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一城风雪埋孤雀~
轿子被飞快抬回含章殿,雪柳和夕眠一左一右搀着沈苓,行至早早准备好的产房。
沈苓躺在床榻上,疼得浑身都出了层冷汗,她记着沈太医和禾穗交代过的方法,一下一下呼吸着,试图缓解疼痛。
帘子被掀起又放下,不一会,太医鱼贯而入,禾穗也来了。
她只感觉肚子一阵阵的疼,每呼吸一下都疼,屋子里的碳火明明烧得极旺,却好似躺在冰天雪地里。
沈太医往她嘴里塞了块干净的帕子,清隽的脸上也出了一层汗。
他观察着沈苓,心中第一次那么害怕。
几个月前,他被谢灵筠刁难,险些丧了命,最后被沈苓出手救下。从那后他就想通了,开始为对方做事,盼望着太后的罪行有朝一日能被揭露在天下百姓面前,为他母亲报仇。
沈苓生产的日子应该在二月中下旬,可如今才一月中旬,这是整整早产了一个月。
妇人生子,本就是鬼门关走一遭,如今又是最为危险的早产,能不能母子平安,很难说。
沈太医看着沈苓苍白的脸,温声道:“娘娘,别怕,定会母子平安。”
不管怎么样,沈苓是他的恩人,说什么他都得保下她。
沈苓已经听不太到人说话了,她喘息着点头,阵痛越来越强烈,不一会额头上就出了一层细汗。
雪柳和霞光守在床榻前,为她擦着汗,满脸焦急和担忧,口中不住的唤“娘娘”。
沈苓从来没觉得有这么疼过,她曲着腿,紧咬着牙关,口中的布子几乎被咬烂。她觉得这种痛或许比得上梦里烈火焚身的痛苦,让她满脑子只有“好痛”两个字。
眼角的泪滴像一条蜿蜒的河,不停地顺着眼角落在被褥和枕头上,和汗水混在一起,很快泅出一片湿痕。
她侧过头,望着被掀起放下的帘子,入目却是各色模糊的人影,却唯独没有那一道。
沈苓眼前阵阵发黑,疼痛让她恨不得晕厥过去。
“娘娘,坚持住,快了,看到孩子的头了。”
“您再用用力,按照我说的节奏使劲。”
“……”
门窗被北风撞得轻响,沈苓攥着茜色被褥的手指节发白。
她听着太医的话,咬紧了口中的帕子,再一次用力。
忽然,门外传来凌乱而急促的脚步声,她费力地侧头望去,只见白檀和崇明踉跄行来,脸色白得吓人。
显然是发生了什么事。
雪柳想将两人挡出去,沈苓深呼吸了一口,将帕子拿出来,喘息着断断续续道:“发生…什么…事了?”
崇明和白檀对视一眼,看到白檀踌躇不定的目光后,崇明咬了咬牙跪到沈苓床侧,低声道:“娘娘,西府兵已近京郊,恐怕不多时就要攻入皇城!”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
王桓两氏的动作也太快了,居然挑着这上元节夜。若不是她一早派人盯着动向,恐怕还不知道他们夜行逼近。
她咬紧了牙关,鬓发黏在脸颊两侧,声音虚弱却不退缩。
“按原计划,让陈漾召集梁家军和她统领的三千禁军,守好式乾殿,保护好陛下和所有妃嫔。”
“还有本宫的含章殿,要派精锐来!他们一定会重点进攻这里。”
崇明领了命,马不停蹄和白檀去办。
殿内血腥气弥漫,沈苓感觉越来越没劲。
“快了,快了,娘娘再加把劲,马上出来了!”
沈苓攥紧了被褥,闭目再次用力,仰颈发出一声哀鸣。
她忽然感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下淌出一股热流,浑身力气随之散尽,攥着被褥的手也无力松开。
耳边传来个老太医惊恐的叫喊。
“不好了!娘娘…娘娘她大出血了!”
“快,快拿布子来!”
“慌什么,把吊炉里的参汤端来。”
“……”
产房里乱成一锅粥,沈苓只觉得耳边嗡嗡的,眼皮抬不起来,困倦的只想睡一觉。
她觉得好冷,好冷,好像不着寸缕的躺在雪窝里,就连流淌的血液都是冷的。
大出血吗?她这是要死了吗?
在最关键的时候丧命。
那孩子呢,孩子能活吗?若是活下来,谢珩会好好对待这个孩子吗?
她眼前像是走马观花,现实和梦境交替出现。
冷漠的父母,薄情寡义的谢珩,还有努力想活着却次次早亡的她。
她的嘴里不知被灌了些什么,眼前虚幻的景象逐渐消散,恍惚间,她看到雪柳泪流满面的握着她的手,焦急的哭喊。
“娘娘,别睡,微臣定让你平安诞下皇嗣。” 沈太医温柔的声线仿佛在耳边,她用力挣扎着,不让沉重的眼皮坠下。
夕眠和霞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边哭边求:“求求沈太医,求求诸位太医,一定要保我家娘娘。”
“孩子还可以有,但我家娘娘只有一个……”
这话颇为大逆不道,毕竟除了皇后外,历来宫妃难产,都是保小不保大。
皇嗣的命是比妃子重的。
但能给沈苓接生的,都是精挑细选,握着把柄,绝无二心的人。这些人和沈苓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自然会全力保大。
沈苓的手指动了动,喉咙间费力地挤出一句痛哼。
雪柳见状立马伏到主子唇边,听到了一句极轻极轻的话。
“我若死了…你打开…床右侧墙壁的柜子的暗格,里面的东西……能保你一世无忧。”
听完这句话,雪柳哽咽出声,她捂着嘴,喉咙像塞了棉花,一句话都说不出。
她呜咽着:“娘娘,别乱说,你会好好的,一定会好好的。”
庭院中,忽然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最终停在帘子外。
来者一身黑色劲装,袖口的金绣鳞片在烛火下闪烁。正是谢珩的黑鳞卫。
只听这人冰冷的嗓音在帘子外响起。
“谢大人说务必保住孩子,必要时…弃母
保子。”
话音落下,周遭徒然一静。
所有人都面带错愕的望向门帘外,直到一声尖锐的怒骂响起。
“干什么吃的,怎么放进来了一只苍蝇!”
“还不快把他逐出去,我家娘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得到谢珩来决定,他算什么东西!”
周遭的宫人们这才动起来,慌里慌张把人往外含章殿外面推。
那黑鳞卫倒是没阻止,最后说了句,“你们看着办吧,孩子若活,你们还有活路,孩子若死,宁昭贵妃可保不住你们。”
雪柳忍无可忍,她正准备站起来去教训人,就感觉袖口被拉了一下。
她侧回头,就看主子轻轻摇了下头,唇瓣动了几下,说出一句无声的话。
雪柳认出来了,主子说“就在这陪陪我”。
她心里一阵难过,几乎喘不过气,最终泪眼朦胧的伏在了床侧,紧紧握着主子的手。
沈苓浑身是血的躺在床上,面若金纸,胸膛起伏微弱,只觉得通身都凉透了。
黑鳞卫的话真真切切透过帘子,传进她耳朵里,虽说早有预料谢珩此人薄情寡义,可心却还是忍不住的痛。
即便是寒冬腊月,她也没觉得这么冷过。身子冷,心也冷。
她闭了闭眼,眼泪顺着眼角大颗大颗滴落。
本以为,谢珩多少对她有情,哪怕在他心里有一丁点的位置,可他竟然没有,决绝到一面都不露,让属下来说弃母保子。
想来,这段时日他不肯露面,还驱逐她探望的人,是早为今日做好了打算。
是她一叶障目,又愚蠢的信了不该信的人。
她早该知道谢珩此人向来以利为先。想来等她一死,他就可以用这个孩子,名正言顺混淆皇室血脉,等时机一到,将孩子除去,再鸠占鹊巢,摄政为皇。
身上疼得厉害,也越来越冷,她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捏得她喘不上气。
恍惚间,她似乎看到去岁上元节,他站在漫天绚烂的烟火下,提着灯,眸色缱绻,口口声声说他错了,说只要是她想要的,他都会给。
那也是他第一次吻她。
这句话他说过很多次,每一次都温柔又真挚。
可如今,她为他生子,生死未卜的躺在床上,可他却连面都不愿意露。
她彻底错了,她不该赌,赌她能用这个孩子夺权参政,赌谢珩能为此心软。
可就这么死了吗?好不甘心。
好不甘心。
窗外风越来越猛烈,雪化作锋利的刀刃,狠狠地刮过窗纸。沈苓的血终于被止住,她又被灌了些汤药,再次用劲儿。
她不甘心,她一定要活。
泪水干涸在眼角,她咬着牙关,倾尽全力。
宫门外,黑沉的天幕下战马嘶鸣,叛军的喊杀声震天动地,禁卫军拼死抵抗,仿佛要将整个皇宫掀翻。雪花在刀光剑影中飞舞,将鲜红的血液凝结,掩埋一具具尸身。宫内的宫女太监们四处逃窜,尖叫声、哭喊声交织在一起,声声悲鸣。
以王闵为首叛军围住含章殿,逼迫陈漾退兵,交出沈苓。
王闵断了一指,又跛了条腿,自是对沈苓恨之入骨。他坐在战马上,手中握着鞭子,看向陈漾的眼底一片阴冷,语气似笑非笑,带着胁迫:
“陈小将军,我劝你弃暗投明,让我等进去,不然…等明儿一早,你阖家上百口人,可就没命了。”
陈漾最见不得这种虚伪又狠毒的小人,她坐在高头大马上,手中的长枪在风雪中煜煜生辉,闪着银光。
“放什么屁话,直接上吧!”
沈苓对她有知遇之恩,对阿姐有拯救之恩,她说什么都不会弃之不顾,背信弃义。
王闵看陈漾不知好歹,阴沉沉盯着陈漾英气的脸,抬手一挥:“上,让陈小将军看看我王氏西府兵的厉害!”
两队人马顷刻间战做一团。
另一边,大队人马逼近司马佑所在的式乾殿。
绿绮陪在司马佑床侧,脸色煞白,握着他的手紧紧不放开。
“陛下,别怕,奴婢会一直陪着你。”
司马佑看着绿绮脸上的泪珠,想抬手为她擦擦,却什么都做不到。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说道:“绿绮,若兵败,你就带着玉玺去求谢珩,让他保你一命。”
说着,他自嘲笑笑:“我不是个好皇帝,也对不起你。”
这段时日,他怨过,恨过,恐慌过,最终全部化为悲伤和后悔。他后悔没当一个好皇帝,后悔才看清对绿绮的心。
绿绮自幼陪伴在他身侧,看到过最落魄、最狼狈的自己。
他本该好好对她。
可当皇帝后,他仿佛被迷了心智,一看到她,就会想起那段不堪的可怜的过往。故而他躲着她,无视她,胡作非为。
现在,叛军打入皇宫,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如同一滩烂泥一样躺在这。或许唯一能做的,就是为她争一条命。
司马佑枯槁的脸上滑落一滴泪,绿绮伏在他身侧哭的不能自已。二人十指相扣,依偎在一起等待命运。
夜的黑绸缎裹着皇城,天际线裂开一道鎏金的缝隙。
天光破晓时,兵刃相接之声停歇,谢珩一身玄甲手持长剑,立于太极殿外。旁边是一身戎装的长公主和会稽王。
谢珩脸上沾了不少血迹,眉睫结霜,头发上沾着白色的雪,漆黑的凤眸冰若寒潭,睨着被押在地上的王桓两氏家主。
王氏家主被押跪在地上,他怒视着谢珩,嘶吼道:“谢珩,你身为士族居然和皇室联手!”
“你毁我王桓两氏,下一个死的就是你们谢氏,你以为皇室会放过你们吗?!”
谢珩睨着他,语气毫无波澜:“这就不是你操心的事了,你该想的是…如何让你王氏多活两个人。”
王家主目眦尽裂,他怒吼:“我王氏与你谢氏联姻数百年,其中不少女眷和子孙都有你谢氏一半血脉,你焉能无情至此?!”
谢珩看了他一眼,依旧平静。
他心中挂念着沈苓,无心在这耗费时间,于是侧身朝长公主拱手一礼:“殿下,剩下的事要劳烦您,微臣家中还有事,”
长公主看着谢珩苍白的脸,挥了挥手。
“昨夜辛苦,回去吧。”
谢珩称是,翻身上马,消失在未散的风雪之中。
长公主看着谢珩的背影,若有所思。
昨夜谢珩按照协约,悄无声息带北府兵入城,将刚刚进入皇宫的王桓两氏的打得措手不及,来了个瓮中捉鳖。
一切看着都很正常。
但总觉得好像忽略了什么。况且方才着急忙慌,不像是他的做派。
长公主思索了片刻,依旧没什么头绪。
或许是她太过谨慎。
她收回神思,颇为厌恶的看了眼地上的王桓氏家主,朝旁边的兵吩咐;
“将反贼悉数压入刑部大牢,听候发落。”
“太后和皇后…先压入诏狱吧。”
*
另一边,含章殿产房。
沈苓觉得自己要死了,浑身冷得不像话,模糊的视线里,看到了窗外的昼夜交替,晨光熹微。
耳边是雪柳和夕眠等人的哭声,还有太医焦急的呼唤声。
不,她不能死。
沈苓拼命攒着一口气,指甲紧紧抠着被褥,折断渗出鲜血都毫无知觉。
终于,当她再也使不上力时,身下徒然一轻。
窗外积雪压断梅枝的脆响与婴儿初啼同时响起,沈太医捧着襁褓的手微微发颤:“是位小皇子。”
沈苓眼角的泪滚进枕被,用力睁开眼。
这一睡,还不知能不能再醒过来,她起码要看一眼她的孩子。
她强撑着,看到了红色襁褓里的孩子。
闭着眼,皱皱巴巴,哭声嘹亮。
沈苓想抬手碰碰他的脸颊,却眼皮一沉,昏睡过去。
乌骓踏雪停在殿门外,陈漾打了一夜的仗,正疲惫不堪的坐在门槛上打盹儿,听到马蹄声后立马握紧长枪站了起来。
只见来者甲胄已脱,一身玄色大氅,长发被金冠高束成马尾,昳丽的面容上沾着点干涸的血迹,通身气度沉冷凌厉。
原是那高高在上的谢氏嫡子。
陈漾不喜欢谢家人,她握着长枪挡在门中间,语气颇冲:“谢大人不去处理政务,来后妃的宫殿做什么?”
谢珩翻身下马,目光落在陈漾身上,语气淡淡的:“宁昭贵妃是我堂妹,谢某来探望一二,有何问题?”
陈漾冷笑一声,拒不让路:“外男不得私见宫妃,谢大人不知道吗?”
谢珩透过殿门,朝庭院看了一眼,忽然就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他心中焦急,不想跟她在这辩驳,于是皱眉道:
“飞羽,把人拦住。”
飞羽自房檐落下,提剑冲向陈漾。
谢珩则大步流星的进了庭院。
晨光微熹,寒风刺骨。
他刚走到庭院里,就看到太医鱼贯而出,各个眼底青黑。
谢珩迎上前去,看向沈松青问道:“怎么样了?”
沈松青没好气的瞥了谢珩一眼,眼神里满是鄙夷。但上官的话他焉能不回?
他冷着声音回:“怎么能不好呢?贵妃娘娘吉人天相,可不是谢大人说要弃就弃的。”
谢珩愣了一瞬,他看向其他几个太医,那些人虽态度恭敬,可细细看来,眼底也含着嘲讽之色。
他内心涌现出一股恐慌,单手抓住了沈太医的肩膀,神色沉冷的逼问道:“到底怎么回事,苓娘如何了?”
沈太医一把抚开谢珩的手,嘲讽道:“谢大人何必在这演戏?不是您叫人来传话,说弃母保子的吗。”
谢珩只觉得脑海里轰的一声。
他呆愣在原地,几息后阔步走向寝殿,衣袂被风卷起,划过焦急的弧度。
沈太医冷哼了声,暗骂一句虚伪,转身出了殿门。
……
沈苓做了一个梦,梦到十岁那年,她为了取卡在树上的风筝失足落水。
冰冷的湖水浸泡着她,一张年轻漂亮的脸和她在水中对视。这人衣着古怪,神色奇异,就像是…在看蝼蚁。
紧接着,这女子像柳絮一样化作一团白色,钻进她的额头。
沈苓拼命在水里挣扎,想把她从脑海里弄出去,却一点点向水下沉去。
窒息感传来,她喘息着猛地睁开眼睛,才发现是梦。
浑身冷汗。
暖融融的日光落在身上,她微微侧头,看到了床侧的谢珩。
混沌的脑海突然就清醒起来,生产时的事历历在目。
他让人来传话,弃母保子。
沈苓目光倏地冷了下来,她将手从被窝里抽出来,半坐起身,费力地推了他一把。
谢珩被惊醒,他抬眼看向床榻,就见沈苓冷冷地看着他,浅色的眸子像浸泡在寒潭里的琉璃珠。
这目光刺得他几乎不敢和她对视。
内心一阵钝痛,愧疚感像是要把他淹没。
他压下心底的感受,想着等她情绪冷静了再解释清楚,遂温声道:
“你终于醒了,我……”
“啪!”
