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周承翊其实早就注意到了沈江霖, 从他乡试的策问到他中了状元得入翰林院,周承翊一直有关注沈江霖的一举一动。

    甚至于,这次沈江霖在两淮做的事情, 虽然功劳都是冯会龙领了去,但是因为有韩兴这个眼线在, 周承翊已经了解的清清楚楚了。

    韩兴是个武人,他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的肠子,不仅仅将沈江霖的所作所为全盘托出, 甚至将他自己与郑家的纠葛也明明白白说了出来。

    当时周承翊问他, 为何要坦白,他便是不说, 这些事可能也不会被查出来,韩兴言他思来想去没有这个脑子, 与其到时候被沈江霖之流的人给诈出来, 不如自己先坦白算了,省的瞒来瞒去,最后依旧一场空。

    这是韩兴在自以为自己做的万分谨慎小心之后,依旧被沈江霖一语道破后的心惊胆战, 他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沈江霖可以知道这些隐秘之事, 而且以一个六品小官之位, 最后不仅仅将元朗和两淮所有盐官一网打尽, 甚至还牵扯出了三皇子谋逆一事。

    可以说, 在韩兴看来,沈江霖是靠一己之力, 他手无寸铁,在两淮又无人可用,可他的可怕之处就在这里, 仅仅靠他比莲蓬头还多的心眼子,还有那三寸不烂之舌,将所有人都玩弄于鼓掌之上。

    并且,沈江霖让人心悸之处还在于,他虽然是个看着手无缚鸡之力的文人,但是他的胆子大的惊人,从事情结束之后再往前倒推,不难发现最后沈江霖联合蔡伯雄与欧阳平等人对元朗进行抓捕,其实是完全出于沈江霖的判断,而非有实证,若是沈江霖判断错了,他们这些人都得死。

    妄抓朝廷三品大员,集合地方上的兵力,漠视法规流程,没有拿到上头的命令,沈江霖就敢如此行事,这不是胆大包天又是什么?

    世人都说他们这些武将粗人行事鲁莽大胆,可是和沈江霖之流一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

    韩兴是已经被搞怕了,情愿一五一十地将自己曾经隐瞒的,知道的,都说了个干净,也再不想玩这种两面三刀的把戏。

    也正是因为韩兴的坦白,“沈江霖”这个名字再一次在周承翊心中画上了浓墨重彩的一笔,甚至周承翊还清楚,他父皇也是有招揽沈江霖的意思在的,只是如今他父皇身体每况愈下,沈江霖在官场上初出茅庐,尚未来得及建立起多少的君臣情谊,却又陷入了这番麻烦之中,实在是分不出更多的经历来驯服沈江霖。

    他父皇曾对他说,对于世间的有才之士,皇家自然是要给予相应的尊重和重视,但是同样也要让他们时刻明白谁才是真正的主人。

    越是有才能的人,脾气就越傲慢,只有在一开始就驯服了对方,以后才能为君主忠心办事。

    在他父皇心中,他是要一心做明君的,而他底下的臣子都是为了让他成为明君而存在的踏脚石。

    关于这个“驯服论”,在周承翊第一次听到的时候,心里是大为震撼,毕竟在他所受的教育中,翰林院的先生们教导他的永远是君臣相得,君明臣贤,士大夫与天子共治天下。

    可是他父皇的教导,却是让他不要与任何臣子交心,要将臣子视为牛马利用,若是交心,必受其害。

    周承翊能够理解他父皇所说的,但是他却不能够认同,或许有朝一日,他和父皇一样成为帝王许多年,心变得冷硬了,看多了人心难测、世事无常,也会和父皇有同样的想法,但是在此时此刻,他尚且只有二十多岁的时候,周承翊确实没有办法达到这样的境界。

    他更愿意做的,依旧是圣贤书中教导他的礼贤下士。

    在周承翊看来,沈江霖年轻又有才华,没有陷入什么党派之争,在朝堂上是难得干干净净的人才,此时若能提前布局,将人才收入囊中,那么等到他登基之后,便也不至于无人才可用。

    沈江霖代表的,不仅仅是沈江霖一个人,牵扯出来更是沈家一整个宗族,沈江霖的大哥,沈家宗族中的许多人才,目前都是年轻低阶官员,纵然才干方面或许不如沈江霖,但是一个人的才干再厉害,又没有三头六臂可以面面俱到,沈江霖的价值,不仅仅在他个人,也在于沈家一族。

    所以周承翊才会毫不犹豫地见了沈江霖,甚至是放下了太子的身段,做到真正的礼贤下士,周承翊原本的计划是,和沈江霖表明他的招揽之意,然后听一听沈江霖想求他办的事,只要不是特别为难的,那么给沈江霖做一个人情又如何?

    可是万万没想到,他与沈江霖能聊的那么投机,正经事情一句还没说就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了。

    等到周承翊回来,他怕时间再耽误下去,便直接开门见山问沈江霖:“沈翰林,刚刚我一直忘记问你了,这次你来拜会本宫,是不是有什么难事?”

    照理这话应该沈江霖自己来说,但是沈江霖实在太能聊了,周承翊怕话题主导由沈江霖掌握了去,便是他们说到天黑,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沈江霖听到此话,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梁,低叹了一声,犹豫了片刻才道:“若是刚刚一开始便说这事就好了,如今和殿下如此相谈甚欢,只觉相见恨晚,我再去说此事,简直就是煞风景。”

    若是别人说这个话,难免会让周承翊觉得有些虚伪,可是偏偏是从沈江霖口中说出来的,沈江霖清俊出尘、气质斐然,声音又宛如清泉溅石,十分清越动人,语气更显真挚,让周承翊不由卸下了心防,催促道:“沈翰林说这种话,便觉外道了,既然觉得你我相谈甚欢,宛如多年老友,那么又何须吞吞吐吐,直言便是。”

    沈江霖深谙“上赶子的不是买卖”这个道理,和太子周承翊谈话,是兜了一个大圈子才让周承翊主动提起,一直到此刻,沈江霖才知道他的时机到了。

    “殿下,说来惭愧,顺天府尹谢大人是下官的未来岳丈,而兵部侍郎谢识微乃是谢大人的长兄,谢大人屡次想要拜见殿下却未能得以召见,只能到处请托,最后托到下官之处,下官勉为其难应了,心中想着下官只是一个小小赋闲在家的翰林院修撰,哪里来的本事能见到殿下?没想到殿下竟然直接见了下官,还以好茶好风景相待,如今再让下官说到想求之事,左不过是希望殿下对谢识微高抬贵手。”

    沈江霖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竟是让人丝毫没有被相求之后的不耐和烦躁,周承翊甚至依旧面上带笑着反问沈江霖:“那依沈翰林看,本宫该如何处置谢识微为佳?”

    沈江霖对周承翊拱了拱手,毫不作伪道:“殿下若是能给他一个教训,但是留了他的性命在那是最好的,至于整个谢家,下官敢给他们作保,他们绝对是一心一意侍奉君主,别无二心的。”

    沈江霖既说了要求,又一语双关地提醒了周承翊:谢识微行差踏错了,你要处罚他就处罚了,但是谢家其他人可没有犯事,留着谢家在,以后你要是登基了要用人,那可是拿来就能用的,别寒了谢家子弟的心。

    沈江霖半分没有求人的姿态,仿佛真的只是和朋友说起一二闲话一般。

    但是周承翊却是听进去了。

    关于谢家的情况,周承翊不是没有过怀疑,也幸亏谢识玄查来查去没有问题,谢识微才没有被当场处决,可正是因为谢家被怀疑了,这个时候再见谢识玄,周承翊怕自己会被谢识玄左右了想法和心绪,到时候不能公正判罚谢识微和谢家。

    但是沈江霖的一席话,让他从这桩纷乱繁杂的案件中抬起头来,想到了一些更关键的内容,那就是他以后还要不要用谢家?

    如果要用,那就只能只惩处谢识微个人,不能涉及到谢家其他人,如果不准备用了,那么随意他如何处置都无所谓。

    周承翊面色凝重地点了点头:“沈翰林的意思本宫知晓了,本宫会再三斟酌的。”

    沈江霖话已带到,想来周承翊作为即将要登基的太子,绝对会明白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他更有利的,瞧着已经在此逗留了许多时间了,便准备不再叨扰周承翊,起身想要告辞。

    周承翊起身,将沈江霖送出了石舫外,两个人立在临水小桥之上,此刻日暮已经开始西斜,金色的夕阳洒在池塘的水面上,微风吹来的时候水面反射出点点金光,在池中畅游的锦鲤尾巴摇晃之时,将那些碎金打破,十分自由自在。

    因着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又是站在临水小桥上,四面有风,人不用再受炎热之苦,心绪也得到了放松。

    周承翊看着夕阳西下,想到了自己尚未批完的诸多奏折,他却是实在轻松不起来,忍不住垂询沈江霖:“沈翰林,本宫有一宫外的好友,家中世代行商,其父对他要求甚严,因他以后要继承家业,便将家中各处铺子都交托到他手里让他巡查,但是每每在他查账之时,不管他如何用尽全力去做,依旧有让他父亲不满意的地方,他求教于本宫,本宫亦没有什么好办法来应对,不知道沈翰林有没有什么好主意?”

    这便是现代网友所说的“无中生友”?

    想来这个“好友”就是周承翊自己吧?

    通过周承翊透露的这个信息,沈江霖更加确信了如今永嘉帝的身体一定是比较糟糕了,所以才会将大部分的公务都要交托给周承翊,或许永嘉帝还没到完全批阅不了奏折的地步,毕竟朝堂之上也没传出来永嘉帝生病的消息,但是永嘉帝一定是着急自己的情况,所以才会在这个时候愿意放权,让周承翊快速熟悉起政务的处理。

    沈江霖能想象目前周承翊所面对的极端压力,他脑海中过了一遍接下来要说的话后才缓缓道:“殿下,要下官说,其实这事也不难解决,只需和您那位朋友说,在他父亲面前适当示弱便是。”

    周承翊愕然:“示弱?如何示弱?若是示弱了,他父亲不是更认为他难当大任吗?还如何放心将家业交到他手中?他父亲可不止他一个儿子的。”

    沈江霖微微一笑:“可就是他拼尽全力去做了,依旧无法做到面面俱到、让他父亲完全满意对吗?”

    周承翊被噎了一下,有些无奈地点头。

    “既然如此,那倒不如通过父子亲情下手,他父亲做了一辈子这个行当,自然是个中老手,许多事情信手拈来,但是对于他而言,他却是有很多情况都不知道该如何应对,那就对他父亲虚心求教,有任何不明确的地方都拿给他父亲过目,不要自己妄下决断,等到事情桩桩件件都有了定例之后,以后他再处理类似的事情,便是想出错都难了。”

    “再者说,他父亲定然心中也是明白他儿子不可能做的与他一样好的,若是真做的一样好了,甚至更出色了,那么将父亲的颜面至于何地?相信他父亲定然是乐意教导他的,或许在一教一学之间,他们之前因为这些事情而紧张的父子亲情都能得到缓和。”

    “情感是处出来的,父子亲情亦是如此。”

    沈江霖说完这一长串话的时候,周承翊也快将沈江霖送到了大门口,等到沈江霖走后,周承翊彻底陷入了深思之中。

    情感是处出来的,父子亲情亦是如此。

    这句话从来没有人和他说过,他早早失去了母妃,在一众宫人之中长大,小的时候,他最期盼的就是父皇快点下朝来看他,那个时候的他还会趴在父皇的膝头看他批阅奏折,会躲在御案底下和父皇躲猫猫,他记事早,印象中很深的一件事,那个时候估计他才三岁多吧,父皇用完晚膳了还在看奏折,他好几次去缠父皇过来陪他玩,却被父皇叫他一个人先玩一会儿。

    他心中有气,后来竟是偷偷拿下来一个烛台,然后将父皇还没批阅的几份奏折拿走,放在烛火上烧。

    那个时候的周承翊想法很简单,烧了这几本奏折,父皇就不用一直伏案批阅了,就能多一点时间陪他玩了。

    结果被宫人发现了后,大吃了一惊,紧急抢救了那本奏折,可是也只剩下了半本折子了,父皇当夜招内阁大臣进宫,才搞明白这本奏折上究竟是写的什么,为了这个事情,整整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当时他害怕极了,知道自己闯了祸,吓得躲在床角一声不吭。

    结果父皇处理完所有的政务,看到自己蜷缩在床角睡着后,非但没有责备他,反而将他抱到床上搂着一起睡了一晚,并且第二天和他约好,以后多抽一点时间陪他玩,但是前提是不能再烧他的折子了。

    那个时候的他,拍着小手开心的笑了,一点都不会担心因为烧了一份折子,而安上什么大不敬的罪名。

    他的父皇,和天下的父亲一样,也有对他倾尽所有耐心和包容的时候。

    而如今,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再好好和他父皇用一顿晚膳了?有多久没有抛开政务,好好聊一聊了?便是最近永嘉帝身体有所不适,他也只是如同例行公事一般,请安问候,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那么,或许也不应该怪父皇对他不够仁慈,只是因为他们如今的相处模式,已经彻底成了君臣而非父子了。

    当天晚上回宫之后,周承翊抱着一堆他拿捏不准的奏折去请教永嘉帝。

    永嘉帝一看居然还有这么多奏折没有批复,先就责备了周承翊这个太子一通,言他不够有能力,这点事情都没做好。

    往常周承翊听到这些话,都是垂首立在一边默不吭声地让永嘉帝责备,若是责备地严重了过火了,周承翊就只能跪下请罪。

    但是今晚,周承翊听完永嘉帝的责备后,却是皱着眉头无奈抱怨道:“父皇,这些奏折真的是太难批阅回复了,儿臣实在是没了办法,只能求助父皇了,儿臣现在才知道,以往父皇每日都要面对这些繁琐之事,实在是太苦了。”

    永嘉帝听到这里,竟是奇异地停顿了一下,没有继续责骂周承翊,而是冷“哼”了一声,嘀咕道:“你以为皇帝是这么好当的?”

    声音虽不算大,但还是让周承翊都听到了。

    “父皇,那您再帮帮儿臣吧,再教教我,儿臣定然用心学习,可恨我这个脑袋不够聪明,有些官员写的太过弯弯绕绕,儿臣一不小心就会着了他们的道,若不是这几日有父皇给儿臣把关,这朝堂恐怕早就乱了。”周承翊见居然有效,连忙打蛇上棍,继续说道。

    永嘉帝面色有些发黄,刚刚发了脾气,嘴唇都有些发白了,心率过速,已经感觉到心脏有些隐隐作痛了,这个时候被周承翊一打岔,那股上来的火气倒是下去了一些,想到那些阳奉阴违的臣子们,永嘉帝同样头疼:“朕与这些人斗了大半辈子,你要是稍稍放松一二,就会被人钻了空子,且这些人前赴后继,施恩会忘,杀头不尽,实在难缠。”

    说到这里,永嘉帝有了一种这世上总算有人懂他的微妙心理。

    世人都羡慕他身居高位,天子一怒便可伏尸百万,仿佛拥有着至高无上的权力便是无尽的快乐,可是真正天长日久下来,他爱吃什么不能多吃,以防被人发现他常吃的食物被投毒;他喜爱的人不能宠爱太过,需要雨露均在,以防被人利用迫害;他看不顺眼但是有能力的臣子,他依旧要笑脸相迎;为了当好这个明君,有些难听忠言还要对其违心夸赞。

    三日一次大朝,天不亮就要起便罢了,就算不用早朝,也要进行日讲学习,一个明君是不能春宵帐暖不早起的,更不用说为了牢牢将权力握在自己手中,每日更有堆积如山的奏折需要处理,除开那些歌功颂德的请安折子不提,但凡有折子递上来,总归是各种事情需要他定夺,其中烦难之处不甚枚举,每日不是在解决问题,就是在解决问题的路上。

    就连太医院院正都劝过他,实在太过殚精竭虑了,长此以往对心神和身体都是一种损耗,让他保重龙体。

    年轻的时候尚且还能靠着健壮的身体强撑着,如今年纪上去了,一场风寒下来,竟然引发了多种隐藏在身体内的疾病,太医院的人虽然说的委婉,但是永嘉帝自己知道,或许自己活不了多少年了。

    做皇帝,尤其是以明君要求自身的,实在活的也不算痛快啊!

    如今他的烦恼,也变成了他太子的烦恼,他这个“寡人”,也有了共鸣者。

    永嘉帝着急自己龙归大海后,太子不能出色的继承大业,所以便对太子的要求格外严格,但现在想到太子未来或许也会和他一样,陷入这种无人可以述说的痛苦之中,永嘉帝的心便一软,招招手,让太子坐到他身边,抽出一本折子开始仔细讲起来这件事应该如何处置为好,上中下策又分别是什么。

    周承翊看着在灯光下显得日渐老去憔悴的永嘉帝,其实脱下身上这身龙袍,他父皇也是天下间最普通的一个父亲罢了。

    他既然对三弟这样犯下滔天罪行儿子都能有怜悯之意,又如何会对他苛责到底?

    在这一刻,那个意气风发壮年时期经常陪着他玩的父皇和此刻年老孱弱异常严厉多疑的父皇重合在了一起,不管如何变,眼前这个人永远是他的父亲,他除了臣子,更要永远记着,他还是儿子。

    周承翊找回了丢失许久的父子相处之道,而三皇子的谋逆一案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慢慢落下了帷幕,赵家以赵秉德为首,流徙三千里,周家人同样如此,几个京城中的大家族一下子就销声匿迹了。

    而谢家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谢识微因为贪污受贿、动用私权证据确凿,被摘了官帽、贬为了庶人,除此之外,并无牵累家人之事,便是他的几个儿子,也依旧可以科举进学,并未取消资格。

    这般处罚,在明眼人看来其实很轻了,什么时候被起复也不过是皇帝一句话的事情。

    随着时间慢慢到了腊月,谢家和沈家府邸开始四处张灯结彩,铺红饰绿,沈江霖和谢静姝的婚事就定在腊月初十。

    这一年,谢静姝二十,沈江霖十八,在年华正好之时,即将许下白首之约。

    第112章

    冬夜的天依旧是浓黑的, 谢静姝拥着被子睡的正香,却被她许奶娘快速地摇醒。

    谢静姝披着被子有些懵懂地坐起身来,许奶娘“哎呦”一声, 拍了拍大腿:“我的大姑娘诶,怎么还这么贪睡, 赶紧醒醒神,要起来梳妆打扮了,啊!”

    谢静姝困的眼睛都睁不开, 脑子犹如一团浆糊, 不知道今夕何夕,口中却下意识地念叨着:“奶娘, 是要过年了吗?”

