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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没打招呼过来, 是不是打扰你们训练了?”

    燕棠有些不好意思地冲他笑笑。

    还没等宋郁说话,一边突然冲出来个人影,唐蕊心叫喳喳地抱住她。

    “竟然真的是你!死鬼你还知道回来!!!”

    宋郁瞥了一眼唐蕊心, 到嘴边的话又咽下。

    她跟唐蕊心也有两年多没见了。

    当年燕棠刚离开北京的时候比较匆忙,还没一一跟俱乐部的朋友们打过招呼。后来定下去莫斯科的计划后, 她在群里正式发了条消息,说自己往后就不在北京生活了, 感谢各位这么久以来的照顾。

    宋郁也在群里,不过什么话也没有说,反倒是其他人纷纷发了哭泣的表情包,说舍不得小燕老师,还问她怎么没有早点讲,还能给她办一个欢送会。

    一年前, 唐蕊心还偶尔会给燕棠发一些消息, 吐槽一下跟队比赛好辛苦, 或者跟她分享新认识的帅哥选手照片。但远距离保持联络很不容易,两人消息越发越少,今年也不怎么聊天了。

    红姐和超子他们都在, 看见燕棠来了都特高兴, 凑过来围着她聊天。

    原来这两年俱乐部发展很好, 王天铭和红姐也进入了UFC,超子还差点儿,现在正在一些区域性赛事打比赛积累经验。

    由于名声越来越响,俱乐部又新招了几名资质不错的选手,人多了杂事也多,休息区那几位小姑娘,另外还有两个小伙子, 都是招来专门给选手们处理杂事的。

    “小燕老师当时走得太突然了,我们都很不习惯呢,每天来训练都觉得休息区那里少了个人,唐教练都说怪冷清的。”红姐有些感慨。

    超子笑嘻嘻地说:“对啊,宋郁最可怜了,像个没有家长接送上兴趣班的小朋友,每天心情都差得不得了。”

    听他说起这个,燕棠下意识看向宋郁,可他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脸上扬着笑,也不说话。

    反倒是红姐给了超子一拳,“别瞎开玩笑了,男人不能说小,小心明天训练挨揍。”

    这边说得很热闹,休息区坐着的助理们就低下头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看向燕棠。

    他们私下也都是格斗爱好者,虽然加入俱乐部后签了保密协议和员工守则,但多少还有点儿粉丝心态。

    宋郁平常看上去是很随和的样子,别人开他玩笑无所谓,出去玩出钱也很大方,但相处久了就给人一种无从下手,不好深交的感觉。

    这会儿见他会主动站在一个陌生女孩儿面前,助理们都有些好奇她是谁。

    恰好康复师老冯出来喝水,助理们才知道是两年前宋郁刚来中国那会儿,身边有个手把手带他适应环境的中文老师。

    “这次准备在北京待多久?”

    宋郁用俄语问。

    “这次来是约了几个编辑见面,见完就回莫斯科交策划,待五天。”她说。

    “那时间还挺久的。”他语气轻快起来,“今天晚上有空吗?”

    “今晚有约了。”

    “……真忙。”

    说完这句话,宋郁又不吱声了。

    燕棠看了一眼他的膝盖,“前几天不是说恢复得不太好吗?刚才看你训练的时候好像还行?”

    他面不改色地说:“能正常行动了,但不能进行高强度活动,所以最近在调整训练方案。”

    其他人还站在旁边,一听他们俩用俄语聊天,自觉插不上话,纷纷散开继续去训练,只有唐蕊心还站在一旁,吵着要跟她约饭。

    燕棠又把自己的安排跟她说了一遍。

    “你怎么比以前还忙!那时候来俱乐部陪他训练,休息的时候我看你都在弄密密麻麻的文档……”

    唐蕊心有些沮丧地说。

    “那这个周六的聚会你也不能来了啊。”

    燕棠遗憾地说:“我刚好买的就是那天的机票。”

    “可是宋郁的生日派对诶。”唐蕊心说。

    燕棠下意识说:“生日不是在下周三吗?”

    听她脱口而出的这句话,宋郁也愣了一秒,随即开口解释。

    “是准备借这个名头联络体育界的关系,所以提前办了,也会有一些杂志媒体的工作人员过来,要是你时间上不是特别着急的话可以来玩玩。”

    他顿了顿,又说:“不勉强,不需要有负担。”

    燕棠在今年生日的时候收到过宋郁的电话,不过那天是期末考,错过了电话后是小谭发来生日祝福的消息,她就请小谭向宋郁转达感谢。

    本来她是打算在宋郁生日时也打个电话问候,但既然恰好来北京,迟一天回去也没什么关系。

    “没问题。”她爽快应下。

    叙旧时,时间总是走得特别快,快到下午五点的时候,燕棠准备出发去赴晚上的饭局,宋郁送她到俱乐部门口。

    “我叫司机过来送你去吧。”

    “不用不用,我已经叫到车了。”

    宋郁看着燕棠快步朝路边的车走去,发丝随风飘起。

    摩尔曼斯克那晚的记忆回笼,清清浅浅的香气好像还停留在他鼻尖。

    那晚回到酒店,他才发现身上还落了根黑长的发丝,就黏在他的锁骨处。

    可惜一根发丝太少太脆弱,细闻也闻不出味儿来,缠在发圈上一磨就断。

    如果有机会……

    心里又冒出了奇怪的想法,宋郁垂下眼,指尖微蜷。

    燕棠打开车门后忽然回头,见宋郁还站在那里,朝他招手:“走啦。”

    随后见他抬眼看过来,漂亮的脸上露出一个笑来,“周六见。”

    她见他笑了,心里觉得松快,也笑着说:“好,周六见。”

    周六的派对地点是燕棠两年前跟宋郁去过的那套位于京郊的花园别墅。

    这次来的人更多一些,除了俱乐部的人外,燕棠只认得出几个在格斗界打比赛的选手。

    提前等在门口的小谭领着她往里走,说:“宋老师平常不是在训练就是在学习,打交道的都是同学,这场聚会是娜斯佳提醒他办来维持圈内资源的。这两年大多数比赛都在美国,到那边一般也会办派对联络关系。”

    他们穿过前厅,路过两个打扮精致的女孩儿,燕棠下意识多看了她们几眼。

    小谭注意到她的视线,解释:“场合一大就会有各种人被带进来,男男女女,多得是想攀附关系的。”

    燕棠去年第一次主动联系书商引入单本图书翻译项目的时候,也参加过不少读书沙龙,有的比较高端,只允许高校或者有身份的作家参加,这时就不得不找熟人带进去。

    一年下来,她算是学会了社交场合中的弯弯绕绕,此刻见惯不怪,很快收回了目光。

    别墅内的陈设与两年前稍有不同,墙面上新挂了许多油画,窗帘也换了一轮,充满厚重典雅的气息。

    她被小谭领到了会客厅内给俱乐部成员预留的位置,教练团先到,其他人还在路上。

    唐齐跟她聊了聊近况,得知她还在关注UFC时相当惊讶。

    “宋郁这两年打得很猛,上回在巴西的比赛你看了吧?那次是他第一场排名赛,赢了就进轻重量级前十了。”

    燕棠点点头,略有迟疑地说:“不过他的腿伤时好时坏,这么打下去会不会出问题?”

    “这个事情,我们内部意见也不一样。”

    唐齐叹了口气。

    “走这一行的人,多少身体上都有些损伤。要么就停下来休息,要么就在恢复期调整战术。对选手来说,停下也是一种煎熬——谁知道明年会发生什么?这个领域新人辈出,如果不站在台上,人们很快就会忘记你……”

    正说到这里,走廊传来处传来一阵喧闹,宋郁被簇拥着走了进来。

    今天是个正式的交际场合,他的穿着也和以往不一样,裁剪得当的白衬衫和深色西裤,柔软的发丝梳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和挺秀的鼻梁。

    这是燕棠第一次见他穿西装,突然有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

    不过哪怕是一身讲究的打扮,宋郁也不像他哥那样穿得板正严谨,袖口折至小臂中段,小臂肌肉线条明显,白皙的手背青筋浮起,仍能见训练留下的伤痕和茧子。

    他一走进来就被人围着说话,因为个子高,礼貌性地低头与人交谈,笑容让人如沐春风。

    唐齐还在继续跟她聊,燕棠缓缓收回了目光。BB囍TZ

    “所以他一直没有停下训练,下了赛场就做康复,状态恢复得差不多就立刻再上赛场。尤其是下一次就要打进前五的排赛,全凭一口气儿撑着。其实他现在还很年轻,但年轻嘛,胜利越来越近,哪舍得就这么停下来。”

    燕棠默然不语,心里却浮起担忧。

    这时唐蕊心也来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绕到墙侧的餐台上拿了一碟点心,再转来燕棠身边。

    “爸,你们聊什么呢?”

    “聊比赛。”

    唐蕊心了然,拿起点心咬了一口,没心没肺地说:“别担心啦,宋郁要是不能打比赛了,俱乐部其他人还能顶上,我们不会倒闭的。”

    “我和小燕是在担心他的情况。”唐齐无语。

    “他有什么好担心的,不打比赛还可以上杂志靠脸吃饭,实在不行就回去继承家产,天杀的资本主义……”唐蕊心越说越愤怒。

    派对借了宋郁生日的名头举办,生日蛋糕自然是最重要的一环。

    小谭推着摆着方形蛋糕的推车走出来,立刻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

    宋郁好不容易应付完一些圈子里叫得上名号的人,目光环视一周,刚落在站在角落的女人身上,还没来得及抬脚,面前就被摆着蛋糕的推车挡住。

    “宋老师生日快乐!来吹吹蜡烛吧!”小谭高兴地说。

    宋郁对他微笑:“你安排的时间真是很合适。”

    所有人都围了过来,他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出现了两个小女生,从推车一侧拿起生日王冠——用黄色卡纸叠成,一圈尖角,像漫画里的国王戴的那种,非常幼稚。

    有时候攀关系并不需要真的相熟,只需要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很熟就行,所以社交场合很容易出现一些特别大胆的人。

    宋郁瞥了一眼护驾不力的小谭,又瞧了那女孩儿两眼,用中文礼貌地对她说:“谢谢,我自己有手。”

    角落里,燕棠和唐蕊心也正往他们那儿看,把这一幕看得清清楚楚。

    作为曾经的受害者,唐蕊心差点儿笑出声,“他还是没变对吧?我见过好几次了,他这时候总是眼瞎耳聋的,看上去绅士得不得了,冷不丁一下能气死人。”

    燕棠浅浅地笑了一下,没说话。

    以前曾经跟他那样相处过,她知道宋郁什么都懂。

    他只是装作不懂,给人留体面罢了。

    果不其然,那女孩儿愣了一秒,稍有尴尬地拉着伙伴往后退到人群中。

    宋郁拿着这玩具一样的王冠,一动不动,还盯着小谭。

    昨天他看到这玩意儿,三令五申让小谭不要带过来,可小谭说这是他为了感谢老板给自己加薪,千辛万苦花了一个小时叠的,这才勉为其难答应。

    这下好了,现在拿在手上还要给自己戴上去,这是什么八岁儿童生日派对吗?

    一旁的小谭反应迅速,立刻开口:“哈哈,宋老师的中文词汇量虽然不多,但进步很大。不过生日王冠还是不要自己戴吧,得找个长辈——”

    他看向站在角落里的燕棠:“小燕老师,不如你来吧!”

    站在那边儿的宋郁也忽然看向她,这回他却不说什么“我自己有手”的话了,就那么等在那里,虽然没催促她,但意思相当明显。

    ——毕竟他说过,不计较以前的事情,现在还算是朋友。

    这么想着,燕棠把手中酒杯放下,走过去接过那顶纸做的王冠。

    偏硬的纸壳抵在她掌心,让她忽然就想起那年宋郁送给她的那顶月桂叶冠冕。

    只不过相比那顶精致昂贵的头冠,这顶她为他戴上的王冠实在是太轻、太微不足道了。

    宋郁低下头,柔软的浅棕色发丝微微垂落,从这个角度,燕棠恰好能看见他如扇子般浓密纤长的睫毛。

    她将纸王冠戴在他的头上,为了防止它掉下来又稍稍用力压了一下,几缕发丝就在她掌心里挠着。

    “好了。”燕棠轻声说,“生日快乐。”

    话音落下,他抬起眼皮,剔透的瞳孔直直看着她,随后荡出一个笑来,像是很喜欢这个头冠似的。

    燕棠被这笑晃了眼,脸颊一热,迅速收回手。

    这环节过了之后,宋郁又被人围住。

    燕棠退回角落里,趁这个机会和俱乐部的选手们好好叙旧一番,又跟几个媒体人交换了联系方式,收获颇丰。等到晚上七点多时,小谭跑过来悄悄带她往走廊外走去,拐了个弯,就看见宋郁在那里等着。

    他说:“刚才一直有事,还没时间去找你……刚刚小谭说你八点就要走了。”

    “嗯,明天早晨的飞机,不能太晚回去。”

    燕棠手里还提着礼物,正好递给他:“我觉得亲手交给你比较好,所以没有放在礼物堆里。我想到你已经二十一岁了,应该经常需要穿西装,所以挑了一条领带。再次祝你生日快乐,Kirill。”

    宋郁接过领带,笑着说:“对啊,二十一岁。我认识你的时候,你也是二十一岁。”

    燕棠怔然看向他,随后又听他问起这几天在北京的工作是否顺利。

    说起工作的事情,她眼里立刻充满了神采,开始侃侃而谈,不管是困难还是好消息,都让她整个人变得生气勃勃。

    他安静地听她说着,目光始终落在她身上,过了一会儿才缓缓问:“我的下一场比赛大概在四个月之后,你那时候有空吗?”

    燕棠思考了一下那个时间,坦诚说:“我现在手上有项目,时间总会被各种意外情况占去,不能给你一个确定的答复。”

    宋郁默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说:“我不知道该说你太诚实还是什么……好像你总是很难给我一个确定的答案。”

    “你在不开心吗?”

    “小孩子才不开心。”

    “你现在是个大人了。”燕棠半开玩笑道。

    却没想宋郁认真地点头,“是的,所以我会理解你。”

    两人在后院的花园里慢慢走着,又聊了一阵。

    燕棠想起刚才和唐齐聊到的事情,便跟宋郁提起她的担忧:“你现在还年轻,战术和打法还是……不要太早地消耗掉身体健康。”

    “我并不总是这样。”宋郁笑着说,“要看我遇上什么样的对手。有一场对手在赛前称重的时候是带着他的女儿上场的,那个小女孩很腼腆,不爱说话。”

    说起这个,燕棠也想起来了。

    “我看过那个视频,你的表情本来很严肃,但看到那个孩子的时候就愣了。那场比赛你打得很温和,TKO。”

    “是的,因为那个小女孩儿让我想到了你。”

    这话让燕棠猛地一怔,下意识抬头去看他。

    宋郁面不改色,继续说:“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觉得值得尊敬的对手也应该有体面的失败。”

    平静的声音里还充满着像以前那样自信。

    燕棠感觉自己好像又看见了十八岁的他,忍不住笑了起来,宋郁也不解释,只是安静地看着她笑。

    时间不知不觉到了九点,燕棠预定的车到了。

    她跟宋郁说了再见,再次坐上车,明天一早就会离开北京,回到莫斯科。

    宋郁站在路边,看着那辆载着她的车渐渐远离。

    北京晚间的秋风已经有了入骨的寒意,地面铺满落叶,风一卷,聚在一起的叶子各自乱飞到别处,说不出的萧瑟。

    在这一刻,宋郁忽然有点儿真的理解燕棠当年为什么坚持要分开。

    明明相见是快乐的事情,可一转身,好像就只记得分别那一刻的冷清。

    超越此前两不相见的每一分每一秒,最后变成令人难以忍受的孤独。

    他熟悉这种滋味,如果换做小时候,他会哭闹,会打电话要求在中国的父母停下工作,没日没夜地陪他说话。

    但现在他不会。

    他已经是个成熟的男人了。

    宋郁反复这么告诉自己。

    所以他应该有更高明的方法。

    第42章

    早上九点多, 飞机从首都国际机场出发,滑过跑道逐渐升空,飞往谢列蔑契娃机场。

    因为有五个小时的时差, 燕棠抵达莫斯科后刚好是在中午,在列宁大街附近一家俄罗斯口味的中餐厅里吃过午餐, 顺手拎着杯奶茶回了家。

    她拖着行李箱走到小区大楼后,微弱的秋日阳光恰好被勃列日涅夫楼的高层楼顶挡住, C型区域内一片阴晦,以往在儿童乐园里玩耍的小孩儿也不见踪影。

    楼房从外部看很规整,但内部比较陈旧,电梯狭窄。

    燕棠刚踏入一楼就BB囍TZ闻到某户人家里炖煮着红菜汤的香气,门后隐隐有一家子说话聊天的声音传来。

    回到家打开灯,公寓内部是一室一厅, 带一个精致的小厨房。

    房东是个有情调的老太太, 所以这里的家具和装修都十分温馨, 只是近一周没人居住了,房子里安安静静的,稍显冷清。

    燕棠把包随手扔在沙发上, 桌上摆着她上周出发前刚刚拆开的巧克力糖。走的时候匆忙, 一大包散落在桌面, 一个人不知道到底要吃到猴年马月去。

    大概是昨天才在宋郁那里参加了一场热闹无比的派对,她在这会儿忽然感到一丝久违的寥落。

    燕棠冲了个澡,把脑子里多余的想法尽数洗去,疲惫地爬上床打算睡个午觉。

    不睡还好,午觉容易多梦,往往又长又累人,她今天也中招了。

    竟然梦见了以前和宋郁短暂住在一起的日子。

    那时候她多数时间都忙着陪宋郁进行训练, 其实在公寓待的时间并不多,每周只有周日一天休息。

    而在这种宋郁不需要全神贯注准备比赛的日子里,他那股专业认真的劲儿就被藏了起来,成了另一副样子。

    像只超大体型的幼熊,一直跟她屁股后面。

    喝水要跟着,躺在沙发也非要挤在一起,连她在洗澡的时候,都要在门口转三圈,问她什么时候洗完。

    为了转移宋郁注意力,燕棠就会拉着他去外头餐厅吃饭,或者逛逛超市打发时间。

    自从当过超市收银员后,燕棠对逛超市就有一种报复性的迷恋。

    她一开始还会犯选择困难症,纠结乐事薯片是买原味还是黄瓜味,但宋郁的少爷作风完美地治好了她这个毛病,所有口味买一遍,想吃哪包吃哪包。

    如果他不在体重控制期,燕棠吃不下的就会被他解决。

    不过宋郁也并不总是那么好说话,如果他真的特别执着一件事情,会暂时妥协装乖,最后憋个大招。

    比如有一次燕棠洗澡洗太久了,他试图跟进浴室,燕棠忍无可忍,要求他不许再跟着她。

    于是这小子还真的当了两天独立男性。

    等燕棠以为这件事情过了之后,他忽然在第三天晚上搞高潮控制那套,把她吊得不上不下的时候出来。

    灯光昏暗,他白皙的鼻尖覆了层薄汗,低头亲昵地蹭她的脸颊,撒娇般问她喜不喜欢他,想不想和他每天都在一起。

    那晚结束,燕棠第一次怒气冲冲地打开他的手机。

    浏览器的历史记录只能用“不堪入目”来形容。

    梦中片段琐碎,一幕幕跟放电影似的在梦境里转过,燕棠从梦中艰难睁开眼,往窗外一看,天色已经彻底黑了下去。

    手机屏幕亮起,显示时间是晚上六点半,微信消息持续弹出。

    一打开,是当初俱乐部成员们一起建的微信群有新消息。随着燕棠的离开,这群已经沉寂了很久,今晚异常热闹。

    超子:「昨天派对的照片出来了,来看帅哥美女!」

    下面接了一大串照片,有选手们的合照和自拍,还有不少宋郁的照片。

    他穿白衬衫的确别有一番风味,布料紧裹着结实的肌肉,力量感勃发,笑起来的样子更是惹人注目。

    照片背景里好几个女孩儿都在看着他。

    从前他那副娇气黏人的模样,好像已经成为了埋在记忆里的秘密。

    只有燕棠知道。

    但她不会多提。

    就如她不会对宋郁目前的态度多加揣测,也不会对他的私生活多作询问一样。

    现在的生活仍然不稳定,她手上的项目能不能成功、明年毕业后是留在莫斯科还是回北京等等,全然不确定。

    而宋郁的比赛多在美国,听唐齐教练说,他最近也在引入几个美国教练。之后究竟是打算继续留在北京,回莫斯科,还是到UFC比赛最活跃的美国去,也并不清楚。

    不要多想,也不要多问,这样就不会忐忑不安,慌慌张张。

    一切都未定的时候,只能专心做好自己的手上的事情。

    燕棠放下手机,披上薄毛衣,打开窗户。

    冷风灌入,把她的头脑吹得清醒,也把那些胡思乱想的念头吹走了。

    把ipad打开架在餐桌上,点开歌单,舒缓的音乐在室内荡起。

    她在厨房煮了碗面,端到餐桌上一边吃一边刷剧,吃饱喝足后打开电脑例行检查邮箱——

    一封新邮件给她带来了一个极大的好消息。

    邮件来自郑琦老师,她在邮件里提及:

    如果你打算找学院里的学生进行翻译工作,我手上有几个好苗子。当然了,如果能够在院级达成合作,对学生的吸引力会更强一点,就像你之前在学校里参加的项目一样。这么做还有一个好处,就是能帮你拓展线上的渠道……

    现在正是晚上九点多,走道里又有小情侣嘻嘻哈哈吵闹。

    燕棠砰地拍了一把桌面,忍不住中气十足地激动大喊:“太好了!!!”

