顾知灼的福运,为他谋得了这储位?
“殿下。”见谢璟没有理他,季南珂忍不住问道,“您就这么认了?”
谢璟简直太没用了。
他是中宫嫡子,一向软弱也就罢了,如今竟然连储位都能拱手让人!?
谢璟又灌了一杯酒,喉咙火辣辣的痛。
季南珂急了:“殿下,您想过没,有朝一日,若真是谢应忱上位,他也许能容得下大皇子他们,可是,他能容得下您这个与他争过储位的皇嫡子吗?”
她美目流转,坐回到谢璟身侧,拉着他的手,轻声道:“殿下,不争就是在等死。”
谢璟是她如今唯一的选择,可是,她选择谢璟,并不意味着,她愿意和他一块儿等着被圈禁,甚至是等死。
“够了!”
谢璟丢开了手上的酒盅,酒盅在八仙桌上骨碌碌的滚了一圈,谢璟蓦地起身,就往外走。
“殿下,您去哪儿。”
“道贺。”
说完,他走出了雅座,季南珂抿唇站了一会儿,追了上去。
一出门,谢璟直奔辰王府。
辰王府门前,宾客络绎不绝,马车几乎把府门前的道路给堵得严严实实的。
谢璟坐在马车里,慢慢地往前挪动。
这酒有些上头,几杯下肚,他晕乎乎的,后背直冒热汗。
好不容易,马车进了府,停在仪门。谢璟正要下车,他想起了什么,回首对着季南珂说道:“你在这儿等着就好。”
“为什么?”季南珂怔了一下,自嘲地笑笑,“您是嫌我会丢了您的脸面?”
谢璟揉了揉隐隐作痛的额角,耐下心来解释道:“辰王府里没有女眷,谁来招呼你?”
不止没有女眷,连使唤丫鬟都没有。
季南珂拉住了谢璟:“我不需要人招呼。”
谢璟实在不想和她争这些,便道:“随你。”他跳下了马车,也把她扶了下来。
辰王府一向低调,自打谢应忱从宫里搬出来后,还从没有宴过客,这是第一回。
府里的下人们也少,候在仪门待客的都是已经上了年纪的内侍。
内侍见过礼后,笑着领他往里面走。
季南珂打量四周,辰王府是废太子的故居,但远不如她想象中的奢华,反而相当的空旷,第一眼有些萧条,可跃在枝头上的花朵,池塘的游鱼,垂落的紫藤,错落的假山,又在这萧条中添上了一份生机勃勃。
“璟儿。”
走到半路,忽然有人出声叫住了谢璟,是承恩公。
谢璟拱手唤道:“舅父。”
承恩公也是来道贺的,只比谢璟早到了一炷香,在花厅待得无趣,就出来走走。
他用轻慢的目光挑剔地打量了一下季南珂,挺了挺将军肚,说道:“本公带殿下进去,你忙去吧。”
承恩公一挥手,打发走了内侍,见四下无人,他迫不及待地问道:“璟儿呀,你有什么打算没?”
未免隔墙有耳,承恩公声音压得很低,两个眼珠子左右乱晃。
打算?
谢璟现在也不知道。
正像谢应忱那天说的,他是皇嫡子又怎么样,他连东宫的边都摸不到,一事无成。
谢璟自嘲地笑了笑。
“没事。”承恩公把头靠过去,低下身来神秘兮兮地说道:“舅父都给你想好了。”
额?
花厅就在前头了,承恩公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信心满满地说道:“你就等着吧。”
谢璟:“舅父,您说什么……”
“殿下也来啦。”
花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见到谢璟,纷纷起身见礼。
这辰王府实在无趣的很,没有伎子,也没有戏班子,连个漂亮的小丫鬟都没有,一群大老爷们面对面坐着,见谢璟把季南珂也带来了,想起了三皇子本来是定在今日纳妾的,不免调侃上了几句,像是美妾在怀什么的。
季南珂眼中暗恼,没想到他们会当着自己的面这般轻贱。
谢璟拉住了她的手,不悦地斥道:“季姑娘尚未出阁,此话莫要再说了。”
说话的人有些尴尬的笑了笑,话锋一转,问道:“咦,礼亲王怎么还没来。”
“礼亲王去了太清观。”
于是,话题便绕到了太清观,霞光和顾知灼的身上,有人这两天也特意去瞧过,说得是天花乱坠。
“太孙真是得了门好亲事。”
除了少数内阁重臣,谁都以为立储的圣旨是在立了婚书后才下的。
谢应忱重病回国,一无所有,直到得了这门婚事后,可谓事事呈祥,不但身体康健了,还一跃成了储君。这不是婚事带来的福气又是什么呢?
话这么一说,也有人忍不住去看谢璟。
三皇子为了怀中娇妾,放弃了这门大好亲事,现在该后悔了吧。
哪怕是没有明说,这意思谁都看得懂,谢璟只噙着茶,不言不语。
不多时,谢应忱过来了。
来的客有些多,分坐了几个花厅和水榭,他一进来,所有人纷纷起身行礼,道贺。
太孙正名,哪怕还没来得及告祭太庙,也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储君亦为君。
“太孙殿下。”
待见过礼后,承恩公乐呵呵地喊着,又朝谢璟使了个眼色。
谢璟想到他刚刚说的,心里有种不太妙预感,他悄悄地拉了一下承恩公的衣袖。
好歹要先让自己知道,他想说什么吧?
“舅父。”
谢璟低声提醒了一句,“今儿是辰王……是太孙大喜之日。”意思是,别乱来。
承恩公打年轻时起,就是个爱犯混的。
他大大咧咧地笑道:“殿下,凉国近日送了国书来,想与大启和亲,结永世之好。”
自打前朝起,凉国就履履犯边,到了大启后,更是如此。直到顾韬韬杀灭了他们的气焰,才自愿写下降书。
后来这几年,谢启云的不作为,放任了凉国的骚扰试探,凉国一度想要撕毁降书,枕兵边境。也就是前不久,姜有郑取代谢启云任了西疆总兵后,才一改之前的散漫作风,在谢应忱的示意下,对凉国发起了几次猛攻,凉国被打得缩在边境不敢冒头,终于又写了这份和书来。
承恩公管着鸿胪寺,和书先送到他的手上,他故意压着没有呈上。
承恩公热络地笑道:“不知殿下意下如何?”
谢应忱毫不犹豫道:“大启公主不远嫁,不和亲。”
凉国在写下降书时,就曾求娶过大启公主。
舍一个皇女,保边境太平,历朝皆是如此,谁也没想到,谢应忱会果断拒绝。
承恩公露出了得逞的笑:“是凉国愿意送公主来京城,与大启和亲。”
他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大大咧咧地说道:“正好,三皇子殿下还未定亲,不如就由三皇子殿下为国分忧,娶了凉国公主。”
他说完,扭头冲着谢璟一笑:“殿下,是吧?”
第177章 第177章【VIP】
啊?
谢璟呆住了。
他的眼神略显茫然,上头的酒气让他的脑子明显变慢了,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
周围安静了,无数道目光在谢应忱和谢璟两人的身上来回移动。
尽管三年前凉国战败,但凉国兵力雄厚,比起北狄和闽州倭寇,皇帝更忌惮的是凉国。三皇子若娶了凉国公主,为了两国血脉相融结永世之好,凉国指不定会扶持谢璟夺位。
毕竟谢璟才是皇帝的亲生子。
皇帝如今迫于无奈,立了谢应忱,可在称呼上依然是较为尴尬的“太孙”。
孙是先帝的孙,和皇帝又有何干?