    谢静姝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只有大年初一那一天是要早起向父亲嫡母请安的, 其他时候都不用早起。

    小的时候谢静姝还因为父亲母亲不要她请安而黯然神伤过, 后头过了几年反而放下了这段心事,因为没人管她,她向来喜欢看书看到深夜,一直到许奶娘收了她的书册, 逼她去睡觉她才会就寝, 习惯了晚睡晚起, 所以当她被许奶娘拉起来的时候, 只以为今天是大年初一。

    许奶娘真是愁死了, 连忙提醒道:“大姑娘,今天是你的大喜之日, 是你出门子的日子,你怎么连这个都忘了?赶紧先洗把脸醒醒神。”

    许奶娘说着,高声让外间伺候的小丫鬟拿铜盆打热水, 亲自绞了帕子,覆盖在谢静姝的脸上。

    谢静姝其实听到“大喜之日”的时候,就立马清醒了过来,整个人都慌了一下,借着洗脸的空档才镇定下来了一些,所有理智全部回笼。

    她昨晚为了今日,辗转难眠到了深夜,结果刚刚一合眼,就被许奶娘叫了起来,这才迷糊的厉害,现在脑子清明了,哪里还有半分睡意。

    此刻外头一片浓黑,但是谢静姝的小院里已经是灯火通明,谢府大厨房的人也早早起来开始烧热水,准备今日宴席的菜肴。

    随着谢静姝的醒来,刚刚还有些寂静的小院中,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端着铜盆、巾帕、熏香的婢女们鱼贯而入,早就候在外面等候传唤的顾娘子此刻得了命令,拎着自己梳头家伙什的木匣子小心翼翼地往里走。

    顾娘子是京城数得上号的巧手梳头娘子,她梳的妆发尤其饱满漂亮,一开始只是贵妇人出席宴席的时候让她来梳头,到后头有喜宴的时候,也会让她帮新娘子梳头。

    新娘子的头最难梳好,毕竟是一个女子一辈子一次的大事,但凡有半点不妥,都会被人鸡蛋里挑骨头,但是顾娘子梳的新娘子头,没有一家说不好的,名声在京城里算是打出来了,有时候若是时间排不开,顾娘子也只能让后来者另请高明了。

    正是因为顾娘子手艺好,名气响,要价也高,梳一个新娘子的头,需要十两银子,一般普通人家根本请不起。

    许奶娘是听过顾娘子的名声的,见到顾娘子,连忙热情地往里让。

    谢静姝已经洗漱好了,穿着家常的衣服,素着一张小脸坐在梳妆台前等候上妆。

    她看着这些婢女仆妇在自己的闺房内进进出出,她的院子里拢共就只有四个小丫鬟并两个粗使婆子,她又是个好伺候的主子,到了她这儿的仆人几乎都和旁人没多少交际,一向是冷冷清清的地儿。

    哪成想今天却是热闹的沸反盈天,她母亲院里的人,她妹妹院里的人,两个嫂子院里的人,府上好几个管事的婆子,认识的不认识的,都往她这儿道喜送东西,她看着奶娘迎来送往,脸都要笑麻了,只觉得有些恍惚。

    这般热闹的日子,想来只有这一日了。

    她将离开这座她生活了二十年的小院子,这里的一桌一椅,一草一木,都熟悉到她闭着眼都能找到,她在这里一个人独自生长到如今,二十年里她出门的日子一双手都数得过来,给她陪伴最多的,就是东厢房里一屋子的书还有就是许奶娘,幸好她求了母亲,书和许奶娘她都可以作为陪嫁带到荣安侯府去。

    她马上就要从一个她无比熟悉的地方,走向一个她全然陌生的地方,她心中不是没有恐惧和忐忑的,但是她只能不断安慰自己,前方有可以成为知交好友的沈江霖,古人也云:图南未可料,变化有鲲鹏。

    未来一切之事,无人可以预料,男子尚可以充满雄心壮志,认为“变化有鲲鹏”,而她一个小女子,只能随波逐流、接受命运的安排。

    顾娘子见了谢静姝后,先说了一堆的吉祥话,然后才开始帮谢静姝打散长发,先帮谢静姝梳头。

    “一梳从头梳到尾,夫妻白发齐眉。”

    “二梳从头梳到尾,儿孙满堂绕膝。”

    “三梳从头梳到尾,无病无灾无忧愁。”

    顾娘子吟唱着梳头歌,每梳一次头发,便吟唱一句祝福语,谢静姝默默听着,心里却不由得想着,若是她那个从没见过面的亲娘此刻还在世,是不是会亲自过来帮她梳头,吟唱这些吉祥语?

    按照大周朝的习俗,女子出嫁当日,母亲会给女儿梳头礼赞,谢静姝没有亲娘,嫡母请了京城最好的梳头娘子来给她梳头,这便已经是嫡母的仁慈了。

    比起那个挣命将她生下的亲娘,想来她从没有过这样的婚礼和仪式,在这一刻,她似乎又明白了一些,这是她在用自己的生命托举她的人生,而不是直接将她一起带走,不让她看一眼这个人世间。

    顾娘子给谢静姝通完发后,有些羡慕的感叹道:“新娘子这头发又黑又亮又浓密,宛如上好的锦缎一般,我看等会儿头油也不必多上,假发包有些也可以省了,真是我梳了这么多年头发,难得看到的好发质。”

    顾娘子说的真心实意,哪怕都是京中贵女,有些女子的头发天生就有些发黄干燥,不管是吃芝麻也好,还是用油养护也罢,就是养不出这种像谢静姝一样的好头发,还有些女子的头发,尤其是年纪渐长的,容易掉发脱发,自己的头发不够,便只能用假发包来遮掩,若是卸了发髻,有些人的头发更是少的可怜。

    正是因为顾娘子的手艺能够解决这些“疑难杂症”,所以才能在梳头界名噪一时。

    顾娘子手脚十分麻利,根据谢静姝的脸型,她很快就梳了一个漂亮的新娘发髻,顾娘子除了梳头厉害,上妆也厉害,她仔细端详了谢静姝的五官,发现了她的这双丹凤眼特别明亮有神、顾盼生辉,于是便细细给谢静姝上了妆,修了眉毛,在她的眼皮处淡淡扫了一层胭脂色,这般一来,配合着柳叶眉,这双眼睛就显得格外明眸善睐,让人见之忘俗。

    许奶娘一直站在后面看着,等到顾娘子停住手后,连连惊呼“神了!”

    好像那个顾娘子只是随意又快速地简单上了几笔妆,也不见她如何浓妆艳抹,可是效果却远超旁人,许奶娘一直觉得自己奶大的孩子是好看的,但是平时也不见她如何装扮,和府里的二小姐比,就显得寡淡失色了,没想到这般一装扮起来,竟然也是如此美的。

    “好了,现在天色还早,新娘子得吃点东西,等吃完东西后我再将口脂给新娘子补上,再去穿嫁衣,戴金丝凤冠,等到吉时到了,便可上花轿了!”

    顾娘子对于自己的这番杰作同样也是有些惊喜,初看这位谢家大姑娘容貌不显,不是那等第一眼就让人惊艳的美人儿,但是等到装扮起来,越看却越耐看,尤其是这位姑娘身上有一种诗书满腹的气质在,人们常说的书卷气、书卷气,顾娘子竟是头一回在一位闺阁小姐身上感觉到,看着就觉得很不同寻常。

    谢静姝轻声道过谢,接受了顾娘子的祝福。

    经过这一番折腾,外头天色已经渐渐开始亮起,许奶娘端来一碗汤团,这是大周朝即将出嫁的女儿在娘家吃的最后一餐早食,吃的便是带有象征意义的汤团,寓意为一家人的团团圆圆。

    一般来说,父亲母亲和家中兄弟姊妹这个时候会陪着一起来吃,不过谢静姝习惯了一个人吃饭,也没觉得一个人孤零零的吃这个汤团有什么不好,往年便是元宵夜吃汤团,亦是她一个人。

    还没吃上一个,外间就有了响动,谢静姝听到毡帘外头传来谢琼的声音,连忙丢下瓷勺站起来去迎,谢琼却自己当先一步掀开帘子走了进来。

    “呼~今天外头好冷呀!咦,姐姐已经开始吃起来了,那正好我和姐姐一起吃,我还空着肚子没吃呢!”

    谢琼起了个大早,顶着寒风走到了谢静姝的偏僻小院里来,就是为了陪着谢静姝一起吃这最后一顿早餐。

    江家退亲之事已经过去了许久,当时谢大伯的判罚下来之后,江家便有了后悔之意,谢琼舅母居然还过来和谢琼暗示了他们家依旧有娶她之意,言及江少连这些时日根本放不下她,时时在家中吵闹不休,整天以泪洗面,她实在看不过去了,想让谢琼去看看她表哥,安慰安慰他。

    谢琼当即就表示了自己与表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虽是表亲,但也实在不适合再私下见面,直接便给回绝了,心里更是被舅母给恶心坏了。

    她再天真也完全看懂了舅母的意图,她是宁死都不会再去吃那回头草了,等送别舅母后,谢琼就回了江氏这个事情,言明舅母再来府上看她,就给回绝了,她实在不耐烦再去周旋。

    江氏当时听到这件事后,同样是被寒碜恶心到了,没多想就同意了下来,自此对娘家人也保留了三分心眼,不再会全心全意地相信了。

    正是因为这段插曲,倒是让谢琼一下子从退亲一事的打击中彻底走了出来,谢识玄屹立不倒,并且还单独把她叫过去,让她不必为婚姻大事操心,多留她这个宝贝女儿几年就是,谢家不是养不起她。

    谢琼在家当姑娘的日子很是好过,所有烦恼皆都烟消云散了,今日姐姐大婚,她惦记着谢静姝,早早就过来陪着一起用早食了。

    谢静姝脸上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忙叫许奶娘让厨房再下一碗端上来,谢琼见了谢静姝的笑容,不由得也是一呆:“都说新娘子好看,我今儿个是信了!姐姐还没还没穿上吉服呢,都已经美的很了,姐姐很该经常这样装扮起来!”

    谢琼知道母亲不喜欢谢静姝,所以没叫母亲一起过来,省的谢静姝反而觉得不自在,但是母亲是母亲,她是她,谢琼自从看清楚了自家姐姐的本事,对谢静姝格外另眼相看起来,这段时日姐妹两个的感情与日俱增。

    姐妹两个一人捧了一碗汤团吃了起来,白嫩嫩的汤团皮里面包着甜甜的芝麻馅,每一个吃下去都甜滋滋的、暖呼呼的。

    吃完早食之后,谢琼自告奋勇帮着一起给谢静姝穿上大红四兽朝麒麟通袖袍,又看着顾娘子给她戴上金丝冠,同时插上整幅头面,围髻一圈都是圆润的珍珠作串,一对金镶宝凤簪的凤凰口部衔着长长垂到肩膀下方的珠结,紫翡翠镶嵌珍珠耳饰挂在白嫩的耳朵上,大红色的口脂抿上后,谢琼在一旁看的都震惊地张大了嘴巴。

    谢琼围着谢静姝转了一圈又一圈,有些兴奋地啧啧称叹:“姐姐,你今天真的好美好美啊!原来你穿正红色,戴金簪头面是这么好看,以往你从不这样打扮,竟叫人不知道你的好来!”

    谢静姝被谢琼大夸特夸,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正端详着铜镜中那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时,她听谢琼突然拍了一下手掌,开心道:“一会儿姐夫到了,我们可要好好刁难刁难他,姐姐,你看了那么多书,一定看过什么难题,你赶紧帮我写下来,一会儿我隔着大门去问他!普通的吟诗作赋不行,人家可是六元及第的状元郎,来接亲的都是那一帮子翰林,咱们一定要出一些难题怪题!”

    谢琼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她说等会儿谢家族里其他未出门的姐妹都会过来帮她一起堵门,倒是让谢静姝也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确实有这么个习俗。

    只不过其他人家都要让新郎官现作一首催妆诗,但是以沈江霖的文采,这些都是雕虫小技,根本难不住他。

    等快到吉时的时候,谢静姝房里各房谢家姊妹都过来了,七八个少女叽叽喳喳,出谋划策,个个兴致勃勃地要难倒状元郎,谢静姝原本还有些忐忑的心情,被众姐妹一笑闹,思绪也都歪到了爪哇国去了。

    沈江霖作为新郎官,没有那么多繁复的上妆流程,但是男方家中的事情也不少,沈江霖天还没亮就被“赶”了出来,钟扶黎带着一干仆妇过来,他们要趁着这个时间再次检查一番沈江霖院子中的布置和新房里有没有缺的东西,沈江霖则是被扫到了一个单独的厢房中去,穿衣吃饭。

    钟扶黎做事向来风风火火,粗中带细,这次沈江霖大婚,里里外外基本上全部是这个大嫂操持的,竟没有一处不称心的。

    今日沈江云也告了假,帮着一起迎接宾客,沈锐腰伤已经好了,但是因为不情不愿被沈江云夺了权,如今赋闲在家,性子独的很,今日这样的大场合还不愿意露面,结果沈江云发了一通火,只说如果还愿意做这个父亲留在京中的,那就出来走走见见亲戚,若是这都不愿意的,那就干脆回庐州府老家算了,省的在京中丢人现眼,被人笑话。

    庐州府老家哪里有京城荣安侯府条件好,沈锐只是不忿,脑子可没傻,只能不情不愿地应了下来,出来被迫营业,继续扮演着慈父孝子,家庭和乐。

    魏氏倒是有所反思,沈江云后来解了他们禁足后,经常对着沈江霖嘘寒问暖,不过沈江霖对这个嫡母的态度和以前一般无二,既无亲近也没疏远,让魏氏心中七上八下的,越发的看不透这个庶子了。

    像是今日这样的场合,虽然钟扶黎是主要操持的人,但是魏氏到底管家多年,经验更加丰富,很多事情亦是亲力亲为地帮忙,这才让钟扶黎松了一口气。

    徐姨娘则是跟在管事的人后面一一看过去,一旦发现哪里有不妥当的,马上就跑去和钟扶黎讲,生怕错漏了一丝半点,脸上的笑容就没有落下来过,看的孙姨娘和叶姨娘艳羡不已。

    沈明冬年初的时候已经嫁了出去,索性殷家也在京城,今日便回了娘家帮忙,在几个女人的整治下,偌大的荣安侯府里里外外焕然一新,一点都不比当年沈江云娶钟扶黎的时候排场小,为了迎娶谢静姝,沈江霖的“清风苑”都重新修葺过一遍,扩建了好几间屋子,加了一排倒座房,以方便新娘子放置她的嫁妆。

    沈江霖是官员之身,今日的吉服是他官员大红圆领吉服,头戴双翅乌纱帽,腰间系着银色革带,因着天气严寒,外罩火红狐裘大氅,更显得丰神俊朗、玉树临风。

    眼看着吉时已到,沈江霖辞别家人,身上斜披一段红色锦缎,翻身上了挂红彩的俊逸马匹,身后是八抬大轿,身边跟着的有陆庭风、殷少野、郭宝成以及沈贵明等人,前方是十八名吹打的锣鼓手,此刻已经巳时三刻,又临近年关,京城的大街小巷之中都是出门采买年货的人,老远听到锣鼓之声,纷纷往迎亲队伍的方向看去。

    京城之中达官贵人众多,便是没有官身的,靠着银钱捐出一个闲职官身,好在成亲的时候穿一身官服涨面的都有不少人,所以沈江霖这身吉服制式没有引起多大的惊奇,反而是沈江霖的容貌,引得众人一再惊呼,直言:“好俊俏的新郎官,是要去娶哪家的小姐?”

    还有跟在父母上街不知事的小姑娘,指着沈江霖道:“娘,以后我也要嫁给这样的新郎官!”

    周遭一起去赶集的人听到这话都笑了起来,对着那位妇人道:“那可得现在就相看起来了,这样俊俏的新郎官可不好找。”

    “哈哈哈哈哈。”众人哄然大笑,距离沈江霖中状元的时间并不算长,有些曾看过沈江霖出来打马游街的百姓一下子将沈江霖认了出来,大声叫了起来:“嗐,我道是谁,这不就是那位六元及第的状元郎么!”

    众人闻言,更是一传十十传百,许多人都坠在迎亲队伍后头,不断朝着沈江霖说恭贺,沈江霖亦是面上喜气洋洋,坐在高头大马上对着下方热情的百姓不断道谢,让跟在后头的迎亲队伍撒喜糖,热热闹闹地一路行到了谢府。

    谢府大门敞开,门口同样张灯结彩,站满了仆人,有报信的一看到沈江霖的迎亲队伍来了,连忙飞奔到后院去传递消息,沈江霖则是翻身下马,被引入中堂后,先行拜会岳父岳母,给岳父岳母敬茶,谢识玄和江氏喝了茶后,给了沈江霖见面礼,然后谢识玄又对沈江霖嘱托婚后夫妻二人应该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沈江霖躬身行礼答曰:“小婿谨记岳丈大人教诲。”

    等到沈江霖一众迎亲队伍走到了谢静姝的小院门口,只见小院大门紧闭,里头传来几个女郎的声音:“来了来了!”

    谢琼隔着门,清了清嗓子道:“今日沈状元要来接亲,需得过了我们姐妹这关尚可,知道你们都是进士大老爷出身,今日不考诗赋,只考杂学,你们还有胆子敢应战?”

    沈江霖还没开口,他身后的“智囊团”就嚷开了:“快出题,快出题,看看还有什么题能难倒我们沈状元的!”

    谢琼她们拿出了一沓纸,上面集思广益的都是她们想了一早上想出来的“怪题”,有关于天象的,有关于地貌的,有关于水文的,甚至还有关于女工的,结果她们说一道,对面就立马答一道,尤其是沈江霖来作答的几道题,几乎没有停顿犹豫的,原本她们以为问到他们刺绣的技法,应该要被问倒了,结果这也被沈江霖答对了,她们这边简直是一路溃败。

    “还有没有题了,吉时快到了,赶紧开门,别耽误了时辰!”

    一行年轻人开始哄闹着拍门,谢琼姊妹几个无奈,只能开门,因为陆庭风站在靠前的位置,门一被打开,便看到一张带着笑意的芙蓉面出现在他眼前。

    只听那个姑娘声音宛如黄鹂,明媚娇憨地回头冲着闺房的方向喊道:“姐姐,姐夫来接你过门了!”

    谢静殊在闺房中盖着红盖头端坐在床沿上,视线里面一片红色,耳朵却异常灵敏,听着外头的笑闹之声,谢静殊同样嘴角弯起。

    谢静殊被人搀扶着跨过火盆,拜别父母,又被她大哥背着上了花轿。

    等到喜婆高喊一声“起轿——!”

    八台大轿被稳稳地抬起来,谢静殊揪紧手中的红丝绢,心中顿时一空。

    第113章

    人生三大喜事:他乡遇故知, 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

    对于沈江霖而言,另外两件喜事前世今生都已经体会过了, 唯有这个洞房花烛夜,才是开天辟地头一遭。

    沈江霖在这个异世不知不觉已经八年时间, 在这八年里,他交到了好友,有了真心相对的家人, 有视他为亲子的师父师母, 如今,他又在这个世界成了亲, 有了妻子,或许还会有孩子, 这一切对沈江霖而言, 何尝不也是一种未知?

    翰林院的一众同僚今日都来道贺,连他的上官秦之况都非常给面子地过来了,这些都是应有之意,说明沈江霖在翰林院做事为人不错, 就是一向和沈江霖有些不对付的陶临九, 收到喜帖后, 不仅仅送了贺礼, 人也过来喝喜酒了。

    然而, 让沈锐吃惊的是,不仅仅是翰林院的一帮人, 已经升任新的兵部侍郎的冯会龙、锦衣卫千户韩兴、吏部侍郎梁尧臣,来头一个比一个大,关系一个比一个硬, 最后,连宁王也亲自到了,宁王一个闲散王爷到了不算什么,竟然还帮太子殿下送来了贺仪,沈锐整个人都有些麻了,和宁王一起坐在上首的时候,感觉自己就像在腾云驾雾一样,端酒杯的手都有些颤抖了,最后还是狠狠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能勉强镇定下来。

    他这个小儿子,到底在外头结交了多少人脉,到底还有多少本事,是他不知道的!

    沈锐一直以为沈江云是翅膀硬了,所以才敢和他叫板,但要不是有他亲娘帮忙,就凭他这样的青瓜蛋子,哪里就能真的将他赶下去了?况且将他赶下去了,荣安侯府少了一个四品大员,就有好处了?沈锐心中冷嘲自己的儿子,还想着总有一日儿子有搞不定的事情了,还是会求到他头上来。

    结果如今一看小儿子结交的这些人脉,沈锐哪里还有不知道的?怪不得要如此维护这个弟弟,原来大儿子的底气就是沈江霖给的!

    可是心底再如何翻江倒海,此刻也只能喜气洋洋地接受所有人的恭贺。

    荣安侯府席开二十桌,大花厅内灯火辉煌,来往婢女端盘捧盏,络绎不绝,每一桌底下都放着炭盆,花厅角落里更是每隔十步就是一个炭盆,哪怕花厅大门敞开为了方便上菜,也没人感觉到一丝寒意。

    沈江霖一圈酒敬过来,整个人已经有了些醉意,但是翰林院里的那帮人还不放过他,一个又一个跑过来给他敬酒,说是今天不能让新郎官清醒着走进新房,惹得所有人都哄堂大笑起来。

    沈江霖叫苦不迭,最后只能装醉,眼看着天色已经不早了,沈江云心疼弟弟,连忙帮着沈江霖挡酒:“诸位诸位,春宵一刻值千金,咱们就别耽误人家新婚夫妻了,赶快将人送进新房,我继续陪着大家吃好喝好。”

    沈江云都如此说了,又看沈江霖整个人趴在桌上,起都起不来,众人才笑闹着放过了沈江霖。

    之前沈江霖和谢静姝的成亲仪式已经办过了,挑过盖头也结过头发,此刻谢静姝一个人在一间不熟悉的房间内,她也不敢随意乱走动,只拿眼睛去瞧。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红彤彤的,拔步床上的帐幔是红色锦缎,床上的大红被子上绣着鸳鸯戏水,床上洒满了花生、红枣、桂圆和莲子,象征着早生贵子,这张拔步床也是她的嫁妆之一,早早被抬了进来布置,上面的大红绣被也是她一针一线绣上去的,更显的亲切了一些,除了这张拔步床外,还挑了六个樟木箱笼过来,里头装的都是她平日里要用的衣物和妆奁,剩下的嫁妆要等到明天她敬完公婆茶后才来收拾,现都堆在廊庑下的过道里。

    除开箱笼和拔步床,这间房间里的其他东西都是她不熟悉的,四面墙上挂着名家字画,其中也有沈江霖的亲笔题字,八宝阁架上摆满了书籍,有几样小巧摆件,也看不出是古董还是现做的,总之是她不曾见过的,有一个五彩玻璃碗,在灯烛下闪着流光溢彩,仿若有霞光万道四散出来,又有一个红碧玺的剔透鼻烟壶,做成了小巧粉色桃子的形状,十分可爱喜人,当然,最吸引谢静姝的还是那些摆的整整齐齐的书册,但是谢静姝只敢在近边观望书册的名字,不敢随意拿出来翻看。

    沈江霖的书册都很有特色,每一本竖立着排列,书脊上贴上字条写上名字,这样一来,无需一本本抽出来,便能知道这是一本什么样的书,谢静姝暗暗赞叹这个妙招,心里已经想好了,要将她的书籍也这般整理摆放,以后自己再要找书,启不方便?