    门外的人听不懂中文,被这一吼震得不敢吱声,第一次轻手轻脚进了门。

    自从先前的策划案被委婉打回后,燕棠思考了很多种修改方案,说到底就是想尽办法让项目部确信至少是能赚钱的。

    既然这样,除了找到国内市场目前几个规模较大的线上阅读平台,拓宽渠道外,还需要降低成本,找符合资格的学生进行翻译就是一条路。

    不过如果这么做,她就会更辛苦一些,除了自己需要承担翻译任务,还要把更多时间用在把控翻译质量上,保证这些作品能够通过质控部的审核。

    万事开头难,燕棠有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日子就变得更忙了,除了在基金会的项目之外,燕棠的研究生最后一个学年也走到了一半,毕业论文和各种琐碎的手续占用了她不少的时间。

    俄罗斯东正教使用儒略历,圣诞节在1月7日,新年公共假期到1月10日,而学校的冬季假期在12月下旬开始。

    所有人都在快乐过节的时候,燕棠却并没有闲下来。她忙完学校的事情就一头扎进新策划案的收尾工作,准备赶在收假后立刻把新策划案提交给项目部。

    掐指一算,她从北京回到莫斯科后,几乎一直没日没夜地闭关,还没好好休息过。

    相比她的忙碌,在俄留子群里的朋友们在放假后就开始分享莫斯科街头的圣诞气氛。

    红场附近热闹非凡,双层旋转木马上坐着一群洋娃娃般的斯拉夫幼崽,街边四处立着装饰精致绚丽的圣诞树,教堂被灯带包裹。

    天一下雪,这里就像童话世界。

    燕棠被这些照片勾得在电脑面前坐立不安,索性在接下来几天里把手机静音扔到卧室里,反正假期内没有要事,一般也没什么人找。紧赶慢赶,终于在收假前一晚把策划案写完了。

    从电脑前解放出来,燕棠回到卧室,拿起手机,发现自己收到了几条新消息,有一条是宋郁发来的。

    甜熊:「谢谢你送的领带,造型师说只有它能搭配明天访谈的衣服。」

    发来的时间是两个小时以前,燕棠这会儿才看见。

    「你喜欢就好。」

    「要参加什么活动吗?」

    消息刚发出去,对方很快就回复,相当详细地交代了自己未来的日程。

    「我在美国参加xxx杂志的体育板块专访,顺便准备接下来那场在西雅图的比赛。」

    燕棠没想到宋郁这一下直接又飞美国去了,于是祝他访谈和比赛顺顺利利。

    她明天要早早赶去基金会总部,不能睡太晚,跟他聊了两句便说了晚安,第二天早上带着写好的新策划书直奔项目部。

    电子版的文件已经发给了项目部邮箱,但燕棠打算亲自找保罗再探探口风,要是有什么不合适的也能及时修改。

    可收假第一天,大家多少有点儿疲于上班的意思,她抵达的时候保罗还没到,燕棠跟他的秘书打了个招呼,去咖啡厅里点了杯咖啡等人。

    咖啡喝了一半,还没收到保罗上班的消息。

    燕棠等得无聊,索性拿出手机开始搜索宋郁说的采访。

    这采访走的是直播的形式,西雅图和莫斯科有十一个小时的时差,这会儿早就结束了,平台上有回放内容。

    宋郁果然用上了燕棠送的那条领带,花纹颜色与他的西装确实很搭,甚至有点儿像是为了搭配这条领带特地买的西装,一身打扮稳重之余不显老气,衬得他年轻貌美,意气风发。

    视频里,他和主持人礼貌握手,裁剪得当的衣料包裹着结实的身体,坐下来时,西装外套胸口的部分还会微微隆起。

    主持BB囍TZ人毫不遮掩地赞叹他的身材:“哇哦。”

    美国媒体的风格偏活泼,尤其是体育这种兼具专业性和娱乐性的板块,宋郁脑子聪明,反应很快,跟主持人聊得很愉快。

    燕棠原本是看这个采访打发时间,可要怪宋郁那张脸实在是太犯规,哪怕她完全不认识他,也忍不住盯着他看,欣赏他笑起来或者沉思的样子。

    她不知不觉便全神贯注,过了一会儿,忽然感觉身上有一道阴影笼罩。

    燕棠缓缓抬头,一张和宋郁几乎一模一样的脸就出现在她面前。吓得她拿咖啡杯的手都抖了一下,几滴咖啡洒落在桌面。

    黑发,灰棕色瞳孔,同样的长睫毛、秀挺的鼻梁和白皙的皮肤。

    “……Ilya,好巧。”

    只不过这位笑容太少,嗓音是一如既往地平淡:“你也关注这个?”

    说完,宋璟给她递去纸巾。

    “随便看看。”

    燕棠有种被抓包的尴尬,刚想把手机拿走,宋璟却直接在她身边坐下,“你今天来这里有事儿吗?”

    “我找保罗聊项目。”

    宋璟静静看了她一眼,再一次为她这段时间以来所表现出的工作态度而感到意外。

    不过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正好我也在等保罗,介意我一起看Kirill的采访吗?”

    燕棠这个时候说介意可就太没眼力见儿了,宋璟可是保罗的顶头上司,她的甲方,以后多得是要打交道的地方。

    但她每次一想到宋璟是她曾经的补习对象、后来的初恋情人的亲哥,还是当年被她请来把宋郁抓走的天降神兵,那股尴尬还是没有散去。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把手机往宋璟那边挪一点。

    手机是静音的,视频有英文字幕,两人安静无声地看了一会儿视频,宋璟忽然又开口:“其实家里一开始是不支持他去学MMA的。”

    燕棠一怔,侧头看向宋璟。

    ——宋璟跟宋郁最大的差别,就是他多数时间里是喜怒不形于色的。

    他很少说不,也很少点头说好,甚至连说出口的话都很少。他一般只是静静地观察别人,以至于和他对视的时候,让人总有一种被看穿的感觉,等真正开口后,三言两语就会被他压制。

    燕棠足够敏感,在最近几次接触下来,她感觉宋璟对她的态度似乎稍有变化,过去那种疏离冷淡的礼貌散去不少,多了几分温和的松弛。

    不然不至于第一次在她面前主动提起宋郁。

    “他一开始学MMA,是为了让爸妈在国内担心牵挂他。”宋璟说。

    燕棠愣了一秒,立刻笑了。

    “很意外吗?”

    她摇摇头,“一点儿也不意外。”

    “他从小就是个很任性的孩子,从来听不进别人的反对意见。我们以为他在比赛里吃了苦就知道消停了,毕竟他小时候因为芝麻大点儿事都要哭,但没想到竟然坚持到现在。”

    宋璟说完,侧过脸看向燕棠。

    “有的东西的确需要更长的时间才能被看见,你觉得呢?”

    燕棠不太确定宋璟为什么要对她说这些。

    不过他们也并没有继续说这个话题,因为保罗终于哼哧哼哧地赶来了。

    他刚跟燕棠笑着问好,得知宋璟也在等他谈事的时候,脸上神情凝滞一秒,一脸天都要塌了的样子。

    也不知是不是宋璟在旁听,燕棠跟保罗聊得很顺利,项目终于再次进入审核阶段。

    燕棠在下午离开基金会总部,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一路散步至红场附近。

    这里还有专门庆祝中国春节的集市,随着天色变晚,集市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横在街道上空的灯带和彩旗斑斓绚丽,街边小吃摊冒出蒸腾的热气。

    她掏出手机拍照,恰巧又收到了微信消息,是宋郁说采访结束了,还顺口问她有没有看。

    燕棠:「看啦,你很帅,主持人都被你迷倒了。」

    那边显示正在输入中。

    她又顺口说:「特别巧,今天碰到了Ilya,我和他一起看的,他也觉得你表现得特别好。」

    “对方正在输入中”的字眼忽然消失。

    过了很久很久,就在燕棠已经高高兴兴地逛完集市,准备打道回府的时候,才收到了宋郁的回复。

    他第一次就宋璟发表了意见。

    甜熊:

    「你们什么时候这么熟了?」

    「小熊问号.jpg」

    在他们两人之间这一堆客客气气、十分有距离感的聊天记录里,这个突然出现的小熊表情包显得尤为突兀。

    燕棠一时搞不清楚宋郁到底是想表达什么情绪。

    她疑惑回复:「这算熟吗?」

    甜熊:「不是说搞事业的女孩子都不希望男人靠得太近吗?」

    燕棠盯着这行俄文看了三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之后,一头雾水。

    这句话本身似乎没什么问题,但宋郁这个时候说也有点儿太莫名其妙了吧。

    她眉头皱起,琢磨半天,最终决定以毒攻毒,回复:「小熊问号.jpg」

    对话框内,两只穿着背带裤的小熊,脑袋上分别顶着三个大大的问号,大眼瞪小眼。

    就在燕棠冒出了一个诡异的猜测,开始对上了宋郁的脑电波时,她忽然收到了小谭的消息。

    小谭给她发来一张三月初在西雅图举办的UFC赛事门票,以及用她护照预定的机票。

    「哎,天底下怎么会有宋老师这么可怜的人!」

    「父母双宿双栖去度假,兄长居心叵测在莫斯科!没有人有空去西雅图看他的比赛!」

    「把他一手带大的小燕老师,你一定是个好心人,如果你能来,宋老师会很高兴的」

    似乎是觉得以上三段话有道德绑架嫌疑,小谭出于正义感,悄悄又补充了一句:

    「没空也没关系,小燕老师别有负担哈,他以前也是一个人。」

    第43章

    现在是一月初, 谈三月的事情还太奢侈。

    燕棠念研究生的大学宽进严出,毕业要求非常严格。

    等下学期一开学,就需要依照评审意见修改论文、准备答辩材料, 此外还得在系内办理各种手续的琐碎事情。另一边,基金会新一年度的翻译工作又要分配下来了, 她自己推进的项目还在走流程,六月之前都是非常忙碌的时候。

    她没有立刻给回音, 给小谭发去感谢后,说自己能去尽量去。

    之后的两个月里,燕棠的生活照旧进行,偶尔会收到宋郁的消息,不算多。

    她陪宋郁训练过,知道他的日常生活里其实很少碰手机, 训练和会议占去了大部分的精力, 更别说剩余时间还需要写学校的作业, 之前那几次能秒回消息也不知道是不是巧合。

    就算是聊天,两人说的话也不多。

    在零碎的交流中,燕棠得知他在训练之余也会在西雅图附近走走逛逛, 碰上有意思的东西, 宋郁会给她拍照片, 比如西雅图的口香糖墙,雨天的城市街道或者在隔着海岸的雷尼尔山。

    小谭倒是和她增加了联系,大概是因为陪老板在异国训练闲得无聊,又签了保密协议,能说得上话的没几个人。

    “悲惨的男大学生。”

    燕棠在某晚收到小谭发来的照片,是宋郁在一天的训练结束之后,坐在临时租住的公寓书房里赶论文。

    照片里, 宋郁穿着连帽卫衣和宽松的灰色运动裤,坐在电脑面前写论文。

    从角度看大概是偷拍的,拍的很随意,但架不住他有张好看的脸蛋和优越的身材,这种随便一拍的照片乍一看也像画报一样让人感到赏心悦目。

    莫斯科的冬季很长,这时候还缺少阳光,多数时候是阴沉沉的天气,无形中也影响了人的心情。

    照片里宋郁那头浓密的浅棕色头发,在台灯照射下颜色变得更浅。

    皮肤是白白的,头发是浅浅亮亮的。

    燕棠看了的确感到心情变好。

    不过她在连续好几次收到小谭发来的照片后,终于忍不住问:“我记得他好像不太喜欢被拍照,这样他会不会生气批评你?”

    结果小谭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宋老师是个好人。”

    时间在两人间断性的联络中慢慢接近三月,燕棠一直过着在基金会总部、学校和公寓三点一线的生活。

    在距离比赛还有一周时,小谭再次来问她是否有空,如果有空的话,他帮她订个酒店。

    “很可能去不了了。”

    燕棠遗憾地告诉他。

    “我下周要跟论文导师见面,在基金会还有一个项目沟通会,时间一个在周二下午,一个在周三上午。”

    莫斯科飞西雅图没有直达的飞机,小谭之前给燕BB囍TZ棠买的机票就在周三上午,中间还要在纽约转机,抵达西雅图的时候恰好是周三晚上。

    原计划是燕棠在酒店休息一晚,恰好能舒舒服服地参加宋郁在周四傍晚的比赛。

    小谭表示很理解。

    现在燕棠在周三上午有会,要是让她赶着过去西雅图,那真是不眠不休地赶路,实在是有些强人所难了。

    燕棠把这条消息发给小谭后,很快又收到了宋郁的消息。

    他倒是没有提及她不能来看比赛的事情,只说听小谭提起她下周有两个重要的会议,祝她顺利。

    燕棠也祝他比赛加油,然后收到他客气的感谢。

    其实燕棠心里仍然很希望能到现场支持一下宋郁。

    这场比赛是宋郁在top10排名赛的最后一场,如果顺利结束,他就可以挤进top5,进一步去争取金腰带。

    他年纪小,技术成熟,在圈子里是热门选手,关注度特别高,加上之前派对上唐齐跟她提起过宋郁现在的情况,燕棠猜测他的压力应该特别大。

    可她这里的事情也麻烦。

    一边是要确定论文终稿,一边是立项通过前的最后审核,都是大事。

    不过很可能去不了,不是一定不能去。

    燕棠其实已经给航空公司打了电话改签机票,如果她上午的会议能够顺利结束,那么她在结束后直奔机场,飞十几个小时到西雅图,还是能赶上这场比赛的。

    他们之前那几次偶尔的约见,总是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而没有成行。燕棠担心给出承诺又无法履行,最后影响宋郁的比赛心态反倒不好了,所以只能按照最坏的情况打算,连改签的计划也没有向宋郁提。

    不过这一次,运气来到了燕棠身上。

    周三上午,她直接拖着行李箱进入基金会总部开会。

    这几个月没日没夜的努力没有白费,项目终于正式通过审核。燕棠还没时间庆祝,中午离开大楼后,直接打车直奔机场,进安检过海关,上飞机一气呵成。

    等飞机起飞的时候,燕棠才想起还没给宋郁发消息说这件事。

    不过她手机上有详细的比赛信息,小谭这会儿肯定也忙得不行,她到得太突然也可能打断他们的工作节奏。

    燕棠一琢磨,便打算当一次纯游客。

    飞机在西雅图的周四中午落地。

    从机场打车到比赛场地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她本以为时间还算充足。

    但旅行总是意外多,西雅图的机场不仅人多,过安检还特别慢,她硬生生在机场里排了三个小时的队,终于搭上了uber往场地赶去。

    作为一个每次出行都精打细算、留出充分时间的人,这次生死时速的跨国旅行简直是燕棠人生中的里程碑事件。

    不过所有的焦躁和疲惫,在她提着行李箱站在体育馆前时,都忽然消散了。

    今天是个好天气,傍晚紫霞漫天,市区长长的马路从这头延展到那头,两侧建筑并立,是一幅对称的城市景观画。

    体育馆场地热闹非凡,入口处有安检,每个通过检票的观众都可以得到一枚类似于金腰带形状的手环。

    一进去就是条宽敞的通道,直走就能抵达今晚的比赛场地内部,通道两侧墙面上挂着电子屏,轮流播放着今晚比赛的选手。

    许多入场的观众都会在屏幕前驻足片刻,有的是举着手环拍照打卡,有的是和自己喜欢的格斗选手照片合照。

    燕棠之前作为工作人员来过两次比赛现场,每次都是走特殊通道,还没真正体验过当观众的感觉,这会儿也站在屏幕附近看。

    屏幕上画面一转,出现了她熟悉的面孔。

    宋郁在拍照时是从来不笑的,那张漂亮的脸蛋在镜头下显得锐利而冷冽。而他旁边的对手却是一副笑脸,身上是一整片纹身,看起来唬人极了。

    Kirill Song-Volkov

    Moscow, Russia

    VS

    Austin Smith

    Chicago, U.S.A

    燕棠前段时间实在是太忙,竟没注意到他这回的对手是奥斯汀。

    上次在摩尔曼斯克见面,他们还聊起了这个人。奥斯汀和宋郁的比赛风格相似,在技术之外还都有一个狠字。而奥斯汀的年纪比宋郁要大八岁,之前休养了一段时间,是从top5里掉下来的,实力很强。

    几个打扮精致的白人女孩儿跑到宋郁的照片前合影,一个个举着手机,笑容不断,调整角度要把合照拍得好看。

    而燕棠心里升上一丝担忧,也没心情再驻足,直接往场地里走。

    她拿到的票是贵宾座位,离八角笼比较近,刚一坐下,她就发现身边坐着几个常常出现在中外财经新闻和娱乐版块的熟面孔。

    有的人还跟她打招呼,问她支持谁,得知她支持的是今晚主赛的Kirill,对方还笑着说他绝对是女孩儿首选。

    燕棠笑了笑没说话。

    八角笼位于赛场中央,无数盏射灯交替旋转,轮番扫过观众席,八面超大屏幕实时播放跟随摄像机的拍摄内容。

    很快,选手就登场了。

    宋郁被几名高大强壮的黑衣教练们围着入场,镜头实时跟随,灯光明暗分界,照亮他俊秀漂亮的脸。

    所有人都为他欢呼,就连燕棠身边坐着的明星和商界精英们都在喊他的名字。

    成为纯粹的观众和之前作为工作人员入场真是很不一样。

    譬如这一刻,燕棠再一次鲜明地感受到了宋郁注定是个被很多很多人喜欢、受到万众瞩目的人。

    甚至于他现在的人生还在一步步往上走,还未抵达巅峰。

    可他已经如此耀眼。

    镜头里,宋郁的神情沉着冷锐,而燕棠却忽然不由自主地联想起他的另一面。

    哪怕在赛场上睥睨一切,他在私底下仍然会像普通大学生一样,在电脑面前为看不懂的中文文献发愁,喜欢用卡通表情包聊天,曾经还会黏着人不放手,会把她吃剩的零食解决掉……

    燕棠的思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飘远了,心里也冒出一股别样的情绪。

    不过这点心绪很快就被主持人热烈的声音打断了,比赛很快开始。

    正如燕棠所料,这不是一场轻松的比赛。

    宋郁十八岁时刚刚步入UFC,由于训练得久,比赛意识很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完全是在单方面虐菜。

    但UFC毕竟是一个汇聚世界格斗精英的地方,越往上老将越多,不少人都有自己的传奇经历,甚至有许多人是从贫困潦倒的境地中站起来,靠拳头和鲜血站在巅峰的。

    譬如宋郁今天的对手奥斯汀,就是一个典型的美国式街头潦倒青年,也正因如此,奥斯丁在赛场上也并不讲究什么温和策略。

    但饶是有预期,这场比赛还是比燕棠想得要血腥得多。

    当镜头里忽然飚出一地的鲜血的时候,燕棠听见周围的观众惊叫了一声。

    “谁的血?谁在出血?”