靖阳侯的眼神闪烁了一下,乐呵呵地抢声说道:“国公爷,您这话就不对了。太孙就算娶了太孙妃,也还有良娣、良媛……”
谢应忱含笑道:“承恩公此提议,极好。”
谁都能听得出来,靖阳侯的意思,是想劝谢应忱留一个良娣给凉国公主。
但谁也都看得出来,谢应忱刻意打断了他的话,不让他把话说完,给他留了个体面。
谢应忱不疾不徐地说道:“承恩公是璟堂弟的舅父,自是为璟堂弟着想,琢堂弟和琅堂弟都已经赐了婚有了正妃,唯有璟堂弟尚未定亲,皇上病重,也顾不上。我这个做堂兄的,自然得照顾一二。”
他望向谢璟,眉眼含笑,看不出喜怒:“璟堂弟,你说呢?”
太孙意思是,他真的打算让三皇子娶了凉国公主?!
有人倒吸一口冷气,也有人在思量着谢应忱的真正用意。
季南珂站在那里,难堪极了。
明明所有人都看到她在,但所有人全都当她不存在,当着她的面肆意议论着谢璟的婚事。
季南珂颤着手指,悄悄拉了拉谢璟的衣袖,试图等他一句“放心,我的正妃只会是你一个人”,但是,谢璟始终没有没说。
他沉默不语。
似是在权衡,也似是在思量。
季南珂有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她的胸口闷的很,隐隐发痛。
承恩公嫌弃地瞪了季南珂一眼,催促道:“璟儿,您愣着做什么,太子殿下在问您话。”
说完,又带着奉承的笑意说道:“太孙殿下对顾大姑娘一往情深,自是看不上凉国公主的。”
谢应忱毫不掩饰眉眼间的雀跃:“当然。”
谢璟本来没想答应,然而一对上谢应忱笃定的目光,酒气上了头,心里的一股子逆反也涌了上来。
谢应忱!
谢应忱!
在谢应忱的面前,他从来是矮了半截。
从前先帝在的时候,是。
现在先帝不在了,也依然是。
谢应忱这话是什么意思,因为有了顾知灼,他就不要凉国公主了?呵,他这是故意要做给顾知灼看,以示他的深情厚意?
让顾知灼对他死心塌地!
明明顾知灼应该是自己未婚妻。谢应忱抢了他婚约,和父皇强夺臣妻又有什么区别!
谢璟甩开了季南珂的手,走向谢应忱。
走了一步,又一步。
烈酒直冲头颅,把他的所有理智冲扫的一干二净。
“好。”
谢璟应了。
“我愿意为了大启和亲,娶凉国公主为皇子妃。”
他要让他后悔。
后悔把凉国推到了自己的身后!
谢应忱目视着他,微微一笑。
他掸了掸衣袖道:“既如此,孤知道了。”
这是他今天第一次用了自称。
这一个字,让他们彼此之间的距离有若天差地别。
谢应忱:“承恩公。”
承恩公乐呵呵地应着是。
“这件差事,孤就交给你来办。”谢应忱含笑道,“想必你是能办好的?”
承恩公爽快的应了:“包在臣身上。”
季南珂:“……”
她克制不住心中的羞愤与不安,终于忍不住说了一句:“谢璟,你答应过我什么!”
她的嗓音略微有些尖利,含着一种质问。
他答应过她,让她为妾只是权宜之策,以后会扶正她,他不会另娶正妻。谢璟猛地反应了过来,心里暗暗有些后悔。
“珂儿……”
季南珂自嘲地笑了笑,头也不回地往外跑去。
谢璟迈步想追,又硬生生地收住了步子。
现在追出去,只会让人议论珂儿不懂事。哎,一会儿再与她说说吧。
季南珂跑出了花厅,凉风拂面,她终于冷静了下来。也许是跑的太快的缘故,她感到胸口隐隐作痛,慢慢地往前走着,想等谢璟追出来。
但是,她都快走到仪门了,谢璟依然没有出现。
季南珂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一眼,眼中是淡淡的哀伤。但紧跟着,哀伤化为了怒火和憎恶,夹杂着强烈的不安。
她仿佛失去了什么。
一切脱离了她的掌控。
咳咳。
季南珂胸口的剧痛越来越重,咳得停不下来,她捂着喉咙,一口鲜血喷吐了出来。
鲜红色的血液喷溅,洒在了衣袖的丁香花绣纹上,红得刺眼。
季南珂瞳孔骤缩,恐惧有如同潮水一样,向她席卷而来。
这是第二次了。
她好怕。
季南珂双手抱着自己慢慢地蹲下,后背紧靠在抄水游廊的栏杆上。
为什么顾知灼就不愿意放过她,一步一步地把她逼到了现在这般进退唯谷,众叛亲离的地步。
她咬牙切齿,满腔不平,恐惧和恨意全都倾泻在了这个名字上头。
“你为什么要害我。”
不应该这样的。
冥冥中曾有一种声音在告诉她,若是再继续下去,她将会一无所有。
曾经因为吉运得来的一切,都会离她而去。
就像谢璟对她的感情一样。
七八道脚步声由远及近而来,蹲坐在地上的季南珂慢慢回首看去,一双黑色的皮靴映入了眼帘,她略略抬眼,看到的是大红色的袍角。
袍角在她面前一晃而过,只见那个穿着红色麒麟袍的身影在一众人等的簇拥下,渐渐走远,袍上的金线绣纹在阳光下耀眼极了。
不能认命!
“督主,请留步。”
季南珂高声喊道,她爬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拉住身后的栏杆。
“有一件事,我……”
话音刚起,一把绣春刀抵在了她的脖颈上。
随行的锦衣卫凌厉的目中含着杀意。
不是什么人都配在督主面前说话的。贸贸然乱说乱动,向来会当作刺客处置。
季南珂的脖子下意识地往后仰,锋利的绣春刀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
沈旭头也没回。
他的到来让花厅中的众人都为之一惊。这位东厂督主素不是好相与的人,对任何人都不假以辞色,谁也没有想到,他会亲自来道贺。
哪怕沈旭只是喝了一杯酒就走了。
而很快,让文武百官更没有想到的是,谢应忱当日颁下他正位储君后的第一道令旨,命沈旭前往青州,负责青州上下一切事宜,有罢免,任免,斩立决等特权。
这道令旨惹来满朝一片哗然。
有人暗自猜想,谢应忱莫非想要支开沈旭,把锦衣卫和东厂收归囊中?
绝对是这样的!
太孙此人,若真像表面上这般温良无害,怕是早就死在凉国了,就算是侥幸活着回来,也绝无可能跃过皇帝的亲生子,得了储位。
他,保管是个心黑手辣的!