“滚出去,我不想见到你。”
右脸一痛,清脆的巴掌声打断了他的话。
第142章 罗衣犹裹去年寒二合一
这一耳光沈苓用尽了力气,震得手掌发麻。可心中的愤怒和悲戚却依旧萦绕不去,像是扎根在了血肉里,堵得她几乎喘不上气。
一旁的小喜子和霞光战战兢兢压低脑袋,装作什么都没看见,生怕谢珩一怒之下挖了他们的眼睛。
暮色透过雕花窗棂斜切进来,将谢珩半张脸浸在阴影里。他脸上没什么表情,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许久后他站起身,从一旁的案几上拿来已经不烫的汤药,重新坐回到床侧,揽住了沈苓的肩膀,强行让她靠在怀里,“这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现在先喝药,你很虚弱。”
沈苓心中一阵恶心,即便弃母保子不是他的主意,可来传话的人却是独属于他的黑鳞卫。若不是他平日里表露过此等想法,对方怎敢私自前来传话?
说到底还是他有过这样的心思。沈苓心中根本不信他管束不好自己的属下。
沈苓不耐烦的挣扎,搂着她肩膀的手却纹丝不动,将她牢牢禁锢着。
药腾着白雾,谢珩舀起一勺抵在沈苓唇边,玉匙磕到齿关,她一把掀翻了药碗,“你把我当什么,豢养的宠物?生子工具?还是解决需求的玩物?我真的,万分后悔去岁中秋向你求助。”
“说不定嫁给王晖做继室都比被你折磨利用的强。”
“你现在在这装什么情深义重?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真的很让人恶心?”
谢珩站起身,将空了的药碗重重放下,突兀的声响让沈苓睫毛一颤,肩膀下意识轻颤了下。
他冷白修长的手指,正慢条斯理抚平清理沾了褐色药汁的衣摆,嘴唇紧抿着,脸色难看至极,显然是正在强压怒火。
过了一会,他微微侧头看向静悄悄埋头站着的宫人,冷道:“出去,再煎一碗药来。”
宫人如蒙大赦,忙不迭行礼退了出去。
谢珩看着沈苓脸色苍白披散着头发坐在那,唇瓣紧紧咬着,满脸厌恶之色,突然觉得胸口闷堵,有些恍惚。
他觉得不应该是这样的,他跟她不应该这样。
那些话像是无数根针,将他刺地体无完肤,他心中有怒,可看着她红着眼圈,委屈又愤怒的样子,便只剩下害怕。
沈苓骂了几句没听到回应,她似乎很快冷静下来,别过头不说话,再也不看谢珩一眼,只是眼泪却止也止不住,顺着脸颊聚在下巴尖,又滚落被褥上晕成一团。
她恼羞成怒的用手狠狠擦掉,一下又一下,眼泪却依旧不听话的流,心中酸涩难忍。
谢珩坐回床侧,掰过她的身子,想替她擦眼泪,沈苓却以为他又要强迫她做什么,于是啪的一声拍落了他的手,满脸泪痕戒备的看着他。
这样的情形就像一柄剑将他扎透,他眼神彻底冷了下来,不明白她为什么不肯信他一点,“你怎么就不能信我几分呢?这件事是我疏忽不错,可确实不是我的命令。”
“那日传话的人已经被我剥皮凌迟,你还想要怎样报复,你告诉我,不要厌恶我,好吗?”
说到最后时,他的话甚至带上了几分祈求的意味。
沈苓没有说话,可那声冷嗤却轻而易举传进他耳朵里。
谢珩闭了闭眼,心中翻涌的情绪却怎么都压不下去。
恼怒,害怕,恐惧,还有深深的无力感。
沈苓看着他变化莫测,阴云密布的脸,心头莫名弥漫出一股快意。
两人一句话都不说,谢珩就这么看着沈苓,而沈苓则是重新躺回被窝,给他留了个背影。
良久,送药的霞光回来,谢珩才站起身,盯着她的后背道:“我改日再来看你跟孩子,乖乖喝药。”
说完,他头也不回的走了。
直到殿门关上的声音响起,沈苓才坐起身,抿了抿唇看向霞光。
“我昏迷了多久?”
霞光把药碗送到沈苓手中,脸上的神色颇为后怕,“娘娘,您昏迷了整整两天,好在娘娘吉人自有天相,沈太医和禾穗姑娘又医术高明,才将您从鬼门关拉回来。”
沈苓将药喝了,闻言也是松了口气。
好在还活着。
“孩子呢?”
霞光道:“大皇子早产,身子弱,沈太医和其他几个太医寸步不离照看着呢。”
“雪柳姑娘也守在那。”
“不过娘娘放心,沈太医说大皇子不会有事,精心养着过两个月就好了。”
沈苓点了点头,没有说什么。
她对这个孩子的感情很复杂,说不上喜欢,却也不讨厌。
只是到底是怀胎十月鬼门关里走一遭生下的,听到他没事,心中也松了口气。
“把他抱来。”
“是,奴婢这就去。”
过了一会,奶娘抱着孩子,雪柳和沈太医一起过来了。
沈太医给沈苓把脉看诊,确定没什么大问题,只是气血两虚外,又交代了几句,便退到一旁。
雪
柳熬了两天,在沈苓和大皇子之间来回跑,此时眼下青黑,满脸疲惫。
看到主子没事,她几日来的担惊受怕终于一扫而空,红着眼道:“娘娘,您吓死奴婢了。”
沈苓笑着摸了摸她的头:“是我的错,让我家雪柳担心了。”
“去好好睡一觉,我这里没事了。”
雪柳吸了吸鼻子,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奶娘岁数不大,是个不到三十岁的年轻女子,模样憨厚老实,也很有眼色。
她把大皇子抱到沈苓跟前,恭敬道:“娘娘,殿下很乖,刚刚睡醒,您要抱一会吗?”
沈苓颔首,接过了奶娘手中的孩子。
襁褓中的孩子小小一团,皮肤有些发红,脸上有一小层胎毛,乌溜溜的眼睛正看着她。
“……”
怎么这么丑。
她叹了口气,奶娘便知道了她的意思,于是小心翼翼奉承:“娘娘,刚出生的孩子都这样,长长就好了。”
“您和陛下模样都好,大皇子日后肯定是俊俏的小郎君。”
沈苓想了想也是。
她长得不差,谢珩虽然虚伪惹人厌,但外表却极具欺骗性,不然也不会有“玉郎”这一称呼。
初为人母,她哪怕不懂怎么养育,也不该嫌弃才是。
她抬手碰了碰孩子的小手,指头就被紧紧攥住,力道居然不小。
心底霎时一片柔软。
沈苓看着孩子的脸,忽然想起来名字的事,于是问道:“陛下给取名了吗?”
霞光摇了摇头道:“娘娘生产的第二日,陛下受了惊吓,病情加重……不能说话了。”
不能说话,手也动不了,那就是还没来得及取。
正合她意。
她想了想,看着霞光道:“单名昱,‘日以昱乎昼’,寓意着如朝阳初升,德行昭彰。”
他叫沈昱,而不是谢昱,亦或者司马昱。
……
王桓两氏倒台后,西府兵兵权被收归皇室,最后被拆成两部分,一部分到了长公主手中,另一部分则在司马佑那。
谢氏出乎意料的没有争夺,甚至在清算两氏时求了情,最终王桓两氏家主判凌迟处死,嫡支男眷皆斩首示众,庶出和旁支流放岭南。
除太后和皇后外的女眷,皆入奴籍,充教坊司。
自此“王与马,共天下”中,煊赫数百年的王氏,终于倒台落幕,受牵连的大小士族多如牛毛,半个月下来就被清算干净,所剩无几。
谢氏和长公主,以及会稽王,是这场政斗中最大的赢家。
皇后和太后被斩首的前一天,沈苓正好出月子,她带着禾穗和沈太医去了诏狱,见了昔日里高高在上的二人。
沈苓到诏狱时,王皇后正披头散发坐在黑漆漆的墙角,身上虽说受了刑,但她脸上却没什么表情。
见有人来了,也只是面无表情抬眼看了下,便又垂下头,看起来没有丝毫求生的意愿,不惧也不慌。
沈苓透过栏杆的缝隙看她,半晌后道:“后悔吗?”
王皇后瞥了沈苓一眼,平静道:“后悔什么?后悔给你下落胎药,还是后悔帮王氏起兵谋反?”
沈苓摇了摇头,“不,我是问你,后不后悔亲手将无数无辜女子,推入寒山寺这个火坑。”
王桓两氏下狱后,寒山寺和玉笼庵间的龌龊事终于被揭露于天下百姓面前。那些被逼良为娼的苦命女子,有的已经疯了,有的回家不久就自尽而亡,还有的选择遁出红尘,做了真正的尼姑。
玉笼庵下白骨堆叠如山,搜出的账本上记录的,是一件件惨无人道的恶事。
王桓两氏靠这灭绝人性的手段,踩在无数女子的血肉上大肆敛财,最后再用这些钱财私造兵器招兵买马,将刀尖对准手无寸铁的百姓。
谋权正常,可这手段也太过毫无人性。
闻言,王皇后脸色寸寸灰败,她一直在躲避这件事,却没想到沈苓会直言不讳的说出来。
虽说寒山寺一事是父亲与桓家主所为,但她也并非干净,不论是被迫还是主动,总之都沾了满手鲜血。
她忽然觉得有些恍惚。
入宫前她是王氏嫡女,金枝玉叶,做过最坏的事无非是罚跪府里的奴才。但入宫后,一切便开始身不由己,她开始草菅人命,开始沦为傀儡做尽恶事。
良久,她苦笑道:“悔也无用,从出生在王氏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注定了的。”
她反抗不了,也不敢反抗。
沈苓看着她的脸色,忽然觉得有些可笑又可悲。
门阀士族当道,皇室软弱,她身为世家女,享受了膏粱文绣的日子,自然要为家族出力。她不可能逃脱做木偶棋子的命运。
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那些女子何其无辜,王皇后还能体面赴死,可她们却受尽折辱,死得凄惨。
沈苓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她从袖中拿出个瓷瓶,问道:“认得这是什么吧。”
王皇后看了一眼,“落胎药?没想到你那蠢姐姐居然没把证据处理干净。”
沈苓神色一冷。
还在昏迷时,谢珩就查出她早产的原因,将收拾了金银细软准备逃命的沈芙下了大狱,轮番上刑好生一通折磨。
她冷眼看着沈芙受刑,无视了父母的求情,最后若不是兄长出面,她甚至不会松口将人放了。
沈芙现下已经被送回阳夏老家关起来了。
但每每一想到亲姐姐为了权势,愚蠢到被人利用给她下药,心中都郁气难解。她就不该愚蠢到对亲情还有妄念。
今日来,沈苓不是为了质问,而且这落胎药经过沈太医和禾穗检查,发现了些异常。
“这药你从哪里弄来的?除了红花和麝香外,还加了什么?”
王皇后皱了皱眉。
“我不太清楚,这药是沉枝弄来的。”
沉枝,王皇后身边的大宫女。
沈苓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又问了几句关于几个朝臣的事后,转身离开。
还未走出去两步,王皇后突然叫住了她。
沈苓回头,就看王皇后表情有些奇怪,似乎实在纠结着什么。
俄而,就听到她问:“孙良玉呢?他还活着吗?”
沈苓若有所思看了王皇后一眼,回道:“半个月前被谢珩剥皮凌迟了。”
王皇后眼神一点点黯然下去,没忍住继续问:“他死的时候,可有说什么?”
沈苓回忆了一会,确实想起来了点事情。
“孙良玉被上刑前,痛哭流涕说是你逼迫他干的,与他无关。”
“还拿出了你的帕子,说你跟他……而后便被割了舌头。”
王皇后虽说犯了错,但到底是皇后,这种事有关皇室颜面,就算是真的,也不是孙良玉一个太监能乱说出来的。
听完沈苓的话,王皇后愣了一会,随即自嘲笑着,神色似哭非哭。
“也
是,他不过是一条趋炎附势的狗。”
沈苓没说什么,转身走了。
王皇后和孙良玉之间发生过什么她并不关心,她只想知道这药到底有什么异常。
可刚让人带路到关押沉枝的牢房外,就看到对方暴毙而亡。
沈苓站在那,看着沉枝冰冷的尸体,握着瓷瓶的手一点点收紧。
哪怕不用确认,她都猜到了幕后真凶。
谢珩的母亲,谢氏主母,郑佩竹。
去岁谢灵音便是暴毙而亡,现在的情景何其相似。
站了好一会,直到禾穗和沈太医来,她才收回神思,掩盖了情绪。
三人情绪都不太好,禾穗手中捧着木盒,里面是太后的心脏,她着急出去,想以此为药引,为母亲做解药。
沈苓回到含章殿后,逗了会昱儿,等他睡着后,正准备处理堆积的奏折,就听到门外通报。
“娘娘,沈中书求见。”
沈君迁前些日子升了官,成了中书令,几乎和已经身为尚书令的谢珩平起平坐。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听到又是兄长来了,她顿时心烦起来。
这段时日,他隔三差五带母亲上门求见,说来说去都是为了给沈芙求情,想让她松口把人从阳夏接回来。
沈苓干脆说了不见,便躺在床外侧陪着昱儿睡觉。
门外依稀能听到她母亲断断续续的哭声,以及沈君迁无奈的劝阻,一直过了小半时辰,动静才消停了。
沈苓看着熟睡的昱儿,一颗烦躁的心慢慢平静下来。
……
昱儿早产,故而一直到阳春三月才办满月礼。
草长莺飞的季节,昱儿也慢慢长开了些,虽说还小,但已经看出和沈苓很像,唯独那双眼睛和谢珩像了七八分,眼睛狭长,眼尾微微上翘,再标志不过的瑞凤眼。
身为司马佑的唯一一个皇子,满月礼自然很受重视,又恰逢前秦使者来访,故而朝堂后宫一时忙得不可开交。
三月初三那天满月礼,朝臣纷纷庆贺,前秦的使者也送了贺礼。
司马佑病重,即使大靖有意隐瞒,但前秦还是听到了风声,并且知道现在朝中事务大多由沈苓代笔朱批。
一时间闹得满城风雨,民间不少儒生骂她牝鸡司晨。
沈苓干脆借此机找长公主哭诉了番,卸了职,将代笔朱批的权力移交给对方。
长公主欣然接下,直接住到了太极殿后殿,白日晚上辛劳批奏折。司马佑有心阻挠,但他一个废人,也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长姐光明正大涉权。
沈苓乐得自在,日日陪伴昱儿,待在含章殿不外出,好似一颗心都扑在孩子身上。
其实她这么做,倒不是真放权,而且明白流言蜚语的杀伤力。
她一个后妃参政本就不合规矩,民间儒生和百姓骂很正常,但长公主不同,早年带兵打仗积累了民心,在民间颇为威望,相比她这个身处后宫的贵妃,大家更容易接受。
至于会稽王,早都被长公主寻了由头撵回封地。
沈苓很谨慎,她思索了很久,衡量之下决定先隐藏锋芒,筹备谋划一个局,一个能利用百姓,将长公主彻底拉下去的局。
不然等司马佑一死,等着她的只会是陪葬的圣旨,甚至她的昱儿,有朝一日也会被长公主杀害。
只是现在长公主看得牢,谢珩也安插了人手在含章殿,她很难传信出去做什么,也不敢轻举妄动让禾穗沈太医递消息。
要先想办法甩脱这两人的监视才行。
*
天气一天天热起来,前秦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便联合吐谷浑大军压境,疯狂攻打边境几州,流民越来越多,一时间生民百遗一,白骨露野,哀鸿遍地。
谢珩成了尚书令后,又加授“录尚书事”头衔,成了名副其实的权臣。他也算是在其位谋其职,安抚流民,稳定人心,又联合长公主,将朝中求和派的朝臣镇压下去,以清君侧之名处置了不少士族出身的官员。
谢氏如日中天,原来的家主谢崖谢太傅被以重病为由,软禁在府,谢珩成了新一任家主。
谢二爷倒是没被处置,他的小妾眉姨娘甚至有了身孕,不多月就要生产了。
沈苓一直埋着这一桩暗棋等待时机,如今眉姨娘珠胎暗结,等孩子一出生,就是她拿谢氏开刀的日子。
不久后,谢择联合于阗龟兹等西域诸国,夹击柔然。吐谷浑不得不抽出一部分兵力援助柔然,于是前秦的攻城速度被迫慢了下来,大靖边境几州也有了喘息之机。
仗一直打到了年底都还未分出胜负,僵持着,民间人心惶惶。
外面乱,宫里除了缩减开支外,倒也没什么太大变化。
宫妃们整天逗鸟养花,聚会喝茶,或许是司马佑已经废了,她们不再争斗,关系融洽起来,有时还会来含章殿坐坐,逗昱儿玩。
昱儿已经将近一岁了,粉雕玉琢,活泼得不得了,只是有些太过黏沈苓。
宫里都传言说沈苓太过溺爱孩子,每日醒来第一件事就是看孩子好不好,甚至不怎么让宫人抱。
就连长公主,以及秦璇兰璧姐妹俩,都来委婉劝过沈苓,只是她充耳不闻,依旧整颗心扑在孩子身上。
除了这些,立太子的折子从半年前就一直往御案上飞,长公主却以各种借口搪塞,不肯早早立。
谢珩最开始也想着快些立太子,但后面看出沈苓似乎有自己的打算,于是也不再命自己底下的人向长公主施压。
沈君迁倒是十分焦急,出入含章殿的次数越来越多,似乎还和沈苓有争吵。
谢珩入夜后去含章殿,看着沈苓抱着昱儿坐在罗汉榻上,拿金铃逗他笑,烛火摇曳下,一派温柔。
他坐到沈苓身边,问道:“今日睡得好吗?”