    正当谢静姝围着这些书册看的认真的时候,突然听到了外头有动静传来,她心漏跳了一拍,连忙像个小兔子似的逃回床塌边,整理了一下喜服的裙摆,端坐在床沿上,仿佛一直保持着这一个动作似的。

    沈江霖进了婚房后,等送他的人走了,关上房门后,沈江霖就站直了身体,哪里还有一点醉酒之态。

    谢静姝被沈江霖这一变故弄的一愣,刚刚看沈江霖伏在桌上想走过来看一看他如何,结果现在他却自己神色清明地站了起来,两个人面对面看了一眼,俱都一震。

    第一次正式见面的时候,两人俱都穿着家常便服,定亲之时两人更没有直接说过两句话,刚刚拜堂成亲,同样也是盖着红盖头,用称杆挑起红盖头的时候,满屋子都是起哄的人,谢静姝更是害羞地一直低着头,沈江霖没怎么看清她的面容,如今双方都是盛装,屋内红烛高照,两个人面对面看了个清清楚楚。

    两人都觉得对方大有不同,沈江霖被谢静姝今日的打扮惊艳了一下,谢静姝则是一向知道沈江霖容貌鼎盛,今日再见,只觉得天下间再无男子可以将红色穿的如此好看了。

    谢静姝脸上绯若红霞,不禁低下了头来,不敢再仰头去看,沈江霖也觉得有些不自在,轻咳了一声道:“刚刚饮了许多酒,浑身都是酒气,我先去洗漱一番。”

    谢静姝呆呆地“哦”了一声,她确实闻到了一股酒气,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从沈江霖身上散发出来,却没有那么恼人。

    沈江霖见谢静姝还是站在原地不动弹,长眉扬了一扬,有些困惑道:“借过?”

    谢静姝这才发现自己堵住了沈江霖的去路,连忙往后退了一步,让出位置来,沈江霖低声道了一声谢,然后绕过谢静姝,往屏风后头去了。

    沈江霖的婚房便是以前沈江霖住的卧室,现今另外扩建过,里面卧室的格局没有大变,但是用一道屏风隔出来专门用来洗漱的地方,沈江霖之前给周端出的主意,弄出来的保温瓶,如今已经早就风靡整个京城了,沈江霖洗漱房内也放了几个保温瓶,方便冬日随时取用热水,沈江霖简单的漱了口,洗了脸,然后才觉得整个人清爽了一些。

    谢静姝听到里头的水声,想到自己和沈江霖正在共处一室,哪怕没看到人影,心跳止不住地快速跳动起来,等到沈江霖出来后,他首先询问谢静姝刚刚有没有吃过了。

    沈江霖在外头吃酒的时候,让厨房也送了一桌席面到新房里来,现在见杯盘皆无,不知道是谢静姝吃过了,还是下人忘了送过来。

    谢静姝慌忙点了点头:“我已经吃过了。”

    这话说完之后,新婚夫妻二人对坐在圆桌两面,一时之间,再次陷入了相顾无言的沉默状态之中。

    沈江霖想了想,起身走到一个柜子前,从最里面的一个抽屉里拿出一个雕文刻镂的精致木匣子出来,推到了谢静姝的面前:“侯府内目前哥哥嫂嫂当家,我们每个月的月例,我这边是五十两一个月,你这边是二十两一个月,以后这些都你收着,你带过来的陪房,明日再报给大嫂,让她登记造册,方便她以后按照等级发月例。大嫂精明能干、为人豪爽,你若碰上什么事,在后宅内找大嫂便是,至于“清风苑”中,全按你的喜好来办就是,只我的书房,还请不要帮我随意改动了。”

    沈江霖给的木匣子里,除了他这些年的月例,还有五千两的家用银子,他想着女孩儿家总有喜欢的胭脂首饰,他出手一向大方,这些年来虽然靠着《求仙记》一书挣了近十万两银子的钱,但是挥洒出去的也不知道凡几,后来他大哥见他这般没有成算实在不像话,逼着他买了一些田地宅院,后来等到这本书写完之后,每年就没有那么多的进项了,一年拢共也就大几千的银子。

    但是若只是养个家,这也很够了。

    谢静姝打开这个木匣子的时候,原本以为这个匣子就和她在谢府做姑娘的时候放月例的匣子里头差不多,左不过是几锭整银和一些散碎银两。

    大家族里的月例发放都是有定例的,别看沈江霖如今说的月银不少,但这应该是他们成婚之后才有的数额,一般如果是没有当官没有成家的话,一个月也不过是三五两的银子。

    谢静姝是个“月光族”,一拿到月银就全贡献给书店的掌柜了,她这次带到沈家来的嫁妆里,除了这张拔步床外,还有一些是围屏、摆件、箱笼、柜子,其余小件便是布匹绸缎、首饰头面,谢家庶女是三千两嫁妆的例,这些都是折算成物件的,真正的现银,不过是放在托盘上摆给亲戚朋友看的那一些,加起来也不过三百两银子。

    谢静姝出嫁前夕,谢识玄把她单独叫到书房,另外给了她两千两的银票,作为她的添妆银,让她自己压箱底存放好,谢静姝不知道这是不是父亲对她的一点补偿,总之最后她受了下来。

    不管怎么样,有这些银子傍身,谢静姝也觉得自己似乎更加有底气了一些。

    可是等到打开沈江霖给的这个木匣子,里头竟没有几两碎银子,都是厚厚一叠的银票,而且最上面一张的面额竟是百两的,谢静姝被吓了一跳,“啪”地一声合拢上去,慌忙推拒。

    “我,我在家中,从来没有学过管家,我担不得这样的重任。”

    谢静姝越说声音越低,头颅也不自觉地低了下去,和那日谈到她感兴趣书籍时候的侃侃而谈不同,管家理事这种东西,照理来说名门闺秀都是要学的,毕竟打理中馈是每个正头娘子都要会的事情,但是谢静姝从来无人教导,本来刚刚听到沈江霖说家中一切有大嫂掌家,谢静姝还松了一口气,如今见沈江霖一口气给她这么多银票,她哪里敢接。

    沈江霖知道谢静姝在谢家的处境,谢静姝的长相合该大气明媚,方能显出她的美来,这般的瑟缩自卑,便是十分的美貌也只剩下了三分了,沈江霖见不得谢静姝的美被破坏,他起身凑近了谢静姝,将木匣子放在谢静姝的手中:“只不过是花银子而已,不需要你做旁的什么,若是没了,再和我说便是。”

    谢静姝的双手指节修长但又宛若削葱,握在手中大小合宜,好似品相最好的羊脂白玉,沈江霖竟有些忍不住又握了握,惊的谢静姝立即抱住木匣子,面红耳赤道:“是,谢谢沈二少爷,不,不对,谢谢夫君,我知道了。”

    至于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哪些,此刻的谢静姝心神早就从木匣子上飞走了,被握过的那双手仿佛是像被烫了一般,整颗心七上八下,乱跳个不停。

    见谢静姝如此紧张,仿佛一只惊弓之鸟似的,背脊绷直,声音发颤,沈江霖竟是被她带的也有几分紧张之意,面圣都能从容不迫的人,现在却端坐回去,双手放在膝盖上摩挲了一会儿吉服上的刺绣花纹。

    好在沈江霖的头脑是无比的聪明的,在这种情况下依旧可以靠他的脑子将话题继续下去:“上次你写信过来,问我四象和二十八星宿的问题,最近我略有所获。”

    一听到这个,谢静姝的一双凤眼亮了起来,在烛火下简直是熠熠生辉,她虽然嘴上没说,但是眼神已经在不断催促沈江霖继续说下去,随着沈江霖声音的娓娓道来,谢静姝听的如痴如醉,不再需要信件一来一回的等待,此刻的谢静姝简直听着迷了,看向沈江霖的眼神全部都是浓浓的崇拜和欣喜。

    沈江霖在谢静姝这样的目光中,莫名觉得有些微醺。

    或许是自己喝多了,也或许是谢静姝的看向他的目光太过灼人。

    他从不以自己博学多才而吸引女性,甚至有时候在现代遇到一些半桶水晃荡的男子,在女生面前吹的胡天胡地,仿佛自己无所不能的时候,自己心底还曾嗤笑过这种人卖弄学识,只是此刻他却不知怎的,是能够理解到那么一丝对方的想法了。

    两个人一问一答聊到夜深人静,外头宾客早已散去,“清风苑”内的仆人也都开始熄灯入眠,沈江霖和谢静姝二人今日都起了大早,熬到此刻,再好的精神也疲乏了,两个人各自洗漱过后换上家常入睡时候的亵衣,等沈江霖洗漱好后,见谢静姝已经裹了一床被子睡到了里面,且帮他铺了一床被子整整齐齐放在外侧,心底轻笑了一声,从善如流地睡在了外侧的被子里。

    沈江霖卸下帐幔,大红色的百子报福帐幔垂坠了下来,将千工拔步床里面笼罩成了一个单独的小世界,外头喜烛要燃到天明,帐幔中不算黑,只是朦朦胧胧看不真切,谢静姝闭着眼直挺挺仰躺在床上,等了许久也不见沈江霖有任何动作,心中不免有些着急。

    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和奶娘和她说的不同?奶娘不是说了,男子会主动的吗?

    新婚第一夜,若是没有做那事,是不是夫君对她有不满意的地方?

    可刚刚他们明明相谈甚欢啊!

    谢静姝犹豫纠结,几次想要出声问沈江霖,但是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这种事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谢静姝就静静地躺着,眼睛紧紧闭着,一直等到旁边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了下来,她心中做了许多挣扎,才突然从被窝里钻了出来,快速地起身,然后俯身在沈江霖嘴唇上蜻蜓点水地碰了一下。

    沈江霖在感受到一股幽幽的清香袭来的时候,原本已经有些模糊思绪再次迅速回归,有些惊愕地睁开眼和谢静姝对视了一眼。

    谢静姝根本没想到沈江霖这个时候会睁开眼睛,红绡帐暖,两人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指,她刚刚脱离了温暖的被窝,背后被冷气覆盖,身上激起了一片颤栗,但是脸上和胸口又似有火在烧,她身上是有些带着暖意的女儿幽香,沈江霖身上是有些冷洌的松木清香,此时两人之间气息交融到了一起。

    当两人目光同样交汇到一处的时候,沈江霖的双眸乌黑深沉,定定地看着她的时候,仿如一潭深渊在凝视着她,要将她的灵魂都吸入其中似的,让谢静姝整个人都是一颤。

    沈江霖些许酒气残留在身,醉玉颓山,神清骨秀,这一眼仿佛能将人定住似的,直到她的秀发垂落到了沈江霖的面颊上,谢静殊才如梦初醒。

    谢静姝闪电般地起身,动作矫捷地钻回了自己的被窝,将自己裹成一个粽子似的背过身去,含糊不清地解释道:“这样就妥了,新婚之夜就该如此,否则是无法交代的,嗯,好困啊,夫君,我们睡吧。”

    说完这串话后,谢静姝死死按住自己的跳到狂乱的胸口,强制自己把气息平稳下来,脑子里胡思乱想了许久,一直到实在神思困乏到了极致,这才再抵抗不住,沉沉睡去。

    饶是沈江霖的大脑如此聪明,此刻也被弄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谢静姝此举的用意究竟是什么,但是听到身边的姑娘已经害羞地快要弓成一团,他便只是好心情地轻轻“嗯”了一声,不再多说一句话,体贴地不想让谢静姝继续尴尬下去了。

    沈江霖哪里知道,谢静姝离家前一夜,许奶娘偷偷摸摸拿了一本书给了谢静姝,许奶娘知道江氏不会提点她,生怕谢静姝新婚初夜什么都不懂,到时候把自己弄伤了,便千方百计搞了一本“指南书”给她。

    给大家姑娘找这种书,许奶娘心里也害怕,别人把书卖给她了,她也没敢细看就塞给了谢静姝,结果那本书或许是印制不良,里面的小人画的太过抽象模糊,只有第一幅两个小人亲嘴的画面谢静姝看懂了,许奶娘说新婚夜这是必做的事情,否则无法给沈家交代,也不能生出娃娃来。

    结果一知半解的谢静姝便认为,亲了嘴便能给交代了,便能有孩子能出生了。

    谢静姝思想还在一片混沌之中,她想着自己到底比沈江霖要大上两岁,或许沈江霖更加不知道这些,所以思忖再三,她主动亲了沈江霖,而这已经是她能鼓足勇气做的最大胆的事情了。

    只是这最后的结果,恐怕注定要让谢静姝失望了,生娃娃这事,显然这样是行不通的。

    永嘉十九年冬,沈江霖完成了他的人生大事,荣安侯府一片喜气洋洋,这个春节京城内各处都是一片祥和,仿佛年中三皇子谋逆一案引起来的滔天巨浪,已经在所有人心中被抹除了一般,一些人的离开和逝去,并不能打扰所有人过年的兴致,老百姓们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

    可是等到开年第一场大朝会时,永嘉帝在众目睽睽之下,突然从御座上倒了下来,朝堂之上一片惊呼之声,等到群臣退去,宫门紧闭,热闹的京师一下子全部戒严起来,一时之间,从上到下,俱都人心惶惶起来。

    第114章

    谁都没想到, 永嘉帝会一下子倒下来,并且还是以这样在上大朝会的时候,如此狼狈的方式倒了下来。

    所有亲眼目睹这个场面的大臣, 心中都已经明了——陛下他恐怕命不久矣。

    哪怕有些观察入微者知道永嘉帝自开春那场病后面色就差了许多,但考虑到永嘉帝的年纪, 又有御医调养,哪怕就是身体不好了,也要个几年才会倒下, 谁能想到会如此突然?

    好在永嘉帝倒下之前, 将朝堂之上有异心的人收拾的干干净净,满朝上下都已经确认了以太子为下一任的继位者, 所以当永嘉帝倒下之后,周承翊立刻接手了朝务, 在他监国期间, 并没有发生什么大的动乱,一切有条不紊进行。

    御医给永嘉帝联合诊治后,都道他身体的不适是心力衰竭而致,心脏在人体中至关重要, 在这种情况下, 他们只有尽力救治, 但是要想让他身体恢复如前, 已经是不太可能了。

    御医们说的委婉, 但是意思就是这么个意思。

    以永嘉帝的年纪和身体状况,只会越来越差, 再也不可能越来越好了。

    永嘉帝昏迷之后,一直到第二天傍晚才醒了过来,醒来之后, 他就挣扎着要坐起来,一直在永嘉帝身边伺候的皇后,连忙慌不跌地派宫人去传太子过来。

    皇后是继后,这么些年只生下了一个公主,并无儿子傍身的她,也从来没有郑皇贵妃那样的野心,只是她成为继后的时候,太子已经十二岁了,与她从来不甚亲近,如今永嘉帝若是去了,她现今不过四十又八,后半辈子在深宫之中,或许只能依靠太子了,所以一旦永嘉帝有任何的风吹草动,皇后都是马上封锁消息,派人去请太子过来定夺。

    乾清宫里三层外三层地重兵把守,没有太子之令,连一只蚊子都飞不进去。

    周承翊刚到,禁军首领祝复山立马做了一个手势,两列禁军立即让开一条道,让周承翊的人通过。

    周承翊快步流星地走入皇帝寝宫,便看到永嘉帝已经坐了起来,看上去竟与往常一般无二,没来由的,周承翊心中突了一下。

    在这一瞬间,周承翊脑海中已经翻遍了这两天一夜中,自己有任何做的不妥的之处,只怕他父皇突然发难,认为他有不臣之心。

    哪怕这段时日,父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有所缓和,但他们是天家父子,君臣之别的想法早就刻入骨髓,只要他父皇一天没有退位,那就是大周江山之主,就能对他有生杀予夺的权力。

    永嘉帝盯着周承翊看了一会儿,看的周承翊心头压力徒增,然后才听到永嘉帝突然猛烈地咳嗽了起来:“太子,你过来。”

    周承翊立即快走几步,在永嘉帝的龙床前弯腰站定,然后便听永嘉帝对王安吩咐道:“传内阁五位大臣进宫,然后将朕案头的玉玺和诏书拿过来。”

    王安眼里隐着泪水,连忙应是,立即出去传诏。

    这几日朝廷中的大臣们昼夜不敢安歇,尤其是几个内阁大臣,更是在家中就穿着朝服,就怕宫中突然传诏,等到切实收到诏令的时候,众人心中还松了一口气,有一种大石头终于要落地的感觉。

    永嘉帝感觉到身上一阵乏力,可是此刻他只能继续强撑着帝王的最后一丝尊严坐在床上,等到内阁五位大臣都到了后,永嘉帝让王安宣读传位诏书。

    “朕受命于天,即位以来,夙兴夜寐,忧思家国,然朕已到油尽灯枯之时,太子正宫嫡出,身份高贵,举止温文,德才兼备,素有贤明,今传位于皇太子周承翊,以承大周江山之社稷,特命内阁首辅杨允功,内阁大臣吴乃庸等贤臣为辅臣,共建太平盛世……永嘉十九年八月初八,钦此。”

    这是一道传位诏书,有正宫皇后、内阁五位大臣,司礼监的几位大太监在场,周承翊的正统地位无可指摘。

    周承翊在王安宣读诏书的时候,就已经跪了下来,当他听到“传位于皇太子周承翊”这几个字的时候,周承翊的一颗心总算落回了原处,不再提心吊胆了。

    一直到此刻,周承翊才深刻的感受到,原来他的父皇真的已经快要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而且他的传位诏书是之前就写了下来,原来他在他父皇心中,他一刻都没有动摇过想要传位于他的心思,而他心中却曾经有过怀疑。

    放下了一切的权力纷争和猜测后,父与子之间的感情再次占领了上风,看着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的父皇,周承翊知道这是他父皇在用自己的最后一点精气神,帮他这个太子铺路、正名。

    等到一干大臣和太监磕头退下后,永嘉帝挥手让皇后带着其他宫人也退下,便是王安也没有留下,偌大的寝宫内,只剩下了这天下最尊贵的父子二人。

    永嘉帝再没有力气维持着坐着的姿态,周承翊连忙上前,扶着他父皇躺下。

    帮永嘉帝刚刚掖好被角,永嘉帝却伸出手抓住了周承翊的手。

    永嘉帝刚刚处理这些已经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虽说是抓住了周承翊的手,其实一点力气都没有,反而是周承翊顺着他的力道反手握住了永嘉帝已经有些干瘦到爆出青筋的手。

    “明宸,朕还有些话交代给你,你认真听。”

    周承翊,字明宸,但是这个字,也只有永嘉帝在表示亲昵的时候叫过他,更多的时候,只是称呼他为“太子”。

    周承翊强忍着泪意,重重地点了一下头。

    永嘉帝大喘了一口气,这才缓缓道:“你三弟是个糊涂的,肖想了他不该去想的东西,只是这个皇位,不是朕的,也不是你的,是周家开国先人的,我们坐到这个位置上那一刻起,代表的,就不再是自己了,所以明宸,你不必怀疑什么,你确实是各方面都要远胜你兄弟们许多,才能坐上这个皇位的,你只是恰好是嫡又是长而已。”

    这是他最倾心培养的太子,用尽了他所有的心血,但是对永嘉帝而言,如果周承翊确实是烂泥扶不上墙,他也不会将皇位传给周承翊的。

    出于对三皇子端王的宠爱,永嘉帝不是没考虑过这个儿子,但是综合各方面的素质,心胸、才干、谋略以及对大局的把握,端王都远不及太子。

    在永嘉帝心里,没有什么立嫡立长的烦恼,他属意的,永远是立贤。

    若无贤明君主,最后变成秦朝一般,二世而亡,这大周江山又能经得起多少折腾?