用青州当作诱饵把沈旭这个最难以掌控的人调开,就能趁机在司礼监扶持自己的人。废太子当了这么多年的太子,内监中肯定有忠心的亲信。
但凡拿下东厂,把控住了内廷,谢应忱进可逼宫登基,退可好好当这储君,坐等皇帝驾崩。
“璟儿,你瞧着好了。”承恩公自信满满地指点江山,“沈旭一走,谢应忱肯定会动东厂。”
“沈旭也是个狠人,绝不会任人摆步,等他们翻了脸,咱们就有机会了。”
承恩公和别的朝臣是不一样的。
他是外戚,是三皇子的嫡亲舅父,有这层关系在,但凡即位的不是谢璟,他的地位也会从此一落千丈。
承恩公这个爵位不是世袭的,等他一死,他的儿子孙子就什么都没有了。
“你娶了凉国公主,凉国肯定会乐意你来继位的,况且还有皇上在呢!皇上怎会愿意把储位白白让给谢应忱?哎,他是被逼得没办法了。”
“顾家这大好的婚事让你自个儿给折腾没了,璟儿,这一回,你千万别再为了美色,做下蠢事。”
谢璟的心里沉甸甸的,想着顾知灼,过了一会儿,他应道:“是。”
他已经错了一次,不会再错第二次。
朝上的种种私议,自然是瞒不过沈旭的耳朵。
他把盛江和乌伤二人和一只猫留了下来,出京那天,谢应忱亲自送他到了三里亭,顺便还蹭了他的马车。
一路上,谢应忱是把该叮嘱的全都叮嘱了一遍。
“青州事就交给督主了。”
“该收拾就收拾,该杀就杀,不用手下留情。”
“弹劾什么的,我自会处置。”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呵呵冷笑:“这还用你说,我还以为太孙不爱大开杀戒,要以德服人呢。”
谢应忱淡笑道:“乱世用重典,杀一人而救百人,杀百人而救一城,孰轻孰重我还是懂的。”
从地动后,谢应忱已经陆续罢免了青州不少的地方官,又调派了禁军以防匪乱,但毕竟天高皇地远,种种乱事呈到他手边的时候,早就已经都发生过了,事后处置的再快,也比不上事前遏制。
这需要有一个雷厉风行,又不会心慈手软的人,亲自去青州主持大局。
沈旭玩把着一个白玉杯,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还有时疫。”
谢应忱再一次叮嘱道:“一定要多加上心。”
沈旭掀了掀眼皮:“第六遍了。”
从他一大早跑来自己府上,非要送自己出门,一直到现在,对于时疫,反反复复,一遍又一遍地提。
沈旭听得都烦死了。
沈旭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他把茶盅随手一放,双手按在了小案几上,盯着他的眼睛问道:“别啰嗦,直说。”
谢应忱本就没打算瞒他,反正前因他也都知道了:“……时疫一事,关乎到夭夭生死。”
沈旭摸着腕间的小玉牌,只说了一个字:“行。”
“还有一事。”谢应忱抚着衣袂,准备下马车,回首道,“殷家已平反,但是,殷家劫难是朝廷之过,殷家又背负了马匪罪名十余年,满门皆亡。孤以为,朝廷应当给予补偿,殷家女该得一个县主册封。”
谢应忱说完,看着他:“督主,你说呢?”
沈旭长睫颤了一下,桃花眼先是含了几分锐利,很快又如微波荡漾,戾气全消。
谢应忱特意在把青州事交代完后提起,他并非是想用此来作为条件让自己尽心,也不是在利诱。他告诉自己只是为避免自己对姐姐的安置有别的打算。
这人……
和皇帝确实截然不同。
他别扭道:“随你。”
谢应忱微微一笑,下了马车。
目送沈旭的马车远离,谢应忱没有回京,而是带着重九和向阳,直接绕道去了太清观。
霞光散去后的太清观依然香火极旺,谢应忱到的时候,香客们来来往往络绎不绝,三清殿前香烟缭绕,久久不散。
谢应忱熟门熟路地拐去后山,一路上,香客们兴奋地讨论着霞光异样,一个个都像是亲眼所见一样。
听他们说着“霞光披在顾大姑娘的身上,有如仙衣,美的不可思议”,谢应忱唇角弯起了一个小小的弧度,越加的迫不及待。
他推开了小跨院的门,坐在院子里头晒太阳的顾知灼,闻声回首。
见到是谢应忱,她欢喜地喊道:“公子!”
她明显有了精神,漂亮的凤眸亮晶晶的,脸颊多了几分血色,一扫病容。
谢应忱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了,快步向她走去,他半蹲在地上,紧紧地把坐在躺椅上的顾知灼抱在了怀里,感受着她熟悉的气息和馨香。
“真好。”
顾知灼靠着他,嗯嗯应是。
她的手是暖的,身体也是暖的,不似前几日那样冰冷的让他害怕。
除了下聘当天,他必须要留在京城外。谢应忱日日都会来太清观一趟,见到的是一天比一天虚弱和衰败的她,他怕极了。
仿佛六年前所经历过的,又会重来一遍,仿佛一睁开眼睛,他又会变得一无所有。
谢应忱的头靠在了她的颈窝上,双臂牢牢地抱紧了她,不敢松手。
“公子,我没事了。真的。”
顾知灼拉着他的手去摸自己的脸颊。
在太阳底下晒得有些久,她的肌肤有些发烫。
“看,是不是好了。”
顾知灼笑脸吟吟,美得不可方物。
谢应忱用指腹把她的碎发撂倒耳后:“我不信。”
“什么嘛!”
“你惯会哄我。”他说着,向无为子笑道,“师父,您说是吧。”
无为子正在一旁亲手研磨着朱砂,闻言他一本正经道:“忱儿说的是。”
“师父,您偏心他。”
无为子瞪她:“谁让你不听话,不听话师父就不偏心你。”
说到这个,顾知灼有点心虚,眼神飘忽。
谢应忱终于放开了她,起身向无为子见了礼,问道:“夭夭没事了吧。”
他昨日在京城,只得了镇北王府递来的消息,说了一些经过,但没有听无为子亲口所说,心里多少还是有些不安的。
无为子正要说话,门口来了一个小道童。
“真人,晋王来了,请您为世子合婚,正往这边过来。”
合婚?
顾知灼挑眉道:“谁嫁了?”
“承恩公府。
“孙念?”
当天两家打的这么厉害,顾知灼还以为这婚成不了。
她冷嘲道:“承恩公这舅父,还真是牺牲颇多。”
“真人,晋王还带了世子来,观主说,晋王想哄您露面,让您去救世子。您先避避为好。”
第178章 第178章【VIP】
无为子在太清观住着并没有大肆宣扬,但作为修道人,他来京的这些日子救过不少人。京城里头多多少少都听到过一些声音,说是太清观有一位老神仙,道法高深,医术绝妙。
晋王想必也是闻讯而来。
一个亲王非要闯,观主是拦不下的,只能让小道童过来报信。
顾知灼呵呵冷笑。
“多谢师弟。”顾知灼温言道,“请观主不用担心,把人领来便是。”
“灼表妹……”
谢丹灵从屋里探头出来,“忱堂哥,你也来啦。你要不要吃竹叶饼?”
谢应忱应了声“好”。
“你们要什么颜色的。”
“红的!”
“忱堂哥呢?”
“一样。”
好嘞!谢丹灵愉悦地答应了一声,脑袋又钻了回去。
谢丹灵昨日来了以后懒得回宫,要和她一块儿住几天,顺便把顾知骄她们也留下了。
方才一时兴起,说要做竹叶饼,几个人一大早跑去后山捡了竹叶,又在小厨房里忙活了开来。顾知灼活动起来还有些吃力,就待在院子里晒着太阳等吃。
谢应忱拖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在她身边坐下,倒在躺椅上晒着小肚肚的猫一个激灵坐好,小脑袋凑过去闻了闻,啪的一巴掌打在他的腿上,跳下躺椅,昂首挺胸的走了。
“师父,我来吧。”
无为子没有用朱砂磨,用的是药臼。
把切割成指甲盖大小的朱砂放在里头,慢慢地磨成粉末,是一种极其细致的活。无为子把药臼给他,又指点了几句他的手法,顺着方才的话题道:“灼儿功德加身,命不该绝。”
“我说的吧。”顾知灼哼哼着,骄傲道,“你还不信。”
她侧身,手指着药臼,指点道:“公子,你要顺着一个方向碾,药杵要贴着边,这样碾出来的朱砂更细。”
谢应忱注视着她的手指,一向健康粉润的指甲如今有些苍白。
他问:“信什么?”