沈苓自打生完孩子,就落了失眠的毛病,用了不少药,调理了许久都不见好。
她低头看着昱儿,淡声道:“还好。”
谢珩一时无话,二人陷入沉寂。
沈苓生产醒来怒斥过他后,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愿意见他,直到八月中秋,二人才见了第一面。
只是一直是爱搭不理的样子。
谢珩无比后悔自己没有管束好黑鳞卫,造成了这样的后果。
昱儿已经快一岁,他甚至只在出生时抱过两次,后来沈苓就不让他碰。
他看着沈苓冷漠的眉眼,下颌紧绷。
“明日腊八,我带你出宫走走,不用一直亲手带昱儿,你该放松放松。”
谢珩觉得沈苓睡不好觉,可能跟一直闷在含章殿带孩子有关。出去走走散散心,或许会好很多。至于昱儿,交给奶娘带也是一样的。
他是好心,可沈苓听了这话却立马戒备起来。
她将咯咯笑的孩子抱在怀里,上上下下扫视着谢珩。
“你又想做什么?昱儿可有你一半血脉。”
谢珩有种深深的无力感,叹息了一声:“放心,虎毒不食子,我不会对自己的孩子下手。”
沈苓又不说话了,沉默着给昱儿喂水。
谢珩觉得或许是他态度不够真挚,于是放软了语气道:“我问过太医了,说你可能是产后怔忡。”
“那时候朝中事务繁忙,我一时忽略了你跟孩子,没发现你的异常,是我的错。”
“出去走走吧,明晚街上会十分热闹。”
沈苓抬眼看着他,对上那双漆黑的凤眸时,睫毛轻颤了一下,又重新垂下。
她道:“长公主知晓吗?”
谢珩沉默了一瞬,回道:“她不知道。”
这就是要偷偷带她出去的意思了。
沈苓用帕子沾掉昱儿的口水,少顷,终于轻轻点了下头。
第143章 任他明月下西楼二合一
腊八节傍晚的时候,谢珩带着沈苓从冷宫的一处暗道,出了宫。
出宫之前沈苓将昱儿安顿好,嘱托雪柳好生照看,不要让任何人靠近,生怕一个不小心就被人害了昱儿。
二人打扮并不惹眼,沈苓还带了帷帽,素色的纱将她面容遮得隐隐绰绰。
此时西风卷着碎雪粒子,各家檐下已挑出竹骨灯笼,映照着墨色天际。
因着腊八,宫里允许宵禁推迟一个时辰,故而街边还有不少摊贩在吆喝,人流稠密。
路过粥棚时,老板正好挽起葛布袖子,用铜勺在陶瓮里搅和,一股黍米香直冲鼻腔。
沈苓下意识看了一眼,鼻尖微动。
在阳夏时,每缝腊八节府里都会做腊八粥,以前并不觉得味道有多好。可今日闻到,忽然就觉得格外香。
或许人总是喜欢回忆过去,哪怕这件事实际上并不重要。
谢珩在沈苓旁边走着,目光几乎全都落在她身上,看到她看向粥棚时顿了顿,便主动开口问道:“要用些腊八粥吗?”
沈苓摇了摇头,“不了。”
她不想和谢珩同桌吃东西。
谢珩沉默下来,二人就这么一言不发的在街上走着。
有玩闹的小孩横冲乱撞,沈苓差点被挤撞摔倒,谢珩伸手拉住了她的手腕,将人半护在怀里。
沈苓推开他,夜风刚好吹起帷帽一角,谢珩看到了她紧抿的唇瓣,心口顿
时窒了一瞬。
他本就不是什么好脾气,强行将她的手拉住十指相扣,任凭沈苓怎么掰都不松开。
沈苓停下脚步,仰头看他不满道:“松开。”
谢珩垂眸看了她一眼,凤眸里冷清清的,“今日腊八,街上鱼龙混杂,有不少拐子,你且忍忍。”
沈苓正想说话,余光就瞥见方才撞了她的小姑娘,被一个四五十岁的妇人捂住口唇拖进了黑漆漆的巷子。
她大惊,一把甩脱谢珩的手,“有小孩被拐了!”
说完,她拨开人群快步朝巷子跑过去,结果被谢珩三两步追上,牢牢握住了胳膊。
“我已经派人去看了,不要乱跑。”
沈苓这才看到暗处有人追了过去,顿时放心了不少。
谢珩依旧拉着她的手,任由她再怎么挣扎都不松。
沈苓心中焦躁,盘算着怎么把人甩脱。
二人又走了一会,天上的雪下大了,谢珩带着她到了秦淮河畔的宁谷酒楼,于二楼雅间入座。
谢珩早早定好了菜,不一会就摆盘上桌,沈苓心中记挂着事,没什么胃口,随便吃了点就放了筷子,看着窗外的景色发呆。
“没胃口?我差人重新上些菜可好?”谢珩看着她只动了几筷,想着可能是不合胃口,于是也搁下筷子,温声询问。
沈苓正想摇头,忽然就有了主意。
她看着谢珩点了点头,脸上虽然没什么表情,但语气却不似之前那般冷冰冰的。
“方才路过的腊八粥不错,你能去买吗?”
“还有,我许久不曾吃糖葫芦了,堂兄也买一些来吧。”
谢珩颔首,正准备差人去买,就听到沈苓清软的嗓音幽幽响起。
“罢了,堂兄不必麻烦人,我自己去买便是。”
谢珩皱了皱眉,旋即明白对方这是故意想让他去,或许这是一种检验真心的方式。
他觉得不是什么大事,亲手买确实更有诚意些,于是站起身道:“我去去就回,在这等我。”
沈苓嗯了一声,面上终于带了几分笑意,就像是坚冰碎了一角。
看到她笑,谢珩心情也好了不少,披上大氅推门去了。
沈苓站在窗侧往楼下望,看人走远了,脸上的笑瞬间消失殆尽。
她没有穿斗篷,推开雅间的木门后,温声问一旁守着的小二。
“请问你们这儿的后院怎么去?”说着,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面上浮现两团红,“我肚子不大舒服……”
小二露出了然的表情,将手里的布子一把甩到肩膀上,笑呵呵伸手引路:“您下楼左拐,后厨旁边有个小门,出去就是后院。”
“需要小的带路吗?”
沈苓摇了摇头,笑着道谢,提着裙摆往楼下走,目光环顾四周假意寻路时,瞥见了几个异样的男子。
她装作毫无知觉的模样,按照店小二指的路到了后院,走进恭房。
谢珩留下的暗卫隐在黑夜里,盯着恭房的门。
沈苓捂着鼻子打量着四周,发现恭房的一侧墙壁正好就是院墙,只要动静小点翻出去,就有机会脱身。
她将裙摆拎起来系在腰间,手脚并用的攀上墙头翻了出去。
墙头太高,她跳下去的时候崴了一下脚,却顾不得疼痛,扶着墙,一瘸一拐的往巷子深处跑。
不一会,她就听到有细微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是暗卫发现不对追了过来。
她跑到一处岔路,正愁往哪里躲,就被人一把捂住嘴往右边的小巷拖。
沈苓心中大惊,以为是拐子,用力挣扎起来,就听到对方将她半搂在怀里,声音低沉悦耳:“苓娘别怕,是我,余有年。”
她狂跳的心这才平稳下来。
远处传来暗卫焦急的声音。
“不好,苓娘子被掳走了!”
“快追!”
“……”
余有年抱着沈苓自暗处飞檐走壁,甩开了暗卫的追寻,一直来到靠近京郊的一处宅院才停下。
二人站在四四方方的院落里,四目相对。
月轮破开云翳,雪花檐角的灯笼摇出一团橘色光晕,联合浅淡的月色,将纷扬的雪片照成飘忽的金箔。
余有年守边两年,已经从一个整日斗鸡走狗的纨绔,变成了顶天立地的小将军。他样貌比之前见面时又成熟了些,棱角分明,身量也高了不少,穿着一身玄色劲装,宽肩窄腰,挺拔俊郎。
他那双漂亮的眼睛映着细碎的光,正笑眯眯看着沈苓。
沈苓没想到他会无召回京,想着说不定是边境出了什么茬子。
但她自诩和余有年不熟,于是也没多问,只笑着道谢:“多谢余小将军出手相助。”
余有年摇了摇头,看着沈苓冻发白的脸色,赶忙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披在她肩头,说道:“小事,我本就是来寻你的。”
沈苓有些差异,疑惑看着余有年。
余有年没直说,指了指亮着盏油灯的屋子,“进屋再说,外边冷。”
沈苓点了点头,想着索性都甩开谢珩的人了,耽误一小会也不要紧。
二人一前一后进屋,余有年给沈苓倒了杯茶,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
他道:“你知道的,我一直在雍州平阳郡驻守,主将是李元振。”
这些事都是众人皆知的。
李元振算是大靖一员老将,年纪比谷梁老将军小些,不过带兵打仗得水平却和谷梁将军不分上下。他为人正直,先前打叛军的时候出了不少力,后来叛军被镇压,他没有回京,而是继续留在那阻止前秦进犯。
余有年现在正是他手下的副将。
沈苓没有喝茶,示意他继续说。
余有年点了点头,继续道:“半个月前,李将军带了一支骑兵巡逻周边村镇,回营的路上中了埋伏,虽说后来侥幸逃回来,可还是伤了心肺,恐怕不能再上战场。”
说着,余有年语气越来越低,隐隐有着怒意。
沈苓心思转得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军中出了奸细。
但这是余有年并未上报朝廷,其中恐怕还另有隐情。
她道:“所以,这次你回来是为了什么?”
余有年垂下眼帘,似乎有些不太好开口。
良久,沈苓才听到他低声开口。
“我和李将军怀疑,奸细出自谢府。”他抬眼紧紧盯着沈苓,不愿放过她一丝一毫的表情,叫对方只是诧异了一瞬,面色便恢复如常,心中才安定了几分。
沈苓思索了片刻,她道:“你是想让我帮忙搜集证据?”
余有年有些不好意思,毕竟让一个女子来做这种危险的事,实在不太光彩。
他挠了挠头,尴尬道:“确实有这个意思,我来的路上就想了好多人,包括我父亲,但都觉得不太靠谱。”
“谢氏现在如日中天,没人愿意犯他们的忌讳。”
沈苓挑眉,似笑非笑:“所以就选了我?因为我先前是谢氏的人?”
余有年点了点头,面上有祈求之色:“苓娘,你帮帮忙吧,这事事关百姓。”
“你总不想看着大靖落到国破家亡的地步吧?”
沈苓没有回答,昏黄的烛火照着她白皙的侧脸,琉璃色的眸子冷漠至极。
余有年说得对,若是让背后之人继续下去,或许会危机大靖根基。
奸细一事她大致可以确定是谢二爷,但这事谢珩打算怎么处理,又抱着什么样的目的,不好说。
这事余有年不找她帮忙,她也要做的,这次借谢珩的手出宫,就是为了见眉姨娘一面,为她日后拿谢氏开刀布局。
如今余有年找上门来,她自然要趁机拿点好处。
俄而,她笑:“总不能白给你们干活,余将军能给我什么好处?”
余有年愣了一瞬,赶忙道:“苓娘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到,什么要求都可以。”
沈苓指尖轻点桌面,说出一句莫名的话来:“我只期望,余小将军能坐上辅国将军的位子。”
余有年没想到她会提这样一个要求,与她自己无关,而是盼望他成一品将军。
心中霎时感动,也更加愧疚了。
他握住沈苓的手,重重点头允诺:“我一定会的,等我掌握了边军,就想办法带你出宫。”
余有年一直认为沈苓入宫是被迫的,现下司马佑又卧病在床,如何配得上皎若明月的苓娘?
他不介意她为皇帝生过孩子,想着只要她愿意,说什么都想办法救她出火海,风光迎娶。
沈苓挣脱了他的手心,笑笑没说话。
余有年问她为什么在宫外,沈苓半真半假说了,又顺着他的话,请他帮忙把她送到一处茶馆。
余有年自无不应,抱起沈苓足尖一点掠上房檐,很快就到了茶馆后门。
沈苓朝他道谢,又允诺会帮他搜集证据,便推门进了茶馆后院,朝亮着烛火的屋子走去。
*
另一边,谢珩买了腊八粥和糖葫芦,又买了些沈苓看过几眼的小玩意,才往宁谷酒楼走。
刚走到距离酒楼百步的地方,飞羽便落在他身侧,白着脸告罪。
“主子,贵…苓娘子不见了。”
谢珩愣了一瞬,蓦地转头看向飞羽,漆黑的凤眸里愤怒翻涌起怒火,“怎么回事?”
飞羽压低头,不敢看主子的脸:“苓娘子
去后院恭房,翻墙跑了,属下发现立马便追了上去。”
“谁知…还未来得及追回,就看到远处有个黑影把苓娘子掳走了。”
说完,他大气都不敢出。
谢珩听到人被掳走,心中顿时慌乱起来,手中提着的东西不知觉落了一地。
腊八粥和积雪混做一团,糖葫芦静悄悄躺在雪窝里,路过的小乞丐想跑过来捡,却被谢珩阴森的眸光吓退。
他冰冷的目光落在飞羽身上,平静的声音下是骇人的疯狂:“若是找不到人,你该知道后果。”
飞羽后背一寒,头又往下低了几分,“属下一定把苓娘子带回来!”
说完,他吹了声哨子,暗处的数道人影瞬间动了起来。
谢珩低头望着已经覆了一层新雪的糖葫芦,昳丽的脸上满是阴沉之色。
沈苓,你最好不是有意为之。
他跨过地上那堆东西,头也不回的沈苓消失的巷子走。
月光惨淡,谢珩没有撑伞,不一会雪落满了肩和发,他却仿佛感觉不到冷,停在了巷口岔路。
墙角的雪堆里,半埋着一根玉簪。
他俯身捡起簪子,将上面的雪拂去,俄而目光落在右边的小巷。
*
沈苓和眉姨娘对坐在桌前,一旁是元绿和赵一祥。
眉姨娘已经怀有四月身孕,脸上是初为人母的温柔。
沈苓扫了眼她的肚子,温和道:“这次叫你来,是有事相求。”
眉姨娘哪里敢说不,她把手放在肚子上,神色惶恐而戒备。
“贵妃娘娘吩咐便是,臣妇一定照做。”
沈苓嗯了一声,把倒了温水的茶杯推到她跟前,“你不必害怕,我不会对你孩子出手。”
“这孩子是你表哥的吧?”
眉姨娘点了点头,“我确定是我表哥的,那老货早都不行了,哪里能让我怀上孩子。”
说完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的话似乎有些粗俗,于是讪笑了一下,解释道:“我是说……”
沈苓打断了她,直接越过了这个并不重要的话题。
“孩子是谁的不重要,这次来是想让你帮我找点东西。”
她从袖带里拿出两个瓷瓶递给眉姨娘,说道:“青瓷里面是迷药,白瓷是解药。你将药丸融进插/了新花的花瓶里,迷药会随着花香飘散到屋里。”
“人约莫闻一个时辰就会沉睡,雷打不动。”
“你找机会,去谢二爷书房,找到他与前秦往来的书信,尽可能完整,搜集好后埋入谢府后门外的槐树下,届时会有人去拿。”
听到这些话,眉姨娘瞪大了眼睛,结巴道:“你…你是说,二爷他通敌叛国?”
在她的注视下,沈苓颔首,
眉姨娘瞬间白了脸色,身子颤抖起来。
她本想着生下孩子母凭子贵,想办法联手表哥谋夺谢氏家产,没想到谢老二居然敢通敌叛国!
这可是杀头诛九族的大罪。
她扶着肚子就要往下跪,被沈苓皱眉拉住后,哭丧着脸坐回凳子上,白着脸说:“这事我办不了,真办不了…我不想死啊,贵妃娘娘您放过我吧!”
沈苓叹了口气:“你想清楚,若有朝一日谢二爷被下了大狱,你和你的孩儿,焉有活路?”
“现在我让你做,便是给你活命的机会。”
“我答应你,事成之后,予你黄金百两,送你离开建康,如何?”