    周承翊第一次从他父皇口中听到了对他全方面的肯定,哪怕他心中知道,父皇仍旧是在帮着三弟说话,周承翊也不再有任何嫉妒之意,反而是继续用心倾听着永嘉帝的话,眼中包裹的泪水再也忍不住了,一滴滴地落了下来。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这或许是他与父皇尚且清醒之时的最后一场谈话了。

    “往后你的儿子们也要仔细挑选,你要时刻记住朕今天的话,我们做的一切,都要对得起周家的列祖列宗们。”周承翊拼命点头,牢记于心,不敢不从。

    “朕已然时日无多了,只是朕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三弟,等到风平浪静之后,父皇请你对他高抬贵手,放他一条生路,你可答应我?”

    永嘉帝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牢牢握住周承翊的手,他说到最后的时候,已经不是在说“朕”了,而是在说“我”,这是一个父亲对儿子,最后无奈的请求。

    直到这一刻,周承翊终于明白,他自己一直想的从来都没有错过,三弟才是父皇最疼爱的儿子,也是他最放心不下的孩子。

    周承翊此前一直为此苦恼纠结,但是在这一刻,他竟然释然也承认了,并不因此而生气伤怀。

    他不得不承认,父皇能够做到这一步,已经是这天下难得的父亲了。

    在郑皇贵妃死的时候,周承翊也曾有过担心,怕他父皇因为郑皇贵妃之死,而雷声大雨点小的放过三弟,可是永嘉帝用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仅仅将三弟圈禁起来,甚至还将他的势力一扫而空,连根拔起,将审理三弟谋逆案的权力都交托到了他手上。

    因为父皇知道,他视三弟为心头大患,这世上再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去做这件事。

    所以,哪怕他面上依旧保持着温和与不急不躁,但是私下里却是动用一切手段,将三弟的势力一网打尽。

    在一步步的试探之中,永嘉帝从来没有反对过,反而是坚定地站在周承翊这一边,帮他一起打压端王的势力。

    周承翊在那个时候甚至偷偷想过,是不是自己误解了父皇,这些年以为父皇特别怜爱宠溺三弟只是他的错觉,但是到了现在,他心里头的答案揭晓了,可是不知道为何,周承翊竟已经觉得不再难过,反而是钦佩他父皇可以为了大周江山、为了祖宗家业,压抑自己的情感至此,便是异地处之去想,周承翊都不觉得自己能比他父皇做的更好。

    周承翊同样紧紧握住永嘉帝的手,郑重地承诺道:“好,只要有儿臣在一日,儿臣就保三弟一日荣华富贵。”

    永嘉帝满意了,脸上牵扯出了一抹笑,然后他又用微不可闻的声音断断续续道:“将你,将,郑母妃,与我,合葬。”

    周承翊一开始没有听清楚,后来将耳朵附在永嘉帝唇边,他才听懂了永嘉帝的话。

    永嘉帝的帝陵早就已经建好,他的母妃就葬在主墓穴里,等到永嘉帝逝世后,就会与他母妃合葬,在主墓室里还有两个妃嫔的棺木位置,一个是给如今的继后的,另一个尚未有人选。

    今日,永嘉帝特意交代这个事情,郑皇贵妃当时自戕而亡,被视为不祥,单独葬在了皇陵外面,这是永嘉帝最后的不舍,他舍不得郑氏一个人孤魂野鬼流落在外,找不到归途也享受不了供奉,他只有交代了周承翊,得到了下一任帝王的支持,才能将郑皇贵妃的棺椁落葬在他早就选好的墓穴里。

    生要同寝,死亦同穴。

    哪怕是都死了,永嘉帝依旧想着庇佑郑氏。

    周承翊嚎啕大哭,他不知道自己是哭父皇对郑母妃的情深意重,还是哭自己母妃被遗忘的彻彻底底,可他在永嘉帝的凝视之中,依旧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永嘉帝释然了,他心愿已了,再无牵挂。

    他慢慢地回过头去,瞪视着明黄的龙帐,口中喃喃道:“父皇,母妃,你们是来接孩儿了么?”

    永嘉帝总以先帝诸多荒唐行为不耻,并且时常教导周承翊不要步先帝的后路,可是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他看到了他的父亲和母亲在笑着朝他招手,呼唤他过去。

    永嘉帝慢慢合上了双眼,手上渐渐失去了力道,最后从周承翊的掌心滑落而下。

    是非成败转成空,心心念念成为一代明君的永嘉帝,并不知道后世史书上究竟会如何记载自己,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有对此有何留恋,他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他最疼爱的两个儿子还有曾经陪伴过他的爱人。

    周承翊颤抖着伸手探了探永嘉帝的鼻息,再无一丝气息泄露出来,胸膛也无起伏,悲恸之意再起,他还来不及和父皇再说几句心里话,父皇就永远地去了。

    “咚——咚——咚——”

    一声又一声的丧钟之声响起,若是以前普通嫔妃去世,不过是敲二十七声,可是今天夜里,二十七声已过,丧钟之声却没有停止,继续在敲着,一直敲了四十五声,才停止。

    这天下间,只有一人去世可以敲四十五声丧钟,那便是九五至尊。

    皇帝薨了!

    满朝文武前来吊唁,停棺七七四十九日,宫里宫外禁止一切宴席饮乐嫁娶,不仅仅是官员门口放置白绫,家中女眷除去钗环只穿素衣,官袍之外再批麻衣以示哀悼,京中百姓之家外出行走时,同样也需要披麻戴孝,此乃国丧,需要守国孝。

    幸而永嘉帝在位期间,勤政爱民、能力不俗,将大周朝江山治理的还算妥帖,没有出过什么大乱子,也没有经历过大的战乱,老百姓们是真心爱戴这个皇帝,同时也是真心守这个国孝。

    帝王驾崩,改朝换代,新一任的皇帝到底能不能做好,老百姓们能不能依旧过上好日子,未知之数无人可知,永嘉帝的薨逝,让许多百姓都哀恸不已。

    等到永嘉帝出殡那天,更是无数百姓前来路祭,周承翊一路扶着棺椁看着帝陵打开,将永嘉帝的棺椁安葬进了墓穴,举行完了所有的仪式,这才精神疲乏到极致地摆驾回宫。

    三日之后,周承翊登基为帝,改号开明。

    尚且处在开明元年的大周朝百姓并不知道,史书上赫赫有名的开明盛世就此展开。

    沈江霖回京之后,一开始是配合调查两淮贪腐案,之后因为永嘉帝身体每况愈下,他本想重用沈江霖,但是思索再三,最后依旧将沈江霖放回了翰林院修撰的位置了,并未给他升官,而是想将笼络人心的机会让给以后继位的周承翊。

    果然,周承翊登基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动作迅速地调动了一批官员。

    一朝天中一朝臣,许多人都早就预料到了这种情况,甚至在永嘉帝还在位置上的时候,就有人已经开始转投当时还是太子的周承翊门下,向他效忠,只是任谁都没有想到,新帝的动作这般大,不仅仅动的是中下层官员,便是高官之列亦有浮动,除了五位在圣旨上出现过的内阁辅臣暂且不动,六部九寺五监之中同样调动频繁。

    有些是平级调动,虽然失去了自己之前的经营,但是好歹能够接受,还有些则是根据以往的功绩情况给予奖惩,颇有些打压老臣,提拔新人的意思。

    沈江霖便是被提拔的新人之一,一跃成为了正六品的起居郎。

    看着官职只正式升了半品,但是在仕途上却是跃近了一大步。

    起居郎是做什么的?

    起居郎的职责就是贴身跟随皇帝,记录皇帝的每日言行记录,同时也可以随时给皇帝做日讲,草拟诏书等等。

    用现代的话来讲,起居郎这个职位,绝对是皇帝最重要的秘书,非皇帝最信任最喜爱的臣子,不会担此重任。

    当然,起居郎这个官职,并非只有一个人,毕竟要经常进宫当值,从早到晚要当值,有时候还要值夜班,所以起居郎一共有五人,但是沈江霖是正六品的起居郎,表示他是其他起居郎之首,其他人比他矮上一级,是从六品。

    官职上,沈江霖升的不快,但是他所处的位置,足够夺人眼球。

    周承翊登基之后,多少人盯着这个起居郎的官职,想塞人过去的恨不得打破脑袋,有两派势力甚至因为这一个官职,斗得脸红脖子粗,在朝堂之上处处刁难对方,谁能知道,多少人眼红的位置,居然被根本从没站过队,也没如何在朝堂上展露过头角的沈江霖得了,六元及第听着唬人,但是在官场上,还不过是个愣头青,荣安侯府沈锐已经下台了,他大哥现在的官职还没沈江霖高,任谁都想不到,沈江霖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得了这个起居郎的职位。

    这是沈江霖第一次在中枢官场上真正崭露出头角,便已一鸣惊人。

    然而,因为沈江霖动了别人的奶酪,又看着是个软柿子好捏,有些人便想上手捏一捏。

    毕竟新帝枉顾许多老臣的意见,如此肆意妄为,必须要让这位年轻的皇帝知道,哪怕是皇帝,也不是所有事,他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第115章

    沈江霖新婚不久, 就遇到了国丧,值此敏感之际,钟扶黎怕他们年纪轻把持不住, 弄出了孩子来,便让沈江云同沈江霖说一说, 夫妻两个干脆分房而睡,以免被有心人盯上,以此为理由参他们一本。

    国丧要守孝三个月, 宫中举办诸多仪式之际, 翰林院上下也忙碌的不像话,各种诏书的草拟以及哀悼文章的书写不知道凡几, 每天都需要翰林院的众位翰林加班加点地写,写完之后再交给礼部核验, 择取上佳者上呈祭礼, 每天都有写不完的文章。

    沈江霖和谢静姝“相敬如宾”了一个月不到,沈江霖就被叫过去进入了疯狂加班的模式。

    对此,谢静姝倒是没有任何怨言,反而在熟悉了“清风苑”之后, 她发现了一个全新的宝藏之地, 沈江霖的藏书之丰, 远远超过她的想象, 当谢静姝将她的嫁妆清点完毕, 全部入库造册后,她在后罩房的一排屋子里, 找到了一间房间,走进去之后,发现这间房间将隔壁的两间一起打通, 里面竟然有二十几排摆的整整齐齐的书架,且这些书架是顶天立地的,有些高处的书,需要爬上高梯才能够到。

    沈江霖书架上的书,每一本书脊都写上了这本书的名字,这不是最让谢静姝震惊的,更让她震惊的是,每一个书架上方都写上了这排书架上面放置的书籍种类,每一层又进行了细分。

    比如她现在看的这个书架上方写的是“史书”,书架总共分了十层,每一层上又贴木牌,写上“大周史”,“大唐史”,“元史”等等,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一目了然,在这个浩如烟海的书册之中,谢静姝可以精准地找到她想要看的书。

    谢静姝发现了这个房间之后,简直觉得自己到了仙境一般,但是她不敢随意妄动,只是绕着这二十几排书架,走了一圈又一圈,几乎将这些书架上的书,摆放的位置都记得一清二楚之后,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一直强忍到沈江霖下职回府,谢静姝才迫不及待地询问沈江霖自己是否可以去看这些书。

    得到沈江霖应允的那一刻,谢静姝心花怒放,简直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最幸运的人!

    她想了想,对着沈江霖招了招手。

    沈江霖今日有些疲累,一整日都在高强度地写悼文,因为沈江霖的文采在整个翰林院中也属于最上层的那一批,过稿率又高,秦之况为了应对上头不断催促的文章数量要求,只能让能者多劳,沈江霖写文章的速度快,人家安排一天三篇,他一天至少要写七八篇。

    这些悼文都是在歌颂永嘉帝生前的功绩,而且每一篇都要角度不同,写这种文章沈江霖虽然也可以信手拈来了,但是这般大强度地写,饶是沈江霖,也有点吃不消。

    所以回来之后,他就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书房中喝茶焚香,放空一切,这是他放松精神时候常做的事情,“清风苑”中的下人早就已经习以为常了,无人会这个时候来打扰他。

    偏偏今日谢静姝实在按耐不住,走了进来恳求沈江霖的许可。

    那些书都是沈江霖到了这个异世后,慢慢搜罗起来的,沈家族学有一本,他这里就有一本,年复一年地累积下来,就有如此之多了。

    沈江霖知道谢静姝求知欲旺盛,自然不会限制于她,原本他就想和她说的,只是刚刚成婚,又逢过年,又是祭祖又是宴请,之后便是永嘉帝驾崩,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倒是疏忽了此事。

    看到谢静姝朝他招手,俏生生地站在书房门口,距离他有一点的位置,沈江霖犹豫了一下,他的香灰尚有一半还没扫,沈江霖做事就要做完整,这般做一半,实在让他有些难受,可是看到谢静姝一直看着他,他想了想,还是站起身来朝她走去。

    谢静姝实在太过高兴了,此刻她恨不能呐喊出声,她觉得沈江霖是这个世界上对她最好最好的人,恨不能将沈江霖抱起来大声尖叫几声。

    谢静殊的礼仪规范算不得好,毕竟也没人仔细教她,她性格安静,大面上出不了错,但是在她格外高兴之时,便会暴露出她的本性,她并不在意那么多的规矩,做事有些随心所欲。

    可是一看沈江霖和她的身高差,谢静姝就知道自己是抱不起来他的,但是内心的喜悦实在难以抑制,她想了想,踮起脚尖亲吻了沈江霖的脸颊一下。

    谢静姝虽然不说话,但是她的眼神,她脸上的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她的眼角眉梢都是笑意,那般的神采奕奕,身上的幽幽甜香萦绕在沈江霖的鼻尖,让沈江霖心旷神怡的同时,原本紧绷的神经竟一下子放松了下来。

    在谢静姝即将要退去的时候,沈江霖鬼使神差地伸出双手掐住了谢静姝的细腰,不让她往后退,反而让她整个人更向他贴近了一点,看到谢静姝震惊又迷茫的神色,沈江霖心中一软,明明是像小鹿那么单纯不知事的眼神,但偏偏因为那双上挑的凤眼平添无数娇意,让沈江霖仿佛受了一些蛊惑一般,低下头含住了谢静姝的唇。

    谢静姝的唇形漂亮饱满,上唇含在嘴里的时候如同一块柔软暖玉一般顺滑,沈江霖忍不住有些笨拙地吮吸了一下。

    沈江霖感觉到自己心跳如擂,可是偏偏谢静殊煞风景地瞪着眼看他,不肯闭上那么一点。

    在那一刻,谢静姝整个人都懵了,仿佛有一股麻意,从唇走向尾椎,浑身颤抖起来。

    她的眼睛睁的大大的,像是一只受到极大惊吓的小兔子一般,快速地推开了沈江霖,甚至眼眶都红了起来,扭身就飞快地跑走了。

    徒留沈江霖立在原地,他也有些吃惊自己刚刚下意识地举动,同时有些不解为什么谢静姝逃的那般快。

    这是害羞了?

    可问题是,前些时日他们没有分房睡的时候,几乎每晚谢静姝都会主动亲他一下,他都默默承受了,不敢有什么妄动,难道他主动去亲她,竟是不可以的吗?

    沈江霖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女人心,海底针,天才如沈江霖,一时半刻也没捞到。

    谢静姝差点没吓死,忧愁地摸了摸肚子,又尽力安慰自己没事的,前一段时日也没有怀上,不会今日就有了。

    好在有书籍作伴,让谢静姝没有时时刻刻想着这个事情,否则她会把自己愁死。

    谢静姝也不是全无心眼,这种夫妻之事她难以启齿,但是旁敲侧击问问大嫂和许奶娘她们,怀孕的时候是什么感受还是能问出来的。

    听到她们说会有呕吐、食欲不振以及嗜睡等诸多现象,谢静姝一条一条地对照着自身,过了两月依旧没问题后,这才将心放回了肚子了,也不敢再招惹沈江霖,见到他就绕道走,只一心一意沉浸在书籍的海洋之中。

    *

    等到永嘉帝正式落葬之后,周承翊刚刚登基就掀起波澜,沈江霖直接被调任了起居郎,这般殊荣,别说外头人侧目,就是荣安侯府上下也都震惊不已——荣安侯府数十年不被帝王重用,而今又有沈家子弟成为天子近臣,这是何等荣耀?

    这比任何事情都更能证明,沈家即将再次回归到了权力的核心。

    起居郎位卑而权重,几乎每日可以和皇帝形影不离,对皇帝的影响至深,正是因为这种情况,为了防止起居郎的权力过大,所以才将这个职位定到最高六品。

    沈江霖今日天还没亮就入宫了,等到周承翊穿好龙袍洗漱完毕之后,沈江霖就被大太监陈德忠给引了进去,然后便开始记录周承翊的一言一行的一天。

    周承翊作为新任帝王是十分克己复礼的,寅时末(早上五点)就起,洗漱好了之后便去给太后请安,然后卯时中到辰时初(六点到七点)开始早训读书,读完书后有一个时辰的休闲时间,周承翊先打一套五禽戏,再去用早膳。

    皇帝的早膳自然有其讲究,八道主菜,四道小菜,另有其他粥品、小食等,零零总总二十几道菜,沈江霖作为随行人员,周承翊一个人根本吃不了那么多,就让人端了几道早点盛了一碗粥食赏赐给了沈江霖,让他在另一边的单独小案上吃了。

    老板免费包早餐一顿,沈江霖吃的一点负担都没有,一边吃一边心里还品评御膳房的手艺确实不错。

    至于周承翊则是完全奉行食不言的规矩,基本上大太监陈德忠给他夹什么他就吃什么,也不见他有什么特殊的喜好,吃了大概七八分饱就停箸不食了。

    到了巳时初(九点)便是今日的大朝之时,满朝诸公都是绯袍,只有沈江霖一身青袍,颜色对比已经够有差异了,只见大臣们都是站着的,但是沈江霖却是坐在丹陛之后,他有一张小案几,需要记录整个大朝会的所有人的发言,从他的角度看去,除了看不见皇帝周承翊,沈江霖视力好,其他人的表情他都可以看的清清楚楚。

    刚刚跟随皇帝周承翊一整个早上,沈江霖只用寥寥几笔就可以概括他的行为了,这活是做的非常轻松,甚至周承翊在空闲之时还和他拉了几句家常,恭喜他新婚。

    而大朝会则是今日他工作内容的重中之重,哪怕今日无事发生,他也要将今日朝会上每个人的发言都记录清楚,并且归纳总结发生了什么事件,以完全公正不带任何个人情绪的笔墨进行阐述。

    沈江霖上职之前已经经过了培训,一般来说,只要思想不开小差,又有速记之法,等到大朝会后及时整理成册,那么这个事情也不算太难。

    但是今日,许多人已经暗地里达成一致,怎么样都要为难死这个沈江霖。

    沈江霖最大的名声便是六元及第的名头,这还是前年之事了,随后是在翰林院中呆着,中间不知道走了什么门路,成了冯会龙的属官去了一趟两淮,但是两淮的功劳最后都落在了冯会龙和韩兴等人身上,沈江霖则是被淹没在芸芸众生之中,回到京城依旧只是官复原职,不升不降,看不出有什么特殊之处,许多人便认为沈江霖在揭发元朗谋逆一案之中并没有出太多力。

    两淮离京城千里之遥,沈江霖又一直隐在幕后,推动着整件事的发展,冯会龙这个人虽然胆小怕死,但是真到了捞功劳的时候,却是贪功冒进的很,见沈江霖没有反对,便将所有的功劳都揽在自己的身上,发到内阁的奏折之中几乎看不到沈江霖的名字。

    两淮之治,在于元朗,元朗当道期间,两淮的官场几乎处处以元朗马首是瞻,中枢的势力刀插不进,故而在封闭信息的情况下,除了几个当事人外,许多人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究竟是什么,故而也从没真正领教过沈江霖的本事。

    而今,双方正面相对上,沈江霖自然知道朝中大臣对他上任这个起居郎之职有诸多意见,此刻同样也是严正以待。

    随着陈德忠高唱一声:“有事启奏,无事退朝——”后,这场暗中的较量正式拉开了序幕。

    首先站出来的人,是新上任的太常寺卿,原吏部郎中石丛文。

    石丛文对于这一次的调任,心中是怨怼颇多的。

    吏部郎中是五品,升任四品太常寺卿,按照品级来说绝对是高升。

    但是就像沈江霖的起居郎一职一样,官场之上有时候不能一味去看品级高低,否则又为何有那么多人死盯着沈江霖的位置呢?

    吏部是六部之中最重要的一个职能部门,吏部官员素有“天官”之称,朝中的所有人员调动都要经过吏部,地方官员的考核也要经过吏部,吏部尚书一般毫无疑问就是内阁首辅,这已经是不成文的规矩了,就如同如今的内阁首辅杨允功一样,同样兼任吏部尚书。

    这般的实权部门,任谁都想挣破了脑袋挤进去。

    石丛文在吏部兢兢业业已经经营了六年之久了,如今新帝继位,各部都在调动,原本石丛文还以为自己有希望在吏部更进一步,他对杨首辅处处献殷情,他急杨首辅之所急,杨首辅的公务他努力辅佐,杨首辅的家务事更是他自己的家务事,同僚背后还有半酸的嘲讽,说石丛文侍奉杨首辅比侍奉高堂还要孝顺,石丛文听了也只是笑笑不语,心中却是道,你们想要往上凑,也要看人家杨大人愿不愿意给你们机会呢!