讨厌!公子的眼睛太尖了。顾知灼当着他的面颠倒黑白,告状道:“师父,公子说他不信您。”
无为子看得有趣,他捋须接着说道:“功德之气化为霞光祥云,此等异象,为师生平也是第一次见。”
谢应忱把朱砂敲碎,听话的顺着一个方向慢慢研磨,口中说道:“太|祖皇帝的起居注中,曾记载过,玄心真人在羽化时,也有过霞光降世,祥云蔽天,三日方散。”
“太|祖皇帝感言,玄心真人救万民于乱世,功德盖天。”
这些换作是从前,谢应忱并不信。
就像他从不信命一样。
而现在,只要夭夭能好起来,让他拜遍天上神灵,他都愿意。
他相信神灵,相信天命,相信功德,相信一切玄而又玄的事。
“玄心真人在世时,为师未能一见,深以为憾。”无为子也无法判断,是不是和玄心真人羽化时的霞光一样,他叹道,“无论如何,这对灼儿而言,只有好处。”
说的是!谢应忱哪怕有想不明白的,也不打算深究。
“灼儿的衰败已恢复了七八成。你与她命线相连,有你的气运护着,暂且可以放心。”
“观主。人就在前头了吧?”
晋王严肃的声音闯进了耳中,顾知灼一抬手,示意谢应忱好好磨朱砂,别管。
她往躺椅上一靠,单手托腮,唇边浮现起了一个小小的梨涡。
跨院的门打开了。
顾知灼挑起眉梢,对上晋王惊愕的目光,他脱口而出:“你、你怎么在这儿?!”
“王爷的消息也太不灵通了。”
晋王的目光在小跨院里扫了一圈,见到无为子时,他脸上一喜。
无为子哪怕只是穿着最简单的道袍,但鹤风仙骨,一看就非凡人之姿。
晋王以为顾知灼也是来求医的,没有理会她,抬步走进了小跨院,伴随而来的是一股浓郁的血腥味。
谢启云戴着一顶帷帽,不声不响地坐在一个竹舆上,由两个小厮抬着。
“真人。”
晋王迫不及待地走向无为子,他把姿态放得极低:“求真人……”
顾知灼拿起桌上的拂尘,手一伸,拦在了他面前:“哎呀,晋王爷,您儿子的病,谁都救不了。您求我师父也没用。”
“师、师父?”
晋王目瞪口呆。
他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无为子,见无为子并没有反驳,他呼吸一滞。
他听说了霞光的事,也只当是谢应忱在为储位造势,就像从前,谢璟非要把季家女扶成天命福女一样。
长风说过,顾大姑娘是道门中人。
长风还说过,此等反噬,唯有求上上清观,才有可能化解。
他本打算找无为子真人给儿子医治过后,再问打听反噬的事,无论是献祭,还是做法事,又或是别的什么法子,他都可以。
要是无为子是顾大姑娘的师父,岂不他所有的打算都要落空?!
有若当头一盆冷水泼下,最后一丝希望,被人当着他的面,撕成了粉碎。
顾知灼甩了甩拂尘,清清嗓子:“谢善信,此来是为何事?若是为了合婚,此婚不吉。”
“你……”
晋王往前踏了一步。
她装模作样地掐指一算,一本正经道:“不过,若是谢善信换个人选,合婚必可大吉大利。”
晋王脚步一顿,明知她绝没有那么好心,也还是忍不住问道:“谁。”
“承恩公呀!”
晋王:?
顾知灼认真地说道:“卦象显示,承恩公与世子爷极为相配,是天作之合。如王爷您去劝劝,让承恩公自个儿嫁过来,日后必能夫夫和顺,万事大吉。说不定这喜一冲呀,世子爷就好了呢。”
“恭喜恭喜。”
顾知灼拱了拱手,一派喜气洋洋。
晋王气得脸色发青,扬手朝她冲了过来,重九更快一步,拔剑出鞘,站在了顾知灼的面前。
听她的话,乖乖磨着朱砂不插嘴的谢应忱抬眼看了过去,唇间溢出了一声冷哼。
晋王心里咯噔了一下。
他的巴掌抬在半空中,又硬生生地收了回来。
“顾大姑娘别开玩笑了。”晋王的嗓音冷的像是含了冰渣子。
顾知灼慢悠悠地摊了摊手:“我说了合婚不吉,王爷都不信。怎么?王爷倒是敢把世子交到我的手里。”
晋王的心凉透了。
他确实不敢。
他和顾家的仇是解都解不开的。
可是,除了太清观,他还能有什么指望?
儿子的模样他已经不敢去看了,一天天吊着命而已。
就连自己,哪怕是用了最好的伤药,也只能让伤口的血渗得慢一些,再这样下去,他还能活几天?!
晋王站在院子中间,和顾知灼的目光在半空中撞在一起儿。
他沉吟再三,唤道:“真人……”
顾知灼打断了他,只道:“王爷既不信我,又何必要我师父为您费心。既要又要,这不好。”
她笑吟吟地说道:“王爷若是信我,那就让世子爷娶了承恩公,也让我瞧瞧您的诚意。”
“说真的,如此一来,保管世子爷能多活上半年。”
“可谓是,天赐良缘。”
她压根不理晋王越来越黑的脸色,指了指自己,骄傲道:“我,人称,神算子。我说的绝不会错。”
胡搅蛮缠!晋王运了运气,实在忍不住去,拂袖道:“走。”
“王爷走好。”
他脸色铁青,小厮们抬着竹舆拐了个弯,小心翼翼地跟着,连大气都不敢出。
观主温和的冲顾知灼笑了笑,暗暗竖起了大拇指,也跟了出去。
晋王越走越快。
长风死了,哪怕他没有被牵连,也被日日夜夜的反噬折磨的看不到生路。
各种情绪交杂着堵得他胸口发闷,压根没有注意到正从竹林那里走出来的清平,观主倒是看到了,默不作声地对着他摇了摇头。
清平往竹林后头藏了藏,等到晋王走远了,赶紧回小跨院。
他才不要和晋王撞上呢。
晋王父子满身都是黑黢黢的晦气和阴邪。
要是缠上他,非要他去给他们俩做法事什么的,自己修道这么久修来的功德也完蛋了。清平进了小跨院,把门关得死死的。
他心有余悸地问道:“师父,晋王父子该不会是来找您的吧。”
“让我打发了。”顾知灼抬了抬下巴,“保管他不敢再来。”
等下再让公子派几个人悄悄守着。
清平夸道:“还是小师妹机灵。”
师父修的是天心派的道,治病救人是他修了八十年的道心,若晋王真是苦苦相求,师父不能不救,不然会毁了道心。
清平也搬了一把小板凳过来坐下,看着谢应忱磨朱砂,他摸摸下巴道:“再磨细点。”
“清平师兄,你今儿是去京城了吗?”
清平闻言回头说道:“是啊,你怎么知道。”
京里有人请他去看看风水,他一大早就去了,忙了好几个时辰,又饿又累。
“你的口袋。”
额?
“口袋!”
啊!清平惊了一跳,他一低头,惊觉自己的衣袖不知道何时竟被划拉了一道口子。清平他抖着手摸了进去,手从那道口里头伸了出来。
袖袋里头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银子没了!”
清平傻了眼,他上上下下不停地摸着自己,哪里都摸不到他的钱袋子。
终于,清平哭了。
“一定是那个小乞儿,肯定是他!”
他出城门的时候,有个小乞儿好好的路不走,非要挤他。
“哎。”顾知灼叹气,“我早说了,师兄你要改个道号,不吉利。”
清平用衣袖擦脸,哭得伤心极了。
谢应忱:?
顾知灼凑在他耳边,音量不减道:“师兄他五弊三缺,命里无财,可倒霉了。”
原来如此。
“没事,师兄都习惯了,哭一会儿就好。”
清平哀怨地看她,就不能小小声的说悄悄话吗?