眉姨娘嘴唇哆嗦着,紧紧攥着衣摆,过了好一会,才艰难点头。
沈苓根本没给她选择的机会,她若不做,等二爷下狱,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肯定也逃不掉。
“我还要加一条。”
“我要你帮我把阳夏的父母接走。”
她定定看着沈苓,看到对方点头后,缓缓松了口气。
沈苓又交代了几句,又看了眼眉姨娘的肚子,犹豫再三还是给元绿使了眼色。
元绿意会,绕过屏风,不一会就抱着个匣子出来,搁在眉姨娘跟前。
沈苓你抿了抿唇道:“看看吧,不过一定要冷静,不要动气。”
“看完再决定…你与你表哥的关系,以及要不要留下这个孩子。”
眉姨娘心口猛跳,她咬唇看了几眼沈苓,见对方似乎有些不忍,心中顿时感到不妙。
她慢慢打开匣子,铜扣声响起,里面是一沓信件,以及按了手印的券书(欠条)。
眉姨娘认得字不多,但还是一眼就认出那上面歪歪扭扭的字,是出自她表哥之手。那些信是和一个叫阿莲女人通的,很简短,全是盘算着如何从她拿骗银子,以及等她生产那日偷龙转凤,让他们的孩子替了她的孩子,入谢府做少爷。
至于那些券书上,则是上百两的赌债。
眉姨娘手抖个不停,脸色的血色褪了一干二净。她没想到自己豁出命去爱的情郎,居然日日盼着她死。
沈苓有些怜悯眉姨娘。
生下昱儿后,她让元绿着手查眉姨娘和她的表哥高强,没成想居然查到了这些腌臜事。
她轻叹一声,合上匣子,出声安慰:“男人都如此,看开点吧,好歹现在止损也不晚。”
眉姨娘的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指甲扣在掌心里,神色又悲又恨。
俄而,她咬牙切齿道:“这孩子我不要了,我不会为一个畜生生孩子。”
“我会让这孩子死得其所。”
“只是还有一个条件。”
她红着眼望沈苓。
沈苓道:“你说。”
眉姨娘道:“等事成,你把高强和贱人交给我处置。我要让这对奸夫**生不如死!”
沈苓没什么意见,甚至觉得就该这样。
她点头应下,看了眼窗外的天色,盘算着若再不走恐怕谢珩的人就要寻过来了,于是交代元绿将眉姨娘好生送回去,自己则从茶楼后院快步离去。
夜晚的寒气夹杂着雪气钻入衣摆,沈苓没穿披风,冷得感觉四肢都僵硬起来。她拢了拢衣襟,抬手往掌心呵气,忽而听到头顶传来一声轻响。
她抬头一看,原是檐角的积雪顺着瓦片下滑。雪被一阵穿堂风卷起后,她来不及躲避,被劈头盖脸洒了一肩。
她暗道晦气,抬手拂去肩膀的雪,正准备抖袖子,就听到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沈苓抬头朝巷子外望,瞳孔骤然一缩。
那人身着雪色大氅,身形颀长,月色将他影子拉得很长,投在白茫茫的雪地上,像是阴森的鬼魅。
他一步步走来,沈苓皱了皱眉,站在原地没动,纵然心中有些慌,面上却依旧平静。
待走到谢珩走到跟前,阴影彻底笼罩了过来,她抬头一看,才发现对方脸色苍白,眉睫结霜,氅衣和发丝上沾了不少雪花,显然是在外面寻了她许久。
他就这么定定看着她,脸色阴沉,凤眸里像是酝酿着风暴。
谢珩有心发怒,但看到沈苓脸冻得发白,心中又泛起心疼。他下颌紧绷,一言不发将大氅解下来裹在她身上,将人横抱起来,大步往巷子外走。
二人走出去,马车正好驶来,谢珩将沈苓丢进去,自己也掀帘进去坐下。
“回。”
马车缓慢行驶,碾过一地碎琼乱玉。
谢珩没有说话,目光紧盯着她,想听她解释,但快到谢府门口,沈苓还是垂着眼帘默不作声。
他怒极,忍无可忍一把握住她的手腕,欺身而上将人抵在车壁上,咬牙切齿:“你不打算说些什么吗?”
沈苓平静的看着他的眼睛,轻笑一声:“说什么?谢大人的属下难道没说吗,我被人掳走了。”
谢珩攥紧沈苓的手腕,正要逼问,就感觉耳边传来“叮”的一声轻响。
紧接着,他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发黑,所有的情绪像是被无限放大。
他看着她,心中浮现一连串质疑。她就这么厌恶他吗?厌恶到不屑撒谎,用这种可笑的借口去搪塞他。
谢珩头越来越痛,感觉脑袋里被搅成一团,快要碎裂。
周遭一片漆黑,他似乎只看得见她的脸,看见她那种厌恶的、无所谓的,像看一只虫子的神色。
脑海里仿佛有个声音,喋喋不休,充满蛊惑——将她关起来,囚/禁起来,这样她就是独属于他的,不论她厌恶与否,都是他的。
他意识到自己不对劲,好像毒又发作了,遂晃了晃脑袋,想让沈苓快走。
但他低估了这次毒性发作的程度,放沈苓走的想法转眼就被脑海里的声音吞没。
马车停下,他彻底沦陷在幻觉的蛊惑中,动作粗暴,猛拽着沈苓下马车。
第144章 更隔蓬山一万重二合一
沈苓被拽下马车,差点栽倒在地上,被狠狠扯起来后,她才发现自己到了谢珩的言琢轩。
谢珩行为极其粗暴,她被拽着,踉跄着往琢轩的主屋走。
沈苓意识到谢珩又发疯了,拼命挣扎起来,怒斥道:“你又发什么疯,快点放开我!”
谢珩充耳不闻,推开屋门后一把将人甩了进黑漆漆的屋子,沈苓没站稳跌倒在地,摔得一口气没喘匀。
她忍痛站起来,就看到谢珩合上屋门,居高临下看着她。
月光惨白,雪色凄凄,屋内被覆上一层冰冷的霜,谢珩的半边脸沉浸在黑暗中,像是雪山攀爬上了黑雾。
他步步逼近,脸上带着浓烈的杀意。
沈苓这才发现他不对劲。
她踉跄着后退,直到靠到冰冷的博古架上,戒备地看着对方,抖着声线道:“谢珩,冷静点,你不对劲。”
谢珩停下脚步,沈苓还未松口气,就听到对方森冷低哑的声音响起。
“我就不该让你留在宫里。”
沈苓呼吸几乎凝滞,一股寒意顺着脊骨窜上来,她咬破唇瓣,强行让自己不要害怕。
她一点点往旁边挪,放缓了语气,“有话好好说,今天的事我可以解释。”
谢珩没有说话,却也没动。
沈苓听到自己的呼吸声急促,她轻咽口水,瞅准了时机,拔腿就往门口奔。
谢珩的动作的更快,他一把拉出沈苓的手腕,将人连拖带拽往内室走。
沈苓用手紧紧扒着博古架不放,生怕自己被拖进去强迫。
谢珩一根根掰开她的指头,博古架上的花瓶和书册被晃下来不少,噼里啪啦落了一地。
他将她抱起来摔到床榻上,沈苓竭力反抗,一巴掌甩他脸上,手掌震得发麻,谢珩动作顿了一瞬,她又是一巴掌。
“你今日若敢冒犯于我,我定与你鱼死网破!”
这话却更加激怒了谢珩。
他双目发红,宛若一个没有感情的野兽,将沈苓的手脚捆住,欺身而上。
毒性带来的幻觉,让谢珩根本听不到沈苓悲愤的呵斥和哭求,脑海里只有她说过的那些伤人的话,以及今日她欺骗他利用他,不顾安危消失几个时辰的行为。
他只顾粗暴发泄,就像是刀剑穿透娇弱的花,将花瓣劈得七零八落。
这一晚,言琢轩的伺候的人,都被远福找休假的借口遣回了家,只有兢兢业业守着的暗卫和他,听到了沈苓宛若将死之鹿的哀哭。
清晨,谢珩终于清醒。
他扶着额头坐起来,看到蜷缩在床里侧昏迷的沈苓时,脑海中终于浮现出昨夜发生的一切。
谢珩瞳孔一缩,慌乱将双目紧闭的沈苓半抱在怀里,去探她的鼻息。
待感受到微弱的气息,他才颤抖着手将人放回被窝,慌乱披了衣裳拉开了屋门,白着脸看向门边的远福,“快,快去叫医女来。”
谢珩脸色苍白又可怕,远福响起昨晚的动静,没忍住打了个颤,他连滚带爬往院外跑。
不一会,医女提着药箱来了,谢珩面色痛苦的坐在床榻前,目光紧紧盯着沈苓。
医女掀开被子看了沈苓的情况,看到对方浑身都是印记,便猜测到是谢大人强迫于这小娘子,她皱了皱眉,没忍住怒声训斥:“大人怎么如此不怜香惜玉?”
“这位娘子本就气血两虚,肝气郁结,不能行房过度,亦不能动怒,你怎么还能如此不顾她的意愿乱来?”
“还是如此…如此粗鲁的……”
她想不通,看着斯文矜贵的谢大人,怎么能做出这般野蛮粗鲁的事来。
医女诊完脉,写了药方,又交代了几句,看到沈苓手腕上的红肿时,没忍住又叹气劝诫:“大人莫要再胡来,这位娘子经不起这般折腾,若再强硬行房,就算身子恢复了,也怕是会郁结于心,弄不好…还会香消玉殒。”
谢珩也知道这次是自己过火了。
虽说是那毒药致幻的原因,但事确实是他做的,他真真切切再次伤害了沈苓。
他照顾沈苓喝了药,在对方醒来前,阴着脸去了地牢。
谢珩一直在回忆昨夜的事,方才终于记起了一切不对劲的开端。
在马车时,耳边“叮”的一声轻响过后,他便开始头痛,开始出现幻觉,并且比先前任何一次发作都要严重,严重到失去了本身的意识,脑海里只有恶念。
那毒,是郑佩竹抹在玉娘刺他的匕首上的,所以这异常定然和她脱不了干系。
来到地牢暗室门口,透过小窗,谢珩看到郑佩竹正靠着墙睡觉。
他叫人打开门,沉冷而憎恶的目光落在亲生母亲的身上,“你究竟对我动了什么手脚?”
郑佩竹慢吞吞抬起头,目光在谢珩昳丽的面容上扫了一圈,便知道系统做成了。
沈苓此人最恨别人强迫于她,昨夜谢珩如此对待,他们二人绝对再无回旋的余地。
郑佩竹觉得自己离回家又近了一步,心中高兴,也没了顾及,于是笑着站起来,语气十分恶劣:“我的好珩儿,你就老老实实和沈苓反目成仇吧,你们不可能在一起的。”
“你和她上上辈子,上辈子,这辈子,乃至下辈子,永生永世都不可能在一起。”
谢珩看着她疯疯癫癫的样子,眉头紧锁,他道:“为什么?”
为什么非要不择手段拆散他们,为什么这么笃定他们无缘。
郑佩竹深深看了他一眼,冷笑道:“因为老天不想让你们在一起,明白了吗?”
“我劝你乖乖做皇帝,娶了禾穗,不然沈苓会死得一次比一次惨。”
“话已至此,你自己看着办吧,毒药的事你不必担心,死不了人,但只要你频繁靠近沈苓……”她指了指自己的头,“就会一日比一日疯,彻底沦为疯子。”
谢珩看着她脏污的脸,知道问不出东西了。
但昨夜的事不可能不和她算账。
他转身出了暗室,微微侧头,声音冷漠:“飞羽,将她下半身的骨头,一寸寸敲碎了。”
“记得,要留条命。”
郑佩竹没想到谢珩心狠手辣至此,她惊恐地看着飞羽,忽然又想起来两年前溪和的头正是被他一剑削了,鲜血洒了她一脸。
她踉跄着后退,失了指甲的手指紧紧扣着墙壁。
“谢珩,我是为你好,你怎么能如
此对自己的亲娘!”
谢珩看也不看,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长廊。
飞羽从怀里拿出个精致的小锤子,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
“夫人,请吧。”
不多时,地牢里传来令人胆颤的惨叫,门口的守卫都不敢多听,抬手堵住了耳朵。
*
沈苓昏迷了半日,谢珩办完事回去,她正好清醒。
他将大氅挂到架子上,缓步走近,正想问她好点没有,就看到沈苓惊恐地看着他,颤抖着往床角缩。
她眼里有惧,有恨,唯独没有爱。
看到他靠近,沈苓忍着浑身酸痛爬下床,动作间,她看到了自己脚踝上,栓着一根细细的金锁链。
沈苓愕然,转而发了疯的愤怒,她赤足踉跄到床侧的小几边,将药碗打碎,捡了一块碎片横在颈边,歇斯底里:“你别过来!”
她脸色煞白,长发凌乱披散着,看起来分明柔弱又可怜,可那目光却又那么决绝,决绝到让谢珩害怕。
碎片被压在颈边,很快出现了一道血痕,谢珩抿唇后退,声音有些慌乱:“好,我不过去,你别激动,昨晚的事我能解释。”
沈苓哑着嗓子哭道:“解释什么?解释你为何禽兽不如强迫于我?还是解释你给我脚上栓了链子,想把我像鸟雀一样囚在这儿?”
谢珩默了一瞬,解释道:“昨夜的事非我所愿,是郑佩竹下得毒有问题。”
“至于这根链子……我是为你好。”
“郑佩竹身上古怪的地方太多,她会对你不利,你回宫里我实在放心不下。”
沈苓眼圈泛红,眸中满是嘲讽:“在你身边就安全了吗?那昨夜怎么回事?你连你自己都管不好,还想管我,你真是自负的可笑。”
说着,她把瓷片又往下压了压,鲜血蜿蜒没入衣领,沾上一团殷红印记。
“你若不放我去,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
谢珩顿感头疼,没想到沈苓宁愿不要命也要回宫。他看着沈苓颈上的伤,终于松口。
“别伤害自己,我送你回去便是。”
“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再欺瞒于我,做什么都要提前告知。”
沈苓没有应答,看他神色不似作假,才松手丢了瓷片。
谢珩看到危险没了,大步上前,将帕子按在伤口上,将人强行扣在怀里,语气有些后怕:“以后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我什么都应你。”
沈苓闭着眼靠在他怀里,心想要是有一把匕首就好了,能把他直接捅死。
……
又是一年元旦,沈苓自腊八那晚后,沉郁了许久。
谢珩因为愧疚,事事顺着她的意,甚至给了她一半北府兵的兵符,只为让她原谅。
沈苓收下兵符,却并不原谅,而是一直冷着对方。
她面上沉郁暴躁,实际上却并未消沉,而是借此机会暗中布局,趁着新年这段时日长公主放松了监视,将不少信传了出去。
眉姨娘动作很快,也很决然,在谢二爷和她同房时吃了落胎药,让对方起了愧疚之心。
谢二爷因为愧疚,天天去看眉姨娘,甚至因为她的院落偏远,专门将人接到了主院里修养,就住在谢二夫人隔壁的厢房里。
眉姨娘按照她教的方法,把药融进花瓶,每夜趁着谢二爷沉睡,偷溜进书房里翻找证据。
短短半个月,她就收集了七八封信。
当然,这其中也有谢二夫人帮忙,若不是她打掩护,眉姨娘也不可能这么顺利。
总之沈苓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云台城城主禾灵也有了下落。
她先前派出去的人查到四年前,谢二爷是唯一一个奉使去杭州办事的官员,至于杭州本地的士族,则并无问题。
顺着这条线索,她的人顺藤摸瓜,打听到谢灵巧曾在花船节上被谢灵妙丢下,一个人去往过断桥,并且救下了个落水的年轻姑娘。
沈苓没想到兜兜转转居然跟谢氏有关,她思索了许久,没有轻举妄动。
现在还不是用这步棋的时候。
翻过年不久,昱儿过了周岁宴,第二天就会走路了,模样越长越像沈苓,笑起来唇边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格外惹人喜欢。
宫里的嫔妃都很喜欢逗他玩儿,听他磕磕绊绊叫“凉凉”,便笑得花枝乱颤。
沈苓一手带昱儿,故而昱儿会说的第一个字就是“娘”,每每他奶声奶气叫她娘,迈着小腿踉跄着扑她怀里,沈苓都觉得心里软成一滩水。
这世上还有人爱她不是吗?她也不是孤单单一人。
她有昱儿,有雪柳,有陈漾,有元绿……有很多很多在乎她的人。
正发着呆,门外便有人通报,说是长公主来了。
她命人将昱儿带去偏殿午睡,起身去门口迎。
长公主一身玄色金纹长裙,通身气度威仪,极具上位者的压迫感。
她一双凤目微挑,亲热的挽住沈苓的手臂,笑道:“听宫人说你最近夜里总梦魇,可见太医来看过了?”
沈苓恭敬笑道:“谢殿下挂怀,臣妾已经好多了。”
二人相携来到正殿,对坐在罗汉榻上,中间隔着小几。
沈苓给长公主斟了杯茶,柔声道:“殿下今日来,是有什么事吗?”
长公主笑着揶揄:“没事就不能来看你?亏得本宫心中挂念你,没良心的。”
沈苓连连笑着说不敢,和长公主唠了半个多时辰闲话。
直到昱儿醒来哭着找她,长公主才起身告辞。
她让奶娘先哄昱儿,亲自送长公主出去。
路过庭院里的一池海棠时,长公主停下脚步,颇为赞赏:“你这花养的真不错。”
沈苓确实会养花,这得益于入宫前她买粮食铺时,老板送给她的那本《养花录》,自打移交了代笔朱批之权,闲暇之时,她便琢磨起养花,各式各样种了不少。
她想起来长公主格外爱花,笑道:“平日没什么事做,就喜欢折腾这些花花草草,殿下见笑了。”
长公主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转而叹了口气道:“若我金谷园的花匠,有你半分养花的水准就好了,也不至于让园子里花的枯了那么多。”
沈苓记得金谷园里的花确实令人惊艳,哪怕冬季都姹紫嫣红。按理说没有哪个地方的花匠比得上金谷园的了。
“陛下若不嫌,差人送几株枯萎的花来,要连根挖,臣妾或许能帮忙看看。”
这倒是意外之喜,长公主点了下头,很满意沈苓的态度。
“如此,便麻烦苓娘了。”
沈苓轻轻摇头:“能为殿下分忧,是臣妾之幸。”
长公主离开后,沈苓去偏殿哄昱儿,一面拿着拨浪鼓逗他玩儿,一面若有所思。
*
转眼就到了暮春。
树叶渐渐深绿,蝉鸣开始响彻深夜,沈苓恍然间想起,她居然活到了上辈子死得那天。
她推开支摘窗,探出半边身子,仰头看着明媚的天光,露出一抹极浅的笑。
上辈子烈火焚身,今日暖阳普照,一切都会变好。
日光洒在她身上,渡上一层温暖的金芒,谢珩站在含章殿外看到这一幕,眸中浮现出笑意。
她多久没笑过了?除了在昱儿面前,她已经快半年没露出过真切的笑颜。
他缓步踏入,天光透过绿蓬蓬的芭蕉叶,在他浅青色的长衫上映上斑驳晃动的金影。
沈苓看到他来,顷刻间收了笑,砰一声合上窗子。
谢珩有些无奈,他推门进去,坐到沈苓对面,环顾一周后发现昱儿不在,于是道:“昱儿呢?”