    打通了杨首辅的路子,石丛文对往上爬一事是十拿九稳了,结果突然一盆冷水浇灭他的美梦,得到的是被新帝一下子调任到太常寺这个冷衙门,这让他如何能接受?

    正心里憋着一团火呢,正好有人给他机会要用他,石丛文如何不顺竿子往上爬,他第一个就迫不及待地站了出来。

    首先,石丛文说了一段长篇大论,而长篇大论的主题,就是批判太常寺许多不规范之处,整个衙门闲散、做事不积极、迟到早退,就差说有些人就是在里头吃空饷混日子的了,除此之外,还将太常寺许多经年积累下来的诸多弊病之处都一一点了出来。

    完全可以看出来,石丛文为了今天的朝会绝对是下了大功夫的,他上奏的内容究竟是真是假姑且不论,光是他口齿清晰地说了一长串的话,就够让沈江霖这个起居郎头疼了。

    关键是石丛文的语速又是较快的,若是一般的速记的根本是跟不上的,石丛文说的那些,若是全部记录下来,已经够写下一篇三千字的文章了,但是石丛文全部说下来,以沈江霖的预计,不过是十分钟左右,完全达到了播音主持员的水准,倒是让沈江霖对这个人都有些刮目相看。

    等到石丛文上奏完之后,他隐晦地看了一眼沈江霖的方向,看到沈江霖果然在埋头奋笔疾书,低下头退回去的那一刻,一派正气的国字脸上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笑,转瞬即逝。

    石丛文的这个头开的异常的好,很多人心底都在暗暗点头。

    不仅仅说的够多,让沈江霖措手不及,又说了太常寺的各种毛病。

    大家可没有忘记,之前的太常寺卿,不就是沈江霖之父,上一任的荣安侯沈锐么!

    虽然现在是卸了值了,但是留下的烂摊子仍在,本来么,太常寺这种清水衙门,也无所谓什么烂摊子不烂摊子,作为上官,爱怎么整治怎么整治,反正太常寺影响不了朝廷的大局。

    可是,当石丛文将这个事情正儿八经说出来的时候,就是新帝周承翊也不能说他错了,反而是要嘉奖他——毕竟若是这样认真对待自己政务的官员都不嘉奖,谁还敢提意见,谁还会兢兢业业做事?

    这是阳谋,哪怕大家明明知道他究竟是冲着谁来的,但是明面上,石丛文大义凌然,没有一分错处。

    周承翊坐在龙椅之上,俯视整个朝堂,沉声对石丛文道:“石爱卿所奏之事,朕已知晓,正是因为石爱卿能够担当重任,朕才会命石爱卿为太常寺卿,寄希望于石爱卿能够使得太常寺上下焕然一新。”

    周承翊不愧是永嘉帝承认的最佳的继承人,这话同样说的十分有水平,避重就轻的本事很强,沈江霖既然是周承翊要保的人,沈锐之前的那堆糊涂帐周承翊已经不准备追究了,周承翊这般说,既肯定了石丛文的忠心和本事,又绝口不提去追究前一任太常寺卿的责任。

    一般来说,皇帝这样发话了,大臣们是要给皇帝面子,自然就顺阶而下,直接结束了。

    但是今天,绝不会这么轻易结束。

    周承翊话音刚落,吏部右侍郎卓清举着笏板同样上前一步,躬身道:“陛下,石大人自然是一片公心,想要将太常寺上上下下重新整顿一遍,其有此雄心壮志,是陛下之福,百姓之福,然而有此后果,必有前因,若无前太常寺卿的渎职,石大人如今何必殚精竭虑、处处受制?虽然前太常寺卿已然退位,但并非往事不可追,毕竟圣人曾言……”

    卓清当年同样一甲出身,虽然为官多年,但是基本功过硬,他的口条没有石丛文那么溜,甚至京话里还带着点乡音,但是他是真的能出口成章,引经据典,洋洋洒洒一番话说下来,既将沈锐批的一无是处,又和做文章似的说的长之又长,奈何卓清还是老臣了,一大把年纪立在朝堂上,慷慨激昂地继续为国效力,便是周承翊也不忍打断他,省的寒了其他臣子的心。

    纵然心中有不耐,周承翊依旧要认真倾听,压抑着心底的烦躁。

    卓清说完之后,还没等周承翊发话,又有一个臣子站了出来,从攻讦沈锐继续深入攻讦荣安侯府,将荣安侯府大肆并购京郊田地的事情拿出来说事,说沈家为官不仁、欺压百姓,使得百姓无立锥之地,请皇帝明察惩处。

    只要拿着放大镜去看,是个人都有错处,更何况这个放大镜还是放在沈家一个家族身上,想要挑刺,自然处处是刺。

    一个接一个的大臣上前奏报,每一个人都仿佛在炫耀着自己曾经的进士出身一样,长篇大论、滔滔不绝,他们戏谑地看着一直埋头在书写的沈江霖,仿佛一群老猫一样,要将沈江霖这只小老鼠玩弄在股掌之上,享受这种戏弄猎物的快感。

    周承翊坐在高台上首,他看不到位于他正下后方的沈江霖此刻是什么状态,然而他自己的脸色已经慢慢变得不好看起来,哪怕极力去克制,但是周承翊到底刚刚登基,还没有那么厉害的涵养功夫,依旧让底下的大臣看出来了那么一点。

    就是这么一点,让他们心底除了些微的畏惧之外,更多的是兴奋!

    隐藏在诸位大臣心中最隐秘的想法,是绝不能暴露出来的,可是他们今日对沈江霖和荣安侯府的攻讦,何尝不是在宣泄对周承翊这个皇帝的不满?

    只是他们无法直接说对皇帝的不满,只能将满腔的怒火倾泻在沈江霖身上。

    你是起居郎又如何?整日跟着皇帝又能如何?

    在朝堂之上,你只有记录的份,你连站起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

    面对众人的指责,你难道还能给自己辩驳一句不曾?

    哦,可别忘了,起居郎一定要公正客观,不能带有任何的私人情绪哦。

    就在许多人上完奏之后,这些人立在下方,“请求”着周承翊下旨追究沈锐之罪,而周承翊却是久久不曾说话,朝堂之上顿时陷入了一片寂静的僵持之中。

    就在这段僵持不下的时刻,“啪嗒”一声的轻响,让众人纷纷往声源的地方望去——起居郎沈江霖手中的毛笔,居然落到了大殿内的地砖上。

    这是,吓得拿不住笔了?

    第116章

    沈江霖自然地弯下腰下去, 将笔捡了起来。

    沈江霖仪态翩然,哪怕是捡一支笔,也是赏心悦目的, 他修长的手指捡起棕色的笔杆,甚至还有闲心从袖中抽出了棉帕, 将溅落在地砖上墨点细心地擦干净。

    百官众目睽睽之下,气氛焦灼之时,沈江霖却是不紧不慢, 丝毫没有他们以为的胆怯忐忑之意。

    可是, 在沈江霖即将起身那一刻,他的目光快速地掠过了几个人, 然后便站直了身体,向着周承翊的方向行了一礼:“卑职御前失仪, 请陛下恕罪。”

    周承翊只觉的心中稍稍缓了一缓, 刚刚他心中在天人交战,在众臣逼迫之下,周承翊差一点就要顶不住压力答应了下来。

    哪怕是皇帝,也不能犯了众怒。

    沈江霖虽然是周承翊看重的人才, 想要好好栽培一番, 但是引起了公愤的话, 周承翊也要掂量一番, 是要继续保沈江霖, 还是暂时顺从众人的意思,平缓一下君臣之间的关系。

    周承翊初登大宝, 有永嘉帝给他创下的良好根基在,他正是想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的时候, 再加上周承翊还是血气方刚的年纪,更是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谋略,轻易不想更改自己的决定,但是奈何周承翊雷厉风行地推行了一些政令之后,却感觉到了莫大的阻力,同时也更深刻地明白了永嘉帝有些地方的无奈之处——他是皇帝,但不能为所欲为,不能让所有人都听令于他,朝堂上下,更不是真正的一心,个人有个人的私心,他不得不打压一批又拉拢一批。

    这般认知是让人沮丧的,但这也是成为一个合格政治家的起点。

    沈江霖的失误,打断了周承翊即将到嘴边的对沈锐进行惩处的圣旨,内心缓和了一瞬后,周承翊大度地摆了摆手:“无妨,众位爱卿继续吧。”

    周承翊准备再听一听众人的意见,慢一点再做决定,说不定沈锐做人也不是那般失败,只要有人站出来愿意给沈锐美言两句,周承翊也好借题发挥,将这个事糊弄过去。

    实在是想到沈江霖这般出色,周承翊还是认为,保他是对的。

    周承翊虽然是刚刚登上皇位没多久,但是他做太子观政已经许多年了,对于朝堂上一些主要的官员还是了解的。

    沈锐此人周承翊是知道的,先帝也曾在他面前评价过此人,忠心有余、才干不足。

    当时周承翊还问过永嘉帝,为什么这样的人还要继续用他,天下人才济济,不差沈锐一个,就算是看在沈家先祖的份上,也完全可以只给他一个爵位,不用还给他一个实职。

    朝廷官员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哪怕太常寺再清水衙门,那也在朝堂之上占有一席之地。

    周承翊还记得,那个时候父皇只是无声地笑了笑,说了一句:“有时候,英才易得,忠心难得。”后,便不再去说了。

    周承翊有眼色,永嘉帝不想说了,周承翊便不会打破沙锅问到底,但是到底他心中还是留下来沈锐无能却有忠心的印象,而现在众位大臣你一言我一语、长篇大论地讨伐的沈锐,仿佛他是个完全十恶不赦之人一般,今日他要不将沈锐狠狠严惩一番,根本交代不过去。

    周承翊知道,这些人完全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但是他心里亦有过意不去,沈锐罪不至此。

    周承翊的话音一落,朝堂之上却再次陷入了寂静之中,巍峨宏大的“太和殿”内,落针可闻。

    沈江霖提笔悠然写道:

    帝曰:众爱卿续论前太常寺卿之罪,然,无人应答矣。

    刚刚这些人一个赛一个的能说,沈江霖就算运笔神速,但也写累了,此刻倒是能休息一二。

    沈江霖写完这句后,就坐直了身体,面上笑吟吟地注视着前方。

    最前方的是朝中几位内阁大臣,当首之人便是杨允功。

    毫无意外的,杨允功和沈江霖的视线相接,看到沈江霖面上的笑意,杨允功不知道为何,心里却是一抖。

    杨允功自己都有些奇了怪了,他从政数十年,什么样的魑魅魍魉没见过,沈江霖这乳臭未干的小儿笑又如何?不过是强弩之末、硬撑体面罢了!

    而就在杨允功这般想完的时候,兵部侍郎冯会龙站了出来,先是对周承翊行了一礼,然后正色道:“陛下容禀,臣有本启奏。”

    冯会龙的出列,让许多人都有些侧目。

    他们闹不清楚冯会龙是站哪一队的。

    之前他们没有去说动冯会龙,毕竟冯会龙和沈江霖有旧,他们之间或许会有什么猫腻也说不定。

    不过刚刚众人都已经发表过态度了,冯会龙此人看着刚毅不屈,其实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这个人胆小怕事的很,现在站出来说话,和大家站在对立面的可能性比较小,落井下石却是他有可能做下的。

    谁知道冯会龙一开口,就让那些攻讦沈锐的人面色一变。

    “前太常寺卿虽然才干平平,但是这么多年也算是兢兢业业,没有犯下什么大的错漏。若是真的如石大人所言,有如此多的不堪,这般官员如何能在太常寺卿的位置上坐这么久?先帝在位时期,明察秋毫、圣心独照,沈大人做太常寺卿可非一日两日,在先帝眼皮子底下,如此下作的沈大人,如何能得到先帝的青眼?还是说,大家质疑的,其实并非是那位沈大人,而是先帝的眼光?”

    杀人诛心!

    冯会龙此言一出,吓得卓清、石丛文等人立即跪下,连呼不敢。

    先帝已经驾崩,文官集团几乎每个人都写了文章悼念称赞永嘉帝,恨不能将他夸成千古一帝,现在冯会龙居然突然大放厥词,说他们质疑沈锐这个前太常寺卿,就是在质疑先帝,这如何使得?

    哪怕就是心里是这般想的,他们能在新帝面前承认?

    是觉得自己的脖子够硬,想要试一试刽子手里的刀快不快?

    没想到啊没想到,平日里的冯会龙做什么都小心翼翼的,他居然有这个胆子,硬扛许多大臣的压力,去给沈江霖说话?

    这实在是让人意料不到。

    只是,今天意料不到的事情,不仅仅这一件。

    等到冯会龙退下之后,翰林院学士秦之况马上站了出来道:“臣以为冯大人说的极是,前太常寺卿治下虽有松散之意,但是每个官员有每个官员做事的章法,石大人可以不赞同沈大人的处事之道,但是也不必将人贬地一无是处。若是沈大人此刻同样在此,想来必是不能承认石大人之言的。”

    秦之况说的更加不客气,文人骂人,一个脏字都不带,但是就连那些看好戏的武将都听懂了,秦之况的意思是,你石丛文也就欺负人家沈锐不在这里,不能和你对骂,但凡沈锐在这里,看他今天会不会和你干架!让你继续这样乱吠?

    秦之况是沈江霖的老上峰,出来维护沈锐是有迹可循的,对方也不是毫无准备,马上卓清就跳了出来回敬道:“我们如今是就事论事,如何会涉及到先帝?先帝每日日理万机,总有疏漏之处,现在石大人上任了才发现有诸多不合常规之处,提出来难道有错了?咳咳咳,沈锐除了为官不称职,也无好好管束家人,荣安侯府多次兼并城郊之土地,强买他人田地,只为方便他们荣安侯府的管理,将田地连成一片,陛下可知,荣安侯府如今在京城城郊有土地五千亩良田,这个数字简直是骇人听闻,以沈大人的俸禄,如何能买下如此之多的田地?咳咳咳,这实在是让人不得不深思啊!”

    卓清向来倚老卖老惯了,仗着自己已经七十多了,情绪激动起来的时候一边说一边就会重重咳嗽两声,许多人就不再继续和他辩下去了,生怕将他刺激太过,若是一不小心,被自己怼死在了朝堂之上,可就难弄了。

    卓清这次说完之后,就疯狂地咳嗽了起来,直咳得老脸涨得通红,仿佛因为身体之故,再说不下去,只能拱手退回自己的位置。

    只是卓清屡试不爽的招数,今日却无人买账。

    谢识玄冷笑了一声,站了出来,出言讽刺道:“卓大人还真是空口白牙、很会诬陷别人啊!”

    谢识玄想要气人,绝对是能快速地捏着别人的七寸骂人,卓清如今最不得意的事情,便是他口中的牙齿已经掉的没剩下几颗了,平日里只能用两颗后槽牙勉强嚼一嚼东西吃,他的大部分吃食都十分的软烂,直接吞咽下去便是。

    奈何卓清这人最重口腹之欲,年轻的时候便是个老饕,吃遍大江南北,现在年纪大了,吃不动了,常常以此为憾,结果谢识玄哪壶不开提哪壶,非要说什么“红口白牙”!

    着实是气死个人!他还有几颗白牙了!

    但是卓清受到的攻击,绝不是单单只是这些,谢识玄这个人以前很少在朝堂上发言,属于沉默的大多数,可是他一张口,就让人知道这人绝非等闲之辈。

    “诸位或许有所不知,卓大人之所以指责荣安侯府强买田地,那是因为荣安侯府买的田地是卓大人妻舅赌博输掉的八百亩地,这八百亩地原本隔开了荣安侯府的田地,买下这八百亩后,就正好连成了一大片,这一切都登记在顺天府的田地册中,若真是强买强卖之地,卓大人怎么不将其中细节如数道来?毕竟是卓大人妻舅的事情,难道卓大人对家人如此漠不关心吗?”

    不等卓清吹胡子瞪眼地站出来对喷,谢识玄一口气都不待歇的,直接继续道:“哦,对了,恐怕是不太关心的,毕竟卓大人妻舅可是个严苛之人,对待底下的佃农要收五成的佃租,可是荣安侯府却不一样,他们只要人家三成的佃租,如此贪得无厌之徒,卓大人清高之人,怎会与他走的近?”

    谢识玄炮轰完卓清还没完,话头又一转,矛头指向刚刚其他一些明里暗里怀疑沈锐有贪污受贿之嫌的官员,哪怕其中不乏有品级比他更高的人,谢识玄也丝毫不惧,直接沉着脸寒声道:“本官在顺天府断案之际,都是以“疑罪从无”之法来判,若是人人都可以胡乱依据揣测而定罪的话,那么我倒是要问一问了,”

    谢识玄的目光一凝,在一些人脸上扫过的时候,好几个人都有些不自在地或低头或撇开眼神,直觉谢识玄马上要说出来的,绝不是什么好话。

    果然,谢识玄言词如刀,干脆利落的地公开处刑:“赵侍郎,以你的俸禄,靠近永清街那带的一排铺面,你应该没法负担的起吧?”

    户部的赵侍郎立即跳了出来,矢口否认:“这,这是我娘子的陪嫁!”

    谢识玄装作记忆混乱的样子恍然大悟道:“是吗?那我回去后再翻一翻,看看到底是什么时候过到你娘子名下的,我记得赵侍郎大婚是永嘉三年吧?”

    谢识玄的一番话,说的赵侍郎面色紫涨,这些铺面虽然记在他妻子名下,但是到底是什么时候记下的,又是怎么来的,他心里是一清二楚。

    这个谢识玄,怎么可以利用职务之便,如此威胁他!

    谢识玄是顺天府尹,顺天府掌管京畿之处的人口稽查、田地登记以及各类契约的定立,但凡各类契约要生效,要得到官府的承认,不到顺天府落档盖章,是没有效力的。

    所以,也就是说,只要谢识玄想,他可以去将他们这一众官员在京城的财产查个底朝天。

    这些人想要对付沈江霖的时候,自然就要将沈江霖查个仔细。

    荣安侯府是不成气候的,沈锐没什么本事,也没什么人脉,如今更是人走茶凉,什么都没剩下,若论关系最大的靠山,非沈江霖你的岳丈谢识玄莫属。

    然而谢识玄此人一向在朝堂之上少言寡语,便是之前他大哥谢识微遭难,他也没有多冒进的举动,如何就能为了一个外姓女婿和一大群人作对?

    可现在,谢识玄不仅仅要保沈家,还对着许多人无差别开炮,凡是被谢识玄点过名的人,没有一个不胆颤的,最后就连杨首辅都听不下去了,站出来说话道:“谢府尹,这些私人之事就别拿到朝堂上来说了。”

    这是杨允功对谢识玄的警告,谢识玄见好就收,轻笑了一下收回话头:“杨首辅所言极是,下官亦觉得官员的家眷私事,在无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就不要胡乱揣测了,都是一些无稽之谈,不知道诸位是否认同?”

    岳丈大人的实力恐怖如斯,沈江霖心头闷笑着记录下谢识玄的言语。

    众人连忙说是,就怕谢识玄还不善罢甘休,要将大家的老底全部抖落出来。

    还有人不甘心想要再找由头继续攻讦,但是谢识玄身后可不是就一个人,如今他代表的就是整个谢家的意志,凡是谢家子弟、谢家姻亲,能立在这个朝堂上,俱都站出来认可谢识玄之言。

    更可怕的是,除了谢识玄,又有户部殷侍郎、一品正威将军韩敞,工部孙侍郎等人,纷纷站出来给沈锐说话,这些人有些是有蛛丝马迹和沈江霖有关联的,有些旁人打破脑袋都想不通他们为什么要站出来给沈锐说话,甚至石丛文都有些搞不清楚自己得到的消息是真是假了——这个沈锐或许根本没有他们说的那般不堪,否则怎么会有这么多人帮他说话?

    石丛文没办法相信,一个刚入官场不管短短一年的十九岁年轻人,就能经营出这么多的人脉。

    两军对垒,既然要声势相当,自然在人数上也不能落后,前面攻讦沈锐的大臣有十几个站出来说话,如今帮沈锐的人数竟然也是旗鼓相当,闹不明白事情真相的人,还真以为沈锐这个人有多厉害呢,别人都是人走茶凉,但是沈锐走了,官场上依旧有他的传说,不见到处都是力挺他的人么?