    “两个人身上全都是血!”

    在这种带有残酷特性的格斗比赛里,观众对于血腥场面反而有着更大的热情。

    燕棠周围的所有人都在欢呼,只有她愣愣地看着赛场上的情形——

    两个人所经之处全是血迹,奥斯汀很狼狈,宋郁脸上也有一道鲜血,不知道是从哪里的伤口流出来,淌至整个面中,显得他凶狠又可怕。

    气氛达到最高点时,宋郁被奥斯汀绞住,左膝狠狠砸在了地面上,那一处变得鲜血淋漓。

    其他观众似乎觉得这场比赛到此为止了,开始惋惜地叹气。

    可下一秒,他忽然站起来了,接下来的动作让整场人都开始尖叫——

    宋郁把人高马大的对手扛起来,向后一仰,连带着背上的对手一起狠狠地倒在了地面上。

    比赛到此结束,宋郁险胜。

    观众们说这应该是今年最精彩的比赛之一。

    只有燕棠觉得这场比赛令人煎熬。

    她缓了缓神,拿起手机给小谭发了消息。

    没过一会儿,小谭又惊又喜,兴高采烈地接她去后台。

    “你能来真是太好了!我还没来得及跟宋老师说,他知道一定很高兴……”

    燕棠担忧地问:“他还好吗?”

    刚才那场比赛,让宋郁第一次被人扶下八角笼。

    小谭摇了摇头,“要等医疗团队来看过才知道,不过……”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两人刚走到临时休息室,大门只留出两掌宽的缝,就听见里面有交谈声,有男有女,还有宋郁的声音,讲的是英语。

    燕棠透过门缝隐约看见了宋郁,他的伤势只是简单处理过,膝盖上盖着医用BB囍TZ纱布,姿态放松地坐在沙发上,正跟身边打扮新潮的男女们聊天。

    他脸上挂着闲散的笑,眉眼间有些疲惫,话不多,但还是应付着来客,还给人写了签名。

    “UFC在美国这边知名度很高,挺多有钱人也喜欢看,里面是赞助商公司的小太子和他带来的女孩儿……”

    “伤那么重,怎么不先去看医生,还在这里聊闲天?”

    “毕竟是赞助商那边的人嘛,宋老师虽然有点儿脾气,但关键时候还是很给人面子的。”

    燕棠听小谭这么说,便止住了脚步,“那还是等他们聊完吧。”

    可小谭却直接推开门,高兴地用中文说:“宋老师,你看谁来了!”

    宋郁一愣,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怔怔地看着门口处那个穿着薄毛衣和浅色长裙,手里还拎着行李箱的女孩儿。

    “那是你的朋友?”他身边的人问。

    他没吱声。

    门被推开了,燕棠索性就拖着行李箱走了进来,礼貌性地跟宋郁旁边的几个男女打了招呼,随后小谭便把人送走了。

    燕棠转头,和宋郁对上了目光。

    他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地盯着她看,也不知道在想什么,视线像是黏在了她身上似的。

    “不是幻觉。”

    燕棠吐出这句话,忍不住上手捏住他下巴,左看右看,上看下看。

    发丝凌乱,额角一道血痕,耳骨处一道血痕,头顶还有一道特别长的,血淋淋的豁口。

    触目惊心。

    她抿着嘴,伸手要去掀那块盖在膝盖上的纱布,结果宋郁下意识按住了她的手腕。

    燕棠:“放开。”

    纱布一掀开,下面血肉模糊,皮开肉绽。

    她呼吸一滞。

    “我没事。”他说。

    小谭也说:“对呀对呀,宋老师虽然今天比赛打得很壮烈,但是他把自己的脸保护得很好!”

    第44章

    在UFC赛场上, 经常有选手被打得鼻青脸肿,血流满面,在一些社交媒体上还能看见选手面部水肿到畸形的照片。

    燕棠垂眼盯着宋郁的脸蛋看。

    虽说他脸上没受伤, 但经历了一场如此焦灼的比赛,脸侧仍留下了些许血渍。

    也许是被她看得太久了, 宋郁终于从出神的状态缓过来。

    他凝视着她,声音是藏不住的高兴:“你怎么来了?不是要开会吗?”

    “进行得比较顺利, 按时结束后我赶上改签的飞机了。”

    燕棠只是简单地提了一下,但宋郁稍微一想就明白了她的用心,脸上终于扬起一个笑来。

    “怎么没有提前跟我说?等会儿我带你去吃……”

    “要先去医院。”她说,“赛后的采访和派对都放一放吧?你现在情况很不好。”

    宋郁虽然跟她说话时恢复了点儿精神,但身上仍然环绕着挥之不去的疲倦,脸色也略有苍白。

    他头一次被燕棠用略带强硬的态度要求, 异常听话, 立刻改口:“那从医院出来, 我再带你到市里转转。”

    话是这么说,等到医院里让医生用X光和MRI检查过后,结果却比预期的还要不理想。

    宋郁是职业格斗选手, 在UFC的医疗团队安排协调下, 避开了堵在体育馆周围的媒体, 在这晚直接进了当地一家著名的医疗中心看诊。

    除了燕棠和小谭外,教练们也陪同在一侧。

    “需要立刻安排手术。”

    医生说。

    “膝关节骨裂,部分韧带受损。之前有病史,这次伤得重,情况不好。”

    诊室内,墙面和地板都是温和的暖色调,但气氛却有些冷凝。

    显示屏上放映着拍片的结果, 医生拿着笔在伤处比划着解释了伤情,最后给出判定,寥寥几句话已经足够显示出严重性。

    宋郁坐在诊疗床边沉默地听。

    他头部的伤口虽然看起来狰狞,但只是表层伤口,经过处理后已经结痂,不需要缝针。但膝盖上是开放性伤口,现在只临时采取了强效止痛药和冷敷周边皮肤的措施,看上去仍然很可怕。

    听医生说完后,他问:“恢复周期要多久?”

    “至少要休息九个月,但这只是恢复正常行动一般需要的时间。如果按照运动员的标准来看,究竟能不能恢复到继续高强度训练的水平,还要看这九个月的恢复情况。”

    “完全恢复的概率是多少?”

    “50%左右。”

    对半分的概率并不算高。

    宋郁默了片刻,才说:“那就尽快手术吧。”

    手术最快可以安排在第二天早上进行,医生团队准备手术方案期间,宋郁先住进了单人病房里。

    教练们在病房里跟他聊了一会儿,大意是让他安心先休养,不要想太多,见宋郁情绪还算稳定,便先回了住处休息。

    燕棠全程跟在他身边,到病房后就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一言不发,只是安静地听着他们说话。

    刚才宋郁听见恢复概率时脸上闪过一瞬的凝滞,那神情始终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

    她打心眼儿里觉得,如果宋郁就这么离开赛场也并无不可。

    那比赛太过惨烈,就算夺得冠军拿到金腰带,之后还要面临不断出现的挑战者,进行冠军卫冕赛,直到撑不下去为止。

    可如果站在宋郁的角度,这是他从八岁开始坚持至今,已有足足十三个年头的事业。

    能坚持到现在,追求的都是自我实现,大抵无关金钱、名誉之类身外之物。

    燕棠做了几年翻译,遑论还见证过宋郁尚且是新人的阶段,对这件事看得明白。

    也正是看得明白,现在才觉得揪心,不知道该劝他看开,还是该劝他不要放弃。

    “我等会儿让小谭送你去我的公寓休息。”

    躺在病床上的宋郁忽然开口。

    燕棠终于回神,抬起头和他对上视线。

    “病房的环境没有公寓好,不过那里没有布置多余的房间,等下就让小谭整理一下我的卧室,你先住在那里……”

    燕棠摇摇头,“没关系,我就在这里等。”

    “你听我的,先回去休息。”

    宋郁坚持这么说,最后燕棠只得用“再叽歪下次就不来了”让他闭上了嘴。

    其实病房环境并不差,有点儿像酒店套房,除了有独立的浴室和洗手间之外,还有一个供家属休息的房间。

    小谭去买日用品的间隙,燕棠在路上奔波了十几个小时,就在房间里洗了个澡。

    宋郁穿着病号服躺在病床上,左腿没法动弹,整个人身上还残留着比赛留下倦意,听浴室里隐隐传来哗啦啦的水声,思绪不自主地走偏。

    没过多久,浴室的门打开。

    燕棠换了身宽松居家的T恤和长裤,长发半干披散在身后,手上拿着一条温热的毛巾,走到床边递给宋郁。

    “你现在没法洗澡,先给自己擦擦吧。”

    毛巾散发着热烘烘的暖意,连带着她身上的水汽一起往宋郁身上扑。

    他说:“刚比赛完,手臂肌肉也痛,抬不起来。”

    “可是小谭好像还要一会儿才能回来。”

    宋郁默了两秒,也说:“是啊,我也觉得不是很舒服,这可怎么办呢。”

    可燕棠很有原则,只好收起了毛巾,遗憾地说:“那再等等吧。”

    他欲言又止,盯着她看了半晌,但最后什么也没有说。

    因为成熟的人会懂得遵循社交边界。

    不过宋郁在半个小时后就后悔了,因为他被小谭用毛巾像擦桌子一样从头到脚抹了一遍。

    最重要的是,燕棠还回避了这个场景,躲在房间里直到医生拿着确定好的手术方案过来,才打开门出来听。

    “手术预计需要三到四个小时,修复软组织并且检查其他关节组织是否有损伤,同时对骨裂的部位进行固定。手术会在早上七点开始,先进行麻醉评估……”

    将近四个小时的全麻手术,医生还详细介绍了手术的过程,虽说不是大型手术,但燕棠还是听得心焦。

    是手术就有风险,连麻醉都是有风险的。

    宋郁的父母和哥哥都不在这里,手术又安排得急,虽然教练们都在附近,有事很快就能赶过来,但总让她有种没着落的感觉。

    她尽量避免表现出自己的焦虑,但等清晨开始进行术前准备的时候,那股忧虑还是浮现在了眉眼上。

    “你是胆小鬼吗?”

    病房外的天空还只是蒙蒙亮,一片模糊不清的雾蓝色。

    宋郁换上了手术服,躺在单人病床上。

    虽说晚上有几个小时可以休息,但他实际并没有BB囍TZ睡着,眼下有淡淡的青色,皮肤又白,显得有些脆弱。

    这样子让燕棠更放心不下了,她低着头和他对视两秒,叹了口气,“是,我是胆小鬼。”

    宋郁却笑了,“我看出来了,你一直是。”

    他看着她的目光也很深,两人看着彼此迟迟没说话。护士在这时走过来,说要进手术室了。

    燕棠看着宋郁被推进去,来到专门的房间等候。小谭和唐齐也坐在这里等,又聊起昨天的比赛。

    那场惨烈的比赛打得足够精彩,果然受到了圈内高度关注,许多媒体转发,娜斯佳自然也看见了。

    昨晚进医院时,宋郁就给父母发去了消息,估计是当时他把情况说得轻松,娜斯佳没有太多心理准备,这会儿刷到自己儿子的视频,看见他一身淌满了血的样子,直接给燕棠打电话哭了起来。

    “还好你在他的身边,等他稍微恢复,麻烦你劝劝他……”

    燕棠接完电话,心里更难受了一些。

    好在手术顺利,在进行了三个小时四十分钟后,宋郁被推回了病房里,没多久就从麻醉里醒过来了。

    等小谭辅助他换一身衣服,燕棠才回到病房,一推门就看见宋郁安安静静地躺在病床上。

    人从麻醉中醒来后还要一阵儿才能恢复清醒,对麻醉剂敏感的病人可能有不同的反应,有的会胡言乱语,有的会异常亢奋。

    不过宋郁倒是异常的乖,躺在病床上,脸色比平常还白一些,长长的睫毛垂着,柔软的发丝略有些凌乱。

    见燕棠进来了,他就一声不吭地盯着她看。

    小谭问:“您还有哪儿不舒服?”

    他开口,声音稍哑:“我想喝树莓汁。”

    说完后顿了片刻,像是在思索什么,然后给出一个店名,让小谭必须去买那一家。

    打工人小谭搜了下地图,淡定收起手机,对燕棠说:“小燕老师,我大概要俩小时才能回来,宋老师他脑子还有点儿不清醒,麻烦你多照顾一下了。”

    燕棠让小谭放心,送他出去后关上病房的门,在病床边坐下。

    “还需要什么吗?”她轻声问。

    躺在床上的宋郁点点头,“出汗了不舒服。”

    燕棠左看看右看看,也没见他身上哪儿冒汗了,可宋郁坚持说不舒服。

    他看上去的确是麻醉没完全清醒的样子,声音很轻,嘴上也不说多余的话,问一句说一句。

    燕棠不动,他也不催,只是目光像个小孩儿似的追着人不放。

    病人为上,再加上娜斯佳今早在电话里哭得可怜,燕棠这会儿也不再过多纠结细枝末节的事情,去拿起毛巾用热水沾湿,过来给宋郁擦汗。

    他换上了一身黑色短袖和灰色的及膝宽松短裤,声称腰背都冒了汗,燕棠只好撩起他的短袖下摆。

    两人就算看过摸过做过爱,那也是快三年前的事情了,从去年九月再见面开始,联络得也不多,以至于燕棠把热毛巾敷在他腹部时,动作还有点儿僵硬。

    更不巧的是,他这裤头扎得不上不下,刚好遮住胯部。

    皮肤白皙,还带着几道赛场上留下的擦伤,腹肌两侧是分明的人鱼线,浮起的青筋从下腹部一直延伸到裤头里。

    人的视线走向也有惯性,燕棠用毛巾轻轻擦过宋郁声称冒汗的地方,下意识就往裤头瞥了一眼。

    灰色裤子布料柔软,起伏极其明显。

    不看还好,这一看,她的大脑就先一步进行联想运作,记忆中的那款水瓶的形状和色泽就出现在脑海里。

    燕棠用力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转过头盯着宋郁。

    他仍然安安静静地看着她,不说话也不动弹,躺平任擦,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没清醒。

    燕棠迅速地给他擦完上身,去浴室里换了条毛巾,又走到床边给他擦脸。

    毛巾轻轻触过他的脸颊,小心避开伤口,留下温柔又温暖的触感。

    她的声音也温温柔柔的:“现在满意了吗?清醒点儿了吗?”

    宋郁终于满足地开口:“嗯……”

    依照他的要求擦完,燕棠收起毛巾,在床边坐下,冷不丁问:“为什么要答应奥斯汀的排赛申请?”

    宋郁愣了一秒,没吱声。

    “如果是要打top10排名赛,明明相似排名的选手里还有沃尔夫和巴里,他们的风格都和你有差异,而你的优势在奥斯汀面前最不明显,也只有他喜欢给对手在脑袋上面下黑手。”

    他还是不作声。

    燕棠见他不想聊,轻轻叹了口气,小心拨开他的发丝去看他头上那道长长的伤口。

    “这疤有五厘米。”她说,“听说俄罗斯男人的花期都很短,到了年纪恢复力就下降了,尤其是头发,所以你要注意保护……”

    听她这么说,宋郁愣了一秒,脸上终于缓缓露出一个不敢置信的表情:“……你在说什么?”

    “我在说你要注意保护……”

    “才不是,你在说花期!”他打断了燕棠的话,“我哥还没凋谢呢!”

    燕棠没想到他的重点在这里,顿时乐了,逗他说:“你哥是黑头发,他的中国人血统比你要更明显一点。”

    “我妈妈的头发也很好!”宋郁认真反驳。

    “据说这个问题传男不传女。”

    “我外祖父的头发就像西伯利亚的森林一样多!”

    燕棠本意是希望借轻松一点儿的话题,跟宋郁聊聊他在赛场上一直以来态度过于激进的问题。

    但她没想到,宋郁的反应竟然这么大,竟然认真跟她辩论了起来。

    她立刻意识到这个话题不合适,软声说:“好,对不起,我不该怎么说……”

    可宋郁又不说话了。

    他躺在床上,抿着嘴,睫毛一颤一颤的。

    燕棠心道不好,猜测这大概是麻醉留了点儿后劲,他情绪一下子上头了。

    果不其然,下一秒,宋郁眼皮一耷,眼眶变红。

    燕棠对他哭鼻子的记忆也停留在三年前,那时候他总是会借机撒娇要好处,嘴上的话一套又一套,趁她心软好说话的时候讲条件。

    可这一回却不同。

    宋郁什么话也没说,眼泪也没真落下来,只有眼眶是红的,就这么靠在床头沉默着。

    过了很久很久,他用一种很平静的声音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疑问的句子,陈述的语气。

    像一把小小的刀子,在燕棠心头轻轻地划了一下。

    “Kirill……”

    她觉得自己该做些什么,搭在膝头的手攥紧了。

    但燕棠在这一刻才发现,在她所有和宋郁相处的记忆里,都是他在要亲要抱,要这要那。

    现在他只说这一句话,再也没有别的话了,她竟然感到手足无措。

    “你……”

    她脑子里一时间闪过很多纠结、很多考量,想得越多,双手攥得越紧。

    整整过了一分钟,病房内安静无声。

    燕棠凝视着他,缓缓说:“你想要抱一抱吗?”

    他仍然不说话。

    片刻后,燕棠倾身带动椅子滚轮靠近床边,试探性地抬起手,朝他伸过去。

    可她不过是刚刚抬起手,一言不发的宋郁就握住她的手腕,将她拉进了怀里。

    他将脸埋进她的颈项,就像从前那样,紧紧地、大力地抱住她。

    燕棠轻声说:“我刚才并不是那个意思……Kirill,你怎么会变得不好看呢?你都不知道有多少女孩儿喜欢你,她们会在你的海报前合影……”

    “我不关心那些人的想法。”他的声音闷闷的。

    她默了两秒,“……如果你关心我的想法,那应该知道我很担心你,你挑奥斯汀作为对手,虽然最后赢了,但现在受了更重的伤,以后该怎么办?”