“师父,竹叶饼好了。”
谢丹灵雀跃地跑了出来,手上端着一个小竹篮子。
狸花猫跟在她的脚边,喵喵喵叫着也要吃。
竹叶清香随着腾腾的热气弥漫了开来,清平吸了吸鼻子,注意力一下子被拉了过去。
小竹篮子里放了几十个用竹叶包着的糯米饼,全都只有酒盅的杯口大,红艳艳的,相当好看。
猫低头闻了闻,不感兴趣跑去扑蝴蝶。
“骄表妹在做第二炉。”
“师父先吃。”
表姐妹俩一块儿长大,谢丹灵讨巧卖乖的模样和顾知灼一模一样。
无为子拿了一个吃了,夸了一句:“不错。”
谢丹灵骄傲道:“骄表妹可能干了。”
无为子年纪大了,糯米的吃食不太克化,吃过一个就不吃了。
清平抹抹眼泪,拿起竹叶饼咬了一口,安抚着自己失落的心。
好吃!
怎么了?谢丹灵用眼神问。
顾知灼拉过她,说了一通,说得谢丹灵同情地又递了一个饼给他。
清平一连吃了好几个:“小师妹呀,你说我这道号改什么好?”
“暴富?”
顾知灼很认真地替他想:“暴富真人。吉利。”
胡闹!无为子用拂尘往她头上一拍。
“我也觉得好。”谢丹灵欢快地抚掌,清平若有所思地摸了摸下巴。
“师父,您看……”清平谄媚道,“有道是缺啥补啥。”
无为子懒得搭理,他掐指算了算,道:“能找到的。”
谢丹灵嘻嘻哈哈着,不一会儿,顾知骄她们几个也出来了,顾知骄的手上也提了一个小竹篮,里头是绿色的竹叶饼。
全都是用果汁调的色,果香味清甜。
见到谢应忱,女孩们一口一个大姐夫喊得热络,喊得谢应忱心情大好,答应了今年进贡来的蒙古马,让她们先挑。
小跨院里热热闹闹。
谢丹灵咬下竹叶饼:“灼表妹,你回不回京?”
顾知灼去看无为子,无为子摇了摇头道:“住在这儿多修养一阵子。”
谢丹灵迫不及待道:“师父师父,您也留我住吧。我娘同意的。”
她仰着脸,用和顾知灼相似的凤眸看他,眼中湿漉漉的,让人不忍拒绝。
无为子也一样。
谢丹灵高举双臂,高兴了。
“灼表妹,我们去踏秋,再叫上星表哥和灿表弟,秋叶山上这个时季的枫林最好看了。”
顾知灼跃跃欲试。
只可惜,她暂时哪儿都去不了。
哪怕已经渐渐好转,也还是头重脚轻,动不动就累的满身虚汗。
别说是爬山了,从小跨院走到三清殿都会累得慌。
她索性耐下性子,好好地跟着师父学起了风水和星相,谢丹灵也陪着一块儿学。
谢丹灵没听懂风水,对星相倒是开窍的很,一听就懂,学得兴致勃勃。
无为子日日为她施针,又特意为她炼了一炉丹药,足足养了半个月才算是好的七七八八,至少可以跑马弯弓,至于别的……
“唯有忱儿御极正位,天命才能定下。”
“你这一身因为天道反噬而引起的伤痛,也能彻底好了。”
顾知灼嗯嗯着,连连点头。
等到谢应忱来接她的时候,无为子亲自送了他们回京,顺便和清平一块儿去京城里的永乐观走走。
永乐观的观主特意请了他过去讲道。
他们一早就离了观,等到京城的时候,还不到午时。
“师父,我们去天熹楼用些膳,再送你们去永乐观好不好?”
无为子含笑应了。
天熹楼后头的小楼还没有盖好,他们坐在了前头临街的雅座。
谢应忱给无为子斟了茶,还未等坐下,清平忽然发出了一声:“啊!”
什么什么?
“是偷银子的小乞儿!就是他。”
清平手指着的小乞儿就在天熹楼的斜对面,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背对着他们,他的两指间泛着一抹银光。
顾知灼的眼神好,她看到那是一把细小的薄刃。小乞儿正用它割开了一个人的荷包系绳。
顾知灼捏了捏拳头,兴奋道:“我去抓!”
“灼儿。”无为子叫住了她,“如今,大气运落在了忱儿的身上。”
他目视着小乞儿,意有所指道:“去吧。”
第179章 第179章【VIP】
顾知灼若有所思,没去细想。
她一手撑着窗沿,刚要从窗户上翻出去,就被谢应忱一把拉住。谢应忱按着她的双肩,让她转了个身,面向雅座的门。
“往那儿走。”
“来不及了!”
“来得及。”
清平伸着脖子看外头,催促道:“小师妹,快快快。他割到荷包,就要跑了。”
跳窗是不可能让她跳窗的,顾知灼只得老老实实地跑楼梯,等跑出天熹楼的时候,小乞儿已经不见了。
谢丹灵趴在窗沿上指点道:“他往前头左转进了巷子里。”
好嘞。
顾知灼飞奔而出,大步直冲向前头的巷子。
巷子里有些阴暗,两侧是围墙,一拐进去,就见那个小乞儿正扯开一个青色的荷包,一股脑儿的把里头的东西全都倒在地上。
荷包里只有几块小小的碎银子,小乞儿轻啧了一声,把银子往兜里一揣,刚要起身,猛地注意了渐渐逼近的影子,细长的倒影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小乞儿佯装不知地继续拨弄地上的零零碎碎,悄悄地把力道集中到了小腿上。
他的手猛地一撑地,借了一把力,朝着小巷里头狂奔而去。
这小子倒是机灵,顾知灼喊道:“站住。”
显然对方没有理她。
她随手捡起了两块小石头,掂了掂,手臂用力往前一抛。
她的准头极佳,啪!石子打中了小乞儿的膝盖窝。小乞儿的双膝一软,“扑通”一下趴跪在了地上。
顾知灼走得不疾不徐,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里把玩着另一块小石头:“你不是很能跑吗?看你跑得快,还是姑奶奶我石头多。嗯?”
“姑奶奶饶命!”
小乞儿是个有眼力见的,连忙跪正磕头。
他摸着身上的各个地方,摸出了几块碎银子和一把铜板,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全都放到了地上。
“都在这儿了。”
他小心翼翼地缩着肩膀,又悄悄去看顾知灼的脸色,在京城里头混,不能得罪谁小乞儿还是拎得清的。
这位姑娘衣饰华贵,气度逼人,他绝对不敢去招惹。
京中贵人多,傻子也多。
要偷就偷那种呆书生,傻道士,就像前几天那个傻道士,看着破破烂烂傻里傻气,钱袋子里头的银子倒是真不少。
小乞儿的眼珠子滴溜溜的转,他想了半天也不出来自己哪里招惹过这等贵人,直到头顶传来声音:“你是不是摸过一位道长的钱袋子?”
啊?
竟是给那个傻道士出头的!?
小乞儿惊住了,他低垂着头,结结巴巴道:“是、是的。”
“姑奶奶饶命,不要把小的送官,小的知道错了。”
小乞儿呜咽着说道,他用脏兮兮的手擦脸,在抚过脸颊的时候,把藏在手里的辣椒籽揉在了眼皮上,眼泪一下子就飚了出来。
“小的以后再也不敢了。”
他连连磕头,又害怕地抬脸看她,垂落的泪水瞬间把脸庞浸湿,在脸上留下了一道道黑乎乎的条纹。
他的额头还在渗血,小小的身躯蜷缩着,模样可怜极了。
“姑奶奶饶了小的吧。”
顾知灼朝他一伸手:“还来。”
小乞儿卖可怜卖了半天,也不见她有半点动容,他嘴角抽了抽,又用辣椒籽揉了揉眼睛,哭得更伤心了:“用、用完了。”
“哦?”
清平师兄说了,他的钱袋子里有一百多两银子,给人做法事、看风水、指点吉凶什么的,攒了好几个月的。
吸取了上回的教训,他寸步不离他的宝贝钱袋子,结果又没了。
一百多两,在民间足够养活一家几口好几年。哪怕京城物贵,用上一年也应该没问题的吧?