沈苓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去陛下那了。”
谢珩本就不是多话的人,他沉默了一会,说道:“至多还有半年,前秦和吐谷浑便会退兵,届时谢择班师回朝,司马佑就得走他该走的路。”
“你…有什么打算吗?”
沈苓看了他一眼,端起茶杯喝了口茶,语气冷淡:“能怎么样,要么安稳做太后,要么被长公主杀。”
谢珩没有说话,神色看不清喜怒。
她顿了顿,意识到他什么意思,于是嗤笑:“你该不会打算谋权篡位,让我当皇后吧。”
谢珩嗯了一声,“皇后只能是你,昱儿也会是我唯一的孩子。”
沈苓并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好笑。
她道:“随你吧,反正我也没有选择的权力,不是吗?”
说完,她起身回了寝殿,不再搭理谢珩。
谢珩孤零零坐在偌大的正殿,窗外的日光透过雕花窗棂落在他侧脸,那浓密低垂的睫羽下,眸光是深深的失落之色。
良久,他站起身,孤身离开。
入夜,言琢轩。
月明星稀,雨在瓦当上碎成珠串,清脆悦耳,檐角也漏下春雨来。青竹帘子被风卷着,发出唰唰的轻响。
烛火在墙上投下暖黄色的光,映出书案前青年的轮廓。他提笔蘸墨时,青衫袖口褪到腕骨,白得能看见青蓝色的筋脉。
谢珩批阅着文书卷宗,忽觉喉咙发痒一阵腥甜,他搁下笔,用帕子捂着唇,闷咳了几声。
咳罢,他脸色愈发苍白,鬓发被冷汗浸得微潮,
而那随手丢在竹篓里的帕子上,赫然是一团暗色血迹。
远福端着药进来,看到染血的帕子,顿时红了眼,他把药搁在书案上,扑通一声跪倒,膝行至谢珩脚边,哭道:
“主子,算是奴才求您了,离苓娘子远些吧,不要再见她、想她,不然您早晚…早晚会丧命啊!”
谢珩垂眸看着面前的文书,浓密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半晌,远福才听到他微哑的声音响起。
“我怎能不见她?焉能不想她?”
“你不必再劝,我只想在死前,让她和昱儿过上安稳日子。”
长公主动作愈发频繁,不少小世家都被扶持起来对抗谢氏,还有些寒门出身的朝臣也隔三差五找茬,紧盯着不放。
谢氏现在就像是一颗招风的大树,各方势力都想将它推到。若稍有不慎就会被连根拔起,什么都不剩。
若不彻底夺了司马氏的权,等日后他死了,沈苓和昱儿就是砧板上的鱼,任人宰割。
其实也不是没有其他办法,就如同郑佩竹所言,不要见沈苓,也不要想她,坐上皇位娶了禾穗。
这样,他不会死,沈苓也不会死,只是他们将不复相见。
若是几年前的他,定然会选择这条路,可如今不一样,他觉得这样的人生没意思,他宁可死,都不想如了郑佩竹的意。
再者,他只剩下沈苓跟昱儿了,根本做不到不去想她、见她。
说他疯也好,蠢也好,他只想求得她的原谅,再做几日真正的夫妻。
前些日子毒发时,恍惚间他做了很多梦,时而梦到沈苓杀了他又自戕,时而梦到她被污成妖妃烈火焚身。
不知为什么,他觉得这些都是真的,似乎就是郑佩竹口中的上辈子、上上辈子。
他心痛不已,只觉得欠她良多。
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快些解决好这一切,给她和昱儿亲手奉上一个安稳的天下。
算是晚到的弥补。
第145章 颠倒乾坤自敢当二合一
入秋后,天气很快凉了下来,从北到南,各地都接连下了雨。
谢择用兵如神,谢三爷不久前也官复原职,带兵前去援助,再加上又有西域诸国相助,战场上的形势很快被扭转,战事渐渐平稳下来。
只是前秦和吐谷浑就像是鬣狗,紧咬不放,想要彻底将其打退,恐怕还得费不少力。
战场上形势在变,朝堂也在变。
这段时间,长公主由最开始的代笔朱批,变成了垂帘上朝,朝臣们虽有意见,但也因为司马佑病重,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大部分人都打着等司马佑驾崩,幼帝即位后让长公主辅佐摄政的心思。
至于沈苓这个贵妃,要么老老实实做太后,要么给司马佑殉葬。总之在大部分朝臣眼里,她只是个不起眼的小角色。
无人知晓,朝中大半寒门子弟,早已成了这个不起眼贵妃的门下臣。
沈苓近日将谢二爷通敌叛国的证据都收集齐全,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将其交给了心腹朝臣文子章,只等着中秋那天的早朝,将这东西呈上去。
中秋当天,阴雨绵绵。
长公主很勤勉,早早起身去了太极殿正殿,于龙椅后专门设的椅子上垂帘听政。
朝臣们把该报的事报了,长公主又说了几句话,便微微抬手,示意旁边的崇明。
崇明将拂尘甩到小臂上,扬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底下的朝臣静悄悄的没人说话,长公主站起身正准备离开,就听到有道急促的脚步声响起,紧接着是膝盖触地的声响。
“臣廷尉监文子章,有本启奏。”
声音在大殿玉砖上激起回响。
长公主停下脚步,透过晃动的珠帘,看到了跪在地上的臣子。
文子章,寒门出身,两年前被定远侯府的裴凛举荐为官。印象中,此人耿直刚正,判案能力出挑,是清流直臣。
长公主凤目微垂,保养得宜的手轻点扶手。
前排紫袍玉带的贵胄们纹丝未动,倒是后排几个青袍官员诧异地回头。六品小官在朔日大朝上奏事,本朝尚未发生过。
谢珩站在首位,一身紫袍沉得他眉目如画,只是神色太过淡漠,哪怕听到这突兀的启奏,也只是垂眸静立,恍若无他无关。
新上任的尚书仆射崔延年冷笑:“文廷尉监的奏本,莫不是又要参劾哪家僮客逾制?”
崔延年乃是崔瑛族兄,因着崔瑛收集桓氏反叛证据有功,王桓倒台后,长公主便把清河崔氏扶持起来,收为己用。
崔氏作为老牌世家,对寒门子弟一向看不起,因此说得话也颇难入耳。
文子章冷冷看他一眼,不为所动,朗声道:“臣参劾左民尚书谢山,私通苻秦![1]”
话音未落,殿角铜漏的水滴声骤然清晰可闻。
谢珩掀起眼皮看了眼文子章,转而目光落在侧后方谢二爷谢山的身上,看到对方霎时白了脸,口中发出一声轻不可闻的冷嗤。
蠢东西。
一石激起千层浪,殿中不少人都面露惊诧,不可置信的看着文子章,心想这寒门郎怎么这般胆大,敢在谢氏头上动土。
要知道谢珩此人最是睚眦必报,文子章今日敢弹劾谢家人,明日说不上阖家都得丧命。
官员们心思各异,暗中观察着谢珩的神色,见他只是瞥了二人一眼,又漠然垂眸,不免有些狐疑起来。
这事…难道还有隐情?不然谢珩怎么依旧泰然自若,不为所动。
谢山现在在自己侄儿手底下活命,听到文子章的话后先是一惊,下意识转头看向谢珩,待看到对方事不关己的样子,心中顿时大骇。
他和苻秦丞相之子通信的事……谢珩怕是早都知道了。
谢山头上渗出冷汗,他咽了口吐沫,不敢再往下想,只想着先把眼下的难关过了。
“寒门竖子也敢污蔑三品大员?”谢山阴沉沉的盯着跪在地上的文子章,“拿不出实证,本官今日就请殿下剥了你这身官服!”
文子章从袖袋中捧出泛黄的信笺,神色镇定:“永安二年十月廿七,谢府掌书记谢时夜出北邙,与苻秦使者密会于白马寺。此信由谢山亲笔所书,盖有私印,殿下可请廷尉署验笔迹。”
侍中欲接密信,却被谢山横身挡住:“殿下明鉴,我谢氏北府兵上月刚破吐谷浑和苻秦的五万铁骑,臣若有异心,何须自断臂膀?”
朱衣大臣们纷纷点头。
文子章却不卑不亢,神色依旧镇定,他知道谢山这是打算把这件事推给谢氏阖族,逼迫谢珩保他。
但贵妃说过,谢珩不会管谢山,让他放手去做。
文子章最看不上这些士族出身的酒囊饭袋,享受着奢靡的日子却通敌叛国,实属该死。
他冷笑一声,抬高声音:“破敌是真,通敌亦是真。”
“他说的不错!”殿外忽然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
众人转头看去,只见身穿绛纱官袍的余有年大步行来,看向谢山时,坚毅俊郎的脸庞上充满厌恶之色。
余有年怎么无召回京?他不应该在边境御敌吗?难不成这是余丞相也有参与。
众臣看向余丞相,只见他怒瞪着余有年,疯狂眨眼,显然是在示意余有年别胡闹。
可余有年却像是没看见,径直走到大殿内,掀袍跪地。
“微臣参见长公主,臣可以证明,文廷尉监所言非虚。”
他从怀中拿出一张货单,盯着谢山道:“上月廿九,谢山下属荀嵩在广陵码头私运二十船精铁,货单写明送往邺城!”
他转向御座深深叩首,“我边军盔甲破损月余未补,敢问谢将军,精铁都去了何处!”
谢山脸上的血色瞬间褪了一干二净,他唇瓣颤抖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高声呼冤:“殿下,臣冤枉,臣根本不知此事,余有年无诏入京,他才是那个别有用心之人!”
余有年冷笑:“我余某无诏入京之事,自会按律受罚,但现在要紧的,是你对这
些证据如何做解!”
谢氏的人三三两两站出来为他说话,与谢氏对立的世家朝臣则纷纷出言质问。
偌大的正殿一阵喧闹,吵得不可开交,长公主指尖在龙纹扶手上轻叩,目光扫过谢山清冷淡漠的脸。
事关谢氏,他为何不紧张?为何还不出言?
她听着底下的人吵,不禁有些头疼,于是拍了拍扶手,“吵什么?这里是街市吗?”
朝臣们渐渐歇了声,殿内又恢复安静。
长公主看向崇明,崇明便去文子章和余有年跟前,把两样证物呈了上去。
她扫了几眼,似笑非笑看着谢珩,温声道“谢大人,你怎么看?”
谢珩上前半步,腰间环佩轻响,他拱手,“回殿下,臣并无看法。”
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眸色也平静无澜。
长公主挑眉,玉白的指尖挑开珠帘,“谢大人这是何意?”
谢珩睨了眼谢山,谢山感受到目光,浑身止不住发起抖来,他哀求的目光看向谢珩,期望对方能看在叔侄的面上放他一码,救他一命。
“各司依律彻查便是。”
此话一出,满堂寂静。
谢山猛地看向谢珩,脸上尽是愕然之色。
长公主也没想到谢珩一句解释都没有,似乎并不打算保谢山。
沉思片刻,心中愈发怀疑对方别有用心,不然兹事体大,他为何无动于衷?
“谢山,你作何解释?”
谢山瘫坐在地上,嘴唇翕动着说不出一句话,他虽然不聪明,但也知道谢珩是明摆着早就知道他通敌叛国,却故意放纵。
可都是谢氏出身,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下,谢珩到底为什么要冷眼旁观。
他想不通,只知道等待他的,是刑场上的鬼头刀。
长公主端详着谢珩的脸,俄而淡声道:“着御史中丞周顗、廷尉顾荣共审此案。”
她的声音像浸过冰水的丝帛,“谢山暂押入天牢,听候发落。”
按照惯例,同族做出通敌叛国之事,谢珩身为家主,在查清真相前,该革职在家。
但长公主只言未提,底下的朝臣也没有吭声的。
与谢氏敌对的,都和长公主想法差不多,打算先观望一二,生怕谢珩有后手。
长公主心中闪过无数念头,目光透过珠帘落在谢珩冷漠的脸上,朱唇微启:
“退朝。”
她站起身,将手搭在崇明小臂上,施施然转身离去。
满地朝臣面面相觑,谢山被拖下去,余有年也被带走,罚他无召回京的错。
谢珩拿着笏板,缓步离开,好似没注意到他人或探究,或惧怕的目光。
秋雨越下越大,天光是灰蒙蒙的暗淡,檐间水珠如帘滑落,谢珩望着含章殿的方向,眸色晦暗不明。
俄而,他收回视线,撑伞拾级而下。
青砖上的水痕沾湿衣摆,将紫袍洇出一片深色痕迹,他走了几步,喉间泛上痒意,脸色愈发苍白,却将那几声即将出口的闷咳,生生咽了回去。
谢珩垂眸,长睫轻轻颤抖。
沈苓啊沈苓,你究竟还要瞒多少事,为何如此迫不及待,对谢氏出手。
将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改朝换代的事,恐怕要被迫延后了。
*
皇宫朱红的宫墙被秋雨浸成深褐色,四处都湿漉漉的,宫内外的形势,也像是这雨一样绵密渗骨。
谢山通敌之事证据确凿,很快就审理判定,于九月初三斩立决,他的几个孩子则被老太君保下来,只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男丁流放三千里,女眷充入教坊司。
谢二夫人有她娘家人做保,强行让谢山写了合离书,放归娘家。眉姨娘沈苓早有准备,在她下狱后,用死囚替代,送离建康,并给了田庄金银若干,能保证她剩下的几十年能衣食无忧。
还有谢灵巧,这个与云台城城主有关的少女,被沈苓偷梁换柱,自教坊司接出,软禁于元绿在城郊置办的田庄之中,试图从她口中撬出禾灵的下落。
除此之外,谢氏也因着此事折损良多。
通敌叛国一事是谢山个人所为,但谢珩作为谢氏家主,总得负几分责任。纵使他总揽朝政权势滔天,又深谋远虑手段非凡,但在长公主和其他士族的围剿下,还是折了不少党羽。
沈苓作为隐藏在最后的黄雀,得了不少好处,譬如尚书省六曹空出来的官位,她挑了几个不打眼的,将新收的低品世家子弟塞进去,也算是六曹各部都有了钉子。
这件事唯一让她出乎意料的,是谢珩事后没有找她“算账”,甚至从未在她面前提过。
日子一天天过,谢珩的病不知为何愈发严重,听白檀说,他每日有一两个时辰都是昏迷的,且咳血不止。
但每次他来含章殿,都看着和以前并无两样,甚至对沈苓称得上有求必应,温柔有礼。
谢珩对昱儿也很好,亲手做了不少玩具,关心备至。
沈苓将这一切看在眼里,有时候也会感慨,他若早些这样,二人也不会走到如今这种地步。
如同破碎的镜子无法复原,她不可能对他毫无芥蒂,却也因为对方亲手奉上一半兵权,难以做到横眉冷对。
她只好沉默对待他,就像是对一个不太熟悉的朋友。
沈苓很早就注意到谢珩消瘦了不少,原本合身的官袍,现在被风一吹,空荡荡的。对于这些,她不能说毫无情绪,却也还谈不上难过,更多的或许只是唏嘘。
她没想到谢珩身子居然就这么慢慢衰败下去,就算登上皇位,或许也活不了多久。
*
年底,打了几年的仗终于结束。谢择和余有年带兵大败前秦,班师回朝,民间百姓夹道欢迎。
唯一令人唏嘘的,是谢三爷战死沙场,他的独女谢灵鸢偷偷入营,替父披挂上阵。
接风宴上,沈苓看到谢灵鸢断了一臂,面容愈发坚毅,丝毫不见后悔。她心头说不出的震颤。
长公主给谢灵鸢封了官,只不过出于制衡谢氏的考虑,再者她又断了一臂有残缺,故而只给了个低品闲职。
谢择官职未变,而是格外加衔,授大司马一职。
余有年此次立功不小,又是丞相独子,长公主有心拉拢余丞相这个老泥鳅,便直接给了辅国将军的位置。
其间不少朝臣反对,但沈苓也希望余有年能掌握部分军权,故而暗中推波助澜,让其成功做上了位置。
辅国将军乃是三品,比不上谢择的官职,但也是实权,手握两万边军。
余有年在当上辅国将军后,三番两次想带沈苓离宫,但都她找理由搪塞过去。
年过完不久,他便离京重回雍州边境驻守。
沈苓有心用他,暗中和余丞相搭上线,二人联合,一点点蚕食谢氏不久前吞下的西府兵兵权。
因着沈苓动作谨慎,又从不亲自出马,都是借刀杀人,故而长公主并没有怀疑到她头上,而是忙着任用酷吏,清除政敌。
谢氏经此一事,元气大伤,转而低调起来,谢珩作为家主,并没有要补救的意思,也不参与党争,看起来无欲无求。
但沈苓知道,他一直在暗中谋划。
朝堂看似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涌动,酝酿着一场新的风暴。
沈苓的心腹不止一次表示担忧,怕她斗不过长公主和谢珩,但她却异常平静,甚至命令手下的人,不看不管不参与任何争斗。
沈君迁因此和她生出不少矛盾,骂她心慈手软,并且指手画脚,想塞人进核心部门,让沈氏更上一层楼。美其名曰强力的母族才能让她稳稳坐上太后之位。
沈苓拒绝了,对沈君迁的怒火视若无睹。
或许对方是真为她好,但她并不需要。她有自己的想法和谋划。
*
大靖永安十一年三月,五岁的大皇子司马昱被立为太子,号承德,入主东宫。
次年五月初,司马佑病重,沈苓带领高位宫妃,轮番侍疾。
五月十三,司马佑于昏迷中清醒,精神好了不少,甚至能说些简单的字,有回光返照的意味。
沈苓坐在龙床边,看着宫人喂司马佑
喝汤药,眉目一如既往柔和。
“陛下,这是你做皇帝的第十二个年头了吧?”