    宋郁抬起头看她。

    因这拥抱的姿势,两人离得很近,鼻尖相对,甚至能看见对方眼里的自己。

    “为什么要这样担心我?”他问。

    燕棠垂眼看他,“是你说的,我们现在是朋友关系。”

    两人之间陷入了片刻的安静。

    “对,我们是朋友关系。”

    宋郁说这句话的时候,看她的眼神很平静,可他抱住她腰际的手却没有放开,反而收紧了一点。

    他们靠得更近了,呼吸都交织在一起。

    “你怎么定义朋友?在那么久不联系之后,仍然可以让你奔波近十五个小时,从莫斯科赶来西雅图,又在病房里守了一晚上的人BB囍TZ,在你的字典里算什么样的朋友?”

    第45章

    病房里, 宽敞的窗户几乎占了一整面墙,百叶窗圈起,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小雨, 深红浅白的建筑伫立在蒙蒙细雨之中,连窗面都沾上了细密的雨滴。

    朦胧的雨, 阴晦的天。

    病房内没开灯,纵使现在是白天, 视线所及之处也显得昏暗。

    看得不真切,于是相触的感觉变得尤其鲜明。

    燕棠感觉到他的呼吸很灼热,揽在她腰间的手强壮有力。

    可他落在她颈侧的发丝又如此柔软,像小熊玩偶的绒毛,让她忍不住抬起手,轻轻地抚摸着。

    “回答我。”

    巨型小熊玩偶开口催促。

    他的声线几乎已经摆脱了少年人的清澈, 变得沉稳而缓和, 但因为声音放得很轻, 让燕棠仍然有一瞬间的恍惚。

    燕棠确定小谭在给宋郁换下手术服的时候,宋郁已经摆脱了麻醉后胡言乱语的阶段。

    但她觉得刚才他这一波反应下来,大概还在某种亢奋状态。

    那刚才那一阵安静乖巧的样子应该是装的, 只不过是装得太像, 才骗得她就这么坐下来跟他一本正经地聊正经事。

    这下好了, 聊着聊着就聊歪了,歪到了敏感的模糊地带。

    她想了又想,才说:“Kirill,你对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那现在,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坚持要跟我分开?”

    宋郁开口说话,吐息就贴上她胸口的皮肤,那温度一路渗进了她的心头。

    “我不会骗你, 我想过另一种情况。”

    燕棠轻声说。

    “但没有感到后悔,因为这一切不过是回头看才明了的,没人能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

    “那现在‘未来’已经发生了,你来了西雅图看我的比赛,陪在我的病床前,我感到很开心,还需要更多的证明吗?”

    说起这个比赛,燕棠实在忍不住说:“我是不是跟你说过,不可以通过伤害自己的方式达到目的。”

    宋郁神情一滞,过了两秒才说:“说过。”

    “什么时候说过?”

    “在拉斯维加斯的时候。”

    “那晚发生了什么?”

    那晚正是宋郁赢了在UFC的第一场比赛,正是志得意满的时候。

    两人参加了一场朋友举办的主题派对,他想要公开关系,于是在游戏里接受喝酒惩罚,引她和自己接吻。

    回到酒店,他高高兴兴地准备和燕棠共度良宵,结果两人在门前亲到一半,燕棠一溜烟钻进房间里,把他关在了门外,对他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两人对视片刻,随后燕棠听见他淡定地说:“那晚我们接吻了。”

    她没想到他还有这种避重就轻的本事,气笑了。

    可下一秒,她的后颈便被宋郁扣住,被大力带动向前——

    那只扣在她后颈处的手,力道大得惊人,充斥着一种隐而未发的执拗,没有给她一点儿逃开的机会。

    宋郁咬住她的唇瓣,径直侵入她的口中。

    明明是强势的动作,这亲吻却并不急躁,像一片温暖的水流,缓缓漫过燕棠的身躯。

    宋郁半垂着眼,目光自始至终都落在她脸上,观察着她的表情。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燕棠,缓声说:

    “我这么说这么做,是因为我心里还有你。其实你也仍然很喜欢我吧,别说什么‘重要’这些话了。刚才给我擦身体的时候,你的脸都红透了。”

    他握住了她的手,“我很想你。从去年九月再见面到现在,你应该心里清楚我是什么意思。”

    燕棠垂下眼,心头微微发热。

    她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没想过。只是两人多数时间都分隔两地,宋郁也不挑明,她不想自寻烦恼。

    站在三年前看,未来的日子是那么模糊遥远,但这遥远的日子好像是一眨眼就过了。

    现在燕棠已经将近毕业,等宋郁这学期结束,之后也只剩下毕业论文,距离毕业也不算远了,新的变动期近在眼前,好像正是做计划的好时候。

    燕棠再次抬眼看他,试探性地问:

    “那你打算退出UFC吗?如果你打算未来继续留在赛场上,按照现在的情况,在美国继续治疗和进行社会资源维护是最好的,那按照医生说的,你至少要在这里留九个月。

    “但如果你决定走别的路,是不是就可以回莫斯科或者北京……”

    如果是这样,她也可以调整一下未来的计划,反正之后肯定是在两国的市场来回跑,在北京还是在莫斯科生活都差不多。

    他思索了片刻,说:“我可以回到莫斯科进行恢复训练,那里的康复师还不错。”

    “但医疗、康复和训练对你现在来说都很重要,你不可能把美国的资源都搬去莫斯科吧?”

    这是事实,宋郁没法辩驳。

    但他却笃定地说:“没关系,我回莫斯科一定也可以恢复得很好。”

    说到这里,燕棠终于冷静了下来,“既然你还想回到UFC的赛场,就去做对你而言最好的选择。等你在美国恢复好了回去再说。”

    宋郁沉默了很久后,才问:“为什么?”

    窗外的雨还在继续下着,噼里啪啦地打在窗上,敲在人的心头。

    在爱情里——

    最重要的是“在场”。

    最可怕的是“缺席”。

    最万劫不复的是“选择牺牲后在某一天后悔”。

    燕棠看着宋郁,用目光描着他俊秀的眉眼,说:“我怕你后悔。”

    “我不会后悔。”

    她摇摇头。

    “Kirill,其实你在摩尔曼斯克那晚骗了我,对不对?你说你明白在低谷是什么感受,理解了我当时决定分开的选择——如果你真的能理解,就不会这么说。”

    “我们可以经常视频。”她说,“我希望你能实现自己想做的事情,如果你需要我,我会尽我所能地给你支持。”

    宋郁不再说话,而是放开她,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的阴雨天。

    长睫毛在眼睑处打下一片阴影,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胆小鬼。”

    他再一次这么说。

    宋郁在接受手术后的第四天出院,之后会长住在公寓里,接受专门康复机构安排的物理治疗。

    而燕棠暂时推迟了回莫斯科的计划,陪他又生活了几天,就住在公寓的客房里。小谭在这几天完美隐身,每天都是她推着宋郁的轮椅,带他出门透气。

    “逛超市吧。”

    宋郁提议。

    其实公寓里的食材都储备充足,每天有人定点上门做饭,零食也买了很多,但他还记得燕棠有这个喜好。

    两人就去了附近一家大型亚洲超市,走走停停,买的东西也不多,就挑些小零食。

    他们默契地没有再提那天在病房里提到的事情,但燕棠仍然明显感觉到宋郁的情绪发生了变化。

    摆放着薯片的食品架前有许多人,宋郁坐在轮椅上不方便行动,她让他在不远处的宽敞走道边等着。

    好不容易挤进了人群里,她挑了宋郁喜欢的口味,刚一转身,忽然站定了脚步。

    宋郁戴着棒球帽,一身黑衣黑裤,坐在轮椅里,手肘随意搭在扶手上,手半撑着脸颊。

    他哪怕坐在轮椅上,帽子遮住了半张脸,仍然能看得出很帅,只不过因为没什么表情,让人有种不好靠近的感觉。

    但燕棠却忽然想起了超子的话。

    这一刻,他真像个没人领回家的小朋友。

    离开超市时已经是傍晚,街边是一排樱花树,落日光线落在浅粉的花瓣上,风一吹,花枝摇曳,几片花瓣落在宋郁的肩头。

    “Kirill——”

    燕棠忽然这么叫他的名字。

    坐在轮椅上的宋郁摘下棒球帽,仰头看向她。

    长睫掀起,瞳孔在光线下又变成带金调的绿,目光很静,情绪很深。

    “明天我就要回莫斯科了,你要好好的。”她轻声说。

    宋郁又低下头去,“嗯,你又要走了。”

    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既然你打算继续留在赛场,就专心在这里恢复,如果需要我,随时可以找我……”

    “没关系,我可以理解你。”宋郁温声说。

    第二天,行动不便的宋郁仍然送她到了机场。

    车上,燕棠看着窗外城市风景变化,透过车窗反射,又看见宋郁那张漂亮而沉默的脸。

    她偶尔也会想,自己是否真的过于胆怯、过于谨慎。

    宋郁现在是二十一岁,恰好在她第一次遇见他的年纪。

    那是一个灰暗的年纪。

    四处都找不到路,生活充满迷雾,无论多么努力都BB囍TZ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结果总是不尽人意。

    这种无路可走、没有机会的生活,会磨平一个人的棱角,改变一个人的心性和想法。

    宋郁出现在她的二十一岁里,陪她度过了那一段灰暗的时光。

    现在,她无法做到让宋郁牺牲最好的医疗选择,或者要求他放弃格斗比赛这项事业。

    她也没有办法一直留在美国,陪他度过这段必定会很艰难的恢复期。

    燕棠仍然会缺席宋郁的这段人生,她感到忐忑。

    她是个胆小鬼。

    车一路抵达机场。

    燕棠走下车,提着行李箱往前走了几步又回头,见宋郁坐在轮椅上,神色平静地凝视着她。

    那目光就像那年许多个晚上,他送她回学校时一样,强烈、直白,却让人有些琢磨不透。

    见她回头了,他脸上又浮现一个浅浅的笑。

    这次分别后,两人仍然会在微信上保持沟通,偶尔还会视频,聊些生活上的事情。

    宋郁很少提及他的伤情和训练,燕棠偶尔问起,他只说还好。

    不过她隐约从宋郁的状态里猜到,恢复的情况似乎并不顺利。

    “前两年,他左膝的伤情就一直在反复,损伤比较严重,医生说这次愈合得不够理想,出现了慢性炎症。手术后快六个月的时候,宋老师可以正常走路了,他试着初步开始训练,但效果很不好,伤情又开始反复……”

    燕棠私下问小谭,才知道真实情况。

    小谭还说:“小燕老师,他最近是不是没怎么跟你联系?宋老师状态很差,不联络你也是不希望你担心。娜斯佳想给他请个心理医生沟通一下,他又不配合。”

    两人是打电话聊这件事的,当小谭说到这里的时候,燕棠听见他重重叹了口气。

    “这么久没比赛,他的排名下降了。前段时间圈内媒体一直在报道他的伤情,但这阵子问的人也少了。

    “其实在西雅图那一场比赛,宋老师知道自己无论和谁比,膝伤的发展都不太乐观,挑奥斯汀也是希望打一场精彩的仗,在休养期间能保持自己的商业价值。不过现在……”

    好在宋郁所在的大学对体育生的政策比较包容,他这段时间一直在远程上课,学业倒是没落下。

    得知这件事后,燕棠试图通过电话联络宋郁,每一次拨过去,他都会接,态度也很温和,但绝口不提自己的情况。

    如果燕棠主动问起,他会沉默几秒,然后说:“我暂时不想谈这个。”

    ——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莫斯科再次进入漫长的冬季。

    时间进入十二月,积雪的街头便渐渐出现了闪烁着耀眼光彩的圣诞树,路边植物也都缠绕上璀璨的灯带。

    而医生口中的九个月恢复期也到了,宋郁仍然没有能够进入正常的训练状态。

    恰好这一阵子,燕棠和基金会合作的第一个俄文图书翻译系列处在上市前夕,她在莫斯科和北京两地来回跑,忙得脚不沾地。

    等她在国内完成最后一波宣传,赶在十二月初回到莫斯科的公寓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和宋郁已经将近一个月没有联络。

    夜里九点,恰好是西雅图早上九点,她给宋郁发去消息:「你现在还好吗?」

    过了一会儿,燕棠收到他的回复:「我回莫斯科了。」

    她盯着这条消息发愣了好一会儿,指尖滑动屏幕,往上翻动两人的聊天记录——联络的时间间隔越来越长,话语也越来越短。

    上一次沟通还是在宋郁生日的时候,燕棠祝他生日快乐,他回复了谢谢。

    哪怕还不是恋人关系,远距离的影响还是如此清晰地展现在了纸面上。

    宋郁没有多说他回莫斯科有什么事,发完这条消息就没有下文。燕棠犹豫半晌,不想唐突,也什么都没问。

    她退出微信,打开工作软件,工作组群里列了一则通知——在新年假期之前,基金会管理层组织了核心的译者一起参加集团组织去西伯利亚狩猎。

    除了基金会的编辑和译者之外,参加狩猎的还有集团下其他子公司的核心成员,算是一次大型团建活动。

    这次狩猎活动从今年年中开始组织,燕棠也得到了邀请。

    她在毕业后经过深思熟虑,打算出来单干,利用手上的资源做翻译图书策划,所以维持和基金会的合作关系,拓展必要的社交网络非常重要。

    编辑部的玛莎也会去,因为这一年的项目策划工作,燕棠已经跟玛莎混得很熟,两人在负责统筹的工作人员协助下,经历千辛万苦取得了狩猎许可证,结下了相当深厚的革命友谊。

    “对于我们这种小喽啰来说,猎到几头鹿并不重要,最重要的是和老板聊一下今年的业绩。”

    出发前,玛莎拉着燕棠去买装备。

    西伯利亚很冷,猎场在冰天雪地的树林里,要带上足够保暖,能防风防水的衣物还有一些户外用品。

    等到出发这天,母公司高管们跟老板一起坐私人飞机,大部队则由统筹人员安排乘机抵达伊尔库茨克。

    住宿的地点在一处高端私人狩猎营地,位于松林雪地之间,面积极大,分为好几个区域,供来客住宿用餐、观赏风景,还有专门练习狩猎的基地。

    一排黑色越野车穿过雪地,将一行人送至营地。

    大家纷纷下了车,空旷的营地瞬间变得热闹起来。

    燕棠站在玛莎身边,环视一周,看着附近高大的白桦林和脚下厚厚的积雪,脑子里只有一个字——冷!

    这里的冷是一种极其粗犷的寒冷,直扑面颊,一张口就是有如实质的白气儿。

    有些同事戴上了面罩防寒,燕棠也哆嗦着掏出了口袋里的保暖口罩。

    恰巧这时,又两辆车抵达营地,她听见身旁的玛莎说:“老板到了!”

    燕棠下意识抬眼看过去,便见几个偶尔在大楼里碰见过的高管下了车,每个人都进行了全副武装的保暖。

    第二辆车的门也打开了,走下来两个人。

    都是个高腿长的男人,一身猎装打扮,靴子裹着小腿,黑色防寒巾围住下半张脸,高挺的鼻梁撑起面巾,只露出一双漂亮的眸子。

    其中一个是浅棕色的头发,正低头和身边的男人说着什么。

    燕棠见到这一幕,猛地愣住。

    ——她没想到宋郁也来了。

    第46章

    西伯利亚的午后至傍晚是最温暖的时候, 气温高达零下二十五度。

    太阳悬在高空,给白茫茫的雪地带来一丝暖色。

    住宿的房间是一座座俄式木屋,两人一间, 燕棠和玛莎住在一起。

    屋内十分保暖,墙上挂着深红色的编制挂毯, 一侧还悬着头小型野猪标本,往窗外望去遥遥能看见原始森林, 颇有种荒野求生的感觉。

    “没想到Kirill和Ilya一起来了。不过我听说他们以前就很喜欢狩猎,几年前组织狩猎活动的时候,大老板也会带着他们两兄弟来。”

    玛莎用热水擦脸,跟燕棠唠闲嗑。

    “那时候我刚刚入职,见过他一次,那时候他才——十五岁?那个年纪还不能用猎枪, 我记得他站在雪地车上用弓箭射死了一只野猪。”

    燕棠在一旁安静地打开行李箱, 拿出日用品, 只是偶尔应了几声。

    手机放在床面上,屏幕始终是黑的。

    就在刚才,当宋郁和宋璟一起下车时, 她跟宋郁有过一次短暂的眼神交流。

    隔着许多人, 大约二十来米, 他目光往四周一扫,略过她时停住,定定地看着她。燕棠并没有躲避,也与他对视着。

    她之前在微信上跟他提及自己在申请狩猎许可证和年末狩猎的事情,所以宋郁是知道她回来的。

    可他什么也没有说,以至于这场碰面有些突然。

    燕棠想,她可以发消息询问, 也可以在下次碰面时直接问他,反正都在营地里,碰面也是迟早的事情。

    可她不确定宋郁会给出怎样的回答。

    会是像以前那样贴心轻松,还是像他们最后那场问候一样带有距离感?