刚半个月,他就花完了?
“呵。”
这一声冷笑,小乞儿打了个激灵。
他悄悄抬眼,见她就站在自己面前,双手环抱于胸,一副毫不动容的态度,不禁暗暗咬了咬牙。
可恶。怎么油盐不进的,没有一点儿同情心!他心里气到不行,脸上的表情反而越发可怜,他抽泣着说道:“我娘病了。”
这番说辞,小乞儿已经同许多人说过许多遍。从前他手艺不好,时不时会被人当场逮着。好在他年纪小,流一流眼泪,再一哭一诉苦,大多数人都会放了他,运气好的话,还能得到几块铜板。
他哭得两眼通红:“打小我爹就没了,我和我娘相依为命。我娘得了肺痨,实在是没有银子抓药了,我才会去偷。”
“那位道长的银子,我全拿去给我娘买药了,大夫说要百年人参,现在真的没有了。”他膝行着上前几步,爬到顾知灼的跟前,跪跪好,哭道,“姑奶奶您就饶了小的,小的来世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恩情。”
说完,又用手去抹眼睛。
顾知灼盯着他的手,一眼就瞧出他手里藏着东西。
顾知灼轻笑出声,正要开口叫破让他别装了,忽然,她眉眼一动,注意到了地上的一块不起眼的漆黑色铁片。
这铁片是圆形的,有并拢的两指宽,上头赫然是一个字——“顾”。
“顾”字的两边是一枪一剑,剑刃相触,呈交锋状。
这是……
北疆军的军|徽。
顾知灼心头一紧,她俯身捡起,用帕子擦干净了灰尘,上头绣迹斑斑,瞧着已经有些时日。
顾知灼从前没管过北疆军的军务,她只隐约记得,爹爹战死后,这枚军|徽就不再用了。
垂首跪在地上的小乞儿只觉得头顶的影子压迫得他喘不上气来。
紧跟着,他听到她问:“这是哪儿来的?”
啊?
小乞儿抬头一看,认出了她拿在手中的那块圆牌。
他的眼珠子左右飘忽,抹了一把眼泪哭道:“这是我爹留给我的遗物。”
“你爹是北疆军的?”
小乞儿怔了一瞬,连忙道:“是、是的,姑奶奶也知道北疆军吗?”
“我问你答。”
“是,是!”
顾知灼注视着掌心中的圆牌,问道:“你爹是谁麾下的。”
“国公爷。”
顾知灼的心跳猛地加快,她想起自己追出来时师父说的话,目光微凝。
这个小乞儿也就十一二岁的年纪,身形消瘦,衣服上有好几个补丁,层层叠叠的,露在外头的皮肤全是污泥,连容貌都看不清楚,倒是那双眼睛,闪烁不定,一看就谎话连篇。
凤眸的眼尾挑起,她的声音平静无波,追问道:“你爹是什么军衔。”
“百户。”
小乞儿不知道她为什么会问这些。
不知不觉间,已经从方才的笃定变成了紧张。
“小姑奶奶,这块牌子真不是小的偷来的。”小乞儿抹着脸,哭得眼睛红通通的,眼尾布满了血丝,“它是我爹爹留给我和我娘唯一的东西。”
他压抑着嗓音中的痛苦,边哭边说道:“我爹跟着镇国公去西疆打仗,后来又跟着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只留下我和我娘两个人相依为命。族里的叔伯抢了我们的田,他们骂我娘是丧门星,克夫,还骂我克父。我们没地方去,我娘又生病了,一直没有好……”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这会儿的哭声比方才要真切多了。
身后传来熟悉的脚步声,顾知灼没有回头。
小乞儿也听到了,吓得魂都快没了。
顾知灼捏住圆牌。
只有百户以上军衔的士兵才能拿到这块小圆牌。这件事,除了北疆军的以外,应该没有什么人会知道。
她问道:“你爹叫什么名字。”
小乞儿正盯着顾知灼的后头,闻言忙道:“江、江午。是国公爷取的名。”
顾知灼的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小乞儿被看得头皮发麻,他一颗心悬了半天,总算是听到了她大发慈悲的声音:“既如此,你走吧。”
小乞儿松了一口气,瘦弱的肩膀也跟着塌了下来。
他重重磕了一个头,讨巧地保证道:“多谢姑娘。小的以后再也不会偷东西了。”
他说完,拔腿就跑,连地上的银子也不敢捡,也没问她讨回圆牌,没一会儿就消失在了巷子的尽头。
“公子。”
顾知灼侧首看向谢应忱,抬了抬下巴,轻哼道:“这小子的嘴里没一句实话。”
她道:“重九,你跟上去瞧瞧。”
重九不声不响地追了出去。
顾知灼把小圆牌给他看,思忖道:“这肯定是北疆军的没错,我在爹爹那儿见过。锈成这样,至少也好几年了。”
谢应忱接了过去,
他也见过类似的圆牌,在凉国的时候,凉人曾把这当作是炫耀的战利品。
“师父说,你有大气运。”顾知灼拉着他的衣袖往巷子外走,走得蹦蹦跳跳,“这小子肯定有用。”
满口谎话。
十句话里至少有九句是假的,与其她花力气审,不如让他自个儿露出马脚来。
“我们去看看。”
谢应忱向来听她的,两人出了巷子,没等多久,重九也折返了回来:“大姑娘,他跑了后回了自己的家,就在前头。”
重九带路。
其实离得挺近,走到街尾,再拐进一条胡同便是。
这胡同与雁子尾巷差不多,甚至更加的肮脏杂乱,地上满是不知明的液体,到处都是跑来跑去的孩子,看到他们,不少人目露好奇,也有孩童悄悄地跟在后头。
在胡同里东拐西弯地穿行了一会儿,重九指着前头的一间矮房:“就是这里。”
这房子极为破旧,只有一张破破烂烂的竹席挡在门口,还不等靠近,里头就响起那个小乞儿的嚷嚷声:“……我让人逮着了,今儿没银子了!别问我要。”
“没用的东西,老子养你有什么用!”
一声喝骂,紧接着是藤条抽打皮肉的声音。
小乞儿发出痛呼,恨恨道:“那你把我卖了好了。我没用?我要是没用,你早让赌场那些人给砍死了,还有力气在这打人。”
声音和刚刚装可怜时完全不同,带着一股子倔强和憎恶。
顾知灼看了一眼谢应忱,迈步走了进去。
地上满是脏污,几乎没有落脚处。
重九掀起门帘。
破旧的帘子掀开的一瞬间,涌进屋里的阳光让里头正在争吵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抬手遮眼,看向门口。
见到顾知灼时,小乞儿吓了一跳,本能地往后缩了缩。
他的脸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红痕,还在往外渗血,男人的手里则捏着一根藤条。
男人呆住了。他连忙去看儿子,见他那副心虚的模样,一下子就猜到了。
“你这混账玩意,竟叫人跟到家里来了,老子踹死你。”
说着去扯他的胳膊。
小乞儿推开了男人,抬手一抹嘴角的鲜血,脸上不似方才的小心翼翼,取而代之的是满腔怨怼。
为了那个钱袋子,竟然还跟踪他。这些贵人都这么闲吗?
她脚上这双绣鞋的珍珠都得值好几百两银子了吧,踩在这脏兮兮的地方,也不怕把鞋子踩废了!
小乞儿一言不发。
男人搓着手,低声下气地凑过去笑道:“贵人,这小子得罪了贵人,小的定会好好收拾他的……死小子,还不过来给贵人磕头!”