司马佑不明所以,他喉咙挤出几声含糊音节,“是…怎……”
沈苓听懂了,却并未回答,她接过宫人手中的湿帕子,亲自为他擦手,低垂的眉眼遮住那双漂亮的眸子,叫人莫名觉得有些发寒。
司马佑感觉到不对劲,仅能动的手指不安的颤抖蜷曲起来,凹陷的眼眶中,那双浑浊的眸子,死死盯着床边的女人。
沈苓为他慢条斯理擦完手,把帕子丢进宫人端着的水盆里。水花溅出几滴落在衣摆上,她恍若未觉,音色温和:“金谷园的事,办妥了吗?”
宫人恭敬垂头称是。
沈苓嗯了一声,抬手让人退下,才转头看向司马佑。
“陛下,有件事我一直想告诉你,你想不想听?”
司马佑嗓子里发出“嗬嗬”的声音,因为用力,额头上青筋暴跳。
沈苓自顾自说着,甚至好心为他掖了掖被角,“陛下,你知道吗,你真的很让人恶心。”
“自打入宫以来,我每每看到你,都隐隐作呕。”
司马佑瞪大了双目,怒不可遏,“你…贱……贱人!”
沈苓也不生气,继续道:“对了,你觉得昱儿像谁?”
此话一出,司马佑愣了一瞬,旋即目眦尽裂,他张大嘴巴,颤抖着指头,口中发出模糊的音节:“崇……崇…明…”
话音落下,崇明正好推门而入。
他眼中迸发出强烈的光彩,看着崇明缓步行至跟前,费力扭过头,看着博古架,喘息出声:“拿…拿……”
沈苓轻笑一声,眼里充满惋惜:“陛下,你是想找殉葬的诏书吗?”
她轻轻叩了叩床沿,崇明在司马佑惊怒的目光中,走到博古架跟前,扭动花瓶打开暗格,拿出了一卷明黄诏书。
崇明上前,恭敬将诏书呈给沈苓。
沈苓将诏书在司马佑眼前慢慢展开,“陛下笔力遒劲,‘殉葬者三十七人’这几个字写得尤其好。”
她手指停在自己的名字上,露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
司马佑喉咙里发出濒死野兽般的呜咽,枯瘦的手突然抓住沈苓衣袖。崇明上前半步,想要阻止。
“让他抓。”沈苓纹丝不动,“你瞧,这双握了玉玺的手,如今连块衣料都撕不破。”
她垂眸看着那双枯瘦的手,“你还记得你当初怎么掐我脖子,让我在碎瓷片上跪行的吗?”
“对了,你应该好奇为什么崇明是我的人。”
“你记得姚仲儒吗?”
司马佑瞳孔猛地收缩,浑浊的泪水顺着眼尾沟壑流进稀疏枯黄的鬓发。
崇明手背青筋暴起,唇红齿白的脸上浮现出刻骨的恨意。
檐角铜铃忽然被夜风吹得急响,沈苓的声音交错响起。
“文定二十三年,你为夺兵权构陷姚家通敌,姚仲儒阖家百口被先帝处死,”沈苓一根根掰开皇帝的手指,语气沉冷,“崇明,全名姚望旌,乃是姚老先生的次孙。”
床榻突然剧烈震动起来,司马佑半边身子滚出锦被,崇明单手将他按回榻上。
“陛下,你构陷我姚家时,可曾想过会是我姚氏子孙送你最后一程?”
崇明双目泛起血丝,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
沈苓看了眼天色,理了理衣裙站起身,“寅时三刻了,送陛下殡天。”
崇明称是,将被子捂住司马佑口鼻。
俄而,司马佑喉间发出最后一声嘶鸣,瞪大双目,胸口起伏消失。
崇明伸手合上他圆睁的双眼,转身时撞见铜镜里自己猩红的眼角,和不知何时爬满脸颊的泪水。
他抬袖擦干,将痕迹收拾干净,轻手轻脚出了内室。
沈苓站在大殿的半开的窗棂前,望着泛起一起青白的天,转而望向他的脸,语气平缓:“你大仇得报,剩下的,知道该怎么做吧?”
崇明躬身行礼,“臣,一定不负所托。”
不多时,绿绮端着水盆入内,按例去为司马佑擦洗。
她拿着温热的帕子,认真擦着司马佑的脸,忽而觉得有些不对。
绿绮脑海中闪过个念头,她颤抖着手指,放到了司马佑的鼻下。
毫无气息。
手中的帕子悄然落下,她不可置信的又试了一次,眼中泪水涌出,“陛下…陛下!”
“阿佑,你醒醒,你别吓我啊!”
她晃动着司马佑的肩膀,对眼前的一切不愿相信。
听到动静的宫人入内,看到眼前景象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随即踉跄着往外跑,口中大呼:“快去请太医,陛下怕是……”
式乾殿顿时兵荒马乱,太医很快来了,探了鼻息和脉搏后,跪地扬声恸哭。
“陛下,驾崩了!”
“……”
永安十二年五月十四,司马佑驾崩,享年三十二,谥号荒帝。
……
司马佑死后,太子昱即位,改元天嘉,由长公主和谢珩一同辅政。
沈苓被尊为太后,居弘训宫。六安被提拔为大长秋,总领太后宫中宦官。雪柳任女尚书,掌太后宫文书诏令,参与机要。
除此之外,皇太后卿的卫尉和少府,皆是寒门子弟,为沈苓心腹。
司马昱虽然只有五岁,但聪慧过人,性格像极了谢珩。除了会对沈苓宫里的人撒娇外,他对外都是冷脸,雪柳戏称他是小冰块。
沈苓很看重对昱儿的教导,拖沈君迁请麓山书院的新任山长出山,做昱儿的老师。长公主对此面上赞成,实际上暗中派了不少人,想捧杀昱儿,让他彻底沦为废物傀儡。
这些事,沈苓都有防备,但百密终有一疏,天嘉二年,她就发现昱儿染上了斗蛐蛐,连课业都不管不顾,整日和伴读躲在假山玩乐。
她十分愤怒,却也没有大发雷霆,甚至连伴读都没换,而是温柔引导,给他规定了每日玩耍蛐蛐的时辰。
司马昱本来还很失落,但有次无意间看到母后深夜流泪后,心中顿时愧疚起来,彻底将斗蛐蛐给戒了。
司马昱慢慢懂事后,谢珩来宫里的次数就少了。
他身体愈发不好,有时候甚至都不了朝,沈苓有时候见他,能闻到他身上若有若无的药味。
那抹令她心动过,也恐惧过的雪松香,彻底消失不见。
谢珩哪怕这样,也依旧手段凌厉。
司马佑死后,他算是彻底跟长公主撕破脸,两党之间斗得不可开交。
沈苓也慢慢崭露头角,开始光明正大插手一些朝堂事务,这让长公主很不满。
但沈苓敢暴露到明处,那自然是做了完全准备。
夏夜骤雨初至。
庭院里朱色宫墙洇出深褐水痕,青砖上的积水倒映着昏黄宫灯,远处万重宫阙隐在雨雾里,只余轮廓镶着淡淡的水光,朦胧寂静。
沈苓坐在书案前,望着支摘窗外黑蒙蒙的天,语气平缓:“雪柳,叫金谷园的人,动手吧。”
雪柳愣了一瞬,转而明白这是到时机了,她心脏狂跳,福身称是,转身出了大殿,撑伞没入雨幕。
三日后,长公主垂帘听政,退朝时忽炸开一声闷雷般的鼓响。
是登闻鼓。
立朝以来,从未响过的登闻鼓。
满朝文武皆惊,谢珩的目光透过殿外灼眼的天光,望向宫门方向,若有所思。
长公主心口一跳,总有种不安的感觉。她抬手叫来一旁随侍的崇明,冷道:“和廷尉属吏,一同去看看怎么回事。”
崇明称是,躬身推下,于门外走去。
殿外烈日炎炎,青石板砖被晒得发烫,崇明和几个廷尉属吏,快步朝宫门外行去。
不多时,守门侍卫看见崇明带着人来,终于松了口气,抬手擦了擦自额头流进眼角的汗。
崇明在门口站定,只见登闻鼓前,领头的白发老丈拿着鼓槌,枯瘦的胳膊用力抡出,鼓面震颤,声如闷雷。
鼓架下跪着三十余人,最前排的麻衣妇人抖开三尺白麻布,墨迹被汗水洇得模糊,仍能辨出“百人冢”三个字。
崇明将拂尘甩至小臂,上前道:“来着何人,有何冤屈?”
“你可知击登闻鼓,上达天听,是要滚钉板的!”
那麻衣妇人嗓音嘶哑,高喊道:“民妇乃城郊雨水村人,要状告长公主草菅人命二百条!”
“别说是钉板,只要能申冤血恨,凌迟我也受得!”
廷尉属吏看到妇人身后有几卷草席,他上前掀开,只见尸身腐烂,上面有裹着一层泥土,有绿色的花枝自身体内钻出,上面开出的花儿已经败了。
此等景象,吓得围观百姓纷纷后退,廷尉属吏绕是见惯了尸体,却也没见过这般诡异的,他以帕捂唇后退,胃里一阵翻涌。
崇明看到那尸体也脸色大变,他干呕了几声,缓过劲儿后,沉默了一会,“你确定要告?”
那妇人重重嗑了几个头,声音坚定:“要告!”
廷尉属吏也跟着劝了几句,但围观百姓见到此等惨况,一时间民愤沸腾,吵吵嚷嚷。
崇明和廷尉属吏对视一眼,只好差人拿来了积灰的钉板。
妇人毫不犹豫趴了上去,一寸寸翻滚而过。痛苦的哀叫自她口中溢出,但眼神却依旧坚定。
她的麻衣不多时便渗满鲜血,围观之人无一人敢看。
半晌,她滚过钉板,被痛哭不止的同伴扶起来,摇摇晃晃,“民妇可以见圣上了吗?”
崇明点头,实在不忍心让她徒步走到大殿,于是命人抬了个轿子来,跟随着往太极殿走去。
长公主没想到崇明不请示就将人带来。
她看了眼小皇帝,正准备出口示意他将人逐走,就听到谢珩冷若积雪的声音响起。
“陛下,臣请开永巷偏门,带苦主及其同伴入宫陈情。”
司马昱只有七岁,但他早慧,知道登闻鼓意味着什么。
姑母的眼神示意他看到了,谢大人的话他也不能不听。两个人都是辅政大臣,母后说过,这二人都不安好心,但若比起来,谢珩要比长公主好些。
他思索片刻,稚嫩的声音在大殿响起,“准了。”
不多时,滚了钉板的农妇和她的两个亲眷一同入内,行叩拜大礼后,从怀中拿出了一封血书。
“陛下圣明,长公主草菅人命,杀害二百余人,将尸首埋于金谷园花圃,只为给她的花做养料!”
“我们雨水村三十多人都是这么被害死的!若不是前些日子金谷园的花匠逃出来被我所救,我们都还被蒙在鼓里!”
司马昱命人将血书呈上,他一目十行看了,转而递给谢珩。
谢珩随意看了几眼,命人拿给长公主。
长公主指甲掐进沉香扶手,看完血书后凤眼含怒,一把掀开了珠帘,阴鸷的目光落在那民妇身上,将血书攥成一团:“一派胡言,来人!把这胡言乱语的民妇拖出去!”
谢珩正要开口,就听到殿外有脚步声由远及近,紧接着是一道平静如水的嗓音。
“长公主稍安勿躁,莫要动怒,不若先派廷尉和大理寺的人去金谷园花圃里挖上一挖,不就能真相大白了?”
第146章 心灯不灭照乾坤四合一……
金色的天光斜切进雕花窗棂,尘粒浮动,太极殿的玉砖上影影绰绰映出众臣的各异神色。
沈苓背着光,妍丽的面容隐在半边阴影中,唇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
她步履缓慢,在长公主微怔的目光下一步步走近龙椅,玉簪尾坠着的明珠在她耳畔轻晃。
谢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蜷,轻轻垂下眼睫。
这事…又是她的手笔。
“儿臣见过母后。”
小皇帝从龙椅上下来,端端正正行了礼,一双乌黑的凤眸亮晶晶望着自己的母后,心想母后来得好,他正愁不知道怎么做呢。
沈苓摸了摸他的头发,示意他坐回龙椅,自己则于一旁站定。
底下的朝臣回过神来,齐拜:“太后万安。”
长公主捏着扶手的指节发白,冷笑道:“本宫竟不知,太后何时能干政。”
沈苓的目光掠过那跪在地上的妇人,看到她身上团团血迹,身子摇摇欲坠时,心中闪过不忍。
她抿唇收回视线,看向脸色难看的长公主。
“哀家怎么不记得,本朝律令上书太后不得上朝。”
“更何况,替民申冤做主,怎么能叫干政呢。有百姓舍命鸣冤,总要查个明白,才算对得起太祖设登闻鼓的苦心”
“你!”长公主霍然起身,扶手上的东珠被她生生抠落一颗。
沈苓气定神闲的样子,让她怒不可遏。
可这顶太祖遗训的帽子扣下来,她不接也得接。
胸膛剧烈起伏。
俄而,长公主不知想到了什么,拂袖坐回去,眯了眯眼,神色莫测的盯着谢珩:“谢大人也认为要搜?”
谢珩抬眸,目光掠过沈苓时,那双总似凝着霜雪的眼睛,闪过几分异样情绪。
二人视线在空中交汇,又若无其事的错开。
他看向长公主身上时,顷刻间恢复了冷淡,上前半步:“臣认为,当遵太祖遗训,彻查此事。”
长公主的视线在二人身上转了一圈。她若有所思。
两个本该敌对的人,怎么能悄无声息联手算计她。沈苓和谢珩的关系…定然不一般。
心思百转,长公主的指甲在扶手上轻叩,一下又一下,目光落在小皇帝白皙稚嫩的脸上。
“陛下,就按谢大人所言,尽管去搜。”
无人注意,大殿角落里安静立着的个小太监,悄无声息没入暗处,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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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尉属的人回来得比预想更快。侍卫抬进来的草席里,白骨缠着绿藤,骨缝还有枯败的花。当腐臭混着泥土气息涌入大殿时,百官掩鼻,纷纷面露不忍。
长公主皱眉,冷声呵斥:“陛下还小,怎么能把这污秽物什抬上朝堂?”
司马昱脸色有些发白,下意识往沈苓身侧贴了贴,一只手扯住她后腰的衣摆,攥得很紧。
沈苓抬手摸了摸他的发顶安抚,俯身看着他带着几分害怕的小脸,轻声道:“昱儿,你想留下还是离开?”
司马昱望着母亲温柔的眼睛,心中隐隐觉得她是希望自己离开的。
可太傅说过,身为帝王,不该怕这些。
他垂下脑袋,纠结不定,过了一小会,决定选母亲希望的。
司马昱扬起脑袋,朝沈苓露出个笑,转而忽然捂着嘴跳下龙椅,朝后边的小太监道:“朕想吐,快带朕下去。”
后面的小太监吓了一跳,赶忙去扶司马昱。
沈苓看着昱儿的背影,眸光中闪过复杂之色。
昱儿…太过聪慧懂事了。
希望有朝一日,他们母子不会为了皇权反目成仇。
朝臣们看着小皇帝慌里慌张离去,心中颇为不满,觉得哪怕只有七岁,身为帝王也不该如此失态。想到
这,不免又怀疑起来,小皇帝会不会和先帝司马佑一样,是个酒囊饭袋的昏君。
众臣神色各异,沈苓看在眼里,略微有些不舒服。
她沉默了一会,压下心头情绪,看向侍卫,问道:“为何抬尸身上殿?”
大理寺少卿叶施上前,拱手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微臣的属下发现,这尸体…身份有些不一般。”
沈苓道:“有何不一般?”