    她换了身更暖和的衣服,拿起放在床上的手机。

    屏幕变亮一秒,几条消息冒出来,是统筹在工作组群里通知大家可以直接到餐厅。

    燕棠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最终还是将手机收到了兜里,和玛莎一起出门。

    虽然这次团建活动十分硬核,但就如大公司一般的团建流程一样,第一天BB囍TZ晚上都是大家聚在一起热热闹闹地吃个饭,听听老板发言,回顾过去展望未来。

    燕棠跟玛莎一起往餐厅走去,路过一片空旷地带。

    并列停靠的雪地车旁还有几辆坦克和装甲车,在黑压压的天色之下像是蛰伏在雪地里的钢铁怪物,与西伯利亚的寒冷空气一样让人心生胆寒。

    “猎狼和棕熊的时候要用上这些车辆,现在还能开放报名,统筹那边在统计人数。”玛莎看着这些装备也有些兴奋,“办公室坐久了,还是得找点儿刺激才行。”

    餐厅坐落在营地正中的位置,是一座占地面积很大的木屋,主体由齐整的深色木条堆砌而成,两侧并列着几扇边框漆成浓绿色的窗户,正透出明亮的灯光。

    她们抵达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到了,墙侧的长桌上摆着不同牌子的伏特加和两大盘沾盐面包,酒瓶旁还有一沓小册子,写着未来几天的狩猎事项,诸如喝酒不打猎、不可狩猎母熊和幼熊等。

    给客人品尝沾盐面包是东斯拉夫的传统,代表友情和欢迎。

    燕棠刚拿起一块面包,就听见走廊里传来几个男女交谈的声音,俄语一用沉稳的腔调说出来,就会显得特别严肃庄重,一听就知道是领导层来了。

    她微微侧过头去,看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几乎是下意识地拉住了玛莎,带她往餐桌边走过去。

    集团层面的团建,主要是让所有人都相互熟悉,所以没有固定座位,不同公司的人混坐在一起,只有老板那桌是固定的。

    好巧不巧,她俩坐在了离老板那桌最近的位置。

    从燕棠的角度看,恰巧能看见宋郁和宋璟一起坐下,父亲宋裕川是那桌唯一的纯中国人面孔,和其他股东坐在一起聊天,并没有和两兄弟挨着坐。

    他们身边是一些核心高管,坐的位置也很有门道,亲疏远近一眼看穿。

    这都是玛莎跟她提的,老员工总会知道集团内一些历史往事。

    “去年的时候,伊万还会和老板坐在一起,但今年爆出他出差时带着某个子公司的财务总监参加一场商务晚宴后,两个人搞在了一起……老板不信任他,虽然没辞退,但是他已经从核心层出局了。”

    燕棠对宋裕川的印象很好,记忆还停留在他是娜斯佳的老公,会给老婆送礼物、关心儿子学习,对她这个家庭教师温和有礼的样子。

    那一侧桌上,除了宋郁宋璟两兄弟外,都是四五十岁往上的男女,一个个脸上都挂着亲和的笑,跟走过来聊天的员工谈笑时也很放松随和。

    但他们身上那股上位者的气质始终挥之不去。

    耳边还在响起玛莎八卦的声音:“大老板是个很帅的中国人对吧?这一家子都很聪明,聪明极了,你以为他们很好说话,其实只是看透了不说破罢了,等你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出局的时候,往往已经是尘埃落定了。”

    听到这里,燕棠垂下眼,端起手边的热红酒喝了一口。

    蜂蜜和肉桂的香味儿在舌尖弥漫,温暖的液体入腹,让她浑身都暖和起来。

    “原来是这样。”她放下酒杯,轻声说。

    大概是宋郁前两年没出现在集团的团建活动里,这会儿也是大家讨论的话题之一。

    “他的比赛我看过,很精彩。”

    “算起来Kirill也是集团的股东啊。”一位法务部的员工说,“他十八岁的生日礼物就是父母给的集团股权,那阵子律师团队忙了好一阵才完成交割,我们部门也加了好几天的班呢。”

    大家在餐桌上聊得热火朝天,每个人的手边都有伏特加或者热红酒,桌面上摆着贝尔加湖里钓上来的熏鱼和烤驯鹿肉,当然也少不了经典的俄式红菜汤。

    燕棠安静地听大家说话,等话题从八卦转移到今年的项目进展时,也开始参与到聊天中。

    这一桌除了一些子公司各部门的员工之外,还有和她一样跟集团在今年有亮眼合作的项目管理人,一餐饭下来又收获一沓名片,还跟两位特别聊得来的人约好了回莫斯科后一起吃饭。

    十天的旅程,每晚都有这样,结识新人的机会,这正是她此行的目的。

    燕棠撇去了心里那点儿多余的念头,专心应付着当下的社交。

    等所有人吃得差不多了,统筹开始介绍明天的安排——暂时还在营地活动,会有专门负责人安排给所有人进行狩猎前的培训,也有场地练枪或者弓箭。

    营地的射击场室外开放靶场,一道道靶子就立在雪地里,有专门的教练进行射击指导,配有常见枪支弓箭和瞄准镜一类设备。

    第二天吃过早饭,燕棠和玛莎往射击场走过去。

    现在是早上九点多,许多人还没有起来,餐厅都没几个人,却没想到射击场已经响起了枪声。

    零下三十度的气温,两人戴着手套也觉得冷,双手揣在兜里,老远便看见一个高大的男人举着步枪站在射击台前。

    “Ilya太可怕了,怎么度假跟上班一样起那么早?”

    玛莎忍不住说。

    他的着装和昨天差不多,黑色防寒面罩遮住了大半张脸,头上戴着顶厚重的黑色绒帽,握枪的姿势很专业,射击稳准狠,一枪正中靶心。

    她们俩是枪技太差,这么早过来正是想准备趁没人的时候先来练练手,谁想直接中大奖碰到了老板。玛莎希望跟Ilya聊聊基金会今年的业务情况,但绝对不是在他面前展现烂得要命的枪技时聊。

    玛莎有点儿怂了,但燕棠不是宋璟的员工,这几次和他聊得还行,后来几次碰见,宋璟还会主动问一下项目进展,倒不是很紧张。

    所以当男人注意到她俩,转头朝她们看过来的时候,燕棠比玛莎反应更快,礼貌性地打了个招呼:“早上好,Ilya。”

    刚打完招呼,他便放下枪,走了过来。

    玛莎也跟他打了个招呼,他不像往常那样高冷地点点头或者也简单地回一声“你好”,而是什么也没说。

    原本相距大概有十来米远,大家都裹得严严实实,只能大概认出来是谁。

    就在燕棠意识到可能有点儿不对的时候,他已经走近了,那双瞳孔不是深沉的灰棕色,而是剔透的金棕色,黑色帽檐下有几缕发丝冒出来,不是黑色,而是浅棕色。

    他站定在她面前,扯下黑色防寒面罩,露出一张白皙俊秀的脸,也许是因为太久不见,又带了几分陌生感。

    完了。

    燕棠脑子里只冒出着两个字。

    她本来应该不那么草率才对,毕竟她心里清楚这两兄弟像得很,但玛莎作为员工竟然认错了老板,直接误导了她。

    “Kirill……”

    她略有些尴尬地和他打了声招呼,反倒是一旁的玛莎丝毫没有认错人的不好意思,热情地跟宋郁攀谈起来,说他长大了好多,和父兄越来越像了,还问他接下来有什么狩猎行程,现在喜欢用枪还是用弓箭。

    “枪。”他说,“枪的火力更大,猎物逃跑的可能性更小。用箭虽然伤口小,但是效率太低了。”

    宋郁答得很专业。

    燕棠沉默地听着,没怎么插话,等玛莎被枪支库的管理员叫过去登记,只剩下她和宋郁面对面站着,才缓缓开口。

    “你的膝伤还没有好全,这里太冷了,有没有准备护膝保暖的东西?”

    他说:“没有特别准备。”

    “我那里有,你住在哪个房间?等会儿我给你送过去吧。”

    宋郁没有说好,也没有说不好。他盯着燕棠看了几秒,问:“你好像不是很意外我在这里。”

    “……不,我其实很意外,但你没有提,所以我不知道是否方便问。”燕棠诚实地说。

    他听完她说这句话,忽然抬眼看向别处,见一群公司员工结伴过来了,勾起防寒面罩的边缘,重新遮住半张脸。

    声音被面罩遮住,略显沉闷:“你先忙吧。”

    说罢,他转身走开,又回到射击台前。

    燕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迟迟没有挪动脚步,直到玛莎叫她过去登记挑枪,才回过神来往枪支库走去。

    晚上仍旧是聚餐,所有人随机入座。因为明天就要进猎场,大家不免有些兴奋,有狩猎经验的人聊起了之前的经历。

    宋郁还是跟亲哥坐在一桌,百无聊赖地听着高管们和老爹吹牛,这话题不知不觉就引导他和宋璟身上,问他们两兄弟以前打过什么猎BB囍TZ物。

    “太多了,哪儿记得清。”宋郁随口回。

    “总有印象最深的啊。”

    ——印象最深的,肯定是第一次狩猎。

    宋璟也记得,因为那是一次极其失败的狩猎。他们那时候年纪小,只允许在监护下使用弓箭狩猎,跟着外祖父一起跑到猎区的树林里准备射几只雷鸟,结果亲弟认错了鸟,弓箭头对准一只山雀。

    那不是可以狩猎的品种,等他阻止的时候,弓箭已经射出去了,好在这小子过于兴奋,箭射偏了,箭矢擦过那只山雀的翅膀。

    随后他们不得不把山雀带回家治疗。

    之后的事情就变得越来越乱,宋郁不会照顾小动物,只喜欢和它玩,偏偏又没耐心给山雀时间熟悉,每天动手动脚要去摸它玩它,导致山雀很讨厌跟他在一起。

    宋璟瞥了一眼身边的弟弟,说:“第一次打错了鸟,带回家养起来了,那只鸟不适应环境,最后还是死了。”

    宋郁“嗯”了一声,“死了,我很难过,怎么样都舍不得,最后只好把它做成标本留在身边。”

    他说完这句话,转头看向另一个方向,那里坐着的女人正和身边的人笑着聊天。

    燕棠似有所感,忽然转头,猛然对上宋郁的视线。

    她在下午给宋郁送去了护膝,他并没有拒绝,但也没有和她多说话,两人在微信上也没有多余的联络。

    只是在偶尔的时候,她仍能感觉到宋郁在看她。

    可下一秒,宋郁便先收回了目光。

    “Yana?Yana?”

    身边人的声音让燕棠稍微回神,她轻声说:“没事儿,我们说到哪儿了?”

    狩猎是个考验技术的活动,燕棠决定从最简单的盲猎开始,而玛莎迫不及待地去看人猎熊,两人在正式狩猎的第一天便兵分两路。

    基地附近就是一处盲猎场,狩猎者只需要坐在盲猎小屋里通过专门设计的射击口来瞄准猎物,猎场内主要是野猪、狍子和鹿,很适合新手定点射击,前一个小时还可以选择教练指导。

    燕棠在下午时先抵达木屋,通过方形射击口往外望就是一片雪林,有一群野猪正被直升飞机赶到附近。

    她刚在把包里装着热水的保温杯拿出来,门恰好在这时打开。

    高个子男人进门还要低一下头,黑色靴子踩在木质地面上,发出吱呀的声响。

    燕棠看着进来的男人,愣了片刻,“……我记得教练叫安德烈,不叫Kirill。”

    宋郁摘下帽子,随手将略有些凌乱的发丝捋至脑后,摘下防寒巾,那双眸子看着她。

    “我来感谢你昨天送来的保暖护膝……恰好这里没有人,我觉得我们可以再聊一下。”

    “你希望聊些什么?”

    “先帮你猎一只猎物吧,昨晚说猎到猎物的人有奖品,你看上去是很感兴趣的样子。”

    燕棠对他模糊不清地态度感到茫然,坐在位置上没说话,宋郁却先一步走过来,真的开始正经地教她架枪。

    “狍子很敏锐,需要用高倍率瞄准镜,最好击中头颈部或者心肺区。野猪的体型更大,要用大口径步枪,在盲猎场景其实要更容易一些。”

    他跟她讲解着装备的区别,有的要点在昨天已经提过,不过宋郁说的内容更加详细,还有他个人得出的经验。

    燕棠在他的指导下,成功打下一头野猪。

    “击中了心肺——你上手很快。”宋郁说,“你好像天生很擅长瞄准心脏射击。”

    他声音平缓,却像是话里有话。

    燕棠放下枪,转头看他:“你想说什么?”

    “那么久没见面,你没有想跟我说的话吗?”

    宋郁坐在她身边,向后一靠,反问:“我不明白,那天告诉你我在莫斯科,你为什么不多问一点?为什么回来,回来多久——你为什么不问?”

    “你以前总会说清楚你要回来做什么,可你这次没有说——”

    “因为那时候我在外祖父家,刚给你发消息的时候就被叫走聊天了,等晚上再看手机,你什么也没有回,好像并不感兴趣。”

    宋郁的声音不再像从前那样带着委屈,而是在平静地叙述着。

    这种平静让燕棠感到极其陌生,像是有某种沉重的东西,在这九个月里慢慢地覆盖了他性格里欢快的那一面。

    她脑海里空白了一秒,缓缓开口:“我过去试图问起你的情况,但你看上去也并不想谈。”

    “我不想让我身上不好的情绪影响你。”

    “可你以前不是总让我跟你分享烦恼吗?”

    说到这里,燕棠捂住了脸。

    这是在聊什么?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感觉自己和宋郁之间的氛围开始变得奇怪。

    也许就是从西雅图那次分别开始。

    燕棠感觉得到他那时候很不开心,而那之后他又经历了并不顺利的恢复期,也许发生了很多她没有料到的事情。

    她轻轻叹了口气,说:“我感觉到有一些不对劲儿,不确定你是否想要跟我进一步聊天,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问也问不出来。”

    “我今天来这里,就是要跟你说这个,我认为和你当面说比较好。”

    宋郁坐在那里,高大的身体极具压迫感,让燕棠感到有一些拘束。

    “我在西雅图的这段时间,除了治疗什么都做不了,因为无所事事,心情不好,反而想了很多。多数时间都在想你,想为什么明明按照你的意思做了,给你空间和时间,按照你舒适的方式和你接触,你仍然放不下心来,就像我们最初遇见的那样,一退再退……”

    他顿了顿,眼皮掀起,盯着她看。

    “后来我想清楚了,你在西雅图的时候,不仅怕我有朝一日后悔回到莫斯科,其实还怕我留在美国会遇到别的女人。当你提起有很多女孩儿喜欢我的时候,心里想的就是这个吧?”

    燕棠浑身一僵。

    那缓和声音一点点钻进她的耳朵,就跟这西伯利亚的风雪一样,在这一瞬间突然吹过来,让她冻僵,冻碎。

    “我只是不明白,到底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让你感到安全。”他这么说。

    燕棠的脸色有些苍白,但声音仍然平静:“我觉得这次聊天可以到此为止了。”

    可宋郁还在说:“不过有时候我又想,也许你不是不信任我,是你从来没打算拥有我。你就像打猎一样,打一枪就走,不管猎物躺在地上流了多少血,伤口有多痛,连尸体都不捡回家……”

    她猛地站起来,把东西装进包里,冲到门口,要把门打开。

    可门竟然被锁住了。

    这是老式门锁,从内部锁住也必须要拿钥匙。

    燕棠猛地回头,果然看见宋郁黑色裤子一侧的布料隐约有钥匙的形状。

    她走过去,弯下腰要从他口袋里掏钥匙,刚伸手就被他抓住手腕,强行被按在了椅子上。

    宋郁垂眸看着她,“但你知不知道,没打死的猎物有时候也会跟着猎人……”

    就在这时,燕棠抬头,就这么直视着他,问:“跟着猎人做什么?要让她知道自己失去了他吗?这是你今天的目的?”

    燕棠发誓,她一点儿都不想跟宋郁吵架,不想跟他发展到这一步。

    在这一刻,她甚至想,如果当初宋郁没有到摩尔曼斯克找她就好了,至少两人不需要经历后来这段时间里时而快乐时而痛苦的交流。

    至少她不用听见宋郁对她说出这番话。

    宋郁盯着她不说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于是这沉默在燕棠眼里变成了一种默认。

    她觉得自己可以接受这样的结局,可她不明白为什么宋郁一定要走来她面前,向她撕开这个丑陋的帘布。

    燕棠脑子里闪过很多思绪,心头涌上一股沉重的、复杂的,混杂着悲伤和愤怒的情绪。

    过了几秒,她开口了,声音很沉,带着些微的颤抖。

    “到今天为止,我仍然记得你带我去SKP买衣服的场景。”

    宋郁神情一怔,不知道她为什么要提这个。

    “那是我第一次进奢侈品店,我不得不承认里面的衣服都非常好看、非常吸引我。当我抚摸那件衣服的面料时,我就知道我很想要它——直到我翻开它的价签,我才意识到我买不起。”

    “所以我只能放下它,因为我得更努力地赚钱,才能拥有这件衣服。但我赚够钱之前,BB囍TZ也许它已经被另一个女孩儿挑走了——她也许更富有、对人生没有负担,轻松自在,潇洒快乐地活着。”

    “买不起就是买不起,失去了就失去了,是我不想要吗?是我不想要吗!!!”

    宋郁默了片刻,说:“可你明明可以享受我给你的一切——”

    “Kirill,在你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你在按照什么样的标准在看待我?”

    燕棠这么问他。

    “你给了我很多礼物,很多鼓励,很多帮助。我也想要带给你什么,可我一无所有……

    “如果我是地球总统,我会把所有的资源都拿给你,把美国搬到俄罗斯,让世界上最好的医生和康复师给你治疗,生活在你的身边关心你。可我只是普通人。

    “我没有父母给的集团股权,没有很多后路,我只能靠自己立足在这个社会。除了虚无缥缈的承诺和口头式的关心,我什么都给不了你,所以我不能阻止你得到更好的人的可能性。”

    燕棠几乎从来不发火。

    她习惯了藏起所有的东西,很少有情绪激动的时候。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心里不知何时藏着一片冰冻的海,冻住了她所有不敢触碰的情绪。

    在今天,这片海便被宋郁这么敲碎了,变成眼泪从眼里流出来,怎么也止不住。

    这是一个普通人的代价。

    她会在二十来岁的某一天尝尽生活的味道,面对一个又一个的不确定性,放弃所有的浪漫幻想,在洪流涌来时拼命支好自己的小舟,不多去思考那些失去的东西。

    木屋内陷入了死一样的安静。

    宋郁目不转睛地看着燕棠。

    她正含着眼泪,声音颤抖,音节铿锵地质问他。

    就如当年在南市时,她突然激动地说他“未经他人苦”一样——看来她在当时已经极尽委婉了。

    “Kirill,你告诉我,用你优越的、充满自信的、勇往无前的人生经验告诉我,人活在这世上,做什么选择才是正确的答案?”

    一阵寒风吹过,灌入屋中,吹得墙上挂饰叮当作响。

    “我也没有答案。”

    宋郁缓缓开口。

    “就像我不知道,明明因为你而伤心了那么多次,为什么仍然还是想要回头从你这里得到安慰一样。”

    燕棠愣住了。

    她的眼泪仍然悬在眼里,湿漉漉的睫毛轻轻颤着,眉眼间透露出一股迷茫。

    他们看着彼此。

    过了很久很久,宋郁才开口:“我现在很想和你拥抱一下,你还愿意过来吗?”

    燕棠鼻尖一酸,那悬在眼眶边的泪水便淌下了。

    她走过去,刚刚朝他伸手,就被他拉进怀里,大力地抱住。

    他们在此刻都没有想明白,这个拥抱有多少种含义。

    第47章

    “你心里有这么多想法, 为什么之前不说?”