他的脸色腊黄,连眼白也黄黄的,身上一股子浓重的劣质酒味,小腹出奇的大,脸上挂着讨好和献媚,但面向儿子的时候,又是凶神恶煞,杀气腾腾。
这人会是北疆军爹爹麾下的?顾知灼本能的不愿意相信。
“这是你爹?”
“是。”
“你不是说你爹死了?”
小乞儿一别头,丝毫没有谎言被拆穿后的心虚,冷声道:“他跟死了有什么差别。”
“你竟然敢在外头咒老子死了?!”
男人气急败坏,举起藤条又要抽,被重九一把拉住,男人踉跄地差点脸朝地摔下来。
看他这副酒气冲天的德性,顾知灼也不抱什么希望,要不是师父的那句话,指不定她就甩袖而去了。
谢应忱低声道:“夭夭,你看他的手腕。”
顾知灼循声去看,在他小臂的下端有一个圆形的伤疤,这伤疤的形状太熟悉了,是箭疤。
伤疤的周围皮肤并不整齐,有些撕裂状,说明箭尖上头有倒勾,凉国惯用的箭矢便是如此。
“我们走。”
顾知灼长睫微颤,拉着谢应忱转身作势要走。
男人死盯着儿子,只等他们一走,就拖过来狠狠揍一顿。
顾知灼走到门口,她的脚步突然一顿,回首喊:“北疆军百户江午听命!”
她的嗓音清澈嘹亮,男人下意识地站直了身,大声应道:“是!”
这是一种本能的反应,仿佛曾这样做过无数次,一次又一次的,深深地烙印在了灵魂最深处。
他一站直,终于反应了过来,脸色哗的一下全白了。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僵硬的笑:“贵人,是不是这小子瞎说了什么……他满嘴没一句实话……”
话音未落,顾知灼已是短刀出鞘,抵在了他的脖颈上。
“江百户。江午。”
顾知灼冷下声音,她把圆牌往上一抛,稳稳地接在掌中。
她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姓顾。”
这三个字一出,江午的双瞳蓦地瞪大,眼中一闪而过的是恐惧和骇然。
小乞儿看了看顾知灼,又看了看江午,兴灾乐祸地笑了出来。
“姑、姑娘……您、您别信这小子。”
短刀往下一压。
江午顿觉脖子痛得厉害,他吓得两股战战,干笑道:“小的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你,逃兵。”
“我不是!”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句话,毫无疑问,承认了他就是江午。
顾知灼向他逼近了一步,江午吓得连连后退,叫道:“不是逃兵,不是逃兵。”
“哦?”
江午吓得两股战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三年前,西疆大捷,爹爹镇国公奉命趁胜追击,结果和北疆军精锐一同葬身在了沼泽。
原因未明。
“你为什么活着?”
“不是逃兵?那就是,内细!”
“不是!”
第180章 第180章【VIP】
江午没想到,事隔多年,诺大的京城,他都活得跟地沟里的老鼠一样了,竟然还能遇上顾家人。
“不是……我。”江午支支吾吾着。
小乞儿左看右看,看着江午面露畏惧,瑟瑟发抖,痛快极了,迫不及待地说道:“没错!他就是个逃兵。”
“死小子!”
江午冲他咆哮。
小乞儿不怕他,梗着脖子道:“小姑奶奶,我全告诉你。他跟着国公爷去了西疆,后来,北疆军让人送来了抚恤银子来,说他战死了。我还给他哭过,守过灵,烧过纸。”
“我没骗您。没多久,老家那儿就抢走了他的抚恤银子,把我和我娘赶了出来,说我娘克夫,收了我们的田。我们一路上乞讨往南,我娘想要带着我去投奔舅父。结果……”
小乞儿抬手指向江午,恨恨道:“我们在路上遇到了他,他活着!”
“他没有死。”
小乞儿对江午的怨恨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了,他拼了命地落井下石:“他一看到我们就想跑,后来我娘拉着他,想让他跟我们回乡,把田和房子都拿回来,他既然没有死,就不该拿北疆军的抚恤银子。他不肯回去,他怕回去,他们吵起来的时候我听到他说了,国公爷死在了沼泽里,他是逃出来的。”
“他就是个逃兵!”
江午又慌又怕:“我弄死你这死小子!”
他想要扑过去,顾知灼手中的短刀一压,他的脖子上就是一条伤口,这下他不敢再乱动了。
小乞儿往顾知灼的背后躲,呸的一声,朝他吐了口口水。
“接着说。”顾知灼道。
小乞儿咬牙切齿地说道:“他不回去,我娘说要和他和离,他不肯,也不让我们走。他对我娘拳打脚踢,还把我们拖来了京城。”
“他又穷又爱赌,每天一亮就去赌,输光了钱就去喝酒,喝完酒就打人。我娘带着我跑了三回,都让他抓回来了,他把我娘的腿打断了,我们跑不了了。”
小乞儿龇着牙,恨不能一口咬死他。
“我是她男人,想打就打,你小子乱说话,老子我……”
哗。
“我让你闭嘴。”
顾知灼的手一扬,锋利的刀刃从他脸颊划过,紧跟着,一只耳朵掉了下来。
哇哦!小乞儿兴奋地两眼冒光。
江午吓得呆住了。
若说刀抵着脖子,他怕的只是对方姓顾。
那么现在,他怕的是,对方真的会杀了他。
小乞儿跑过去在他的耳朵上头狠狠踩了两下,愤愤道:“……他逼着我娘做绣活来养他,我娘眼睛都要瞎了。后来有一回,他赌的厉害,还不出钱就要砍了他的手,他就把我娘卖了。还逼我出去偷银子,他说,要是我不拿银子回来,就把我卖进宫里当太监。”
小乞儿满脸都是恨意。
“我偷来的银子全给他了,全让他赌没了。”
要不是他拿捏着娘下落,不肯告诉他把娘卖去了哪里,他早就一刀捅死他。
“呵。”
顾知灼冷哼,她手腕一转,刀柄狠狠地敲在了江午的太阳穴上,打得他趴在了地上。顾知灼一脚踩在他身上,留下了鞋底的泥泞。
“在北疆军中,从士兵升到百户,至少需要历经十战,杀敌千人。”
她轻蔑地上上下下打量他。
“就你这德性,百户该不会是从同袍的手里偷来的?”
“杀敌立功,你敢吗?”
“你在战场上,都是躲在死人堆里,苟且偷生活下来的吧?”
这一句句,带着嘲讽的声音,有若一把把利刃扎进江午的心口,把他剜得鲜血淋漓。
顾知灼掏出那块小圆牌,把正面对着他。
“你的同袍都死了,就你这逃兵还活着,这东西,你配吗?”
“别说了!”江午抱着头,尖叫起来。
从一介士兵,拼杀到百户,是他这辈子最大的荣耀。
哪怕是到了如今,他本能地也听不得有人抵毁。
“说!”
顾知灼踩在他身上的脚更加的用力,喝问道:“你是不是出卖了北疆军,害死了镇国公,才会装死一逃了之。”
“不是的,不是我……”
江午伸长着脖子,尖声叫道:“我没有出卖北疆军,出卖国公爷的不是我。”
“那是谁?”
“是……”他的喉咙滚了滚,哑了声。
“你以为不说就能活?”顾知灼嘲讽的笑了笑,盯着他格外显眼的肚子道,“你肝积鼓涨,腹中有血,你这病活不过三个月了。”
啊?小乞儿先惊又喜,好耶!
他兴奋道:“你都替你守过灵,烧过纸了,这回你死了,我不会再重来一遍的。”
江午看向自己的肚子,别的不说,他确实肝痛的厉害,晚上睡觉的时候,喘不上来气。他还以为是酒喝多了。
顾知灼冷眼看他。
“你逃出来了,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
“你有没有梦到过同袍?”