    他们哪里知道,沈江霖的师父、师兄、岳父、大嫂等以及沈家一族的人脉如今全部为他所用,当他收到风声,知道有人要对付他的时候,沈江霖就已经开始暗中布置起来。

    好的将军,从来不打无准备的仗。

    随着一声又一声的“臣附议”,前面的攻讦派彻底没话说了,看着这些人吃瘪的样子,周承翊心里差点乐开了花,但是面上依旧公正威严道:“既然众位爱卿没有异议了,那就继续说下一个事情吧。”

    不是人人都爱参与这种争斗,朝堂之上依旧有老实办差的人,马上就有人继续拿出真正的家国大事请求皇帝裁夺,需要众位同僚讨论,刚刚的那些争执便揭过不提,开始商讨其他要事。

    今日的朝会举行的时间是前所未有的久,前面讨伐沈锐的事情已经耽误了良久,后面周承翊刚刚登基,确实有很多问题需要亟待解决,而且每一个问题都或多或少涉及了权力的纷争,眼看着快到午时三刻了,也就是说这场朝会已经快持续了近两个半时辰了,所有人腹内都开始感受到一阵又一阵的饥饿之意,就连一心扑在政务上的周承翊,此刻也有些吃不消了,见底下的大臣都有了去意,周承翊便准备要宣布退朝了,甚至贴心的想着,若不然等他宣布退朝之后,再让御膳房的人给他们每人先分发几块点心,垫垫肚子再走,别把一些老臣给饿坏了才是。

    可是还没等周承翊发话,石丛文眼见着要散朝了,想到自己收到的承诺,哪怕这个时候形式并不利于他们这边,自己继续站出来刁难沈江霖,或许会惹得新帝不喜,但是他已经别无选择了,石丛文还是硬着头皮出列上前一步道:“陛下,今日朝会如此漫长,臣心中对起居郎之责有疑虑,小沈大人今日第一日上任,恐怕无法胜任,不知道是否需要臣等将今日大家各自的发言汇聚成册,交由小沈大人整理撰写?”

    第117章

    石丛文看着是一片好心, 考虑到沈江霖初初上任,今日这场朝会持续了如此之长的时间,沈江霖恐怕力有不逮, 他们这些人回去之后,好好将他们在朝会上的发言整理一下, 再交给沈江霖,也算是照顾新人了。

    可是这样的好心,在许多明眼人眼中, 比真刀真枪地直接参上沈江霖一本更要让他恶心和难受。

    果然, 石丛文刚刚说完,此刻正找不到发泄怒火之处的卓清立马跳出来反对。

    “石大人此言差矣, 记录朝会大事,是起居郎之责的重中之重, 必须秉公书写, 每个人自己单独整理出来再交由起居郎,一来增加众人的负担,现在已经是这个时辰了,回去之后下半晌大家都有公务要忙, 如何还抽的出空?二来, 圣上初登大宝, 又是贤明之君, 以后每场朝会都有许多事情要处理, 像这样的长时间的朝会,或许还会有更多, 那么是否以后每一次都要我们将自己朝会上的发言记录下来,交由给起居郎?若是如此,起居郎这个职位, 不若让陛下裁撤了去算了。”

    朝会之时,武官在左,文官在右,卓清身为吏部右侍郎,就站在右侧第三排第一个,从沈江霖的角度看去,能够十分清晰地看清楚卓清的一举一动。

    沈江霖看着卓清激动发言,忍不住都要称赞他一句:老当益壮!

    明明七十好几的人了,这一步迈出立马讲话的利索姿态,年轻人都没有这么迅捷的反应能力,再加上一口牙齿掉了个七七八八,但是人家奇异的是,讲话竟不漏风,实在难能可贵啊。

    许是知道今日他就是咳死在这个大殿上,也无人相让了,都无需华佗转世来给他医治,这么长一串话说出来,是脸不红气不喘,沈江霖甚至想着,这么好的身体,想来高血压之类的应该是没有的。

    还真是有些可惜了。

    今日朝堂上大家你来我往,经过多个回合的较量,已经进入了尾声,不掺和这个“起居郎”之争的人,站干岸看了这么久的白戏也都厘清楚双方人马究竟是谁了。

    只是刚刚那些纷争,沾不上他们,他们看戏看的津津有味的,结果石丛文一句话,竟是要将所有人都拉下水。

    石丛文想干什么,大家都懂,但是万一年轻的圣上不知道轻重,又一力要保沈江霖,同意了下来,那他们以后在庙堂之上讲话还得回去自己做记录?有些人记性不够好的,讲过多少话转头就忘的怎么办?

    就算没忘能写,但是就像卓清说的那样,都是各个职能部门的长官,每天一箩筐的事情,他们还要自己亲自去写朝会纪要?这不是没事找事么!

    石丛文这一招祸水东引实在是高,他和卓清说完之后,好些原本在看好戏的也站了出来说话,其中说话最多的就是一些武将和宗亲,他们本身就不是科举出身,平时里写个折子还要人代笔润色,朝堂之上直接说话倒是不用顾忌这么多,有事说事便是,转化成文字谁知道究竟要怎么写?难为死他们算了。

    反对声多了,这话题也就歪楼了,直接就从怀疑沈江霖处理今日的朝会纪要是否力有不逮,变成了沈江霖没有能力去做此事,让陛下选更有经验的官员取代沈江霖。

    起居郎虽然官职低,但是因为位置的敏感性,之前的几个起居郎都是老沉持重的官员担任的,光是年纪上看过去,都要比沈江霖靠谱的多。

    况且,从起居郎这个官职起跳成功的人,就有好几个,其中走的最顺的,不是别人,就是此刻站在朝堂最前方的杨首辅。

    当初杨允功成为永嘉帝的起居郎时,已经在翰林院磨砺了五年之久,成为起居郎的那一年,他已经三十六岁了,可以毫不客气的说,杨允功当年做起居郎的时候,已经可以做如今沈江霖父亲的年纪了。

    差了一代人的年纪,经验、心智、能力,更不知道要差多少了。

    要知道,他们拿的不是旁人和沈江霖比,而是当朝首辅大人和沈江霖比啊!

    周承翊坐在御座之上,心里头此刻对石丛文和卓清厌烦至极,原本还想给他们吃点心的,现在被他们继续歪缠下去,恼火的同时,不由暗想,自己真是想的太多了,还吃点心,他们这群人吃的饱的很,吃什么点心。

    但是此刻如此多人质疑沈江霖的能力,若是不能现在就给沈江霖正名,他这个起居郎的位置也坐不安稳。

    周承翊只能无奈垂询沈江霖:“起居郎,刚刚朝会的对话你可都记录了下来?可有疑虑?”

    沈江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地回话:“回禀陛下,微臣已经记录下来了,未有疑虑,多谢陛下和各位大人关心。”

    沈江霖说话不疾不徐,态度不卑不亢,仿佛自己根本不是现在话题中心的那个人一般。

    可是听在石丛文和卓清耳朵中,脑海中立即冒出来的两个字就是:说谎!

    整场朝会持续了两个半时辰(五个小时),为了刁难沈江霖,前期他们争论的时候用了许多生僻词汇,并且还长篇大论了一场,想要一字一句都记录下来,如何可能?

    哪怕有速记之法又如何?别说速记了,恐怕就是蘸墨都来不及蘸。

    为何他们会如此肯定,那是因为有前起居郎的指点,就连杨首辅都做不到的事情,你区区一个刚刚在官场上混了一年的沈江霖就能做到?

    但是他们马上就想到了为何沈江霖可以如此面不改色地在大殿之上说谎,起居郎写的起居注,本就是除了皇帝,谁都不能看的,新帝一意孤行要包庇沈江霖的话,他们恐怕也没有办法。

    这个沈江霖,还真是狡猾至极!

    觉得沈江霖狡猾的同时,许多人心里还对沈江霖的心态之稳,有了全新的认识,有多少人在沈江霖这个年纪的时候,就能表现地如此沉稳,一丝端倪都让人看不出来呢?

    在他们拿沈江霖无法的时候,杨允功上前一步,仿佛为了快点结束这场无谓的争端一般,朗声建议道:“陛下,时辰已经不早了,起居注旁人并不可观,但是既然众位同僚对起居郎之能有疑虑,那就让起居郎将今日朝会的一些内容抽读一下,只要都能对得上,便能打消大家的疑虑了。”

    这位当朝首辅,今年已经六十多了,历经三朝,履历拿出来同样也非常唬人,他是天盛十五年的状元,世祖在天盛十八年逝世,此前他一直在翰林院中当值,等到永嘉帝上位后,几次日讲之后,被永嘉帝所看重,三年后升为起居郎,在起居郎的位置上又做了四年,之后在六部轮转,一步一步往上爬,最后成了当朝首辅,等到永嘉帝逝世之时,又被钦点为辅国大臣,直到如今依旧在朝堂上屹立不倒。

    有杨允功出来说话之后,没有什么“臣附议”来继续支持他,因为所有人都明白,杨首辅一句话抵得上旁人一百句话,他发话了,便是陛下也要给他面子。

    当然,杨允功的话也没有错,他们无须看起居注,只需要听一听今日朝会上的内容沈江霖是否有完全记录好,证明一下沈江霖的能力就好。

    周承翊心头再恼火,此刻也只能按耐下来,脸上淡淡道:“既然杨首辅发话了,起居郎,你便读一读朝会上的记录。”

    周承翊觉着今日朝会难以结束了,这么长的朝会,沈江霖又不是神仙下凡,如何能记录完?让他现在去读,不过是强人所难,等到沈江霖略有错漏之处,恐怕他们就又要发难,直接将沈江霖给拉下马了。

    只是今日就算将沈江霖卸了职,他也绝不会用他们的人做起居郎!

    周承翊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只觉得在这个朝堂之上,他这个帝王同样也是窝囊的很,一退再退,要被这些朝臣逼迫到底!

    沈江霖捧起册子,从书案后头绕了出来,长身玉立在朝堂前,不管情况如何恶劣,沈江霖风采依旧,半分不怵。

    许多并不对沈江霖有什么偏见的朝臣,见沈江霖如此人物,心里头忍不住有些啧啧称叹。

    “全部读出来实在浪费时间,还请首辅大人抽查一番。”

    沈江霖不这样说,杨允功也准备这样做,从头到尾去复述不现实,大家没有这个时间听完,但是只要抽查一二,就能知道刚刚沈江霖有没有说谎了。

    小子还是太嫩了,公然说大话,等会儿看他还能不能维持住这种表面的镇定。

    杨允功这辈子见了太多形形色色的人,有些人平日里大义凌然,但是实际上蝇营狗苟;有些人看着廉洁爱民,私下里大贪特贪;有些武将在朝堂上说话强硬果断,可真的到了战场上,贪生怕死、吓得涕泗横流的都有。

    等到见真章的时候,不知道这个沈江霖又是怎样一种表现呢?

    实在是让杨允功都生出了几分好奇。

    杨首辅一派的人,俱都兴致盎然地洗耳倾听接下来的这段对话。

    杨允功从一开始的石丛文发话说起,见沈江霖复述的都对,杨允功也不以为然,这才刚刚开始,杨允功马上又跳到朝会尾声的时候一个武将的发言,见那个武将听完后频频点头,杨允功又将时间节点往前移,继续问卓清等人的一些发言,可是沈江霖居然连磕绊都没一声,翻着书册,继续朗声回答着杨允功的提问。

    杨允功不信邪,不断跳着时间节点,问着沈江霖当时当刻发生了什么,什么人说了什么话,本意是想为难住沈江霖,可是沈江霖不紧不慢地继续作答,声音清越明朗,整个“太和殿”内都是沈江霖的声音,依旧没有一丝错漏之处。

    沈江霖站在群臣的正前方回答杨允功的问题,只有周承翊坐在高台上看的清沈江霖的一举一动。

    一开始的时候,他看沈江霖在念起居注上的记录,还以为这些正好沈江霖记录了下来,所以都能答对,可是等到沈江霖随意地翻过一页后,继续“念”着起居注上的记录时,周承翊的面色就微微有些古怪了。

    这一页上根本没有字。

    因为距离有些远,起居注上具体写了什么,周承翊是看不清的,但是有字还是没字,在周承翊的角度还是一目了然的,见沈江霖“念”的顺畅,且翻页翻的从容不迫,似乎这些空白的页面上真的记载了什么似的,而卓清和石丛文的面色越来越难看的时候,周承翊心中大快!

    心里头的憋屈顿时一扫而空,从担忧沈江霖被拉下马,到和底下群臣一同看好戏,甚至原本坐地笔直的身体都往龙椅后面靠了靠,心情顿时放松了下来。

    沈江霖与杨允功的对话整整持续了半个时辰,在这半个时辰内,沈江霖连一丝停顿都没有,甚至于他的复述不仅仅是当时当刻那个人说了什么,还将那个人的面部表情、动作神态都描述了出来,实在是让人不得不叹服。

    杨允功知道自己再问下去,出丑的就是自己了,便干脆利落地收住了问话,直接对周承翊行礼道:“起居郎之能,无可指摘,恭喜陛下得一英才。”

    周承翊朗声一笑,环视整场道:“既然杨首辅也无疑问了,众位爱卿还有疑虑没有?”

    石丛文心里像是吞了一只苍蝇那般难受,可是此刻也只能同群臣一起跪下恭送皇帝。

    连首辅大人都败下阵来了,谁还敢说自己有疑虑?

    今日的大朝会持续的时间前所未有的长,当周承翊宣布退朝的时候,所有人都顾不上再像往常一样,互相联络感情、互通有无寒暄几句,而是个个神色匆匆地往宫外走,若不是个个穿着官服,头戴官帽,气势不俗,旁人或许都以为后面有狗在撵他们了。

    实在不快点走不行了,大部分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了,哪怕早上起来没有喝过水,此刻也是憋不住了,为防人前丢大丑,只能快步走。

    沈江霖比他们要幸运许多,他还要留在宫中当值,自然直接可以在宫中如厕。

    内阁是权力的中心,自然不会偏远,内阁的办公房就在“文华殿”后的“文渊阁”内,杨允功到了“文渊阁”,立即去解了手,又有随侍的人早就将热在小炉上的饭菜端了上来,一荤两素一碗汤,杨允功吃的简单,但是在群臣之中,能这么快就吃上热汤热饭,杨首辅也算是独一份的了。

    杨允功年纪上去了,胃口就不太好,但是今日实在是饿极,连用了两碗栗米饭才停筷。

    停筷之后,又有人端来铜盆和热茶让杨允功净手漱口,等到这一通忙活完,杨允功才感觉到人又活过来了一些。

    呷了一口茶,杨允功闭目沉思了一会儿,让人将张梦渊喊了过来。

    张梦渊同样也是内阁辅臣,同时官拜正二品礼部尚书,武英殿大学士。

    张梦渊可以说是杨允功一手提拔上来的人,不仅仅是杨允功的同乡,还是杨允功当年做主考官的时候考中的进士,这些年来,张梦渊一向以杨允功为马首,私下里以恩师相称,自从被杨允功提拔进了内阁后,更是成为了杨允功的左膀右臂。

    内阁之中一共五位成员,张梦渊作为杨允功的铁杆,自然会让杨允功在内阁的话语权进一步地提升,无人敢轻易触怒了他。

    张梦渊一收到传唤就立马走了过来,见杨允功的茶盏已空,连忙给他续了一杯茶,等到杨允功喊他坐了,张梦渊才从善如流地在杨允功对面坐下。

    这间是杨允功的小办公房,此刻四下无人,只有他们两个,张梦渊便恭敬道:“恩师叫学生过来,是不是要说沈江霖的事?”

    杨允功冷笑了一声,目光更是带了一丝冷意看向张梦渊:“当时调查沈江霖之事,我是交给你去做的。”

    杨允功就这一句话,但是已经让张梦渊听了之后,冷汗直冒。

    “文渊阁”本身就是一个不大的房间,另外四位阁臣都在一个地方办公,只有首辅大人有特殊优待,另外隔了一个单间出来供他休息吃饭。

    这间房间不足十平,里头只摆了一张书案四把圈椅以及一张卧榻,狭小的空间里点上炭盆,里头明明温热的很,但是张梦渊却没有感受到一丝热意,他心惊胆战,没想到杨首辅将今日没达成目的之过怪罪在他的身上。

    作为阁老之身,又是正二品的礼部尚书,张梦渊虽然在杨允功面前诚惶诚恐,可是在外人面前却是一向端庄持重,刚刚他在朝会之上并没有出列发言,原本张梦渊还以为杨允功要怪罪他这个,他都已经打好了腹稿,没想到竟然直接怪罪他没有做好沈江霖的背景调查。

    可是他早就派人将沈江霖里里外外都查了一遍,沈江霖在京城里不是查无此人的情况,相反,他名气不算小,但都是关于沈江霖六元及第之名的赞赏,另外荣安侯府里,前荣安侯沈锐就是个懒货,在朝堂上什么建树都没有,思来想去只能以渎职之罪来攻讦他。

    新的荣安侯沈江云更是一个低阶小官而已,刚刚当官没几年,一清二白,至于沈江霖本人,入官场才一年,随便怎么查,都那么几件事,否则他又何必深挖什么荣安侯府买地的事情?

    但凡还能查到什么把柄,他不会以此来上奏么?

    看到张梦渊还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样子,杨允功的双眉紧紧皱起,打理精细的胡须因为烦躁,捋的时候有几丝乱了。

    杨允功虽然如今面皮松了,但是双眼深邃、鼻梁高挺,想来年轻的时候也是一副好相貌,如今年纪大了,更添威严,红色官袍加身,胸口的补子上仙鹤展翅高飞,腰间青玉革带,脚上黑色皂靴,统御百官多年,文臣领袖人物,他的怒气,有时候比皇帝发怒,都更让下面的人心惊胆战。

    张梦渊小心翼翼地问道:“恩师,难道您认为沈江霖有不妥之处?”

    第118章

    杨允功用张梦渊, 就是因为张梦渊在朝堂之中没有根基,但是做人灵泛,长袖善舞, 同时能力也是不俗的,基本上他交代给张梦渊的事情, 张梦渊都能妥当地完成,同时又不缺乏忠心,好几次在他危难之际, 张梦渊毫不犹豫地站出来力挺他, 可以说他们之间的情谊是经过多次考验的,才能让杨允功对他看重至此。

    否则, 杨允功一国首辅,想要追随他的人何止千万, 哪里会看的上寒门出身的张梦渊?

    就是因为这个世上, 又有忠心又有才干的人太少,所以张梦渊才冒了头。

    大部分的人,若有了几分才干,就开始目中无人, 恨不得眼睛长到头上去, 自认为老子天下第一, 哪怕暂时听话, 日后有了点权力后, 还是会翘尾巴自立门户、不听指令;也有些人是忠厚老实的,本本分分做事, 但是他的能力就在这里,虽然忠心耿耿,但是思考的太少, 用起来的时候就格外不趁手,稍不留意还可能坏事。

    而张梦渊就是属于刚刚好的那种人。

    当然,这种情况也是因为杨允功的几个子侄辈里没有特别优秀的人才,若是杨家家族里就有,自然是先要扒拉自家人,可就是因为要么是烂泥扶不上墙,要么才干平庸只能在不起眼的官位上任职,哪怕心里再想提携他们,也要头脑冷静,硬将他们推到台前显眼处,只会引人注目、受人于柄。

    这是杨允功这么多年来的心病。

    他自己不说比肩历代名臣,但以后的大周史记上总会留下他的痕迹,奈何杨家一族之中却是后继无人之像,尤其是被他曾经寄于希望的第三子杨仁和,明明是块读书人的材料,十六岁的时候就中了解元,那个时候杨允功正是往上爬的阶段,官运亨通之余,幼子又时常被人夸赞有他当年的风采,真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以为自己算是后继有人了。

    谁能知道后来幼子就逐渐荒唐了起来,和一个同窗不清不楚,被他关在家里读书后,更是每日发了疯一般挣扎地披头散发不顾仪表也要跑出去找那同窗,气的杨允功将他抓起来就一顿好打。

    从此以后,杨仁和就一蹶不振了起来,书也不读了,科举也不考了,成日里就在家里写一些酸诗、酗酒度日,杨允功的妻子看不下去,求杨允功成全了幼子和那人。

    但是杨允功正是官场上的关键时刻,他怎么会允许自己的家人成为他身上的污点?让他的政敌找到地方来攻讦他?