叶施蹲到尸身面前,垫了个帕子,将卷在席子里的手骨拿出来,又从怀里拿出墨汁,涂抹在腕骨上。
那身体白森森的腕骨上,赫然浮现出个梅花印记。
骨头上有印记,那只能是生前受过很严重的烙刑,但梅花印,又不像是受刑,而是为了做标记。
长公主看到这印记后,脸上的血色骤然褪了个干净。
她唇齿间弥漫出血腥味,手指紧紧扣着扶手。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她的花池里会有定远侯府侍女的尸体!
长公主能认出身份,朝堂上的大多臣子自然也能。
高门世家出身和为官多年的朝臣,都知道这是定远侯府的家生奴婢。只有定远侯府才有这个习惯,会在家奴年纪尚小时,用麻沸散止痛,在其手腕烙上特殊的梅花印。
一直保持沉默的定远侯,看到自家奴婢时,心中涌现出不安。
他犹疑片刻,最终还是走上前去,蹲下身细看尸骨。
查看时,心中闪过义女折柳的话——“父亲若想定远侯府长荣不衰,最好的办法就是站好队。”
站好队。
那也得站个为民着想的。
俄而,他做出了选择,站起身,看向高位之上的沈苓和长公主。
“太后娘娘,长公主,此尸骨,确实属我府中奴婢。”
话音落下,满殿哗然。
定远侯都认了,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长公主一派的朝臣纷纷出言质疑,而沈苓和谢珩一派的,则阴阳怪气,你一言我一语,试图把这罪名按牢在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看着殿门,心中不免有些焦躁。
她派去的人呢?为何还不回来。
正不安,就听到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她猛地抬头,就看到殿中军将军陈漾手中提着个人,阔步行来。
待走近,她瞳孔猛缩。
陈漾行至殿内,将手中的小太监丢在地上,拱手朗声道:“太后娘娘,长公主安。”
“微臣方才在宫门口,看到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好似是算要向外面递消息。事关宫闱,臣只好将人提来。”
那小太监瑟缩在玉砖地面上,身子颤个不停,不一会竟然溺了。
长公主闭了闭眼,知道自己恐怕要彻底栽在沈苓手中。
她只知道陈漾和沈苓有几分交情,却没曾想,对方那么傲气一个人,居然会臣服于沈苓。
好深的心思。
没想到她玩了一辈子鹰,却被鹰啄了眼。
小太监的到来,让朝堂上吵得不可开交。
沈苓看目的达到,便让陈漾将人带下去审问。
她侧头看向珠帘后的长公主,声音淡漠:“关于尸骨,殿下如何解释?”
长公主看着沈苓运筹帷幄的模样,心有不甘,鬓边金凤钗剧烈颤动:“伪造证物!这是构陷!”
“构陷?”谢珩突然开口,紫色官袍映在玉阶上,“三日前暴雨冲垮金谷园东墙,京兆尹上报修补民夫失踪时,殿下为何压下奏报?”
沈苓的心腹叶施反应很快,转身面对群臣,从袖袋中拿出一卷文书,“这些是近半年京城失踪案卷,共二百一十七人,最后出现之地皆在长公主别院附近。”
沈苓看着阶下脸色灰败的长公主,想起多年前冬日的金谷园内,姹紫嫣红。那时她只觉得奢靡,并不知道繁花之下埋的是尸骨。
若不是前些年偶然一次,她替长公主育花,也不会从花的根系发现养料不对劲。
后来她暗中探查,发现端倪后,命元绿培养了个信得过的人做花匠,再几经周折送入金谷园。谨慎起见,这枚钉子她埋了将近四年,那花匠也是个机灵的,只要有机会就搜集证据,为今日之局铺路。
年年复年年,终于让金谷园下得尸骨得见天日,冤魂昭雪。
“传旨,”她听见自己平静的声音回荡在梁柱间,“长公主司马玥禁足长秋宫,涉事人等移交廷尉诏狱,三司会审。”
侍卫上前时,长公主并未挣扎,而且出奇的镇定,她脊背挺拔,一双凤目端详着沈苓,平静莫测:“很好。”
沈苓微微一笑,并不回应。
长公主迎着天光走下玉阶,路过那民妇是,发出一声高高在上的哂笑。
天光下,她后颈淡青色血管在乌发下若隐若现,莫名让人觉得发寒。
*
金谷园的案子在民间掀起轩然大波,不少百姓上衙门认领尸骨,连续半个多月,京中素缟遍地。
沈苓很清楚百姓的想法。长公主未犯错时,是人人敬爱的殿下,可爱之深恨之切,捧得越高只会摔得越重。
她基于百姓心理,暗中命人推波助澜,故而本就沸腾的民愤,愈演愈烈,发展到最后,日日有百姓相携跪于廷尉府门前求处置长公主,亦有寒门士子自发组织,写了不少诗文抨击,逼三司定案。
在这种形势下,长公主的党羽哪怕有心运作,也无计可施。
不久后,三司定案,长公主府被查抄,长公主褫夺封号,贬为庶民,幽禁永巷永不得出。其府中亲眷,皆贬为庶人,充入掖庭为奴。
这结果大部分百姓都不满,但天潢贵胄,是不可能因为几个平民的尸体就判斩立决。
皇室本就天生高人一等。
沈苓早都料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也知道长公主还有后手。
但她并不失望,也不着急,毕竟此次金谷园案本就是个幌子,她为了逼长公主起兵造反。
只有长公主起兵,她才有足够的借口,将其斩草除根。
……
大靖天嘉三年春,永巷失火,幽禁其中的司马玥失踪。
同年冬十月,宁州一带出现叛军,不多时便聚三万人,势如破竹,一路攻至荆州,离建康城所在的扬州仅一州之隔。
十一月初五夜,大雪纷飞,衡阳郡郡守府。
司马玥立于沙盘前,神色沉冷,旁边的秦璇身披甲胄,眉心微蹙。
“母亲,咱们确定要攻上皇城吗?”
“若再往上打,沿途的百姓……”
“还有,那些巫族的手段也太过诡异,儿臣怕遭到反噬。”
秦璇抿了抿唇,昏黄的烛火映着她犹豫的眉眼。
司马玥侧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小女儿,唇中出发声冷嗤:“身为我的女儿,你不该如此心慈手软。”
她回过头,负手而立望向窗外的雪,声音平缓,目光悠远,“至于百姓…等本宫坐
上皇位,他们自然会好。”
司马玥并没有回应巫族的事。
秦璇知晓这是没有回头路了。她有心劝母亲撤兵,再割地为王。但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母亲不会听的,她一向独断。
秦璇沉默了一会,闷声应了,旋即行礼退了出去。
门外的雪还在下,大片大片飘落,将整座城主府盖在素白之下,寂静朦胧。冷风灌入衣摆,秦璇望着漆黑的天幕,朝雪片伸出了手。
雪花融化,冰冷刺骨。
她收回手,目光一片寂寥。
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她从未想过会和沈苓反目成仇。权力这东西,真的就这么惹人垂涎吗?她不明白。
如果她能像兰璧一样说走就走就好了。
但母亲养育她长大,她不能弃生养之恩于不顾。
秦璇吸了吸鼻子,拿起墙边的伞,走下台阶,没入风雪。
*
另一边,建康城。
一辆朴素的马车行驶出城,停在某处隐蔽的别院外。
俄而,一只白皙的手挑开车帘,露出的脸精致娇美,狐毛大氅的一圈毛领,衬得她肤若凝脂,色若春华。
沈苓扶着赵一祥的小臂下了马车,拢了拢衣襟,推门进了院子。
二人一路行至正房门外的屋檐下,她停下脚步,示意赵一祥推下,独自一人轻轻叩响房门。
“进来吧。”
房内传出道清脆悦耳的嗓音,沈苓推门而入,里面正是被软禁多年的谢灵巧。
她进去时,谢灵巧正坐在窗边看雪,目光沉静忧郁。
沈苓心中有些愧疚,她坐到谢灵巧对面,从怀中拿出个折子放在小几上,温声道:“禾灵的下落,你还不打算说吗?”
谢灵巧这才转过头看沈苓。
她似乎已经厌烦了回答这个问题,皱眉道:“我说了我不知道。”
“你已经关我这么久了,到底什么时候放我离开?”
“我宁愿被流放边关都不乐意被你关在这!”
过去的谢灵巧胆怯而善良,还有很聪慧,而如今或许是破罐子破摔,反而对沈苓没什么好态度,一点也不顾及对面是当朝太后,执掌一半政权的大人物。
沈苓也不生气,垂眸将折子推过去。
“看看吧。”
谢灵巧面色狐疑,抬手到来折子,一目十行看了,脸色倏地难看起来。
寒风将门窗吹得呼呼响,沈苓平和的嗓音响起。
“这一年来,司马玥的叛军势如破竹,所过城池接连不战而降,你可知为何?”
谢灵巧看着折子上“巫族”两个字,冷声道:“你是想说,与巫族有关?”
沈苓嗯了一声,窗外的雪光映着她淡漠的眉眼,“不错。”
“此次前来,我不逼迫你,我只是想求你为天下百姓考虑几分。禾灵若再不出现,云台城的巫族无人制约,届时大靖会不会沦为人间炼狱,犹未可知。”
话音落下,谢灵巧忽然轻笑一声。
沈苓不解其意,皱眉看着她,眨眼间,对方通身气质变得陌生而危险。
她悄然将手收回袖中,指尖按在缠丝玉镯的机关之上,以作防备。
只见谢灵巧素手轻抬,手掌在面上拂过,那张甜美乖巧的面容,顷刻间变了样子。
桃花眼,柳叶眉,眉心一点朱砂,气息高深莫测,嘴角挂着浅笑。
此等诡异场面,令沈苓脊骨蹿起一阵寒气,她喉咙干涩,袖中的手指微微发颤,却依旧面色如常。
她打量着眼前的陌生女子,心中已然猜测到此人身份。
“禾灵。”
眼前的女子轻轻颔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翻开的折子,语气散漫,“你方才所言,可都是真的?”
沈苓平稳了呼吸,点头道:“没错。”
禾灵叹了口气,目光幽幽:“这些家伙尽给人找麻烦。”
她站起身朝门外走,姿态懒散,声音也懒洋洋的,“走吧,我帮你便是。”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沈苓有些怔然,闻言她也站起身,随对方往外走。
二人出了门,她看着禾灵的脸,没忍住问道:“谢灵巧呢?”
禾灵变成谢灵巧的模样,那真正的谢灵巧又去哪里了。
禾灵侧头瞥了沈苓一眼,语气听不出什么情绪。
“那个小姑娘啊,约莫是永安四年去世的。”
“被她表兄打死的。”
“巧娘对我有恩,她的恩情是我悟道破境的路,因此我变成她的样子,为她报仇雪恨。”
沈苓没想到,真正的谢灵巧早都去世了。她上辈子乃至这辈子见到的,都是禾灵。
她道:“你与她如何认识的?”
沈苓对禾灵口中的悟道有些好奇,于是委婉相问。
禾灵也没瞒着她,直言道:“多年前的一个夜晚,我因境界不得寸进,于西湖断桥边借酒消愁,醉后抬手摘星,不慎落入水中。”
“巧娘被亲姐弃在路边,她哭着路过断桥,恰好看到了落水的我,便不顾安危跳下去把烂醉的我拖上了岸。”
说着,禾灵望向天际的目光悠长,嗓音也轻飘飘的,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怀念:“她是个善良的孩子,只是命不太好。”
沈苓一时无话,只觉得喉咙有些发堵。
沉默了半晌,她道:“巧娘如果知道你一直记得她,还帮她报仇,一定很高兴。”
闻言,禾灵打了个哈欠,神色又恢复散漫,“随她吧,记不记得我都不重要。”
她看了眼沈苓,扬了扬下巴,“走吧,我现在就回云台城,去清理门户,管教那群不听话的子孙。”
“子…孙?”沈苓一愣,不可置信的看着禾灵年轻的脸。
禾灵拍了拍她的头,哈哈大笑:“逗你玩的,我才三十。”
沈苓有些无语。
二人一前一后出了院子,准备道别时,沈苓想起来还有件事没问。
关于她小时候性情大变的事。
她详细给禾灵说了,禾灵蹙了下眉,闭目玉指轻掐,眉心很快舒展开,看向沈苓的目光带着几分了然。
“你命格特殊,发生此事,是被天外之人盯上了。”
她顿了顿,眸光带着几分怜悯:“如果没算错,这是你经历的第三世。”
沈苓瞳孔微缩,脸上的血色褪去,捏着伞柄的指节泛白,唇瓣翕动着,半天都说不出话。
良久,山间传来几声乌鸦鸣叫,她终于找回了声音,只是依旧滞涩。
“还请…禾灵姑娘再说明白些。”
禾灵却摇了摇头,“天机不可泄露,我只能告诉你,事在人为。”
说完,她足尖一点,身影很快被飞雪吞没。
沈苓站在原地许久未动。
天命,什么是天命。
气运,什么又是气运。
她想不明白。
……
日子一天一天过,很快又翻过一年,在沈苓的刻意放纵下,长公主的叛军愈压愈近。
春夜的风从支摘窗外涌进来,卷着零落的海棠花瓣,扑在书案上。
沈苓坐在案前批阅奏折,宫灯投下的影子摇晃着爬上她素色寝衣,衣襟金线绣的凤纹在昏黄里忽明忽暗。
春日的夜还很凉,雪柳探出身子去关支摘窗,忽而望见庭院桃花树下,有道修长的人影。
她吓了一跳,拉窗的手没稳住,窗子发出一声轻响。
沈苓将笔搁下,揉了揉眉心看过去:“怎么了?”
雪柳挠了挠头,指着窗外道:“谢大人来了,方才没看清,吓了一跳。”
沈苓微怔,旋即看向窗外,只见那人一身玄色长衫,手执油纸伞缓步行来,衣袂在夜风的吹拂下,像是一团浮动的黑雾。
走近了,她便看到他苍白的脸色,和含笑的眼睛。
或许是久病缠身,往日的运筹帷幄的天之骄子,此时身上少了许多迫人的气息,他握着伞的手,瘦的几乎能看到攀爬的青色血管。
她收回视线,看向雪柳,“回去歇吧。”
雪柳躬身退下,和谢珩擦肩而过。
谢珩走进屋内,昏黄的烛火映出他病气的脸和消瘦的身体。
他自顾自坐到沈苓对面,眉目温柔:“怎么又批奏折到这么晚?”
沈苓没有回答,语气淡淡的:“谢大人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谢珩叹了口气,回道:“的确有些事。”
他站起身,从怀中拿出半边兵符,走到沈苓身边,目光落在她沉静的眉眼上,“我或许…活不久了。”
“这一年来,我时常分不清现实和梦境,无数次失去理智发疯,昏迷的时辰也越来越长。”
“郑佩竹不肯交出解药,我派出去的人也找不到解决办法。”
他顿了顿,俯身握住沈苓的手腕,将她掌心打开,把兵符放了上去,又包裹着她的手指轻轻合拢,一眨不眨的和她对视,眸光温柔虔诚,“我知道你想要皇位,我帮你,好不好?”
“用这北府兵的另一半兵权,和我谢氏所有门人,助你夺得天下,稳坐明堂。”
掌心的兵符有些硌手,似乎还带着谢珩的体温,沈苓莫名觉得有些灼烧。
随着谢珩的话落下,她的心口忽然抽痛起来,那早已被她尘封的情感,此时宛若决堤的江河,灌入她的心肺和四肢百骸,堵住她的喉咙,让她说不出话来。
她就这么愣愣看着他的眼睛,似乎想从里面找出半分虚假。
可没有。
没有别有用心,只有她从未见过的真挚和眷恋。
张了张嘴,沈苓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发颤:“为什么?”
“你不是…一心想坐上皇位吗?”
谢珩直起身,把神色怔然的沈苓拉起来,将她抱坐在怀里,用下巴抵着她的肩膀,轻轻蹭了蹭她的颈窝:“我说过,你想要的,我都会给。”
二人已经许久未有这般亲昵的触碰,她有些不不习惯,侧头躲开,想要起身。
谢珩箍着她的腰,将她肩膀掰正,絮絮叨叨,说了很多话。
“以前是我狭隘,认为你入宫是为了皇后之位,可后来我才明白,你也有你的野心和追求。”
“可惜过去的我不懂情爱,自以为是,对你做了很多错事。”
“我明白的太晚了,悔之晚矣,只能一点点弥补。”
他摸了摸她的脸,“这次…你信了吗?”
“信我什么都能给你。”
“你可否…原谅我几分。”
最后一句话,轻轻的,像是一阵风,带着几分祈求的意味。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谢珩,印象里,他虚伪自负,野心勃勃,绝不可能放下身段,去卑
微祈求原谅。
他眼底的光像是破碎了,如同他衰败的身子,脆弱到令人心悸。
沈苓内心一片纷乱,她沉默垂下眼睫,一言不发。
良久,谢珩眸中闪过失落,他叹了口气,“也罢,只要你能得偿所愿,只要你高兴,不原谅也没关系。”
沈苓重新抬眸看他,推开他的胸膛站起身,理了理衣摆后,睨着眼前病弱的男人:“只要你帮我坐上皇位,我就原谅。”
谢珩一愣,随即面上浮现笑意。
正要应,喉间便传来一阵剧烈的痒意。他以帕捂唇,侧过身避开沈苓,发出几声难以抑制的闷咳。
俄而,他喘息着回过身,将沾了血的帕子不动声色揣回袖口。
沈苓皱眉打量着他。
眼前的男人因为咳嗽,凤眸中盈了一层水汽,眼尾泛红,脸色愈发苍白。她的目光最终停留在染了几分殷红的唇瓣上,心口不由得轻颤了下。
“你…咳血了?”