    “之前每次开口,哪次不是以你发小孩子脾气结束。”

    “嗯,这次我跟你进行成年人之间的谈话, 却轮到你发小孩子脾气。”

    “……也许这叫做成年人的崩溃。”

    “成年人的崩溃只有成年人自己在意,小孩子发脾气却是有人哄。”

    “你怎么突然明白了这个?”燕棠笑了一下。

    “因为这都是你教我的。”

    宋郁终于松开她, 抬手慢吞吞地替她把脸颊处的泪渍擦去,声音缓慢。

    “我很意外, 本来以为你会像以前那样冷静——不,冷漠地面对我,但没想你会哭成这样。”

    ——眼睛是红肿的,脸颊也全是泪迹,发丝黏在脸侧,整个人像被雨雪打湿了一般, 连抽噎都像是在发抖。

    太可怜了。

    燕棠这时终于稍微冷静下来, 缓缓吐出一口气:“抱歉, 我刚才说的话有些过激了。”

    “没关系,如果你不说出来,我也不会知道你心里还有这一层想法。”

    宋郁忽然笑了一下, 像是收到了意外之喜似的。

    “我的朋友们都是给对象砸钱, 但我遇见的不一样, 你是一个要为我把美国搬到俄罗斯的中国女人。”

    燕棠不得不纠正:“这是一种假设。”

    “很伟大的假设。”

    宋郁说完,那点儿笑意又缓缓褪去,目光变得很深。

    “你今天还给我又上了一课,失去了就是失去了……”

    燕棠从他这话里听出了明了的意思,心里一空,随后感到一种将近尘埃落定的寥落。

    她下意识低头,可随即又被捏住了后颈, 不得不抬眼和他对视。

    宋郁脸上的神情是她从未见过的冷静,双眼清澈又平和,令她捉摸不透。

    过了几秒,他眼里再次浮现出一抹笑,这笑意让那张漂亮的脸蛋瞬间变得生动起来,尚能瞧出点儿从前的熟悉影子。

    “但你是不是忘了,我又和你不一样,我学不会这种洒脱。”

    “……什么?”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了雪,大粒大粒的雪花从射击口飘进来,木屋内又冷了几分。

    宋郁却不说话了,掏出手机看了一眼,里面已经消息堆积如山,是统筹在催还没回营地的人该回去集合。

    这场聊天进行到现在,他就只来得及说几句话,破天荒被燕棠占了主场,叽里呱啦一顿讲。

    凶得要命,完了还哭。

    在宋郁的记忆里,燕棠哭的次数远远不及他自己——

    这是他不得不承认的事实,就连她以前流眼泪的时候,都是克制的,隐晦的,泪意转瞬即逝,非常迅速地再次整理好心情。

    所以直到这一刻,他忽然体会到一种奇异的置换感——原来当年她看见我哭的时候,是这样的心情啊。

    宋郁站起身,看见燕棠尚有些愣怔的神情,拿起手边十分保暖的黑色绒帽,戴在她头上。

    “我自己想了九个月,现在轮到你来想想我是什么意思。”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掏出了口袋里的钥匙,把木屋的门锁打开了,拎起她的包带她往外走。

    盲猎场距离营地不算远,一条直直的大路通往入口,两人默不作声地走在雪地里。

    燕棠被他握着手腕,隔着厚厚的衣袖和一层黑色手套,她感觉到他的力道还像以前那样牢。

    她抬起眼看他,绒帽边缘一圈柔软的毛略微遮住了视线,但仍然能看见他在冰天雪地里显得如玉一般白的脸庞。

    眉眼间的神态不知何时变化了,就连跟在摩尔曼斯克那时都已经不一样。

    一点点变得……完全是个大人的样子了。

    宋郁这晚要回到自己的住处,说是安排了个促进炎症恢复的松脂泥疗,晚上不会参加聚餐。

    两人在营地入口处分开,燕棠一路走到餐厅和玛莎会和。

    “你这个帽子……”玛莎有些疑惑地打量了她几眼。

    她和燕棠住在一起,当然知道这不是她的,不过这个颜色和模样非常眼熟——她今天找Ilya聊天的时候,也见他戴过。

    燕棠忽然意识到忘记把帽子还给宋郁了。

    室内温暖,她刚把帽子摘下来放进包里,随后见玛莎忽然露出了“我想起来了”“竟然真的是如此”“我早就知道”这一系列表情。

    “……你在想什么?”燕棠盯着玛莎。

    “没什么。”玛莎含蓄地说。

    第一天狩猎结束,整个团队收获丰厚,猎熊的队伍在狩猎许可区域猎到了一头黑熊,另一拨队伍则猎到了几头驯鹿、狍子和野猪,还有一些野鸭、松鸡和野兔。

    大老板是中国人,喜欢讲究好彩头,所以这晚的聚餐不仅设置了狩猎奖励的环节,年终业绩嘉奖也放在了这天。

    上前菜的过程中,各个公司都派了位代表来简短地总结一下今年亮眼的业绩。

    代表站起来发言,其他同事们围坐在一起佯装认真听讲,手上动作却没停,有的在喝伏特加,有的把鱼子酱堆在鹿肉肝酱上,用黑麦薄饼裹起来大口吃着。

    燕棠却听得很认真。

    她从去年开始推进的翻译出版项目取得了不错的成绩,那虽然是个小项目,但由于成本压得很低,纸面上的回报率非常好看,基金会总负责人在餐前讲话里提及了两次她的名字。

    这让她今天稍有些灰蒙蒙的心情略微转晴,升起了一点小自豪。

    所有人里,最认真听讲的反而是老板。

    宋裕川之前只看过各个子公司的财报和业务简报,这会儿第一次听“Yana”这个名字觉得有点儿熟悉,等听下属再次提起的时候,忽然反应过来,BB囍TZ问身边的大儿子:“这是Kirill以前那个家庭教师?”

    “是。”宋璟点头。

    汇报结束,主菜被端上桌。今天猎到的野禽也直接端上桌成了菜肴,而野猪、驯鹿一类大型猎物则被送去专门的场所进行处理。

    烤鹿排上裹着诱人的香料,此外还有香气浓郁的炖肉、炭烤甜菜一类餐品。

    狩猎奖励环节也在这时候开始。

    燕棠猎到了一头野猪,得到一把手工猎刀作为奖励。

    走到统筹处拿奖品的时候,忽然觉得有人在看自己,一转头,发现是老板那桌。

    坐在主位的宋裕川在朝她看过来,常居高位的经历使他看人时总带有一种凌厉而深沉的审视。

    等和燕棠对上视线后,他随即冲她温和地笑了一下,这笑容十分随和,就如长辈对待晚辈一样亲厚。

    燕棠微微一怔,但宋裕川这时已经挪开了视线,又和他身边的宋璟聊起了什么。

    餐后是活动环节,餐厅迅速被收拾干净,桌子拼成三条长桌,有同事凑在一起唱歌,还有营地的人过来演奏巴拉莱卡琴,少数人站在外头抽烟。

    燕棠刚才喝了点儿酒,独自走到外头的屋檐下透气儿。

    零下四十度的天气将人一下就冻得酒醒,好在外墙上安装着户外壁炉,还摆着好几个燃木火盆,木炭刺啦作响,光线隐隐照亮不远处的灌木丛。

    拐角处传来沉稳的脚步声,她转头一看,是道高大的人影,悬在墙边的灯泡照亮他微白的鬓角和虽然上了年纪,但依旧英俊的面容。

    “宋先生?”

    燕棠忽然就站直了。

    宋裕川点点头,指间夹着烟,在距离她还有一米远的燃木火盆前站定,“我出来抽烟,你不去和他们玩儿?”

    “里头有些闷,出来透气儿。”

    他一来,燕棠就感觉有些拘束,正在想找个什么理由开溜,又听他说:“我之前听Ilya提起你在基金会那边做翻译,不过今天才知道你自己做项目了,之后打算往这方向走?”

    说起工作的事情,燕棠稍微打起精神来,“是,这两年初步尝试了一下,把流程跑通了,感觉自己能做。”

    “那之后是打算入职公司还是?”

    “我打算自己成立个小公司,用公司的名头做图书品牌的策划……”

    这是燕棠初步的设想,她上个月在北京的时候跟业内几个熟人聊了聊,如果瞄准垂直方向,结合自媒体和现在的阅读趋势,做得精细,还是有蛋糕吃的。

    宋裕川也做投资,对她这个打算提起了一些兴趣,问:“找投资方了吗?我记得基金会的投委会有这方面的投资计划。”

    生出这个想法之后,燕棠立刻去找投委会咨询过。

    她诚实地对宋裕川说:“基金会虽然钱很多,但因为是大投资方,条款很严格,要求也多,要拿的股权比例有点儿大。我要成立的公司规模小,没几两肉,还是找一些能够提供宣传资源的公司比较好。要是以后真的站稳脚跟了,也许能和基金会合作。”

    宋裕川点头:“很实在,那希望以后有机会能合作。”

    燕棠只当这是客套话。

    她预估过自己初创公司的资本金,都比不上他们家一辆车的价钱,如果以后有机会合作——那她在行业内真的算得上是个人物了。

    宋裕川忽然提起另一个话题。

    “听我太太说,你去年在西雅图陪Kirill做了手术?”

    “……那次去看他的比赛,碰上他受伤了。”

    “那次在北京,你来我们家做客,我看得出你们关系很好,这几年你们也还有联系?”

    “不多。”

    她这简单的一句话,宋裕川便明白了其中意思,“他这几年经常打扰你吧。”

    “没有没有,是正常的朋友交流。”

    宋裕川也笑了,“我儿子的德性我知道,这孩子从小就被他妈妈宠坏了,磕了碰了,他妈妈一个劲儿地哄,他就顺杆子往上爬。”

    不知道怎么回事,燕棠听他这么说宋郁,眉眼间反而浮现一抹笑意。

    “但当家长的就是这样,希望他快点长大懂事,又希望他一直像个小孩子。”

    燕棠忽然想起了今天在盲猎木屋里的宋郁,以及他那平静沉稳的神情和话里藏话的说话方式。

    “我好像也明白那样的感觉。”她轻声说。

    “那你很了解他。”宋裕川声音温和。

    关于宋郁的内容很快聊过,他们又谈起这几年国内文化产业的变动。

    宋裕川手下管着太多事情,基金会只是其中一个体量不算大的运营主体,在这个话题上反而有很多问题请教燕棠,而燕棠这两年在两地跑来跑去,答得很顺畅。

    这几天里,燕棠听过底下人不少关于老板的讨论,心里也有过不少多余的揣测,但当下和宋裕川接触,她仍然能从他的言语和举止中感受到得体的尊重。

    这让她感到放松和舒适。

    等宋裕川手中的烟燃尽,聊天也结束了。

    燕棠回到室内,再次被温暖的空气包裹。她在玛莎身边坐下,拿起一旁餐盘里的蜂蜜酒喝了一口,长长舒了一口气。

    桌边还围坐着其他几个同事,有位叫阿列克谢的市场部员工刚才也在外头抽烟,笑着说:“刚才看见Yana在跟老板聊天,没想到聊了这么久,Yana很厉害啊,我在老板面前都很紧张。”

    燕棠笑了笑,“只是恰好碰上了。”

    玛莎神神秘秘地说:“Yana和Ilya也经常聊天。”

    没想到她这么一提,另外两个同事也说:“对哦,上次看见Yana和Ilya一起在咖啡厅看视频呢。”

    燕棠一愣,想起是上次和宋璟一起看宋郁的采访视频:“那次纯粹是巧合。”

    大家笑眯眯地点头,然后默契地没有说下去,而是聊起了其他的话题。

    俄罗斯人虽然在不熟的人面前一般比较高冷,但私底下凑一起也喜欢说八卦,大家又来自不同部门,各种乱七八糟的传闻一个接一个蹦出来。

    燕棠听了一会儿,拿出手机点开微信,给宋郁发去一条消息:「睡了吗?你的帽子还在我这里,我等会儿给你送过去吧。」

    那边很快回复。

    甜熊:「不用拿过来了,你明天去猎区猎狼的时候戴着,你的帽子太薄了。」

    燕棠盯着这条消息,忽然意识到宋郁似乎对她的行程了若指掌。

    过了几秒,她才回复:

    「那你呢?」

    甜熊:「我拿我哥的。」

    狩猎活动的第二天,大家依旧分为几队不同路线,都在营地门口分流。

    燕棠戴着宋郁给的帽子,和玛莎一起离开餐厅往营地大门走去,听见玛莎碎碎念:“今天Ilya戴的帽子好像是营地临时买的啊……”

    她念叨完,又瞧了一眼燕棠被裹得严严实实的脑袋,“哇哦”了一声。

    燕棠转头看向玛莎:“你在‘哇哦’什么?”

    玛莎说:“我在感慨他们两兄弟还是那么帅。”

    她抬手指向不远处的大门。

    那里停着几辆如钢铁怪物般的装甲车,车身涂漆是浓厚的墨绿色,每一侧都有四个沉重巨大的轮子。

    宋郁和宋璟站在其中一辆前,各自背着一把步枪,站着在这车身,显得身影更加冷硬。

    两人仍然戴着防寒巾,大半张脸被遮住,不过这回燕棠不会认错人了——宋璟换了顶黑色的毛线帽,而宋郁脑袋上那顶跟她脑袋上的一模一样。

    不过在雪地里戴的帽子款式就那几样,同事里相似的款很多,倒也不是很突兀。

    猎区很大,猎狼的队伍分为好几拨,各自往不同路线开。

    一辆装甲车除了驾驶员外,还能乘坐四人左右。车内两侧设有射击口,方便在车上射击。顶部配有可开启的舱口,允许最多两人同时站立进行环视和射击。

    燕棠坐上车后,宋郁也很快坐了上来。他还是像之前一样,一双漂亮的眸子光是看着她,不吱声。

    她和宋郁对视两秒,主动开口:“昨晚睡得好吗?”

    他这才眉眼一弯,声音透过面巾传来:“还可以,你呢?”

    “我睡得也还可以。”

    “那你有在好好想我昨天是什么意思吗?”他问。

    宋郁好像学到了她之前考校他的精髓,并且反过来用在了她身上。

    “……有。”她轻声说。

    这话说完,他也不继续问了。很快有另外两个同事上车,驾驶员启动车辆,一路往猎区的原始森林开过去。

    等进入猎区,在上空飞行的直升飞机BB囍TZ很快就把一拨狼群驱赶至附近。

    另外两位同事缩在车内架枪,燕棠被宋郁带着通过上方的舱口站起来。

    她这才发现为什么宋郁让她戴上绒帽——狼群奔跑速度太快,装甲车在零下几十度的原始森林里奔驰,真是字面意思上能把人的脑袋给冻掉。

    宋郁架起枪,问燕棠:“你想试试吗?”

    她摇摇头:“我的枪技太差了,这次报名就是看个热闹。”

    “那我猎给你看吧。”宋郁说,“猎狼不仅需要枪技,也要讲究策略,免得猎物跑了。”

    他声音沉稳,跟车内两位有狩猎经验的同事沟通了几句,便举起枪。

    舱口大小中等,而宋郁体格高大,燕棠站在他身边,与他离得很近,目光也不自觉地落在他脸上——帽檐略低,只露出一双锐利漂亮的眼睛,防寒巾勾出鼻梁高挺的轮廓,秀挺的鼻尖翘起一点弧度……

    砰一声枪响,他手中的步枪口闪现惊人的火光,那枪声仿佛在燕棠的心头炸开。

    下一秒,宋郁收起枪,长睫一掀,目光转向她,双眸浮出笑意:“打中了。”

    第48章

    猎区是一片广袤的雪原。

    放眼望去, 苍绿色的原始森林勾勒出边缘的轮廓,而在装甲车和森林之间,则是白茫茫的雪地, 横斜生长着芦苇和针茅,还有一簇簇枯黄的羊胡子草。

    “这里的狼群太多了, 经常会跑到几十公里外的村庄偷牲畜,从去年开始开放狩猎……这几头应该够了。”

    坐在车内的同事说。

    宋郁和另外两位同事下车去取猎物尸体, 留燕棠和驾驶员在车上。

    她坐在车里,通过射击口往外看。

    因为离得太远,他的身影在苍茫的白雪地里变成一道黑色的轮廓,身上背着冰冷的枪,两手轻松地拎起两只猎物,转身朝她走来。

    生与死、黑与白。

    脚边是猎物身上淌下的鲜红血迹。

    这强烈的色彩撞入燕棠眼中。

    与此同时, 一种从宋郁身上散发出的, 攫取人心神的威慑力也冲击着她的心灵。

    她试图理解现在的宋郁究竟变成了什么样的大人。

    另外两位同事也各拎着一具狼尸, 他们一起把战利品放在车顶的网兜里,沉沉的动物尸体砸在车顶,坐在车内的燕棠也感受到些微余震。

    宋郁上车后坐回她身边, 燕棠闻到一股淡淡的木质香气, 是狩猎专用的除去血腥气的喷雾。

    他脱下沾着血迹的手套, 将脸上的防寒面罩扯下,鼻尖仍然因外头寒冷的空气而冻出一点红。

    “好玩儿吗?”宋郁问她。

    燕棠点点头,“第一次看你狩猎,很震撼。”

    他眉眼弯弯,“我以为你会觉得太残忍了。”

    “这属于生态狩猎呀,况且我又不是没见过更血腥的场景,我见过你比赛。”

    提起赛场, 宋郁安静一秒,随后轻轻应了一声,又不再说话了。

    燕棠察觉到了他这突如其来的沉默,还想说些什么,可另外两位同事已经坐上了车。

    装甲车再度启动,往回程开去。

    抵达营地时刚过下午,有专门的工作人员来运卸猎物,同行的同事兴冲冲要跟去处理厂看狼牙加工。

    燕棠被宋郁扶着下车,等她稳稳踩在地面上时,他还没有放手。

    她安静地被他握着手腕往里走,也不问要去哪里。

    营地这时候的人还不多,一路上都没看见人影,等路过餐厅的时候忽然碰见同样已经狩猎回来的宋璟。

    宋璟见他俩凑在一起,好像一点儿也不意外,非常淡定地问:“刚回来啊,要不要去餐厅吃点儿东西?”

    宋郁:“不用,我们有自己的事情,等会儿让人送餐就行。”

    “我现在准备过去餐厅,需要我让人给你们送点儿吗?”

    见亲哥主动提,宋郁也毫不客气。

    “行啊。她要鹿肉酥皮馅饼、蜂蜜蛋糕和红茶,红茶要配柠檬和蜂蜜,蜂蜜最好拿小罐的过来。我要鱼子酱三明治就行,如果有奶酪拼盘也给我们叫一份……”

    燕棠向来不喜欢麻烦别人,就连在家跟父母相处,都一直被要求“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这会儿见宋郁理直气壮地提出这么多要求,还帮她也要了一份,心里瞬间有些不好意思。

    她下意识看向宋璟,见他正在用一种类似“烦人的二胎”的目光盯着宋郁。

    “要求那么多,你为什么不自己去。”

    “因为你说帮我们叫餐。”

    几秒后,宋璟淡定开口:“行,知道了,两份一样的。”

    说是这么说,等燕棠被宋郁带到住处之后没多久,营地的送餐人员就推着餐车敲响了门,把两人喜爱吃的东西端到餐桌上。

    等送餐人员走了,宋郁关上门,熟练上锁。

    “为什么又要上锁?”她忍不住问。

    宋郁把钥匙收进口袋,相当坦然地说:“因为你很擅长逃跑。”

    他早年眼睁睁见她从自己面前溜走好几次,不是她逃到门外就是他自己被关在门外,如今在这方面经验相当丰富。

    宋郁的住处也是木屋,相比员工们两人一间的木屋空间要更大,上下两层,像一处独立的别墅。

    墙壁壁炉运作,室内温暖,燕棠把外套脱下,坐在餐桌旁一边吃东西,一边看宋郁。

    他换下了厚重的猎装,换了身宽松的衣裤,松散闲适地坐在她对面,上午那股狩猎时凌厉的气质终于散去几分。

    “我爸爸说昨晚碰到你了,还夸了你。”

    燕棠有些意外,“夸我?”

    “他说你有想法,很踏实,对市场的判断也很好。”

    宋郁看向她,“我记得你以前不是很喜欢和人打交道,这几年工作应该比我想的还要辛苦吧。”

    燕棠笑了笑:“我以为你在摩尔曼斯克那时候就知道了。”

    他说:“人总是先了解道理,再体会到道理的深意。那时候想明白了一点,但没有彻底想明白。”

    说到这里,宋郁没有继续说了。

    他手边一侧的桌面上散落着几盒药品,不远处的沙发上还搭着燕棠送来的护膝。

    燕棠收回目光,喝了两口红茶,试探性地问:“你的腿伤情况怎么样?”

    “可以正常走路,但如果进行大强度训练,还是会出现炎症。”

    宋郁并没有避讳。

    “美国那边的康复团队怎么说?”

    他看向她,“你想去沙发那里坐近一点儿聊吗?”

    燕棠没想到,宋郁口中的“坐近一点儿”,竟然是坐在他的腿上——跨坐,面对面,被他牢牢的扣住腰侧。

    他力气大,捉住她跟拎鸡仔似的,等燕棠反应过来时,她已经坐了下来。

    哪怕在前两年为数不多的接触里,他们都没有这样亲近过。

    这阔别已久的亲密姿势带来某种轻柔无声的信号,让燕棠心头一颤。

    “我这次是要回莫斯科定居。”

    这第一句话就让她愣住了,“那你的治疗怎么办?”