    杨允功也是个狠人,他二话不说给他杨仁和聘下了一个良家女子方氏,压着杨仁和拜堂成亲,一杯春酒下肚,关着门让他们行了周公之礼,见一次不见效,后来又和杨仁和做下了约定,才让他的妻子方氏怀了孕。

    方氏怀孕之后,杨仁和被杨允功派人送回了湖广老家,方氏则是被留了下来悉心照料,等到孩子生下来后,幸而一举得男,让杨允功松了口气。

    等那孩子到了三岁开始,就跟在杨允功身边读书,杨允功想着自己年轻的时候只想着功名利禄,没有仔细培养好孩子,大儿子二儿子是愚钝不开窍的,生下来的孩子也资质平平,但是三儿子既然比他还有聪明像,没道理他的孩子培养不出来。

    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个孩子如今也已经长大成人,让杨允功欣慰的是,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花,前几年杨志远就中了进士,后来在杨允功的运作下,成了七品中书舍人。

    中书舍人属于中书科,中书科隶属于内阁,等于是内阁的辅助部门,专门帮助内阁阁老书写制诏和银册铁券,或是整理奏折等。

    这个中书舍人的官位是微妙的,若是无人提携,那不过就是做一些典史的活而已,无甚权力,若是有人提携,那便是青云直上,日后若有造化,直入内阁也未尝不可能。

    杨允功一直没让杨志远冒头,他为的就是想让杨志远以一个全新的面孔出现在新帝面前。

    杨允功早就想过了,他是永嘉帝一手提拔上来的,身上已经深深地烙印下了永嘉帝的印子,所谓一朝一天子一朝臣,这不是一句玩笑话,新帝如今刚刚继位,还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往后必然是要培养自己的班底的,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再说了,他已经纵横官场数十年了,先帝走在了他前面,但是他又有多少年可以活呢?

    就算活的够久,但是到时候眼也花了、耳朵也聋了,谁还会继续重用他?

    哪怕杨允功再不想承认,他也不得不面对,权倾朝野的人也是会逐渐走向衰老和消亡的。

    永嘉帝的逝世,更让他深刻地意识到了这个事实。

    所以,当杨志远考中进士后,杨允功先是让他在翰林院默默无闻干着,过了三年又调入中书科,继续熬着资历,从不冒头也不张扬,低调的都快让人忘了,他是当朝首辅之孙。

    杨允功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等到他快要退下的时候,就是他孙子扬名立万的起点了。

    杨允功为了给杨志远铺路,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甚至当永嘉帝驾崩之后,杨允功一方面感叹可能属于他的时代也要随着永嘉帝的驾崩而过去了,但是另一方面杨允功又看到了杨志远的机会要到了。

    这个机会的起点就是新帝身边的起居郎一职。

    还有什么官职,能和日日伴驾的起居郎相提并论?说难听一点,除了几个新帝身边的心腹公公,再无人有这样的机会。

    起居郎这个官职已经被杨允功视为囊中之物了,可如今横空出来一个沈江霖,将杨首辅筹谋多时的果子直接摘了去,且在杨允功已经想尽办法去“拨乱反正”的时候,依旧没有阻止成功,这又让首辅大人情何以堪?

    终究还是轻敌了!

    在张梦渊提出沈江霖是否有问题的时候,杨允功心底默默叹了一声——张梦渊一切都好,就是在政治敏感性上依旧差了一些。

    张梦渊追求的是真凭实据,可是很多时候,朝堂之上的许多弯弯绕绕,并非一定要真凭实据才能下决断,等到找到真凭实据的时候,一切说不定都已经尘埃落定了,哪里还有机会先发制人?

    但也正是因为张梦渊的这种缺陷,才让他至今在自己面前小心翼翼、不敢造次。

    世事难两全啊!

    “今日站在我们对立面的人,都是为了沈江霖不惜得罪老夫的,难道你以为他们看不懂你们如此大动干戈的目的是什么?”

    千方百计地要把沈江霖拉下马,自然是有其他人迫切地要这个位置,虽然杨允功在朝堂上只说了几句“公道话”,驱使的马前卒也不是他的嫡系,但是杨允功想到了沈江霖当时那个笑容,如今再联系前因后果,他不信对方对自己的目的是一无所知的。

    张梦渊砸了砸嘴,有些不确定道:“恩师,这些人确实与沈江霖都有些千丝万缕的关系,他们要站出来为沈江霖说话,倒本也在我们的预料之中。”

    张梦渊不觉得自己有错。

    杨允功笑了,这个笑带了三分无奈,七分笃定:“那你以为像冯会龙、秦之况和谢识玄之流,真的会因为那点和沈江霖的关系,而在朝堂上如此力挺他吗?像他们这些人,莫说只是同僚、上峰和岳丈了,便是亲父子又如何?“太和殿”是什么地方?该不说话的时候,一句话他们都不会说。”

    张梦渊沉默了。

    这几个人不是朝堂上的无名之辈,都代表了一方势力,尤其是谢识玄和冯会龙,平日里谨言慎行,嘴巴比蚌壳还难撬开。

    所以反过来说,沈江霖绝对有值得他们去维护的价值,才会站出来为沈江霖说话。

    那么他的价值又究竟是什么?就因为他六元及第?就因为他聪慧过人?

    这样的人虽说少见,但是在人才竞争异常激烈的中枢朝堂之上,也并非没有。

    杨允功见张梦渊陷入了死胡同里,再次拉了他一把:“想一想秦之况当时提出提高中低阶官员俸禄一事,想一想冯会龙在两淮盐官贪污案中的表现,再想一想谢识微判罚之轻。”

    杨允功说话向来沉稳有度,不疾不徐,因为办公房地方狭小,两个人面对面而坐,杨允功的声音不大,但是听在张梦渊耳朵里,却如同洪钟大吕,震耳欲聋。

    事情太过令人难以想象,张梦渊面上露出了震惊的神色,他根本不信沈江霖有这样的能力,秦之况和谢识微的事情,还可以让人理解一二,两淮贪腐案甚至是揪出元朗谋逆一事也有沈江霖的手笔?

    这如何可能呢!

    沈江霖的根基在京城,出了京城谁认得他?他才多少岁数?赤手空拳到两淮,他使唤的动谁?

    这种推测太过匪夷所思了,就是沈江霖亲口和他说,他都绝不会相信。

    可是,恩师面上的表情,并不像是在说笑。

    杨允功最后意味深长说了一句话:“若非沈江霖有这样的本事,他不会有这么多的维护者。”

    “梦泽,你要记住,别人如何对他,不仅仅取决于他的价值,还取决于他能带给他人多少利益。只要利益足够多,那么旁人为他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心甘情愿的。”

    张梦渊,字梦泽,他原本字恒长,这个字还是张梦渊投效杨允功后,请求杨允功为他重新取的。

    赐字之恩,同父赐姓,这是张梦渊的一种表态。

    而此刻,杨首辅的一番话,说的张梦渊心中一突,竟一时不知道,恩师到底是在说沈江霖,还是在提点他。

    *

    沈江霖不知道,仅仅一场朝会,杨允功就将他的底细都看透了。

    当然,便是沈江霖知道了,他也不觉得如何。

    他已然站在了权力的风口浪尖,再想韬光养晦,是绝无可能的。

    沈锐虽然如今赋闲在家,但是自从沈江云不再禁他和魏氏的足后,他就又开始活泛了起来。

    虽然沈锐自己也知道家丑不可外扬,不会在外头说儿子的坏话,但是为了发泄心头的不满,听戏打赏、游园泛舟、吃酒垂钓,是少不了的节目,甚至有时候花起银子来比以前还大手大脚,他的那帮子老同僚又都是愿意跟着他吃喝,府衙里且落的清闲的人物,跟着沈锐一道出去吃席,总归都是沈锐请客,白吃白喝嘛,大家也乐得捧他说好话。

    沈锐由此发现了一个妙处。

    魏氏管家的时候,对银子把控的很紧,自从他打发走了那些清客后,时常和他哭穷没钱,每个月他能花销的银子不过两三百两,有时候碰到心仪之物,还得掂量一下。

    但是现在是儿媳妇管家,钟扶黎的性子和魏氏完全两个样,大开大合的,但凡他想花销的,只要不太过分,公中账上银子他都能支取出来,如今他一个月花销翻了一倍不止,也不见那个逆子有什么多话的。

    这让沈锐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日子久了,他还觉出了一点意趣来,如今万事不过心,只要吃好喝好玩好,再无一点案牍之劳形,也不必大冬天的,天还没亮就要早起上朝之苦,做个富家翁,倒也不错了。

    不过哪怕沈锐心里是这样想的,但是他面上对两个儿子还是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尤其是对沈江霖,因着小儿子脾气看起来更好一点,沈锐就习惯性地对沈江霖颐指气使。

    好在沈江霖如今公务繁忙,不大理会他,直到沈江霖上任了起居郎,沈锐才恍然觉得不能再对小儿子如此了,说话客气收敛了许多。

    今日沈锐如同往常一般,晚上在“醉月楼”宴请,过去的头牌柳依依已经自赎自身,成为了楼里聘用的教养嬷嬷,据说这个新的头牌是柳依依个关门弟子,琴技颇得柳依依的真传,沈锐如今在男女之事上已经力不从心里,但是不妨碍他听曲赏美人,一掷千金捧戏子。

    沈锐如今最闲,第一个先到了雅间之中,将雅间的窗子支起,正好可以看到底下高台上的舞姬在表演,沈锐一手放在膝盖上跟着音乐节奏轻轻打着节拍,一手捡起一粒瓜子嗑了起来,吃的口干了再喝两口茶,心情颇为自在。

    正听的入迷,雅间门口有了响动之声,沈锐连忙开门去迎,都是混熟了的老朋友,也不如何寒暄,众人纷纷落座,只是刚刚一坐下,就有人迫不及待地和沈锐分享起今天的大事。

    沈锐立马支棱起耳朵听了起来。

    沈锐之所以愿意常常宴请他们,便是想通过他们再听听朝堂上的动向,了解了解情况,这样一来,便好像自己仍旧在官场上似的,不曾离开。

    沈锐虽说已经极力压抑自己被沈江云夺权的痛苦,但是男子哪有一个不恋权的?沈锐除了是要和儿子置气以外,也是想着将自己的老关系维护维护好,等到有儿子搞不定事情的时候,说不定还要求到他头上来。

    到那个时候,可就轮到他来耍威风了!

    沈锐一开始以为往日的同僚是要和他说朝堂上其他人的事情,可谁知道,今日的大新闻,竟然他才是主角,听到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朝堂之上的人对他的攻讦,沈锐越听越心惊胆战,头上冷汗直冒,就连背后都开始发寒起来。

    这个石丛文,简直是岂有此理!

    自己和他远日无冤、近日无仇的,为什么要和他过不去?他都已经卸任了,又有什么理由来找他的茬?

    还有那个卓清,平日里他对他都是有礼有节,见他年纪大了,牙口不好,自己还给他荐过名医,怎么就看他不顺眼起来了?

    一直听到有人说连首辅大人都出来发话的时候,沈锐整张脸都紧张地麻木起来,捏着酒杯一言不发的听着,听到最后沈江霖靠着自己的本事和人脉关系力挽狂澜,将他保下来后,沈锐依旧呆呆地坐在圈椅内,一动不动。

    众人见沈锐神色不对,渐渐都收起了话头,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一直等到沈锐放下酒盏,脸上想扯出一抹笑来,却怎么也扯不出来,只能放弃,木着脸道:“诸位,我想到府中还有一些事情,就不和大家继续喝下去了,账我一会儿下去结了,大家还请随意。”

    说完之后,沈锐推开椅子站了起来,干脆利落地向众人告辞离去。

    等到雅间的门再次被关上,听到沈锐的脚步声走远了,众人才又小声地交谈起来。

    “刚刚看沈大人的脸色不太对啊!”

    “沈大人啊,其实胆子不大的,估计被吓住了,今日若是他在朝堂之上,受到这么多攻讦,不一定能撑得住。”

    “嗐,说来沈大人还是有福气的,两个儿子都这么能干,小儿子这般有能力,想来日后是要一飞冲天的。”

    “我看也是,以后咱们可要和沈大人再多热络热络,说不定哪天就有求到他儿子面前的时候。”

    “这还用你说,沈大人待我等好着呢,自然以后依旧是随传随到了。”

    沈锐没有听到这些话语,他此刻脑海中乱糟糟成一片,一会儿是想回去训斥小儿子,以后不要在外头惹了祸牵连到他;一会儿又觉得,如今这个小儿子已经越走越远了,他就在权力的中心,不遭人妒是庸才,便是他不去招惹别人,别人也要来招惹他;一会儿又在深思,为什么这些人都要帮着沈江霖,而自己的几个相熟的老伙伴,竟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帮他说话的,是不是自己这些年来做人做事真的太过失败了?

    沈锐拉长了脸回到了府里,此刻正是掌灯时分,魏氏正在用晚膳,问了沈锐没吃过后,连忙叫下人再送一幅碗筷过来。

    沈锐脸色不好看,食之无味,只一言不发地夹着面前的菜吃,心里头还在琢磨刚刚的事情后。

    魏氏如今不太管他,但是看他如此心事重重,又见他本来说在外头吃的,结果这么早就回来同她一起用膳了,忍不住问道:“今儿怎么了?老爷可有什么不顺心之事?”

    沈锐自从上次摔断腰都是魏氏照顾后,两个人之间说话的时候就没有以前那么含蓄了,更多的时候是有什么说什么。

    沈锐也是贱兮兮的,之前有很长一段时间不爱到魏氏这边来了,如今却觉得和这些姨娘们连吵架都吵不到一块去,还不如在魏氏这里能说的上两句话。

    听到魏氏关心他,沈锐也没好脸色,反而像个火药桶一般,一点就炸:“我还能有什么不顺心的事?还不是你那个好儿子干的好事,我差点被陛下下昭狱里去!”

    魏氏一听这么严重,顿时心脏狂跳起来,她以为沈锐说的是沈江云,仔细一听后面的话,原来沈锐说的是沈江霖。

    沈锐在魏氏面前毫无顾忌,一股脑将事情前因后果都说了,他越说越激动,拍的桌面上的杯碟碗筷“哐当”作响。

    “不行,我还是要和这个逆子说清楚,往后他在朝堂上不管发生任何事,都不能扯到我头上来!我小心谨慎了一辈子,如今已经安全退下来了,可不能让他把我这一切都毁了!”

    锐看了看花厅里摆的西洋钟,这还是沈锐最近在外头淘换回来的新玩意,花了他一百多两银子才拿到手的,换算了一下时辰,想着这个时间,沈江霖应该要下职,顺便过来请安了。

    魏氏有心想说两句劝阻的话,只是话还没说出口,就果然听下人来报,二少爷来了。

    第119章

    沈锐一听到小儿子果然来了, 赶紧掏出帕子擦了嘴,然后又抿了一口茶,腰板挺直坐在椅子上, 姿态摆的足足的。

    可是,等到沈锐看到沈江霖进来之时的面色之后, 原本想要责备教训的话语,却全都堵在了喉咙口的,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

    沈江霖没有掩饰, 面上全部都是不愉, 甚至脸拉的比沈锐进来的时候还长。

    魏氏一看沈江霖的脸色不对,比看到沈锐发怒心里头还要慌, 她也不知道怎么的,明明如今侯府当家作主的是自己的亲儿子、亲儿媳妇, 可是看到一向面色淡淡的沈江霖落了脸, 魏氏这心里头七上八下的,连忙将筷子放下,又在桌子底下用脚背轻轻踢了两下沈锐,意思让他别像刚刚那般说话了。

    魏氏自从被沈江云当着面戳破了以前薄待沈江霖的事实后, 在沈江霖面前说话就再也硬气不起来了, 几次想要和这个庶子修复一下关系, 但是沈江霖看着依旧和以前对她的态度没什么两样, 可就是因为如此, 魏氏才更觉着沈江霖的心思让人捉摸不透,不如痛快和她吵上一架, 也比自己老是要揣测着沈江霖究竟是什么想法来的强。

    上次沈江霖大婚,自己忙前忙后、里里外外地帮着做事,沈江霖成婚, 按照惯例是五千两银子的花销,这里面包含了婚宴和聘礼以及重修院子的钱,魏氏怕沈江霖不满意,又从自己的嫁妆银子里掏了三千两出来,还逼着让沈锐也掏了两千两,总共凑足了一万两办这场婚事,算的上是尽心尽力了。

    可到头来,也不见沈江霖多有感激之意。

    魏氏心里头嘀咕沈江霖心思难测,沈锐干脆就骂两个儿子都是养不熟的白眼狼。

    可是他们一个只敢在心里嘀咕,一个只在背后骂人,今日真见到沈江霖面上露出不愉之色,沈锐莫名其妙地一下子就软了下来。

    实在是沈江霖掀开毡帘走进来的一瞬太有压迫感了!

    沈江霖刚刚下职,身上还穿着文官的鹭鸶胸口补子官袍,腰间系着银色革带,外罩同色狐毛圈脖大氅,走进来的时候瞬间带进来一股寒风,刺地沈锐有些发凉。

    明明是再普通不过的六品官员的服饰,但是穿在沈江霖身上,就有一种说不出的气势在,尤其是当沈江霖脸色沉下来后,俊脸如覆冰霜,拒人于千里之外,若不是沈江霖年纪尚轻,沈锐恍惚间以为是杨首辅亲临了。

    “见过父亲母亲,儿子给父亲母亲请安。”沈江霖恭敬行礼,面上挑不出一丝错来。

    沈锐清咳了一声,最终好言好语道:“刚下值吧?外头天冷,快来坐下一道吃吧。”

    说着这话的时候,沈锐又连忙叫人再添一副碗筷过来。

    脸色变化之快,实在是让魏氏都看愣住了。

    沈江霖礼节虽然到位,但是从始至终脸色一直冰寒着,听到沈锐相邀,冷冷清清地“嗯”了一声,魏氏身边的春桃立即上前,给沈江霖卸下了氅衣,又有其他小丫鬟端着铜盆上前伺候沈江霖净手,沈江霖在温水里洗过手后,又有两个丫鬟,一个拿了棉帕给沈江霖擦第一遍手,再有一个拿了一块锦帕给沈江霖擦第二遍手,然后沈江霖才一撩官袍下摆,在紫檀木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沈江霖一言不发地夹菜吃饭,魏氏小心翼翼地拿起一双公筷给沈江霖夹了一块鱼肉,沈锐则是看着漫不经心地捏着酒盏在品,实际上心神都在这个儿子身上。

    小儿子今天在朝堂上的神勇表现,沈锐已经知道了,原本心里头只想着自己差点被追责,实在是吓破了胆,但是此刻想到的却是沈江霖能在这些老油条的逼迫之下,依旧保全了荣安侯府,保全了自己和他的官途,这样的儿子,他现在如何能招惹的起?

    沈锐喝着酒,心里头已经将刚刚的那点小心思全部压下了,是半个字都不敢再提。

    沈江霖却在吃了七分饱后,便将筷子放了下来,然后抬眸看向沈锐道:“父亲,儿子今日在朝堂之上因为父亲的事情,与朝中几位大臣发生了一些争执,父亲日日在外头与人叙旧,想来听到了一些风声了。”

    当那双筷子“啪”地一声,轻轻放在桌上的时候,沈锐却一下子提起了一颗心来,听到小儿子如此问,沈锐有些讪讪道:“是,是听到了一些风言风语。”

    沈锐也不知道怎么的了,他明明可以说今日自己没有出去过,摆出一副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可偏偏在沈江霖冷冰冰的目光下,沈锐一句谎话都说不出来,只觉得沈江霖的眼神迫人的很。

    沈江霖轻嗤了一声,仿佛是对那些人极为不屑似的:“如今儿子日日伴驾,陛下信重我,一心想要提拔我和沈家,哪怕父亲如今已经辞官卸任在家了,这些人依旧要揪出您以前的错处来,好把儿子拉下马,”

    沈江霖话还没说完,沈锐脸就涨红了,立马分辩道:“实在是欺人太甚!我,我都辞官了,他们还想如何?我碍着他们什么了?”

    沈江霖做了一个让沈锐稍安勿躁的动作:“父亲没碍着他们什么,是儿子碍着他们了,但也确实是父亲在为官期间有些疏漏之处,被他们抓到了当作把柄,只是想来今日的事情也就只此一回,以后父亲过去在官场上的事情不会有人再去提了。”

    反复炒冷饭,只会让陛下感到厌恶不快,他们不会那么傻,下次铁定就换招了。

    沈锐听到沈江霖如是说,心里狠狠松了口气,他就是怕自己以前做的事情被翻出来,夸大了去说,虽然说这些年他在太常寺没什么建树,但是想要找人错处还不容易吗?