小乞儿在一旁说着风凉话:“他就算做梦,也是在赌博,他就是个烂赌鬼,烂酒鬼!”
顾知灼轻笑:“你这三年多来,活出了个什么名堂?既是逃兵,抛弃了同袍而生,从今往后,你也不再是北疆军的人了。”
她把那块圆牌往空中抛,扬起短刀挥砍了下来。
短刀削铁如泥,圆牌应声,一断为二。
咚!咚!
连续两记的落地声,敲击在了江午的心上。
他盯着掉在地上的圆牌,膝行着一步步挪了过去。
“没什么好问的了。”顾知灼短刀入鞘,走向谢应忱,“不过就是龙椅上的那一位,想借着西凉的名义除去北疆军而已。”
这根本毫无悬念。
只是时隔三年,再见到当日和爹爹一起征伐西疆的人,她心里想多知道一些当年的事。
想知道身经百战的爹爹怎会轻易地死在沼泽中……
这就像是一根刺,堵在顾知灼的心里,时不时想起来的时候,刺得她鲜血淋漓。
江午把断成了两半的圆牌紧紧地捏在了手中。
圆牌已经锈了。
他已经很久很久不敢面对了。
他以为就算丢了他也不会在乎,可是,事实证明他不可能不在乎。
“是!”
“是皇上。”江午用尽了最大的勇气和力量说道。
顾知灼站住了脚步,没有回头,对于这个答案,她的心里没有半点波澜。
谢应忱牵住了她手,握在拳心中。
最难的话已经说了,后面也就容易开口了。
江午满身酒气散去了大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颓丧。
当年的种种,这三年多来,他没有一刻忘记的。
他心里最后的防线在这一刻崩溃了。
“皇上密旨,命国公爷把西凉逼退回加兰河以西,拿下西凉边境七城。”
“这道密旨是由国舅爷亲自带去西疆的。”
顾知灼慢慢回首。
“接到密旨后,国公爷决定立刻追击,不让凉国有整兵的机会。”
“当时我在国公爷麾下,是、是斥侯。”
斥候……顾知灼闭了闭眼睛,慢慢地转过身。
斥侯决定着行军路线。
斥侯先探,大军随行,若是斥侯故意瞒下了沼泽……
“你故意引了大军去沼泽?”
“不是!我没有。”
江午用力摇头,“我发现行军路上有沼泽后,我们就被人偷袭了。”
“我和常人不一样,我的心脏在右边,侥幸没死。我听得懂凉国话,我听到他们在说凉国大王子多棱主动给皇上去了信,说动了皇上除掉镇国公。作为交换条件,凉国愿意递交降书,十年不再犯境。”
“凉人走后,我从尸堆里爬了起来。我本来想去禀报国公爷的,但是……”
差点死过一回,江午特别怕死。
“要国公爷命的人是皇帝,就算国公爷能躲过这一次又怎么样,他能躲得过下一次,再下一次吗?”
现在回去,只会陪着国公爷一起去死。
于是,江午犹豫了。
“所以,我偷偷地跑了。”
江午捂着脸,冰冷的圆牌贴在了额头上,生锈的表面刺得他皮肤隐隐有些痛。
“我从西疆逃了回来。”
“我没有背叛,我是不得已的。
一口气把话说完,江午瘫在地上,像是一滩烂泥,唯有肚子大的有些出奇。
小乞儿不屑地看着他。
平时对着娘和他又打又骂,这会儿倒是连大声说话都不敢出了,呸,只会窝里横的废物。
“夭夭。”
谢应忱唤了她一眼,两人目光相对,顾知灼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退后了半步。
公子从来不会插手她做事,所以肯定有原因。
“江午?”
江午小心翼翼地抬头。
江午不认得谢应忱,但是,能够轻易注意到他的贵气和让人不敢直视的威仪。
“你有两个选择。”
江午看到他轻轻启唇。
“一是,临阵逃兵,斩。”
江午打了个哆嗦,嘴唇颤得厉害,连求饶都不敢。
“二是……”
谢应忱故意停顿了片刻。
“孤送你去承恩公府。”
孤?
这一个字,江午顿时明白了他的身份,全身上下抖得更加厉害了。
“你告诉他,你知道皇上和多棱之间的约定。”
江午慢慢仰起头。
他不懂他的用意,他只知道自己要是这么做了,就是在自投罗网。
“选吧。”
谢应忱做了个手势,重九的长剑抵在了他的后颈上,只要他选了一,就会立刻人头落地。
“你数到十。”
说完,谢应忱牵着顾知灼的手,转身走了出去,似乎对他的答复并不在意。
刚掀起门帘,重九才数到三,江午就吓得哭喊了出来:“二,二!我选二,选二。”
“重九,你去办。”
重九应了诺。
“你反正都快死了,赶紧告诉我,你把我娘卖去哪了!你现在说了,以后说不定我还会给你烧两张纸,不然你到下头没钱买路,就等被阴间鬼差折磨……”
小乞儿的声音被隔绝在了门帘后头,尽管胡同里的气味也不好闻,好歹不似里头的窒闷和闷热。
顾知灼道:“公子,他肯定会和承恩公说是你教唆的。”
这个人贪生怕死,又不老实。
临阵脱逃,还不断地为自己找借口,好像有多么的不得已。可事实上,他连自己的妻儿都能这样对待,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谢应忱温言道:“他肯定会说。”
顾知灼:“……”
对了!她的情绪多少有些失控,以至于反应稍稍慢了一拍。
公子特意用了自称,让他知道了身份。他为了活命,必会跟承恩公全盘托出,说是公子威胁他去的。
“承恩公此人,胆小怕事,不堪重用。”谢应忱一边走,一边慢慢道来,“行事杂乱无章,最易摆布。”
顾知灼想到他在三里亭,跟晋王打起来的事,噗哧笑出了声。
她把头靠在他的手臂上,听他说道:“他担心顾家下一个要收拾的人是他,他会劝皇上,借助西凉,重掌大权。”
“师父说的对,大气运偏向了我们,这是个极好的机会。”
“如今,承恩公手上领了谢璟和亲的差事,来往的文书我都看过了,凉国公主近日就会启程,但送嫁人选迟迟未定。”谢应忱牵着她小心避开地上的污泥,“原本我倾向于四王,不过,如今看来,多棱更为合适。”
“嗯?”
顾知灼挑眉。
“你下月及笄,我把多棱弄来京城送你,好不好?”
“好!”
顾知灼眸色微敛,点头应了。
“公子,你和我说说西凉的事吧,还有那多棱。”
对于西凉,谢应忱了解的远比顾知灼多得多。
“凉国有着父死子继,兄终弟及的传统。如今的凉王是先王的弟弟,而大王子多棱则是老王莫扎的嫡亲儿子。”
“谢璟要娶的公主是现任凉王的女儿,舞姬所生,养在多棱母亲的膝下。这位王后,拿大启的话来说,已是三朝王后了。先王的父亲莫扎在年老时,娶多棱母亲为第三任的王后,多棱尚在腹中时,莫扎病逝。其子继位,不但继承了王位,还继承了王后和多棱。先王死后,王后和多棱又由如今的凉王继承。”
唔。
尽管顾知灼也知道凉人父死子继的传统,但一说到这些人的关系,她还是会听得有些乱。
顾知灼掰着手指数了半天,总算是理顺了。
见她掰完了手指,谢应忱轻笑道:“以凉国的传统,这位大王子多棱是第一继承人。”
“不过,凉王如今并不愿意让多棱继位,而多棱也心知肚明,两人如今是面和心不和。”
顾知灼若有所思。
公子是不想再等,他想借着凉国内斗,把多棱和皇帝绑在一块,
逼迫皇上主动对公子出手。
谢应忱微微一笑,两人目光相对。
他绝对不想再见到夭夭奄奄一息的样子。
他要御极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