    “在美国已经尽力治过了,医生说后续的恢复情况因人而异,继续留在那里的意义不大。”

    燕棠听明白了,轻声说:“那至少尽力了。”

    “是,至少尽力了,现在回莫斯科也谈不上后悔。”

    又是话里有话,燕棠对上他清浅的目光,又听他说:“现在该轮到你说话了——想了一晚上,想清楚我昨天在猎场真正想说的是什么了吗?”

    她轻轻点头,却没开口。

    宋郁说:“你要说出来。”

    他眉眼间明明是平静的神情,却带有像狩猎时那样无声的压迫感。

    ——宋郁不像以前那么爱笑了。

    这让燕棠感到另一种紧张,以至于那个明明在她心中出现的答案也再次变得不确定起来。

    她镇定的态度在这种变化之下开始动摇,目光也下意识闪躲着。

    于是在此时,被宋郁牢牢抱在怀里的姿势发挥了作用——燕棠无处可避,被他轻轻松松的逼着抬头再次和他对视。

    “说出来。”他再次催促。

    房间陷入片刻的安静,燕棠才缓慢开口,声音细如蚊呐。

    “……你心里一直有我,并且还想和我在一起。”

    燕棠想起小学时被老师点名发言时的慌张心情,而在听她说出答案的这个人,竟然还是自己曾经的学生。

    而此刻,她曾经的学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追问:“我为什么还想和你在一起?”

    “因为……因为你还喜欢我。”

    “你甩了我几次?”

    “也许那不算甩了你。”她辩解。

    “你要先回答我的问题。”

    “……三次。”

    宋郁的语气很平静,就这么把他们之间最敏感的往事揭开,明明白白地摊在两人面前,逼她认真回答。

    “被你甩了三次还找回来,只是喜欢吗?”他又问。

    燕棠垂着眼,BB囍TZ像一个没自信的学生明明捏着正确答案,却百般犹豫,不敢说出口。

    宋郁也不作声,只是看着她。

    仿佛她不说,两人就这么在这里耗到天荒地老算了。

    良久,燕棠才开口,很轻很轻地说:“你昨天想跟我说的其实是……你爱上我了。”

    她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话,语气里难掩忐忑不安。

    可话音刚落下,她却看见宋郁终于笑了。

    这一回不再是那种浅浅的、转瞬即逝的笑。

    他的眸光变得清透又柔和,在室内光线下,瞳孔泛起如蜂蜜般带着甜意的光泽。

    纯粹得几乎就像燕棠第一次给他上课时所见的那样,似乎还带有几分少年般的青涩和热忱。

    他注视着她,鼓励道:“为什么那么小声?再说一遍。”

    “你爱上我了。”燕棠的睫毛轻轻颤着,音量稍稍大了一点儿。

    当年在给宋郁补习时,她偶尔会像这样拷问他。

    往往是在宋郁记不住一些反复强调过的知识点,或者偶尔叛逆心起不愿意死记硬背的时候。

    而当他终于按照要求,填对了题目的时候,那时的燕棠总会打心眼儿里舒了口气,然后夸他——

    “你真厉害,都答对了。”

    宋郁轻轻捧住她的脸颊,低下头凑近,夸奖她。

    就像她曾经对他那么做的一样。

    燕棠忽然觉得有什么哽住了她的喉头,随后是一股铺天盖地地泪意涌上眼眶,像春汛决堤前的预兆。

    宋郁的声音还在她耳边响起,有条不紊地说着。

    “那现在轮到我了——昨天你那么生气、那么难过,是因为你也喜欢我喜欢得不得了,对吗?”

    安静片刻,她轻轻点了点头。

    “所以我们把最大的问题解决了。”宋郁在这时说。

    燕棠这时才反应过来——宋郁竟然是在跟她好好地解决问题。

    她愣愣地看了他几秒,见他又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甜得和她记忆中并无二致。

    “不然你以为我在做什么?你以为我昨天是要故意找你撒气吗?”

    他相当直白地说。

    “我说过我们不一样。这几年里,我一直在想怎么解决问题,但你一直在想怎么解决我。”

    “我没有准备解决你!”燕棠终于反驳,“我只是……”

    她坐在宋郁的怀里,这接触亲密又温暖,让她没法再像昨天那样按照情侣之间最薄凉冷酷的逻辑去思考。

    “你只是做好我随时要放弃的准备,这是一个道理。”

    宋郁戳破了她,但随即又轻声说:

    “但昨天听你说了那番话,我想这也有我的问题。在你的角度上,也许解决我比解决问题更容易。在摩尔曼斯克的时候,我以为你只是想要追求事业,没想过你还有那么多的不安,会担心我有别的女人——”

    他顿了顿,说:“和你分开四年了,我没有过别的女人。所有账号都是小谭在管理,我不知道那些女孩儿给我发过什么信息。如果是在社交场合,你上次在北京也见过我的处理方式。”

    说罢,宋郁又轻轻碰了碰她的脸颊,“我说得够明白了吗?”

    “……嗯。”

    宋郁安静了片刻,眷恋地看着怀里的人。

    在经历了更多之后,他才知道自己在少年时把太多事情想当然,于是看不见她那些看似无情的决定下,藏着多少小心翼翼、无可奈何的考量。

    于是他又继续问了许多的问题,一遍又一遍。

    “看在你是我的初恋的份上,你可不可以原谅我以前的不懂事?”

    “如果以后我们再遇见任何问题,以后能不能和我一起解决,而不是默不作声地离开?”

    “你可以把我当成你的所有物吗?”

    ……

    “现在我成长为你想要的男人了吗?”

    壁炉里的木炭刺啦作响,火焰如心脏般跳跃着,温暖的光影静静地笼罩着两个人。

    都是第一次活着。

    都是第一次成长。

    都是第一次进入感情。

    谁能足够明智,在最初的最初就洞察所有的陷阱,掌握最正确的答案,给出最正确的回应呢?

    也是在这一刻,当宋郁用缓和的语调说出这一个个问题,那些俄语音节又变成类似于大猫呼噜呼噜的温柔声音。

    燕棠终于尝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醇厚的、沉稳的、踏实的爱意。

    超越她记忆里曾经和宋郁在一起吃喝玩乐、游山玩水所得到的,如焰火般骤然乍现,迅速消逝的浅薄激情。

    他最后又问:“那现在,时机对了,问题解决了,我们的关系可以从普通朋友升级成另一种了吗?”

    眼睛里盈着笑意。

    燕棠也忍不住眉眼一弯,刚要点头,眼泪却又落下来。

    明明不再伤心了,明明脚踏实地了。

    可偏偏像雨水一样接连不断,从脸颊边淌过,滴落在宋郁的衣服上,晕出一圈圈深色的水渍。

    宋郁这回却没有替她擦去眼泪,只是随手将她脸颊边的碎发别至耳后,然后抱住她,让她在自己的怀里尽情地哭着。

    那泪水落在他颈侧,湿湿暖暖的。

    宋郁不说话,只是又将她抱紧了一点儿。

    过了一会儿,他忽然问起了一个无关的问题。

    “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昨天我让你回去想一想,今天才跟你继续聊?”

    燕棠抬眼看他,视线被泪水挡住,只能看见他漂亮脸蛋的大致轮廓。

    她吸了吸鼻子,声音还略有些湿意:“……因为你希望我冷静一点,像你一样多想一会儿?”

    宋郁注视着她,眉眼荡出一抹笑。

    “因为我那时候快要忍不住了。”

    他说。

    “你哭那么惨,我好想你。”

    说是那么说,但来日方长,宋郁已经学会了耐心。

    所以他只是轻轻亲了一口她的额头,然后高兴地出门,准备去拿两瓶营地里自酿的蜂蜜酒。他知道燕棠喜欢喝这个。

    这时候已是黄昏,天色渐晚,广阔的天空和茫茫雪地都变成一片浪漫的蓝紫色,而在天地交际之间,隐藏在厚重云层里的霞光渗出一抹轻柔的粉色。

    宋郁在路上停下脚步,拍下这一幕发给燕棠看。

    刚刚收起手机,就碰上几个要去餐厅吃晚饭的集团员工。

    “Kirill,你也去吃饭吗?”

    “今晚不参加聚餐,只是去买两瓶蜂蜜酒。”

    宋郁不在集团内任职,职员们面对他时自然没有在宋璟面前那样束手束脚,甚至和他一路聊起天来。

    “说起来,听人说Ilya和Yana今晚也不去聚餐呢。”阿列克谢说。

    听到这两个名字并列被提起,宋郁神情凝滞了一秒,侧过头看向这几个员工。

    另一位同事达莉亚也笑眯眯地说:“是的,我也听说了。”

    他们都朝宋郁看去,“Kirill,你应该很了解你哥哥的情况吧,他和Yana是真的吗?”

    没等宋郁回答,几个同事还在七嘴八舌地说。

    “今天早上,Ilya把他的帽子给Yana戴了哦,猎狼还专门找Kirill帮忙陪她,真贴心。”

    “下午我去点餐碰见了Ilya,他对Yana的口味就像对Kirill的口味一样了解得一清二楚。”

    “他们一定相处很长时间了吧,感觉老板对Yana也很满意呢。”

    ……

    “Kirill——Kirill呢?”

    等宋郁将蜂蜜酒带回住处的时候,天色已经全黑了。

    燕棠正坐在长椅上烤火,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肩侧,身上盖着毛毯,端着盘子吃奶酪蛋糕,见他回来了,冲他露出一个笑。

    刚刚又哭了一通,她的眼睛还略微有点肿,笑起时也显得可怜兮兮的。

    宋郁关上门,在她身边坐下,放下酒瓶。

    瓶身上是一只抱着蜂蜜罐的棕色小熊,在壁炉映照之下,小熊那双圆圆的眼睛冒着邪恶的火光。

    他打开瓶盖,给她倒了一杯,晶莹剔透的橙黄色液体灌满玻璃杯。

    “好喝吗?”宋郁声音温和地问。

    燕棠尝了一口,点点头,“这里的蜂蜜酒味道特别好。”

    “知道你喜欢,我让人留了一些,等回莫斯科的时候带回去。我做得好吗?”

    燕棠听他这么问,心一软,放下酒杯,主动坐进了他的怀里,抱紧他的脖颈。

    “谢谢你,Kirill。”

    “既然把你哄开心了,现在轮到你哄我了。”他忽然这么说。

    闻言,燕棠抬头,有些不解地看着他。

    “虽然我很爱你,但这几年的伤心哪有那么容易消失,我都记着呢。”

    燕棠坐直了身体,“那——”

    她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宋郁打断了话。

    “不急,一件一件来。”

    他这时候仍然很有耐心,只是把她往自己怀里又拉近了一点,免得她有机会跑开。

    “我们先来谈谈最重要的事BB囍TZ,”

    宋郁垂眸,盯着她看。

    “为什么上次你会把我认成我哥,以及——为什么现在集团里的员工会认为你是我的‘嫂子’?”

    第49章

    简直是胡说八道!

    ——这是燕棠听他提起所谓“传闻”后的第一反应, 她甚至不知道这是怎么传出来的。

    但上次她把宋郁错认成宋璟这件事却无可辩驳。

    那天离那么远,他们个头又那么像,戴的帽子还是一样的, 燕棠觉得自己真的是无心之过。

    燕棠详细地解释完,随后观察了一下宋郁脸上的表情。

    她意识到以上理由应该都不足以安抚他的情绪。

    这几年和人打交道做项目, 燕棠学到了一点很重要的经验,就是在揣测出对方真实意图前, 最好先按兵不动。

    宋郁这几年变化也大,照以往的相处经历,他应该已经要亲要抱,或者掉几滴金豆子,嘟嘟哝哝告诉她“以后不能这样了”。

    而现在他开始藏一半露一半,明明脸上还是像以前那样明晃晃地写着不高兴, 但却不像之前那样一股脑都撒出来, 仿佛在告诉她这件事儿没那么容易过去。

    短短四五秒, 她脑子里迅速闪过许多主意。

    燕棠试探性地问:“你想要亲一口吗?”

    宋郁:“要。”

    她凑上去亲了他唇瓣一口,再稍微拉开一点儿距离观察他的表情——没哄好。

    于是她又亲了口他的鼻尖——也没有哄好。

    这事儿不好办。

    这时,门口有人敲门了。

    来者除了送晚餐的侍应生, 还有给宋郁进行疗养准备的治疗师。

    “先吃饱饭, 等会儿陪我去后院里泡温泉再说。”

    工作人员不仅带来了白桦枝、松叶和艾草一类俄罗斯人常用的疗养药草, 还带了一套泳衣。

    她一瞧那泳衣的款式,就知道是宋郁的审美。

    分体式,细细的系带。

    他在这方面的情趣很恶劣,比如总是勾扯那带子,看她的皮肉被勒出细细的红痕,再夸她漂亮。

    燕棠收回目光,默默想:原来这小子在这里等着她。

    吃晚饭后, 宋郁换了身衣服,宽松短袖和长度及膝的黑色短裤,披着浴袍坐在沙发上让治疗师热敷膝盖。

    燕棠换上泳衣和浴袍,从浴室里走出来在一旁沙发上坐下,正巧见治疗师从一个桶里挖出一大坨热泥巴,覆在宋郁的膝盖上,然后用布巾牢牢裹住。

    “这是在做什么?”她有些好奇地问。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泥疗,治疗关节炎症的,希望能快点儿恢复。”

    “你还想继续回赛场吗?”

    “嗯。”

    宋郁并没有在这个话题上继续,而是将她搂进了怀里。

    浴袍宽大,无论燕棠将腰带系得再紧,领口也稍显松散。

    他一低头,将细腻的肌肤和若隐若现的泳衣一览无余,目光流连片刻,又移至她的眉眼。

    “你真漂亮,我都移不开眼了。”

    宋郁轻声说着。

    治疗师是俄罗斯人,他还特意用中文调情。

    于是燕棠也用中文说:“有外人在,这样搂搂抱抱是不是不太好。”

    宋郁揽着她肩膀的手抬起,屈指轻轻碰了下她的脸颊,换回了俄语:“这句中文太长,我听不懂。”

    治疗师果然笑眯眯地看向他们,问宋郁:“这是你的女朋友?她是中国人?”

    宋郁说:“是。”

    “她不太会说俄语吗?那你的中文应该很不错?”

    燕棠忍不住了,用流利的俄语说:“我听得懂俄语,他的中文也相当不错。”

    说罢,她瞥了宋郁一眼,他姿态随意地坐在那里,只是笑,不说话。

    宋郁敷了二十分钟的矿物泥后稍作清理,等治疗师一离开,直接带燕棠去后院的开放露天的雪地温泉。

    夜间的室外温度一直维持在零下四十度左右,外头积雪极厚,空气里弥漫着西伯利亚特有的严寒。

    后院宽敞,独立的小温泉四周堆砌着皑皑白雪,足够半人高,只清出一条用宽木板铺就的小路,从后门通往池边。两个燃木火盆摆在温泉边缘,火焰刺啦作响,散发着一股木头的焦香。

    “太冷了——”

    厚重的木门被打开,冷空气扑面而来,燕棠裹紧了披在身上的大衣,对那处冒着热气的温泉望而却步。

    “去泡一下,对身体好。”宋郁迅速把后门关上。

    燕棠在他的鼓励下哆嗦着走到温泉边,捏着衣领还在进行心理建设,猝不及防被宋郁扒下了所有衣服,只剩下泳衣那一丁点儿布料。

    可她还没来得及冷得叫出声,温热有力的掌心托着她的手臂和腰,把她丝滑送进温泉里,暖呼呼的泉水在冰天雪地里迅速包裹住她的身体。

    “舒服吗?”

    “舒服。”燕棠老实了。

    她在水中只冒了个脑袋,一转身,看见站在池边的宋郁也脱下了浴袍,身上只剩下黑色及膝短裤。

    两侧的火盆燃起明亮的火光,把他高大结实的身材照得一清二楚,胸肌腹肌人鱼线,拉长的影子如小山一般,黑压压地罩住了泡在池水中的女孩子。

    也许是为了泡温泉方便,他的裤子布料也偏薄,裤头处的起伏比上次在医院还清楚。

    燕棠觉得两人确定了关系,发生什么事情也是顺理成章,但温泉这里显然不是个好地方。

    她默默往后游,结果宋郁一下水,三两步就来到她身边。

    “转过去,扶着那块石头。”

    “别在这里吧,会污染水源。”

    燕棠跟他打商量。

    宋郁从水里拿起一条泡软的白桦枝,冲她扬起一个笑:“我是要给你放松一下。”

    俄罗斯人喜欢在狩猎后使用药草疗法恢复身体,简而言之就是把白桦枝、松针一类的植物放进温泉里,作养生之用。

    还有一种用法是直接用泡软的树枝或松针拍打身体或者擦拭按摩皮肤,不过那往往是在进入温泉之前的程序。

    宋郁指导燕棠趴在靠近燃木火盆的岩石边,露出光洁雪白的后背。

    这里的石头温暖坚硬,两侧焰火也源源不断地散发出温度,她半个身子还泡在温泉里,血液循环,并不觉得寒冷。

    下一秒,带着温热水汽的树枝就打在了她后背。

    力道适中,但树枝仍有些硬度,在皮肤上鞭打起来还是有些许疼痛,枝叶扫过皮肤,又泛起细密的瘙痒。

    燕棠没忍住抖了一下。

    “站好。”身后的人声音温柔,“我收着力,不会很疼。”

    又是两三下鞭打,燕棠觉得怪怪的,准备叫停,可下一秒就被他按住了腰。

    宋郁的手中握着一片松针,按在她后背上,开始发力揉搓。

    “Kirill!Kirill!”

    燕棠觉得又痒又疼,连忙叫他的名字,结果听他说:“别急。”

    她肩胛骨微微收紧,白皙的皮肤上留下几道浅浅的红痕,光洁的后背只有一条极细泳衣系带。

    宋郁垂眸盯着这一幕,终于忍不住把她抱在怀里,让她的后背紧贴着自己的胸膛,低头亲吻她的颈窝,又舔又咬。

    手的动作却没停,带着松针叶一路往她肚子和大腿揉去。

    燕棠被他玩得身体不自主蜷缩起来,然后听他问:“谁的手在碰你?”

    她终于忍不住了:“这不好玩儿!”

    宋郁沉默一秒,终于很不高兴地提起了之前的事情:“不是跟你说过,不要把人认错吗?”

    “以后绝对不会认错了。”她连忙求饶,“你们一点儿都不一样,头发眼睛颜色耳朵……”

    燕棠念念叨叨,顺着他的意思说下去,可他手中动作一顿,忽然问:“他的耳朵和我的耳朵不一样,所以你是觉得我哥更好看吗?”