    有小儿子这句话,沈锐心里稳妥了。

    然而沈锐压在心里的大石头还没全放下,便又听沈江霖面色凝重道:“只是以后我们侯府做事,一定要小心谨慎,不管是在外头还是在府里,都要好好约束好自身和家人,今日朝堂之上,不仅仅是父亲过去在官场上做的事情被深究,便是母亲买下了京城了几百亩地都要被拿出来说事,好在这些都是经得起查的,若是以后哪一件事经不起查了,祸家之源就从这里开始了,”

    沈江霖说的严肃,目光扫过沈锐和魏氏,看的他们两个人心肝一颤。

    “便是以后在外头讲话,也要谨言慎行,沈家眼看着就要起来了,光宗耀祖就在如今的关键的时刻,不要因为谁没管好自己的嘴,到最后连累了整个宗族受累,父亲母亲,你们可明白?”

    魏氏听完之后,连忙不断点头,半句废话都不敢有。

    至于沈锐,当他和沈江霖的视线对视上的那一刻,沈锐只觉得那种油然而生的压迫感再次袭来。

    沈江霖说话,一向是慢条斯理的,哪怕今日面色不好,但是和他说话依旧有礼有节,但是沈锐终于感受到了,在这种礼节背后的,是一种俯视他和魏氏的疏离和淡淡的威胁。

    这个儿子是在警告他。

    警告他不要在外面乱说话乱做事,拖了荣安侯府的后腿,连累整个宗族!

    可是偏偏,沈锐反驳不得。

    因为沈江霖的口气同样是大,他话里的意思是,他将要带着沈家一族往上狂奔,他和沈江云,即将再次托起整个沈家,恢复沈氏一族鼎盛时期的辉煌!

    这是沈锐一直以来做梦都想做的、但是同时更明白自己如何做都做不到的事情,而今,却要被自己的儿子做到了。

    处于风口浪尖的权臣,没有一个是允许自己的话受人质疑的。

    这是沈锐上了这么多年朝会,得到的经验教训。

    头一次,沈锐感受到了沈江霖的野心,他要做的,就是那说一不二的权臣!

    沈锐喉结上下滚动了两下,涩然开口:“我老了,以后只在家含饴弄孙便是,外头的事情,都交给你和你大哥去做。”

    如果说当初沈江云夺权的时候,沈锐更多的是气愤不甘,可是当今日的沈江霖如此郑重其事地提醒他和魏氏的时候,沈锐却生不起任何的驳斥之意。

    他已然清醒地明白过来,今日若不是有沈江霖在,或许他根本不可能还安然坐在这里。

    自此之后,沈锐就不大到外头厮混了,说话做事收敛了许多,魏氏更是只在家中看好孙子孙女,见沈锐闲的发慌,就想着还是给他找点事情做,便催着沈锐做一本开蒙的图画书出来,教两个孩子学字,沈锐一开始还不乐意,后面被孙子孙女缠着没办法了,也只能老老实实去做了。

    沈锐虽然没什么大才,但是任何风雅之事他都喜欢,作画也能作几笔,一手字也能拿得出去,给两个小儿开蒙,倒是绰绰有余。

    *

    沈江霖自从那日在大朝会上给周承翊扳回一局后,既让周承翊真正见识到了何谓过目不忘之能,又狠狠替他出了一口被那些老臣打压的恶气。

    只是沈江霖刚刚升任了官职,在此关键时期,更不能大张旗鼓地赏赐,周承翊便将目光放在了沈江霖的哥哥沈江云身上,把他提拔为了户部浙江清吏司从五品员外郎,算是对沈江霖上次出色表现的奖赏。

    沈江云原本在六科都给事中任职,后面调任到了工部做六品主事,现在又升了一级,短短几年,一升再升,且一直没有脱离中枢实权部门,算的上是官运亨通。

    沈江云虽然没有沈江霖那般亮眼的手段和政绩,但是沈江云做事踏实勤勉,上官交代的事情全部都能妥善处理好,为人又谦和好说话,上下同僚之间都相处的不错,对于他这次的升职,有不少人真心来贺。

    沈江云到了户部之后,他所在的浙江清吏司,主要工作便是管理人口和各项赋税,其中最繁忙的工作便是征收审核田税。

    只是沈江云在新官上任后,学习往年宗卷,复核去年的税入时,发现了一些不对劲之处。

    第120章

    沈江云做事是十分仔细的, 别的官员交接入新部门学习,自然是上官说什么就是什么,按部就班去做, 不犯错误就是最好的了。

    但是沈江云在拿到这一大堆历年的账本册子之后,经过不断地翻看比对, 很快就发现一个事实——浙江清吏司每年所收的田税越来越少了。

    浙江清吏司下辖十一个府,根据最基本的常识,这个土地它不会增多也不会减少, 最多就是农业用地方面会将一些荒地开垦出来, 算入农业用地的范畴,也就是说, 从这个角度来看,农业用地也只会变多, 不会变少。

    因为土地是农民的根本, 是乡绅氏族立足的根基,没有人会嫌弃地少的,只有打破了脑袋想多争一亩地的。

    如今大周朝建国已经一百五十余年了,天下承平日久, 人口在结束战乱之后就开始休养生息, 到现在各地人口出现了极大的增长, 浙江地处肥沃之地, 水量充沛, 经过这么多年的调养,早就将能开垦出来的地都开垦了。

    浙江清吏司的田税变少, 沈江云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浙江也属于文风鼎盛之地,考中举人进士的人在整个大周朝各个地区算是多的, 一旦他们走上了仕途,就可以有一定的免田地税赋的额度。

    以考中举人为例,便可以免去四百亩的田地税,考中进士的话就可以免两千亩,若是能升到四品官,就可以再免税两千亩地,而做到了二品及以上的话,还可以免税一万亩田地税!

    这个免税额度,不仅仅是属于这个人名下的土地,也包括他的家人、宗族的土地都可以免,但是不能免不相干人的。

    比如说一个举人可以免四百亩,但是他和他宗族土地加起来只用掉了两百亩的免税额度,有些人就会动歪脑筋,将自己二百亩的田地记在这个举人的名下,通过这样的操作,免除掉自己的田地税,再将免除税赋而得到的利益与这个举人五五分账。

    说白了,就是用朝廷的钱来实现自己利益的最大化。

    这样的方式由来已久,到了后面,虽然也有捅到上面去过,但是朝廷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免的闹得太过,得罪了天下的读书人。

    所以在沈江云计算田税的时候,他是已经将每一个新晋的举人进士都算了进去,并且每一个人都算了满额的免除,尽管如此,去年和前年的田税相比,依旧短缺了许多。

    沈江云到底在官场上混了几年了,发现了这个情况后,他没有直接禀告上官,而是继续核查近五年的账册,这是一个浩大的工程,光是每一年的账册都已经堆的有半人高,沈江云没有沈江霖过目不忘之能,他只能算是记忆力尚好,但是是普通人的那种水准,这项工作对他而言,无疑是十分吃力的。

    但是沈江云很有耐心。

    旁人问起来的时候,他就说自己初来乍到,多看多学总归不会错,很多人看到沈江云案头堆了那么多陈年旧账,也只是撇撇嘴,认为沈江云挺会在上峰面前装相的。

    没有人会相信,沈江云会真的一条一条记录看过去算过去。

    都是前人做的账本,和沈江云一个新来的有什么关系?

    查到了错处,上任者早就调任离开了,若是卸任被贬的,继续去找茬,难免不被人说是在落井下石;若是对方升迁走的,那更不敢去得罪了,这不是自己找死吗?

    再说了,真的仔细去看那一本本账册,看的人头晕眼花的,又能有什么好处?本身户部就有一些小吏去做帐房的活,他们户部的官员只需要核验盖章而已,谁还有这个闲工夫自己去逐条核对计算?

    可是沈江云埋头去看,勤勉做事,在户部衙门看了整整四个月的账本,从冬坐到夏,耐住性子一页一页仔仔细细看过去后,沈江云总算厘清了一些关窍之处。

    沈江云的上官是户部郎中裘承德,平日里裘承德对沈江云青睐有加,时常提点,可是等到沈江云终于有了结论之后,他没有第一时间和裘承德商议,而是带着满腹的心事回了家。

    沈江霖今日不当值,在家中休息,谢静姝自从发现了那处藏书之地后,简直就像是小老鼠进了米仓,每天乐不思蜀,看书看的不亦乐乎。

    她什么都不挑,只要是书她就爱看,甚至到了足不出户的地步,若不是她有不懂之处,可以随时来请教沈江霖,沈江霖都认为她比自己这个起居郎还要忙碌许多,轻易见不到她。

    沈江霖看她能够如此自得其乐,也不说她,每日里她只要到公公婆婆处请个安,和大嫂说几句家常,就可以回到“清风苑”继续读书。

    她是日也看夜也看,有一次沈江霖天还黑着就起床需要入宫伴驾,刚刚走出自己的房门,却看到谢静姝东厢房的房间内还点着灯。

    沈江霖好奇之下走了过去,守夜小丫鬟已经在外间的榻几上盖着棉被睡的正香,推开里头的房门,便见谢静姝披着被子,盘腿坐在床上,披头散发地低着头,手上还捧着一本书,放在床头小柜子上的烛台都快燃尽了,显然是看了一夜的书了。

    沈江霖唤了她三声,她才茫然抬起头来,凤眼里满是迷茫之色,等看到是沈江霖,才渐渐清醒过来问道:“夫君,你如何来了?”

    再一看,沈江霖身上穿着的还是官袍,一时之间谢静姝竟然在想,夫君这是下了值回来了还是要入宫?外头天还黑着,到底是几时了?

    沈江霖走上前去,从她手中抽走了那本书,合上一看,是一本前朝游记,这本书他也看过,此人好似徐霞客一般,仕途不顺后就辞官开始游历名山大川,每一个地方在他笔下都能描绘的栩栩如生、让人读来仿佛亲临其境,文笔不仅精妙且有趣,确实是一本极为难得的游记书籍。

    但是再怎么难得,也不能看一整夜,看到脑袋昏昏沉沉,不知道今夕何夕。

    沈江霖见谢静姝双眼无神呆滞,面泛油光,眼底青黑一片,无奈地亲自从暖水瓶里倒了点热水,沾湿了棉帕,服侍着她擦了一把脸,然后强制让她睡下。

    手伸进她的被窝时,里面一片寒凉,竟是一点热气都没有,沈江霖叹了一声,从袖袋里拿出他自己的手炉,放在谢静姝手里,让她抱着暖一暖:“白日里有的是时间看,何必要看个通宵苦熬自己的身体?你如今年纪轻还不觉得,等再过几年就知道其中的厉害了,若是以后再被我发现你通宵达旦地看书,那么那边的藏书房我可是要上锁了。”

    谢静姝呆愣愣地由着沈江霖摆布,等听到说要上锁了才知道了事情的严重性,生怕沈江霖生气,连忙急切地哀求:“我,我再不敢了!今日实在是看到了好书看入了迷,下回我让身边的人提醒我,再不敢忘了!”

    “夫君,别上锁,好么?”谢静姝小脸上眉头紧皱,等到沈江霖暂且答应了下来,才放下心来,准备睡去。

    闭上眼的那一刻,谢静姝还想着,自己还比沈江霖大上两岁呢,怎么在沈江霖口中,自己就像个长不大的小姑娘似的?

    后来谢静姝果然乖乖听话,只在白日看书,有问题的地方就写下来,等到沈江霖不上值的时候就拿出来和沈江霖探讨,两人之间从陌生到熟悉,也不过是几个月的功夫。

    此刻,夫妻两个正在说话,沈江云过来找沈江霖说事,见谢静殊起身要回避,沈江云却道:“弟妹也不是外人,我今儿个是有事想要请教二弟,正好我看弟妹饱读诗书,若是不吝赐教,就帮我一起参详参详更好。”

    谢静姝看到沈江云过来找沈江霖,似乎有要事商谈一样,正准备避出去留他们兄弟二人说话,没想到听到沈江云如此说,有些惊讶地立在原地,是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只能拿眼去看沈江霖,想从他那里要个答案。

    沈江霖却不以为意道:“既然大哥说可以留下,那就留下一起听听吧。”

    谢静姝觉得自己哪里知道什么外头的事情,成天只是看一些乱七八糟的书罢了,也就只有沈江霖,愿意听她讲一些不知所云的东西。

    只是既然他们都让她留下,她也不反驳,只是静悄悄地坐在一边,听大哥他们说话。

    “二弟,我在户部这么多时日,无意之中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这个问题看着不起眼,但是长此以往,大周或许会因此而亡。”

    屏退下人后,沈江云面色沉重地就说起了自己的困扰之处。

    沈江云的声音并不大,但是谢静姝却被吓了一跳——什么叫“大周因此而亡”?大周江山稳固、天下承平,虽然谢静姝是个几乎足不出户的大家闺秀,但是她父亲就是顺天府尹,生活在天子脚下的她,还是知道京城的百姓的确是安居乐业的。

    如何就到了亡国的地步呢?

    谢静姝本想安静地坐在圈椅里做个木头人的,此刻却不由得提起了心,竖起了耳朵,仔细听了起来。

    “二弟你也知道,如今我负责浙江清吏司下面的田税和人口稽查的事物,我最近一段时间在户部并没有什么实差,我进去的时候,正好去年的税入已经全部缴纳入库,我便日日对着一堆账本宗卷,学习怎么看怎么审,但是我看遍了浙江清吏司近五年的田地税入,在总人口不断上升的这五年,浙江清吏司的田税收入却年年减少,我知道这里头有因为浙江地区出了举人进士,可以免去一部分税入的缘故,可是我也将这些年浙江考出来的举子进士的名额一一进行了对应,哪怕扣除掉这些中举之人的免税额度,这个田税的损失额度依旧对不上的。”

    沈江云眉头紧锁:“二弟、二弟妹,你们可知道,这五年来,光浙江清吏司一司,总共消失了多少的田地?”

    这个问题不是真的要问他们,毕竟数据经手人是沈江云自己。

    沈江云伸出来一根手指头,面上露出了愤慨之意:“浙江清吏司如今账面上总共有四千六百六十九万六千九百八十二亩地,根据我的计算,其中整整蒸发了一百万亩的田地,这还只是近五年的损失,这还只是浙江清吏司一司的损失!”

    一百万亩对上四千六百多万亩的地,实在算不了多大的数字,但是单独拎出来看,谢静姝都感觉到了心口一窒。

    怎么会如此之多!

    沈江云说到这里,再也坐不住了,只见他直接起身,在沈江霖书房中转了两圈,见沈江霖端着茶盏沉默不语,沈江云止住了焦躁的脚步,对着沈江霖道:“二弟,土地,可不会自己消失啊!再这般下去,朝廷收到的田税会越来越少,朝廷本身这几年财政就吃紧,再这般寅吃卯粮下去,迟早要出大事!”

    沈江霖当然知道,土地是不会自己长腿跑掉的,甚至在沈江云说到这个话题的时候,沈江霖就已经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结合沈江云一开始的话,沈江霖都要赞叹一番他大哥果然有历史经济学上的天分,知道历史发展的必然规律就是封建王朝因为其赖以生存的土地制度的矛盾,最终将会走向消亡。

    马尔萨斯早就在《人口原理》里面指出过了,人口呈现指数级增长,而生存资源呈现算数级增长,这就导致了人口增速远远超过生存资源增速,最终导致新增人口难以生存。

    每一个封建王朝在成立之初,是一个从无到有的过程,百废俱兴,人口凋敝,剩余土地大大超越当时的人口,新王朝总会休养生息、大肆将土地分封给开国功臣,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在这个时候,整个王朝都处在上升期。

    而经历了这段上升期后,封建王朝就会进入一段相对稳定期,稳定就会让更多的百姓固定在土地这个生产资料上,在小农经济社会,一直崇尚的就是多子多福,毕竟多子就意味着更多的劳动力,这也是重男轻女在小农社会产生的由来。

    而到了王朝末期,更多的农民因为权贵将土地兼并日益严重,而无立锥之地,这般一来,脱离土地的流民阶层就产生了,流民代表了一种社会不稳定的状态,最终这些流民将会颠覆整个封建王朝。

    这是传统封建王朝不可逆的发展规律,无人可以解决。

    当然,这还是这个封建社会的君主一代一代传承下来,都是比较靠谱有才干的情况下,才能达到的状态,还有更多的封建君主本身就是昏君的,或许都不必经历这些,传承一两代就完蛋的,在历史上也大有人在。

    若硬要指路,也不是无路可走,可是这是一条异常崎岖之路,沈江霖并不希望沈江云去尝试,这将会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沈江霖垂眸沉思了半晌,才看向沈江云道:“大哥,那你准备如何去做?”

    沈江云不信前人没有看出其中的不对劲之处,就他一个刚刚上任没几个月的户部主事都能发现的事情,他的上峰、户部的侍郎和尚书大人们,难道看不出来看不懂?

    但是一直道如今,都从来无人去碰触这个事情,显然这是一件极为棘手之事。

    但是这天下间,有那么多棘手的、难办的事情,难道就因为它是棘手的、难办的,就不去办了?

    沈江云性格中的执拗再一次冒了出来,他立在原地,目光坚定道:“我准备上奏陛下,所以我今日来是想请二弟帮忙的。”

    沈江云如今只是一个六品官员,他没有资格上朝,更没有办法绕过裘郎中私自行事,但是他的弟弟是起居郎,日日伴驾,通过二弟,他可以将自己的奏折直接上呈天听。

    只是沈江霖还未作答,谢静姝却突然开口道:“大哥,这样不可以的。”

    二沈回头,朝着谢静姝的方向看过去。

    谢静殊刚刚是听完了沈江云的话后,思考入了迷,所以才会下意识的想要阻止,此刻见兄弟二人都朝她看过来,顿时有些紧张地摆手:“我,我胡乱说的,大哥还是听一听夫君如何说吧。”

    谢静殊怕自己说错了话,到时候耽误了他们的大事。

    然而沈江霖却让谢静殊只管说,说错了也不要紧,此刻正是集思广益的时候。

    谢静殊思维灵活,从不受礼教束缚,经常有出人意料之言,她的建议,是完全可以听一听的,甚至可以更好地帮他劝一劝大哥。

    谢静殊迎着沈江霖鼓励的眼神,稳了稳心神,脑海中过了一遍刚刚的想法,思虑再三,觉得刚刚自己想的没有太大问题,才小声开口道:“我知道大哥的想法,五年隐匿了一百万亩这个数字实在太过惊人了,这还只是浙江清吏司一处地方,若是浙江敢这般做,其他地方不可能是清白的。但是我纵观史书,所有的王朝覆灭源头都是因为流民,而流民从何而来,不就是因为土地被权贵们不断侵吞所致么?若是大哥要将这件事上奏,那就是要将所有权贵都将侵吞的土地吐出来,那么才能解决这个事情,可这……不就是与天下所有权贵为敌吗?”

    谢静姝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声,她一方面是担心自己说的不对,另一方面她又觉得自己这样说很不应该。

    大哥有这番想法,是心系百姓,可是她却是因为畏惧而想劝阻大哥不要以身涉险,显得她的想法很狭隘自私。

    谢静姝说着说着,就习惯性地低下了头,她忽略了沈江霖眼中的赞赏以及沈江云听到她如是说后,自己陷入了沉思之中。

    谢静姝的一番话,仿佛直接将蒙在他面前的一层若有似无的纱直接掀开,让他终于看清楚了事情的本质,难怪他的上官们无人敢说,难怪朝堂之上的高官们也无人会提,原来这件事的影响如此之大,若是要将这件事上奏,无疑是要将天捅出一个大窟窿出来。

    他心里想过这件事是难的,但是他受限于自身的眼界和经验,没有考虑到是这么难。

    他想的是上奏陛下,让陛下做主严惩浙江当地隐匿土地的士绅,杀鸡儆猴,让其他人不敢再做这种事,可是谢静殊的话直接告诉他,他的敌人不是一个两个单独的个体,而是一整个阶层。

    可是,难道就因为难,就因为害怕,自己就应该闷不吭声了吗?

    这与他十六岁时和沈江霖看完“沈记印刷坊”回来后,坐在马车里问二弟,“如何能做到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自己暗暗下定决心,以后一定要做一个好官。

    而现在,他确实是做官了,并且他虽然只是面对着一本本的账册和数字,发现了问题,但是却不应该去说破吗?

    那如果这样的话,那些被迫失去土地的百姓又要怎么办?谁来为他们发声?谁来救他们?

    数字是冰冷无情的,可是每一串的数字后面,都是成百上千户的家庭,关系着千千万万人的生计啊!

    难道就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最终成为流民,走向那既定的终点?

    从天下大乱再到天下大治,这是胜利者的辉煌,对于普通的百姓,最后留下的,只是十室九空、血染沙场,最终成为一抔黄土,最终谁还能记得他们曾经姓甚名谁?

    自己看到了事情的真相后,就要去退缩了吗?

    沈江云如是想到。