谢珩摇了摇头,故作轻松:“我没事,你不必担心。”
沈苓不知为何心中生出一阵火气,她俯身握住谢珩的手腕,伸手入袖口,摸索片刻后,将柔软的帕子抽了出来。
谢珩有些僵硬。
方才她找帕子时,那温热的指尖,不可避免的一下又一下划过他的小臂。
她在关心他。
这个突然的念头,让谢珩心情愉悦起来。
他心思转了几道,又轻咳几声,捂住胸口,虚弱的看着正在皱眉看帕子的沈苓:“咳血而已,不要紧的。”
沈苓:“……”
好假。
她有些无语,但谢珩咳血确实是真。思索几息后,她道:“心口疼?”
谢珩点头。
沈苓抬手按在他心口处,感觉到掌下心脏的跳动十分不规律,非常虚弱。
她正要说话,就听到外头忽然传来喧哗。
昱儿抱着鎏金暖炉闯进来,绣龙纹的靴子险些绊倒门槛。沈苓迅速松开手,谢珩也已经站起身,退到三步开外。
“母后!”司马昱扑到她怀里,眼睛却盯着谢珩,“谢大人为何在这?”
谢珩道:“商议国事。”
昱儿哦了一声,挥了挥手,“商议完了就回去吧,朕要跟母后说话。”
谢珩盯着眼前和自己眉眼五六分像的小崽子,微不可查的冷嗤了声,颔首道:“臣告退。”
昱儿瞥了眼谢珩,二人眼神交汇,又无声错开。
沈苓没注意到父子俩的眼神交锋。
谢珩走后,她拉着昱儿的手坐到罗汉榻边,柔声道:“怎么不睡觉,大半晚上来母后这。”
昱儿依偎在沈苓怀里,撒娇道:“外边打雷,儿臣睡不着,想让母后陪。”
沈苓有些无奈,摸了摸他的发顶,点头应下。
她没注意到,昱儿望着谢珩离开的方向,眼神冷漠。
母后以为他什么都不知道,可五岁时,他就猜到谢珩才是他父亲。
那个男人和他一样虚伪,他们有着极其相似的眼睛。
……
大靖天嘉四年十月,司马玥带兵夜袭建康,攻入皇城。
她骑在高头马上上,手持长枪,身上的银甲在雪色间闪着冷光。身旁的秦璇亦手持长剑,眉目冷峻。
军队停于城门外,司马玥迎着雪花,仰头看着阔别两年的城墙,眸中一片冷寂。
俄而,她的副将手扬声对城门喊话。
“太后沈苓混淆皇室血脉,命野种登基,尚书令谢珩、大理寺少卿叶施、廷尉令文子章等人知而不报,沆瀣一气,祸乱朝纲,擅断万机,奸宄乱军。
罪不容诛!
长公主才是我朝正统血脉,我军此番前来,特为清君侧,还大靖安宁。尔等还不速开城门迎长公主入内!”
城门上静悄悄的,话落下许久,一个都瞧不见。
司马玥皱眉,心想这是空城计,还是引君入彀。
沉思片刻后,她冷笑一声扬声胳膊,“进城!”
管她沈苓有什么计谋,她有上万士兵,又有巫族卖命,还不信攻不进皇宫。
司马玥的军队进建康城后,发现街道空旷,安静得令人心慌。
派人在各街巷探查,才发现满城竟无一人。
秦璇感觉不妙,捏着剑的手微微发抖,“母亲……先退吧,不太对劲。”
司马玥瞥了她一眼,冷道:“退?为何要退。”
这不过是沈苓的小把戏,若退了,那才是蠢货。
她不理会秦璇,将兵分成几队,按计划行事,自己则带着精锐,扬鞭一夹马腹,于御道狂奔,直冲皇宫。
马蹄掀起雪屑,冷风如刀割脸。
行至宫门时,司马玥看到了宫墙之上的身影。
沈苓一身青蓝披风,怀中抱着暖炉,居高临下的看着她。
她眸中闪过恨意,马鞭直指宫墙,“沈苓,你秽乱宫闱,和谢珩珠胎暗结,用你二人的野种混淆我司马氏的血脉,还不认罪!”
话音落下,旁边的禁卫军以及大臣无不变脸,纷纷看向沈苓。
只见沈苓神色平静,雪花飘落在她的披风、眉睫上,她却于风雪中巍然不动,气度迫人。
“庶人司马玥,你有何证据证明陛下非先帝血脉?”她朱唇微启,“胡言乱语,可不是个好习惯。”
司马玥自然没证据。
她冷哼一声,并不回答,微微侧身抬手,语气森冷:“给我打!活捉沈苓和司马昱者,许高官厚禄,黄金万两!”话音刚落,身后的将士还没来得及冲上去,一阵马蹄声突兀行来。
随之而来的,是一道凄惨的叫声,和远处兵刃相接的喊杀声。
“殿下,不,不好了!余将军带兵将城围了!”
小将滚下马,连滚带爬扑到司马玥脚边,脸色惨白,浑身颤抖。
司马玥一愣,随之猛地回头,看着宫墙上的女人,目眦尽裂:“你何时同余有年勾结?!”
“贱妇!”
沈苓垂眸看着神情癫狂崩溃,已经完全不见优雅的司马玥,眸光冷漠。
她抬手,旁边的陈漾很有眼色的递过来一把弩。
“等你下地府,自然会知晓,”沈苓接过,箭头对准司马玥,扣动弩机,“陈漾,行动。”
弓箭破空而下,穿透风雪,直冲司马玥面门。司马玥挥枪打落,仰头看着宫墙,咬牙指挥身后有了退意的将士。
“都给本宫上,愣着做什么!”
沈苓的身影消失在高高的宫墙上,无数箭雨飞射向下,刀剑相撞的声音不绝于耳。
司马玥拼死抵抗,策马至后方后,从甲胄中拿出骨哨,放在唇边吹响。
她阴狠的目光落在皇宫所在的位置,恨不得生啖沈苓血肉。
等巫族一到,纵使有余有年的支援,沈苓也赢不了。
两方焦灼时,忽然有无数身着黑袍的人自城外飞跃而入,各个腰间都挂着奇怪的小罐子。
为首的,
是个头戴兜帽,看不清面容的女子,她身法轻盈而迅速,几个跳跃间,足尖点过将士头顶,落在司马玥马前。
其他黑衣人跟在她身后,如同乌鸦一般悄无声息降落。
司马玥皱眉看着眼前的人,催促道:“怎么才来?还不快去支援!”
“支援啊……是打算支援。”为首之人声音如同春日溪流,极为悦耳,还带着一股懒洋洋的意味。
司马玥没听过这种声音。
这不是之前为她做事的云台城巫族!
她脊骨蹿上一股寒气,只见那人白皙的手指摘下兜帽,露出一张清冷出尘的面孔。
“你是谁!”
司马玥握紧了手中长枪,枪尖直指眼前的女子。
“我啊,就是你们费尽心思要寻的禾灵啊。”禾灵笑盈盈看着司马玥,抬指推开枪尖。
“还是说,你想找雁声这个废物叛徒?”
司马玥还有什么不明白的,从入城起,就是沈苓给她设的局。
她想不通,为什么就连巫族的城主都为其所用。那她算什么?父皇留下的遗诏又算什么?
她眸中迸发出强烈的不甘,长枪一扫,竟是打算直接杀了禾灵。
禾灵身子微微后仰,足尖划过积雪,轻飘飘躲过了那又快又狠的枪法。
她不欲再逗弄对方,打了个哈欠后,对身后安静得黑衣人道:“按计划行事,别忘了留秦璇一条命。”
黑衣人们听令,腰间的罐子纷纷打开,里面爬出来密密麻麻一层虫子。
这些虫子像是有智慧,很快没入白色的积雪,消失得无影无踪。
禾灵没有罐子,她只是轻抬了下手。袖口中就爬出一直指甲盖大的蝎子。
她屈指摸了摸蝎子的背,说道:“乖虫儿,去吧。”
眼前的女子气息危险,司马玥又见识过蛊虫的厉害,她心中顿时惊惧,想策马逃跑。
鞭子刚落在马上,她就感觉后颈一痛。
抬手一摸,她只来得及抓住蝎子冰凉的尾巴,剧痛过后,那东西已经完全没入皮肉。
她疯了似的滚下马,拿出靴子里的刀划开皮肉,想把蛊虫挖出来。地上的雪被鲜血染红一片,蛊虫在她皮肉下游走,很快便爬到心口,浑身瞬间又疼又麻,像是爬满了蚂蚁。
“啊啊啊啊啊!!!”
“这是什么鬼东西!”
司马玥在雪地里翻滚嘶吼,身子抽搐着躬成虾,不一会就气息奄奄,只剩哀嚎。
禾灵走到她身旁,居高临下看了一会,才抬手招出蛊虫。
她将半死不活的司马玥扛到肩膀上,几个跳跃便到了宫墙上。
“沈苓呢?”
宫墙上的守卫道:“娘娘去太极殿御书房了。”
禾灵点了下头,身影消失在皇宫中,很快出现在太极殿御书房。
她提溜着司马玥,悠哉哉推开殿门,把人扔在地上,拍了拍手后看着正在批阅奏折的沈苓。
“人带来了,你看着办吧,我还忙着闭关。”
说完她就要转身厉害。
沈苓急忙起身上前,唤道:“禾灵姑娘,稍等!”
禾灵转身看她,有些不耐烦:“还有何事?”
沈苓抿唇,将谢珩的事给她说了,说完后轻声询问:“有办法治吗?”
禾灵思索了片刻,“听起来倒是挺有意思,不过这症状不是蛊毒。”
“具体是什么,我得回去琢磨琢磨,翻翻书。”
她拍了拍沈苓的肩膀,说道:
“你且等我消息吧,在我来找你之前,不要和他见面。”
沈苓虽然不明白,但她知道眼前的女子非同一般,不是平常人,于是点头道谢:“多谢,姑娘日后若有需要,我沈某在所不辞。”
禾灵无所谓的摆了摆手,转身朝外走,声音一如既往的慵懒:“不必谢,我也是为了自己。”
禾灵离开后,沈苓看着蜷缩在地上,气息微弱的司马玥,心情略微有些复杂。
曾经,身为长公主的司马玥帮了她不少,二人是极其默契的上下属。可如今,二人却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她没有折磨人性质,挥手命人将司马玥押入诏狱。
司马玥被侍卫架起来,她盯着沈苓的背喘息着,嗓音嘶哑:“沈苓,你以为除了我,你就能坐稳江山吗?”
“我告诉你,你一定会死,你生生死死都不得好死!”
沈苓走向御案的身影一顿,她侧过头,昏暗的光线在她脸上覆上一层阴霾,显得有些冰冷。
“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司马玥皱眉看着她:“什么?”
“心灯不灭,自照乾坤。”
……
天嘉四年十二月,司马玥斩首示众,秦璇被幽禁永巷。
残党在三个月内,被沈苓以雷霆手段肃清,朝堂亦经历一番大换血,不少寒门子弟在谢氏举荐下入朝为官,占据不少重要职位。
天嘉五年,在关陇集团与孔、虞两士族斗争中,沈苓联合寒门官员,促成“幽禁会稽王”。
天嘉六年,沈苓开始改革官制,将尚书省下六曹更名吏户礼兵刑工六部,各司其职。同年七月,崔氏崔延年疑司马昱血脉,沈苓请太医与天师共同作证,反咬崔氏结党营私,挑拨皇帝同太后关系,图谋不轨。
崔氏阖家被贬官流放,百年不得入朝为官,此事后,沈苓趁机掌握三省六部。
自此,她手中兵权政权两得,毫无顾忌立“二圣同朝”制度。
天嘉七年夏,十二岁的司马昱突然病重。
是日清晨,万重宫阙尚蜷在雾绡里打盹,天穹已褪成雨过天青的亮色。晨岚像揉散的棉絮,在空气中浮动飘散。
式乾殿的龙榻之上,少年天子躺在被衾之中,脸上起满了红疹。
沈苓伏在床侧,眼底一片青黑,显然已经几日未眠。
当日光刺破云层,金芒透入窗棂,床上的少年动了。
司马昱睁开眼,看着疲惫睡着的母后,眼中闪过心疼。他轻轻碰了碰沈苓的手背,对方便猛地睁眼,欣喜的看了过来。
“昱儿,你醒了,可要喝水,还是吃些粥?”
说着,她又想起来了点什么,扬声唤殿中宫人:“快去请沈太医来,就说陛下醒了。”
交代完,她起身倒了杯温水,喂司马昱喝了。
“昱儿想吃什么?母后差人去做。”
司马昱拉了拉她的袖子,轻轻摇头:“母后,儿臣有话想跟您说。”
沈苓看着儿子虚弱的脸,心中一阵害怕,眼眶慢慢发红,“你说,母后听着。”
她不明白,昱儿怎么会突然病了呢,还是沈太医查不出的病症。这满身红疹,究竟是中毒还是什么。
究竟是谁在害昱儿,他那么乖。
司马昱半撑起身子,用袖子为母后擦了擦泪水,虚弱道:“母后,儿臣身子实在虚弱,实在心有余而力不足,当不了这皇帝。”
他顿了顿,抓着沈苓的胳膊一点点坐起来,喘息道:“儿臣,请母后临朝。”
“登基为帝!”
沈苓面色大变,转而瞬间失去血色。
她愣愣看着自己的儿子,面前少年的面庞和她何其相似,又何其不同。
他那么善良,那么聪慧,怕是早知道了她野心勃勃,想要颠覆大靖。
这些年,她一直在怕一些件事,怕昱儿知道他不是先帝亲子,怕二人因为皇权反目成仇。
沈苓心中纠结了很久,她想要皇位,却也做不到不顾昱儿的想法。
没曾想,一直害怕的事,今日还是发生了。
昱儿这话,显然是决定成全她这个母亲的野心。
明明应该是好事,可沈苓心中却难受的厉害,她动了动唇,颤抖的手将司马昱轻轻拥进怀中。
“昱儿,别胡说,好好治病。”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这皇位只能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司马昱推开她,坚定的看着沈苓,凤眸里是和他父亲一样的沉静:“不,母后,昱儿根本从未想过做皇帝。”
“我只想…斗蛐蛐放风筝,想云游四海,想去塞外看看。”
“我根本不想做什么劳什子的皇帝!”
沈苓知道这都是为了让她安心的假话,她端详昱儿的神色,眉心一蹙,忽然浮现出怒火:“你竟为了让我登基,不惜生病毁坏身体!”
司马昱脸色一僵,不敢吭声了。
这些年,他早都看出来母后想要皇位,他一直觉得这没什么,并且很乐意让出来。
毕竟母后生他养他,生产时还差点难产丧命,区区一个皇位,怎能比得上母后的半点。
只是他有心给,却又疑心谢珩会黄雀在后,毕竟他这亲爹,他最为了解。
不折不扣的伪君子,野心家。
一直到今年,谢珩卧病在床,疯病严重,被迫卸职在家休养后,他才放下心来。但又怕母后优柔寡断,故而出了这个装病的损招。
药是他偷偷问禾穗姑姑求的。
沈苓看着他的表情,还哪里有不明白的,她心中又气又怕,哽咽着朝他后脑勺扇了一巴掌,“逆子!你知道母后差点要被你吓死!”
“母后宁愿不要皇位,都不想你出事。”
“我生你一场,并不是要你来报恩的,我只希望你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到底是个十二岁的少年,司马
昱平日纵然再早慧沉稳,听完这话,眼泪却也忍不住了,他有些羞愧,心中又隐隐高兴。
母后爱他胜过皇位,真好。
他趴在沈苓怀里偷偷抹眼泪,沈苓也跟着抹眼泪。
母子俩总算是把心中的那层隔阂消除。
……
在司马昱的坚持下,沈苓选择接下皇位,只不过女子登基前所未有,她纵使手握兵权和政权,也不敢托大。毕竟众口悠悠,民间反对声浪足以让她皇位不稳。
更遑论不少士族还对这皇位虎视眈眈,试图将她拉下马,挟持少帝摄政。
天嘉八年初,沈苓派辅国大将军余有年及骠骑将军陈漾,镇压关陇李氏及大司马谢择叛乱,同年五月诛杀尤务、薛翼等潜在威胁的将领。
同年十月,命叶施督造明堂,伪造《大云经》称“女主当王”,在建康城郊设立大云寺。
次年二月,秦淮河出“圣母临人,永昌帝业”碑,同月获“赤雀衔丹书”于朝堂。
四月,寒门官员组成“劝进团”七月,谢珩托着病体,亲率百姓几大士族,上百人上表请改国号。
同月,沈苓诛杀司马宗室子弟十余人,利用酷吏针对政敌,株连上千人。
六月,太极殿宣改靖为梁,司马昱退位,冠母姓,名沈昱。
沈苓登基为皇,是为开皇元年。
斩红尘,算人心。窥天机,破死局。
执棋筹八方,落子夺九州。
她终执掌天下,独坐高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