    他的耳朵在常年格斗训练和比赛中多次受伤,虽然处理及时,但难免留下了不可逆的伤痕。

    “怎么会呢,我只是每次看都觉得心疼。”

    燕棠轻轻叹口气,这会儿算是知道宋郁心里在想什么了。

    她转过身,因水的浮力而靠在他身上,下一秒就被他抱住。

    夜色深沉,火焰明亮,冰天雪地里的温泉水弥漫着草药香气。

    在冰冷的空气之下,宋郁的发丝和长睫毛上覆了一层晶莹的冰雪,垂眸盯着她看。

    燕棠被他这样子蛊惑了一秒,半晌才认真说:“你怎么会比不上哥哥呢?你不仅很聪明,很可爱,还会格斗。”

    可宋郁却并没有高兴起来:“我现在不一定能回到赛场了,还受了伤。妈妈也说过相似的话,我知道她只是在安慰我。”

    “在娜斯佳眼里,你们都是她BB囍TZ的儿子。但我——”

    燕棠话音一顿,在他认真的注视中有了底气继续说下去。

    “但我现在是你女朋友,是站在你这边的。”

    她还记得当年那句孩子气的嘱咐。

    这话终于让宋郁眉头一松。

    “这个解释够了吗?”她笑着问。

    宋郁神色缓和,却说:“不够。”

    燕棠没想到,这两年里每一次碰面,都被宋郁记得清清楚楚,在这会儿被扒开来详细拷问,在这些显得有些执拗的问题里,她终于瞧出了点儿孩子气来。

    不过就像宋郁对待她那样,她对他也有很多很多的耐心。

    “实际上,我每次和你哥哥站在一起,话题只有两个:工作和你。”

    等问完了,宋郁眼见地高兴起来。

    “所以这几年你也一直在想我?”

    “嗯,我希望你好好的。我担心你的身体,你比赛顺利的时候我也很开心。”

    燕棠温声说。

    “这件事上,你消气了吗?”

    “还有一点点。”

    “那亲一下?”

    这次是深吻,接吻接到一半,宋郁用浴巾裹住她,将她抱进了屋内的床上。

    他们在这时才发现屋子里没有套。

    既然没办法做,两人只好继续养生,宋郁让燕棠拿出自酿的蜂蜜酒。

    蜂蜜酒用玻璃瓶装,很沉很坠手,燕棠握着瓶身时很快没了力气,手有些发抖。

    她把玻璃瓶放下,问宋郁:“能不能快点儿把酒倒出来?”

    可宋郁的耐心全方位上升,“刚才在外面待得有点儿久,要等酒稍微暖一些再倒。”

    他拿出放在床头的雪松精油倒在掌心,粘稠的透明水液散发着清新怡人的木质香气,从他的掌心晕开,几滴从指缝滑落,滴滴答答落在床单上。

    “这样舒服吗?”他温柔地问,声音清朗。

    宋郁像刚才在温泉时那样给燕棠按揉身体,从后颈到手臂,从腰际往下,单手轻松地环握住她的小腿。

    掌心有常年训练留下的茧子,摩挲过细嫩的皮肤,精油在上头留下一层带着光泽的痕迹。

    “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你。”他在她耳边呢喃,带了点儿撒娇的意味,“需要用力一点儿吗?你这几天参加狩猎活动也很累吧?”

    “嗯……”

    刚刚泡过温泉,室内暖气充足,燕棠颈项间冒了汗,胸口起伏。

    “我有点儿渴了。”她抬眼看向面前的男人。

    他漂亮的面容在晦暗的光线下仍然动人,那双眼睛注视着她,目光像一条无形的锁链,牢牢缠绕在她身上,让她无处可藏。

    宋郁握住她的手。

    他本来想去帮她倒杯解渴的蜂蜜酒。

    但没想到瓶盖没盖紧,洒了燕棠一身。

    屋内温暖的空气的确让蜂蜜酒温度变高,甚至有些烫,烫得她微微颤抖。

    蜜色的酒水顺着她的掌心一路流淌到凌乱的床单上,和透明的精油混在一起,布料晕湿了一大片。

    “没关系,脏了就脏了,我叫人来换床单。”

    在之前在北京那段短暂的相处时光中,有两件事让宋郁一直耿耿于怀。

    除了燕棠对亲哥宋璟的看法外,他还不喜欢隐藏两人关系这件事。

    所以第二天,宋郁直接带燕棠去了集团高层在中午单独的聚餐。

    “从现在开始,不许在别人面前否认我们的关系,或者躲开我。”他严肃地告诉燕棠。

    在营地已经停留了四天,这群中年人早就玩够了打猎,全都留在营地里泡温泉养生,中午便单独聚在营地一处靠近森林,风景极好的餐厅里用餐。

    老爹宋裕川和亲哥宋璟自然都在,一桌人坐下来,虽说其他人都是集团里的高管或者小股东,但说到底算是自家人。

    燕棠被宋郁牵着手一进门,就注意到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稍有些紧张,还在想该怎么打招呼,却没想到宋裕川先站起来了,主动介绍:“Yana是和我们基金会合作了很久的翻译,现在创业开公司,之后和我们有很多合作机会。”

    说完,他才笑了笑,“也是Kirill的女朋友。”

    燕棠有些惊讶,转眼便见宋郁笑着看她,这才反应过来——他提前跟他爸爸打过招呼了,而他爸爸也给面子,这会儿直接定了调子,其他人便知道是什么意思。

    坐在一旁的宋璟也不意外,还是像之前那样跟她很有礼貌地打了个招呼。

    燕棠坐下来没多久,高管们便和她聊了起来,开头还问了几句两人怎么认识的,很快话题就转到了业务话题上。

    聊着聊着,宋郁作为全场唯一一位行业外人士,反倒最先开始觉得无聊,吃过了之后开始百无聊赖地悄悄玩她头发。

    “感觉怎么样?”

    午餐结束,他问燕棠有没有觉得不舒服。

    燕棠摇摇头。

    这是件很神奇的事,几年前她到宋郁家时还觉得有些格格不入,但今天却不再有这种感觉。

    有时候融入一个圈层,也许不仅在于拥有同等量级的财富,更重要的是拥有同样层次的认知。

    “我觉得和他们聊得很愉快,交换了一些信息,对我挺有用的。”

    她笑着对宋郁说。

    可还有一件事,燕棠还没有向他提及。

    刚才在宋郁去走廊找侍应生的时候,宋裕川跟她说了一件事。

    “你们感情好,我和他妈妈现在觉得很放心。我看他听你的话,想麻烦你跟他聊聊,看看能不能让他不要再回去比赛了,你肯定也清楚,在赛场上那样子,家人看得最揪心……”

    她凝视着宋郁,见他神情难得这么轻松,暂且把这件事压在心里。

    这次出行到今天为止,狩猎活动已经进行得差不多了,下午还有最后一次在营地附近的活动,可以坐雪橇或者雪地摩托在雪原和森林里观景,集团员工们也都从各线的活动中返回营地。

    燕棠和宋郁准备去坐雪橇,结果走到营地集合处才想起忘记拿帽子了。

    现在宋郁已经学乖,再也不找亲哥帮忙,免得别人误会。所以他亲自回了一趟木屋,让燕棠在原地等待。

    宋璟恰好从营地的超市里走出来,手里拿着两包巧克力,正巧碰见燕棠,就递了一包给她。

    “你和Kirill今天下午记得吃点巧克力保持能量。麻烦你提醒他要吃,他现在不在训练,没必要苛待自己。”

    营地大门口还有其他的员工,不知道是谁悄声说了一句话,大家纷纷往他俩的方向看去。

    他们心想:

    Yana在和Ilya聊天,真般配。

    Kirill来了,嗯,Kirill和他们站在一起真是和谐的一家子。

    Kirill站在了Yana身边。

    Kirill抱住了Yana。

    等等——

    Kirill当着Ilya的面亲了Yana一口!!

    一群俄罗斯人呆在原地,内心发出土拨鼠尖叫。

    第50章

    当燕棠被宋郁当着亲哥的面用力啃了一口脸蛋的时候, 宋璟瞥了宋郁一眼,脸上没什么表情。

    但燕棠觉得宋璟好像有点儿无语。

    宋郁肯定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却丝毫不害羞地从后将她圈在怀里, 下巴抵着她头顶,相当自然地跟亲哥说话。

    身后的人体格大, 燕棠感觉自己整个人像陷在了巨型小熊玩偶的肚子里。

    她第一次和宋郁在公开场合有这样亲密的接触,就像其他第一次恋爱的小姑娘一样, 这会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

    不过她没有推开宋郁,一是因为宋郁喜欢这么抱她,二是因为其他人也看着,这能有效地让那些奇奇怪怪的流言消失掉。

    ——这是燕棠和宋郁原本的想法。

    关于燕棠和宋璟的不实传闻,最得力的证明就来自于基金会编辑部负责人玛莎。

    玛莎不是个乱传消息的人,但她从这两年来一些自己看到的细节里拼凑出了一个关于Yana和Ilya的故事, 当其他同事跑过来找她, 提出了相同的猜测时, 她还以为自己猜得果然没错。

    大家你一嘴我一嘴,假的也说成是真的。

    可在昨晚,玛莎收到了燕棠的消息, 说她今晚不会回两人住宿的小屋, 而是和Kirill待在一起。

    今天下午, 当雪橇活动进行到一半,大家开始向她这位权威人士询问真相的时候,玛莎一脸怀疑人生地说:我真的什么也不知道!

    于是大家猜测玛莎肯定知道了什么不得了的东西

    流言变得更加奇奇怪怪,甚至生出了各种各样、十分BB囍TZ狂野的版本。

    而燕棠这天下午跟宋郁单独在雪原里坐了一趟驯鹿雪橇,两人都不知道事情变化超出预料。

    由于这些流言过于炸裂,内容先一步传进了在营地喝咖啡加班的宋璟耳朵里。

    他拉了个微信群。

    雪原里信号不好,又冷得不得了, 燕棠回到营地后跟宋郁一起回了他的屋子里,刚坐在壁炉边烤着火喝了口热红茶,打开手机一看,发现微信冒出了一个「群聊(3)」。

    宋璟:

    「@. @Yana」

    「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

    他甩出一张工作软件上员工聊天的截图。

    燕棠盯着这图里的俄文看了半天,每个词都认识,但拼凑在一起就成了某些言情小说网站上的炸裂故事。

    虽然大家语言之间没有恶意,都只是惊讶和感慨,但——但这像话吗?!

    她崩溃地说:「怎么会这样!!!」

    而在卧室里换衣服的宋郁显然也看到了,燕棠刚发完这条消息,下面就紧接着蹦出来一条消息。

    宋郁出离愤怒:「你们招的都是什么员工?!我没有插足!!」

    他明明是吃够了爱情的苦才刚刚享受到一点点甜蜜的可怜虫!

    在宋郁接连不断地在群里发消息,从各方面向宋璟表达不满的时候,他哥终于忍无可忍,解散了群聊。

    最后这件事情还是宋璟出手,以雷霆手段直接解决的。

    他找正在国内休假的小谭,翻出了两张几年前的两个人的合照,发布在宋郁的社交账号上,然后直接通知分布在几个部门里的员工定向把真相散播出去。

    等晚上两人再去餐厅吃饭,大家的表情已经正常了许多,有的还会跟他们攀谈:“没想到你们这么早就认识了啊。”

    燕棠当晚终于松了口气。

    明天大部队就会离开伊尔库茨克,去往贝加尔湖附近的度假村,度过剩下五天的行程。她已经将自己的行李搬到了宋郁这里,而落单的玛莎也得到了升级服务,能够在之后的行程里舒服地住一个豪华单人间。

    说实在的,刚来营地时还很新鲜,但这里地方偏僻,四处都是原始森林,住久了就会有种荒野求生的感觉。

    她收拾完行李,坐在窗边往外望,在煤油灯的灯光所不及之处,雪地和森林交接之间可能随时冒出一头把人掳走的野熊。

    正这么想着,浴室里淅淅沥沥的水声恰好停了。

    没过一会儿,宋郁带着一身水汽走出来,半湿的发丝捋至脑后,偶尔还落下几滴水珠打湿领口。

    他直接走到燕棠身后,就着她盘腿趴在窗台边的姿势,直接把她整个人端到了床上,试图躺进她怀里。

    “先吹头发。”

    燕棠摁住了他的脑袋,把吹风机拿过来,拖过一侧的高脚凳坐上去,让宋郁在床边坐好。

    温和的热气从吹风气的出风口冒出,她的手指穿过他发间,柔软的发丝乖顺地落在她掌心里。

    卧室内只开着两盏床头灯,光线温柔,两个人都没说话。

    在从感动、高兴这一系列情绪中冷静下来后,燕棠在此刻才终于有一种真实感——她跟宋郁在一起了,确定了关系,没有障碍的那种。

    “吹好啦。”她关上吹风机的开关,刚刚把东西收起来,又被他抱回了窝里。

    燕棠刚刚靠上床头,宋郁就钻进她怀里,将脸埋在她颈项间,温热的呼吸渗进她的皮肤,略有些瘙痒。

    她这才注意到宋郁的情绪有些低落,“怎么了?”

    可宋郁只是安静地抱着她,那双眼睛也用一种很深、很静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想多看看你。”他这么说。

    这几日以来那种似曾相识的陌生感再次笼罩了燕棠,她心里漫上一丝担忧——

    尽管宋郁坦诚的表白让她获得了对这段感情的某种确信,但她仍然能感觉到在宋郁身上,有了一些和从前并不一样的,她尚且没有捕捉到的变化。

    她主动问:“你还在为谣传的事情难过吗?”

    宋郁倒没有掩藏,点了点头,又把她抱紧了一点儿,“我看到你的名字被和别人放在一起,心里很不开心。我知道你解释过了,事情也解决了,但我只是不喜欢那种感觉……”

    燕棠用往常的方式安慰他,亲亲额头又亲亲脸蛋,却忽然听宋郁问了一个他从没提过的问题:“这几年里你有和别人发生过什么吗?”

    她微微一怔,直起身子。而宋郁枕在床头,神情仍然像之前那样平静。

    可她仍然从他眼神里瞧出了不安。

    燕棠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儿呢,刚准备开口,结果宋郁忽然把她拉进怀里。

    “算了,别说了,没关系,我不是真的想听这个。”

    “没有,我没有和别的男人约会过,心动也没有。每天都在忙工作和学业。”燕棠失笑一声,却并没有回避这个问题。

    这话头开了个口子,宋郁果然还是按捺不住,又问:“……那有没有男人主动联系你?”

    “那肯定有呀,我又管不了别人,这个道理你肯定比我清楚。”

    ——宋郁当然懂,只是独占欲在作祟。

    他难以描述这些年里有过多少次想象,而在所有想象里,燕棠对面的男人都是同一类——文质彬彬、斯文得体,就像他曾经见过的那两个一样。

    以至于他得知集团里的谣言时,哪怕知道那不是真的,也无法克制住心里的徘徊不去的忧虑。

    宋郁知道自己又在发小脾气了,他觉得自己应该学会调节自己,有更加成熟通透的态度,毕竟当他在昨天跟燕棠解释自己的情况时,燕棠很快就接受了。

    搂住她腰际的手缓缓摩挲着,温软的肌肤给宋郁带来一些安定的感觉。

    他不再说话,老老实实躺在她身边睡觉。

    燕棠关上台灯,没过多久就听见他平缓清浅的呼吸,也不知道是不是睡着了。

    夜色让视野变得模糊,于是相拥的姿势变得更加亲密。

    她却没什么睡意,在一片安静中轻声开口,也问了个自己从没问过的问题:“为什么会喜欢我呢?”

    过了大概六七秒,就在燕棠以为宋郁已经睡着的时候,她听见他开口了。

    “第一次就跟你说过了,因为你看上去可怜兮兮的。”

    燕棠没想到是这个回答,干巴巴应了一声“原来是这样”。

    下一秒,宋郁倾身压住了她,手从她衣服下摆伸进去,开始又捏又揉。

    他还记得她在这方面的敏感反应,低头在她后颈处亲亲舔舔,燕棠很快就晕头转向。

    可就在这时,宋郁的声音又在她耳边缓缓响起。

    “如果你想听更详细的原因——那也许是第一次看见你的时候,就能看出你过得很不好。超市发的马甲又旧又不合身,脸上也是很憔悴的样子。但明明过得那么糟糕,但你好像还在努力地让自己运转起来。

    “我去超市看了你很多次,每次都觉得你要垮了,但你还是撑下去。所以跟你在一起的时候,有种我不明白的安定感。所以你要我留在美国接受治疗的时候,我几乎每天都……”

    宋郁的话语忽然顿住,不继续说下去了,话锋一转,又开始不正经起来。

    “但如果你可以露出一点生气或者害羞的表情,就更加可爱了……”

    说着,他故意掐了她那里一下。

    燕棠感觉浑身都酥酥麻麻的,没忍住将他的手从自己身上扒拉开,“没有套就不要乱动了!”

    今天为了不让员工之间的谣言发酵,宋郁不得不忍着没去营地里的超市买避孕套。

    “我想给你舔。”他礼貌询问,“可以吗?”

    房间的窗户是木质边缘的四方格子型,月光从窗子里漏进房内,照亮了宋郁湿漉漉的鼻尖和唇瓣。

    燕棠感觉自己的心脏因眼前的美色而停跳了一秒,而他那双剔透又深沉的眼睛也欣赏着她的反应。

    “那你呢?”

    她还有些迷迷糊糊的,下意识问:“什么?”

    “如果我不像以前那样年轻出众,你以后还会像曾经那样喜欢我吗?”

    宋郁的声音仍然缓和。

    但这问题却十分认真,并不像是恋人之间带有情趣意味的提问。

    宋郁在渐渐被人们遗忘。

    这是一个事实。

    就像唐齐所说的,明星、运动员这些看上去夺目光鲜的职业里,名誉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不抓紧时间,行业就会迅速地忘记这个人,所有的痕迹都只会成为埋在互联网坟地里的数据。

    他已经有超BB囍TZ过九个月没有进入赛场,因为状态不佳,也并没有再接受其他商务邀约,后来找他的商务邀约也少了。

    曾经那些关系不好的对手,譬如维克托,虽然当年实力不及宋郁,但却一直留在赛场上,现在的排名反而渐渐上升,进入了top10的排行。

    在前几个月里,他是最喜欢拿宋郁受伤的事情来做文章的人,在推特上唱衰了宋郁好几次,于是相关的话题渐渐流传,等宋郁始终没有再次回到赛场,这十分没品的论调反而成了事实,以至于后来维克托也懒得提了。

    “我想得清楚。有些道理听了千百遍,不如一次失败来得有用。是我以前太过相信自己什么事都能成功,就像我想当然地以为可以把你留在身边一样。”

    当宋郁提出那个疑问之后,他并没有要燕棠回答。

    而当他不要求得到答案的时候,燕棠意识到这是因为他暂时无法相信任何答案。她试图跟他开启关于赛场的话题,宋郁却跟她说了这样的话。

    “但不管怎么样,我会一直留在你身边,如果你又要甩开我,我会更加生气地把你找回来——然后留在你身边。”

    宋郁温温柔柔地亲了她一口,将这个话题结束。

    尽管他尽量用轻巧的态度解释这件事,但燕棠还是在这一刻终于捕捉到了他身上那种变化的全貌。

    第二天,大部队一起离开营地去往贝加尔湖附近的一个度假小镇,宋郁又恢复了那副高高兴兴的样子。

    他现在是有女朋友的人了,也懒得和大部队一起行动,等中午办完入住吃了饭,直接带燕棠出门玩。

    这里像是俄罗斯的童话小镇,有博物馆、摩天轮和渔港码头,相比狩猎营地要热闹许多。

    宋郁提前做了研究,带着燕棠尽兴地玩了一圈,在傍晚时抵达了他们要去的最后一站——超市。

    “终于能买套了。”他站在货架前看着各种款式的盒子,碎碎念:“明明熬了那么久还被当成第三者,得买十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